第 11 章
心動

  離開豫王府,正是鬼市熱鬧的時候,從胡同裡出來就看見大街兩旁掛著白紗燈籠,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和白晝無異。他們沒騎馬乘轎,兩個人走著回去。容實說想吃炒肝兒的,頌銀到了個小攤子前,見鹵煮鹵得好,扔了幾個銅錢,請他撈上兩份,擇一處清靜地坐了下來。

  「這裡的必沒有那麼正宗,您別嫌棄,先湊合吃。今兒走不動了,等過兩天我再請您會仙居吃席。」她抽出小扇輕搖,下過一場雨,沒前頭那麼熱了,隱隱聞見市井裡的煙火氣息,比身處綺羅堆更叫人舒坦。

  他兩手擱在桌上,搭起了個小窩棚,一張臉擱在窩棚頂上,光鮮亮麗。追問她,「剛才你說要替豫親王查訪什麼事兒,說給我聽聽。」

  她別過臉,「爺們兒家那麼愛打聽可不好。」

  他說不是,「我是關心你,怕他仗著身份又逼迫你。如果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咱們一塊兒想法子。」

  頌銀聽了看向他,輕聲說:「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呀?回頭我無以為報可怎麼辦。」

  他不以為然,「可以以身相許。」

  他說著就不正經了,頌銀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口沒遮攔我不在意,回頭別到老太太跟前胡諏。」

  他立刻說知道,「我最會討老太太、太太歡心,這點你放心。不過你能擔待我,倒叫我挺高興,有句話說胳膊折在袖子裡,咱們既在一夥,不分你我。」

  他太會套近乎,大概也就是這樣才惹上了年紀的人喜歡吧!頌銀和他接觸了幾回,已經習慣他的說話方式了,並不往心裡去。炒肝上來了,兩人各取勺子,各斟一杯茶,以茶代酒慢慢喝著。她也沒打算瞞他,不知道怎麼,就是自己遇見的事兒願意和他說一說。他大概是繼阿瑪之後,唯一能聽她說心裡話的人了。

  「我一早上王府,他正釣魚呢,說起了家裡沒人管事什麼的,我就問他怎麼不娶一位福晉。我是這麼個想頭,他要是有人管著,我覺得對我有好處,至少不必辦個堂會都叫上我。他起先沒當回事,後來忽然想通了,問我哪家的姑娘好,也許瞧準了好回太后,再請皇上指婚。」她百無聊賴地撫著杯盞,又說,「當時把我高興壞啦,把我能想到的都和他提了,我瞧他沒什麼震動的樣子,打算明天回宮去,再好好踅摸踅摸。」

  容實擰起了眉頭,「就這樣?沒別的了?」

  頌銀憋紅了臉,垂下眼道:「哪兒能這麼便宜我,他說了,兩年內不許我成家,等我滿二十,他還要找我當小老婆。」

  容實咚地一聲捶了桌面,把桌上的盤兒碗敲得一通震動,「他還琢磨著呢?兩年內不許婚嫁,那他敢保媒,不怕我這就過定、迎人?」

  他因為氣憤,嗓門有點大,引得其他吃客愣眼張望。頌銀忙壓手讓他克制,「別這麼大呼小叫的,叫人聽見!兩年裡變故多了,誰知道到時候會怎麼樣。就算他要納我,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

  他又委屈又生氣的樣子,委屈到一定程度兩眼瑩瑩有光,說:「妹妹,你不會跟他的,對不對?你得答應我,給我顆定心丸吃。」

  頌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會跟他了,可為什麼要給你下擔保啊?」

  「因為我只是個侍衛頭兒,地位不如他,胳膊擰不過大腿。」他癟了癟嘴,模樣很可憐,「你要是答應我,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你就會跟我了。」

  她侷促起來,忙拿杯子遮住了臉,「我不跟他,也不是非得跟你呀。你這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治好,我都說了八百回了。」

  他裝聾作啞,叼著一片肝說:「我沒聽見,你說了也是白說。橫豎我們家老太太問我好幾次,說該籌備聘禮了,什麼時候上佟家提親去,我都說快了,讓我再和銀子處處。你要是中途變卦,那就是你不厚道。」

  她瞠目結舌,「我多早晚答應你什麼了?我不是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嗎,咱們這回不算數。」

  「那我不管,你光和我處著,不嫁給我,我回頭找你阿奶,說你欺負我。」

  頌銀被他弄得說不出話來,這人是打算耍賴到底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再和他好好解釋解釋,可是想了半天又放棄了,他這麼聰明的人難道真不明白嗎?他就是裝傻,有意胡攪蠻纏。

  她不打算理他了,吃了兩塊肝,覺得太鹹,把勺子擱下了。他也不怎麼合胃口,起身說走吧,「時候不早了,送你回家。」

  他平時話挺多的,今天一反常態,弄得頌銀七上八下的。燈籠圈口的一團光暈照亮他的臉,他微微皺著眉頭,情緒有點低落。她憋不住,小心翼翼問他,「你怎麼了呀?」

  他仰起頭無限感傷,「這是我頭一回和姑娘來往,我是很認真的。可就好比一個人落地就知道自己一生坎坷,哪兒還有心情呀。我是難過……你別管我,我能撐住。至多一年,慢慢就緩過來了。」

  竟然要一年?頌銀經他這麼一說,愧疚不已,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玩弄了別人的感情。可當初就是說好的,誰也別當真,他怎麼又惦記上了呢!

  她猶豫著,揉著手絹說:「這不能怪我……」想承諾再給他找一個,話到舌尖上沒捨得出口,又嚥了回去。

  他點點頭,「不能怪你,怪我自己。其實我先前倒是沒什麼,可聽說他一頭娶福晉,一頭又抓著你,我就覺得太糟踐人了。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兒,讓你給物色人選,讓你等著,隔一年再從偏門把你抬進府,給他做偏房,虧他開得了口!你掌著內務府呢,跟了他,差事勢必要扔下,就此天天伸脖兒盼他,和尋常沒見識的女人什麼區別?你知道你身上哪點最可貴?就是這股子誰也拿捏不住的勁兒!如果這個被他磨完了,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了,全毀了。」

  頌銀挺受觸動的,沒想到這麼位不著調的大爺,能看見這麼深層次的東西。雖然他裝小可憐兒,只是為了博她同情,但最後這幾句話讓她看出來,他至少是敬重她的。一個人女人活著,吃好穿好不是全部,這些東西都不能和受敬重相提並論。男人瞧得上你的能力品性,才會把你當回事。要只是出於一時的獵奇,沒了新鮮感,棄之如敝履,到時候就如他說的,毀了,後悔都來不及。

  她站住腳,轉過身面對他,「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謝謝你向著我。你放心,我自己有主張,也和他說明白了,佟家的姑奶奶不當妾。我知道他做不到這點,所以一點兒不著急。再說咱們也不能小看這位爺,他的志向可不在娶幾房姨太太上。人家是辦大事的人,哪能被這種小情小愛絆住了手腳呢。」

  容實細琢磨一番,精神頓時一振,「你們佟家有這規矩?閨女不做妾?那我正合適呀,非但沒正房,連通房都沒有。」

  他說來說去就要往自己身上兜攬,這份心也真是用得夠夠的了。頌銀有點難堪,「這事兒以後再說,現在暫不議論,成嗎?」

  容實有點懵,那這意思是他很有希望吧?本來就是,以他這樣的人才品貌……

  他咬著唇,分外的激動和羞澀。頌銀瞧了他一眼,低下頭,唇角浮起輕淺的笑窩,兩個人就這麼傻傻對站著,手足無措。

  她的心思恍惚也活動了,這會兒覺得他很好,有擔當,心也細。他面對豫親王的時候那麼沉著,像一座山,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女孩兒就是女孩兒,有脆弱難以擔負的時候,就需要有個人站出來,願意替她抵擋抵擋。阿瑪會有老邁的那一天,如果阿瑪不在,她遇事沒依靠,到時候怎麼辦呢?

  她看著他曳撒上的膝襕,才發覺他連衣裳都沒換就來接她了,心裡真有些感動。找點話說說吧,她想了想,「皇上出巡的事兒安排妥當了?」

  他嗯了聲,「一級一級都分派下去了,很穩妥。」

  她點點頭,「上西山應該是我阿瑪隨扈,我得留在宮裡。你萬事小心,出了岔子可擔待不起。情願自己累些兒,各處多照看著,別疏忽了。」

  他說知道了,心裡感到驚異,有個女人這麼叮囑你,原來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不再胡吹海侃,兩下裡沉默著,實在尷尬。彼此相視一笑,很快調轉開了視線。補兒胡同漸漸近了,以前看著毫無特色的地方,今天簡直充滿了詩情與美麗,一塊磚、一個門墩兒,都顯得生動可愛。只是路太短,腳下搓著,想再慢點兒,還是到了門前。不得不分開了,他看著她上台階,叫了她一聲,「明兒我接你上值。」

  她抿唇笑了笑,「卯正要入宮,你得多早起身呀。不必了,往來走動總能見著的。我不請你進去了,趕緊回家去吧,晚飯都沒吃上呢。」

  他負手站在階下,微微眯著眼,「你進去吧,我看著。」

  他沉靜下來,不再滿嘴跑駱駝時,有種她從未發現的內斂和軒昂。她遲疑了下,一瞬生出錯覺,似乎不太認得他了。門內的嬤嬤已經迎出來了,給容實請了安,接姑娘入內。

  她跨過門檻,心裡還記掛,回頭看了眼,他站在一片光影裡,一如初見時候的樣子,公子世無雙。

  心裡有個小小秘密,對誰都不說起。頌銀隱約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喜歡上容實了,開頭也許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畢竟男人越長越老越難看,挑個底子好一點兒的,將來就算到了中年,皮膚無光,身材走樣,至少臉在那裡,錯不到哪兒去的。其次就是他的性格,樂觀、溫和、正直,又帶點小聰明,這種人居家過日子真是不錯的人選。

  他們之間如果想發展,家裡基本沒有什麼阻礙,她阿奶和額涅都喜歡他。他們那邊呢,老太太和太太也待見她,絕不是面上一套背後一套的假客氣。兩家家世相當,雖說親是半吊子親,卻比平常街坊關係要近得多,真要相處,也是順理成章。可惜他們之間有一時半刻化解不了的疙瘩,不能說各為其主吧,反正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容實對皇上忠心耿耿,他父親當初曾是上書房總師傅,皇上奉為授業恩師,單憑這點就不可能向豫親王低頭。自己家呢,身在鑲黃旗,想對皇帝盡忠,無奈有個旗主壓著,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他們倆要是成了一對,到時候鬥爭太激烈了,她會憂懼,不說豫親王能不能拉攏容實,萬一皇上也對他起了疑心,那可就坑死他了。

  所以自己可以偷偷的喜歡他,但大勢上來說還是不要連累他的好。如果兩口子一個掌管著宮禁警蹕,一個支配著皇家的財產,這兩個人一結合,整個紫禁城就成他們家的了,不說皇帝答不答應,大臣們也會看不過眼。

  她自己想得很周全,但容實好像並不擔心,他的意願毫不掩飾,上竄下跳地表示「妹妹,你和我處吧」、「妹妹,你跟我吧」,那麼直接,讓她很覺難為情。拒絕了多次,如果他再說起,她大概已經不好意思回絕了。可是怎麼辦呢,佟家的職務是世襲的,她要是放棄,那整個家族都得炸鍋,她阿瑪不可能再培養出一個接班人來了。至於容實那頭,放棄也不現實。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眼下豫親王羽翼豐滿虎視眈眈,要是隨意換人手,無異於在龍榻上架了把鍘刀,隨時會面臨被逼宮的危險。

  誰也撂不開手,目前都只能按兵不動。頌銀是很看得開的,人這一輩子會遇到不同的風景,喜歡了,停下看一程,不一定非要收為己有。繼續上路,不一定能遇上一樣好的,但可以有更適合的。多年後想起來,說這個人我曾經愛慕過,他現在過得不錯,我也很好,這樣也很圓滿。

  不過設想得再熨貼,很多時候未必按照你的思路發展。她現在老愛走神,自己不覺得,邊上人看得真真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