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玉這陣子和她擠在一間屋子睡,也不知道她在怕什麼,總說半夜裡聽見老鼠啃房梁,賴在她這兒要和她做伴。好在炕挺大,鋪著簟子地方寬綽,兩個人穿著縐紗明衣,身上覆著薄毯,讓玉側身支著腦袋不住嘟囔:「……嘴裡說不逼我,其實都議准了,這還問我幹什麼呀,把我推出去不就得了……」
她在說自己的婚事,頌銀只聽了個開頭,後面心不在焉地。讓玉已經叫她好幾回了,她就像個泥塑木雕,完全沒有反應。最後急於傾訴的人惱了,坐起來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就是這麼當姐姐的,和你說了這麼多,你盡跟我打馬虎眼了。」
屋裡滅了燈,因月色大好,透過菱花窗照進來,讓玉的臉藍哇哇的。頌銀嚇一跳,撫著胳膊說:「幹什麼呀,大半夜的!別發火,有話好好說,快躺下。」
讓玉不情不願地跌回了枕頭上,活像她欠了她錢似的,口氣生硬地詰問:「你說,我怎麼辦?」
頌銀只聽了個大概,就是胡同口尚家的那門親事,上回她額涅也說起過。她想了想道:「有什麼怎麼辦,你不是嫌人家長得像馬蜂嗎,不願意就和老太太說,說你瞧不上他,打算再等兩年。」
讓玉嘀嘀咕咕抱怨:「你當我是你?我的話老太太能聽才稀奇了呢!那天還說,街裡街坊的,天天打人家門前過。得罪了人家,回頭看見佟家人就往外潑水,面上不好看。」
難道只因為這個就要賠上閨女?其實老太太是中意尚家大爺的,看讓玉不聽話,才有意這麼說。頌銀對尚家不熟,雖同朝為官,她在宮裡,尚家外放,基本沒有交集,也不知道人家品性好壞。但她覺得自己的婚事就該自己拿主意,日子是自己過,不是別人替你過,要是不稱心,彆扭了就是一輩子。
「橫豎沒定下,我明兒想辦法給你打聽打聽。」她撓了撓頭皮,「不過看人吶,不能光看外表,得看心地……」
「那你和容實呢?不是瞧上他長得好?」
讓玉冷不丁這麼一句,把頌銀撅回姥姥家去了。她噎了半天,沒法回她。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她,「你都看出來了?」
讓玉嗤了聲,「我又沒瞎!瞧你那傻乎乎的樣兒,不是和人對上眼了是什麼?」
她驚恐地捧住了臉,「老太太也瞧出來了?額涅呢?」
讓玉咳說:「你是覺得她們比我傻嗎?老太太那麼精明的人兒,你臉上都快寫上『我想嫁人』啦,她們能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呢,她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全在原位上。看來是自己沉不住氣了,這樣不好,她得小心點了。於是擰過身去,含含糊糊道:「你別想套我的話,我是不會上當的。」
讓玉嘿嘿一笑,「剛才還不是露餡兒了。」
她撩起毯子蓋住了頭,「我睡迷了,說夢話呢。」再也不理她了,自顧自睡著了。
第二天寅正就要起來,卯時宮門開,她要進內務府點卯。一個大衙門,每天的事項多而雜,都要一早安排好。各宮要發月例了,有湖廣進宮的紈扇,該給小主兒們送去了,零零碎碎的,都是事兒。
前兩天廣儲司盤庫,值房裡一大幫子筆帖式在合賬,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亂響。她往裡看了眼,她阿瑪連頭都沒抬一下,這種事基本一個人開了頭就要做到收尾,別人插不上手。她退出去,把日程上的事都分派妥當,等閒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頭頂上了。
好個豔陽天啊,昨兒陰雨綿綿,今兒熱得喘氣都費勁。她剛坐下,蘇拉從外面跑進來,說關防衙門送冰來了。
頌銀忙迎出去,掌關防處也是內務府旗下一支,比方宮殿維修、油飾裱糊、灑掃庭院、以及夏天用冰、秋後用水、冬天燒缸,都是他們的份內。宮裡人多,進了三伏用冰厲害,關防處的太監要每天多次往返於冰窖和後宮及宮內衙門之間。一到夏至後,看見涼帽上糊棉布的太監,大夥兒就高興。這些人在這個時令是最受歡迎的,熱得不行了,吃個冰鎮的西瓜或酸梅湯,對於他們這些一年四季必須穿戴整齊的人來說,是再舒坦也沒有的享受了。
冰塊放進大木箱子裡,箱子的隔層用錫做成,基本可以維持一天不化。頌銀敲了一塊放進杯裡,臨時想起來,問:「侍衛處的送去沒有?」
太監說要等下一批,「眼下還有兩車,留給蒙古官學和御書處的。」
她說不成,「先給侍衛處。那些侍衛頂著大日頭在外站班,沒冰怎麼成?勻一車先給他們,回頭再往御書處調撥。」
她是頭兒,說先給誰就先給誰,底下太監諾諾答應了,即刻就去辦了。
她進值房,給她阿瑪送了水,述明兩眼盯著賬冊,端起來悶一口,一塊冰進了他嘴裡,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後烏眉灶眼地長嘆一口氣,「不好,要出岔子。」
頌銀心裡一緊,「怎麼了?」
述明指了指賬冊子,「昨兒盤了一宿,東西短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廣儲司合不上賬是大事,皇帝連修燈的支出都要計較,那裡是真金白銀,少了半點還得了?
她有點慌,「短什麼了?」
「黃金四百零八兩,白銀一千二百兩。還有祖母綠、貓眼兒,碧璽……怎麼差了這麼老些呢!」述明在地心轉圈,絮絮嘀咕著,「十來個人,查了七八回了,愣是找不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敬事房的檔查了沒有?缺了這麼多,八成是放賞沒錄入。那六庫是皇上的庫,進出都要搜身的,請鑰匙也不是一個人能打開,誰敢往外順東西?」她轉身叫人,「請敬事房蔡管事的來,有要事問他。」
蘇拉忙領命傳人去了,述明急得臉色發白,「真要是漏了檔,恐怕不好查。別瞧明面上都客客氣氣的,背後不知怎麼個編排法兒呢!做人總有疏漏的時候,一個不留神招人恨了,逢著坎兒,都來踩你一腳。」
其實漏檔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每回萬歲爺有賞,內務府的人就抱著賬簿跟在後頭,別說是值錢的東西了,就是個針頭線腦也要一絲不苟地記上。現在少東西了,一口氣短了那麼多,眼看上奏的日子就在跟前,皇上那裡怎麼交代?
頌銀急出一身汗來,這不是小數目,就算錢財能私掏腰包填上,那些玉器寶石哪裡弄一模一樣的來?
如今沒辦法,只有重新核算。她坐到案前,把所有的賬冊子合攏,從頭開始一兩一兩相加。述明還在邊上惆悵,「沒用,算了八百回了。」
她沒言聲,算盤珠子撥得飛快,一頭撥,一頭指外面,示意他阿瑪出去。
述明蔫頭耷腦走出了值房,在熱辣辣的太陽下站了會兒,想起來還得查一遍上諭檔。皇上的賞賚不光給宮裡的主兒,也給大臣和家眷們。上回老佛爺千秋,賞出去的東西不少,說不定就是那裡出了紕漏也不一定。
蔡和來得極快,到跟前打了個千兒,「大人找我?」
述明看看值房裡,把人帶到前衙去了。
頌銀這裡算得冷汗淋漓,統共六個庫,上月的核算是無誤的,那麼減去這月開銷,剩下的應該和庫裡結餘對得上。她算賬一向又快又準,基本一遍就過,可這回算到最後果真如她阿瑪說的那樣,缺了好些東西。
她闔上冊子,心裡咚咚直跳,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帳上不對,只有重新盤庫。但是要請廣儲司的鑰匙是大事,難免驚動萬歲爺,這麼一來恐怕就要受怨怪,辦不好差事,拿什麼臉面吃俸祿!她急得團團轉,定了定神出門找她阿瑪,問蔡和那裡有頭緒沒有,她阿瑪搖頭,「他把記檔都搬來了,兩下裡對照過,紋絲不差。」
「那怎麼辦呢。」她都要哭了,「看來只能請鑰匙重盤了,可進六庫要大動干戈,得去找戶部和軍機處,得回稟皇上……阿瑪,這事兒以前從沒出過,說出去可大大的掃臉,您想好了嗎?」
述明艱難地嘆了口氣,「我啊,昨兒眼皮子就跳了……」
三天兩頭聽見他說眼皮子跳,都是老生常談了,不稀奇。就算有預測禍福的能力,像這種事也無法避免,既然發生了,光感慨沒有用,得實際解決才行。她咬了咬牙,「我去皇上跟前回話吧,那天的庫是您盤的,在場的人多,也不好推脫。可以說賬是我合的,合來合去拍不攏,只能請鑰匙重盤。要是萬歲爺怪罪,我一力承擔。我年輕犯錯還有可恕,您一把年紀了,出不起岔子。」
其實她的意思就是怕阿瑪晚節不保會惹人笑話,不過厚道沒點破罷了。述明遲遲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佟家人?出了錯還不是佟家沒臉。」
「那不一樣,我進內務府兩年,道行且淺著呢。您呢,已經三十多年了,盤庫盤了三百多回,從來不出錯的。這回也是一樣,我來背黑鍋,保全您的名聲。」
她大義凜然,述明五味雜陳。摸摸後脖子,心裡嘀咕著,自己這陣子鬆了嚼子,萬事不問,連老本行都忘了。這會兒出事了,還得閨女頂缸,老臉丟盡!
「你的前程不要緊?」他搖搖頭,「你將來要接我的手,被我拖累了,不能服眾。」
頌銀說:「您暫且沒到致仕的年紀呢,我在您手底下,怕您不提攜我嗎?」朝外看了看,太陽已經偏西了,她下了決心,「明早就要具本上奏,到那時候再說怕來不及。我這就上養心殿,您和我一塊兒去。」
這孩子是個有膽識有計畫的,述明被她指派著,只有乖乖聽令的份兒。
到了御前她也是依照事先商定的那樣,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又說:「內務府諸事如今都是奴才在打點,虧空了這些,定是奴才疏於核查所致,請萬歲爺降罪。」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廣儲司六庫是重中之重,這些年來一向沒有任何差錯的,這次竟出了這種事。佟家掌管內務府有八十多年了,越管越回去了麼?若實在難以勝任,不如早早兒讓賢的好,何必扒在這位置上,整天給朕添堵!」
沒有雷霆震怒,但話卻如刀尖一樣,把他們父女所有的功績都給抹煞了。頌銀扣著磚縫,轉眼瞧她阿瑪,述明冷汗直下,打濕了面前金磚,戰戰兢兢道:「一切罪責皆在奴才,奴才有負皇恩、辱沒了祖宗,奴才死罪。皇上要處置奴才,奴才無話可說,但這回的數額巨大,奴才就是死,死前也要把出入弄清,才敢踏上黃泉路。求主子開恩,求主子成全。」
頌銀知道多說沒有用,皇帝似乎動了換人的心思。也是,何必死命拉攏佟家呢,在正黃旗找個得力的人取而代之,豈不比讓別人的奴才當家強百倍?也許這次的事是個由頭,她現在反倒開始懷疑這些虧空是否真實存在了。如果只是怕擔違抗太祖遺命的罪責,而製造出來的冤案,那麼這位皇帝未免太不堪了。
可她不能說,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皇帝倒沒有步步緊逼,轉頭吩咐陸潤取鑰匙,「你匯同侍衛處督察。」又指了指頌銀,「把這個糊塗蛋帶上,叫她好好瞧著。按說她年輕,該允許她犯錯,可一錯再錯,往後內務府交到她手上,到底還會出多少怪事兒?朕早說的,女人不宜當官,果真叫朕說著了。」他揮了揮手,「真鬧得人肝疼,別杵在這兒了,下去吧!」
父女倆忙磕頭,起身卻行退了出來。到殿外面面相覷,不能走,還得候著。一會兒陸潤從殿裡出來了,看著頌銀,眼神依舊溫暖,沒有半點苛責的意思。
就是這眼神,卻讓她想哭。她哽嚥了下,「勞煩陸總管。」
他輕輕牽了牽嘴角,「不說客套話。內務府千頭萬緒那麼多的事兒,難免有閃失。主子性急,小佟大人別往心裡去。」
他能給皇帝打圓場,看來關係不一般。頌銀一面為剛才的事難過,一面又開始想入非非,果然是女人,女人對這種秘辛,任何時候都滿含熱情。
她吸溜了下鼻子,「你看萬歲爺會罷免我嗎?」
陸潤掖手道:「我不敢妄揣聖意,不過佟大人放心,皇上是明君,或許恨鐵不成鋼,但不至於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
她鬆了口氣,大做文章,這話說得透徹。不過她心裡的事他竟能猜到,實在不簡單。這樣的人寧靜又強大,甚至隱隱有些可怕。日後在他面前要更加審慎才好。
上回盤庫動用了不少的人,這次更甚。官員侍衛一大堆,請鑰匙,撕封條,十分的繁瑣。忙了半天,庫門終於打開了,裡頭黑洞洞的,金銀珠寶沒有溫度,反倒有股陰森之氣。頌銀不喜歡這種冰冷的感覺,再目眩,總難擺脫銅臭味兒。
既然庫存查不屬實,這次更要盡十二萬分的心,每一錠都有人拿戥子稱份量,查驗之細,只差沒把元寶掰開了。頌銀在一旁看著,卻對這次的重查不抱太大希望,似乎有預感,追不回來的。然而已經動手了,無論如何要有個結果。只是耗費的時間必定很長,到天亮恐怕都盤不完。
她垂頭喪氣的時候,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回頭一顧,一個穿著團蟒服的人到了門上,是容實來了。他臉上表情凝重,看了陸潤一眼,問:「萬歲爺什麼想頭?」
陸潤蹙眉,「能有什麼想頭,等庫盤完後才知道結果。」
他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哭過了?」
頌銀說沒有,「有什麼可哭的,哭又不頂事兒,不能解決問題。」
他放眼四顧,「這麼多金子,都快看吐了。」一手提刀往外比了比,和她說話老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咱們外頭坐會兒吧!這裡有你阿瑪和陸潤呢,讓他們盯著,咱們出去喘口氣好不好?」
她哭喪著臉說:「我可擔心死了,哪兒走得開呀。那麼大一個洞,補不起來皇上非剮了我不可。」
「那也是我行刑,我手腳輕點兒,不疼的。」他換了個笑嘻嘻的模樣,天塌下來當被蓋,在他眼裡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頌銀看見他,倒不像原先那麼暴躁了,他能提神醒腦,是她的牛黃清心丸。她垮下肩頭嘆了口氣,轉身對陸潤說:「偏勞您了,我過會兒再進來。」
陸潤點了點頭,到裡邊看人稱金子去了。
頌銀跟他出庫房,到門上例行搜身,搜完了以示清白,才能出去。
天都黑透了,簷下燈籠懸掛在鐵鉤上,被風吹著,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蟲袤遍佈,二耳邊儘是如潮的鳴叫。廣儲司臨近金水河,就在長庚橋邊上,因沒有歇腳的地方,兩個人沒處坐,就到橋上去,坐在橋堍上。
頌銀悶悶不樂,托著腮幫子長吁短嘆。他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伴著她。她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扭身問:「都巡查完了?」
他嗯了聲,「這回盤庫皇上讓侍衛處督辦,我人得到場。怎麼呢,出這種事兒。」
說到這個她就很焦躁,「我也說不上來,奇得很。按理說每月都清點的,不會出錯,這回莫名其妙短了這麼多,就算是往外搬,也得來回跑兩趟,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他安撫她,「先不著急,等全盤完了再說,興許是哪裡漏了也不一定。」
她愁眉苦臉仰起頭,看著滿天星斗興嘆,「內務府的活兒太難了,千頭萬緒,應付這麼多的人,一人一個心眼兒。我阿瑪說了,不像以前,先帝在時沒什麼波折,他也督辦過鹽務,修過橋,基本都順順當當。可就是這幾年,差事難辦,動輒出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因為當權者有變,才弄得舉步維艱。他想了想道:「要走出困境,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如果皇上下旨給佟家抬籍,名正言順入了正黃旗,那麼豫親王就管不了你們了。」
她悵然搖頭,「我們在內務府,經辦著雞毛蒜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又不上外頭去打仗,家裡兄弟當的也都是文差,建不了功業,以什麼名義抬籍?」
他遲疑了下,「未必都靠軍功,還可以聯姻。要是有人肯入宮,抬不抬籍不就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嗎。」
頌銀想起皇帝那怪癖,嚇得神思都清明了,連連擺手說不行,「早就有恩旨的,佟佳氏可不應選、不入宮。既這麼,誰願意攪合進來?畢竟宮裡日子沒那麼光鮮,咱們身在其中的人心裡都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位惠主兒,她也是個沒城府的,有什麼心事愛和她傾訴,可從她嘴裡從沒聽說過這種事,也不知是她害臊不願提起,還是只有郭貴人倒霉遇上。
容實對皇帝沒有偏見,至少在他看來他是個有道明君,關心民生,也思進取。但是女人的看法和他不一樣,她說不喜歡帝王家,這挺好,至少她不會眼熱他們的權勢,轉而屈服於豫親王。
他一縱,縱到橋欄杆上,兩條腿晃晃悠悠垂掛著,漫不經心道:「這想法只是你一個人的,焉知別人沒有當娘娘的心?家裡出了一個貴妃,多大的榮耀呀。況且皇上就缺這麼個機會,給他一個嘉獎佟佳氏的理由,就可以從豫親王手裡把你們拽出來。」
他說的她都明白,可是犧牲誰呢?骨肉親情,能把手足推進火坑裡嗎?她依舊搖頭,「我不願意動這個腦筋。」
「那裡頭的虧空怎麼辦?」他說,「就算這次能挺過去,下次呢?」
她垂下眼,「不行只能往裡填了,難關總要過的。」
他不由發笑,「難怪人說內務府佟家有金山銀山,看來是真的,要不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頌銀怨懟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沒轍了嗎,你就不能說點兒讓我高興的?」
佟家有錢是真的,不單佟家,但凡和內務府沾邊的,家底子都不薄。這種事說出來是挺虧心的,但每天手上大把銀錢流出流入,想不受浸淫很難。誰不知道往家撈錢?什麼都是次要的,把家營造好,供著家裡的長輩好吃好喝,手上有結餘了,置房置地,吃租子吃瓦片,就那麼回事兒。頌銀這輩的還算好,她當值兩年兩袖清風,雖然機會有很多,卻沒那份中飽私囊的心,就覺得皇帝吃個雞蛋要二兩銀子,這種賬務報上去臉紅。不過她不伸手,也短不了她的,像那些地方官員和皇商為了通路子,都往家裡送孝敬的。所以佟家不缺錢,她看過太太的賬冊,那個數字,十輩子躺著也吃不完。
但對外絕不擺闊,擺闊是大忌,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因此一有人說「佟家富裕」,要立刻回敬「您太抬舉我們了,我們不敢瞎富裕」,這是最基本的應答方式。不過頌銀對他倒沒搬出那套來,總覺得在他跟前說虛話不是明智之舉,會讓他瞧不起。他也確實是明白人,告訴她絕不能胡亂補那個虧空,「萬一皇上心裡有數,你那兒卻把帳合上了,反而要出大事,接下來就該追查你們佟家的家底了。」
涼風習習,燈火朦朧,頌銀瞧他的時候多了份賓服。很高興他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其實說填補也是她一時順口,她知道不能填這個窟窿,並不是填不起,是怕入了皇帝的套。既然換人有違太祖爺旨意,那就把佟家連根拔起。罔顧法紀,貪瀆成性,這就是掃除後患最好的罪名。
在宮裡活著,后妃勾心鬥角,他們這類人也不舒坦,所以他說送人進宮,真怕害人一輩子。皇帝要是好,等啊盼的虛度光陰就算了。萬一受寵,那就難以想像了,會不會像郭貴人似的,翻牌兒等同上刑?
她噯了聲,「我問你個事兒。」
剛才說得挺一本正經的,畢竟大事當前,態度要端正。可她突然換了語調,微傾著身子,滿臉古怪的笑意,他那根不著調的筋就被她挑起來了,歡歡喜喜湊過去,笑著說:「什麼事兒啊,妹妹?」
頌銀略作矜持地支吾了下,「我想和你打聽陸潤。」
他拉了臉,「他是個太監。」說完了很篤定地補充,「貨真價實的太監!」
頌銀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不是太監也不能留在宮裡。」
「那你打聽他幹什麼?」他想了想覺得不對,威脅有點大,「你常在養心殿往來,和他相處的機會比和我多……」
這人老愛把自己拿出來比較,和豫親王比也就算了,怎麼還和太監比上了呢!頌銀無可奈何,「我不是要跟他,就是對他有點好奇罷了。」
他這才鬆了口氣,「不是要跟他就好,太監不是全乎人,跟他不會幸福的。陸潤這人,我倒是挑不出毛病來,挺好一個人,不愛張揚,辦事很踏實,沒有什麼壞心,你打聽他幹什麼?」
頌銀囁嚅了下,說沒什麼,「就是聽到一些傳聞,關於他和皇上的。」
和想像的不一樣,她以為容實至少會大驚小怪一番,沒想到他竟一點不覺得意外,乾咳了一聲,視線掃射方圓五十步以內,裝模作樣說:「這種道聽途說的事兒你怎麼那麼感興趣呢,議論皇上是死罪知不知道?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看來他多少瞭解些內情,要不然也不會這樣。她靦臉一笑,「我不是想議論皇上,我就是關心陸潤呀。」
容實臉上有了得意之色,搖頭晃腦說:「那得看我願不願意告訴你,一般這種內幕我只說給親近的人聽,你是誰啊,這麼容易就撬開我的嘴?」
頌銀氣呼呼看著他,這人就是無時無刻不在鑽空子,無非想得兩句愛聽的話罷了。他在這裡賣關子,弄得她心癢難耐,搓著手叫了聲二哥,「你給我說說。」
顯然一聲二哥不能滿足他,他別過臉隨意搪塞,「陸潤伺候得好啊,將來一定能升掌印。」
頌銀想聽的不是這個,加重了力道,從「二哥」變成了「二哥哥」。
他轉過臉來,兩眼放光,「妹妹……」
她一陣惡寒,「這下能說了嗎?」
他還是搖搖頭,「眼巴前麻煩一大堆,你不想想怎麼脫身?」
她早算計好了,如果皇上硬要給小鞋穿,那她就向太后求助。不管怎麼樣,她首先要保全的是佟家的基業,掌管了幾十年的內務府,不能毀在她手裡。既然有了譜,也就沒什麼可著急的了,該有的總會有,不該有的,把庫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出來。現在他在這裡,她覺得自己話有點兒多,想和他聊聊,於是陸潤很不幸的成了他們的談資。兩個階級的並肩,可以從互通小道消息上發展起來,慢慢化成鋼鐵一樣的友誼。雖然這種事一般發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間,但遇到容實這種不走尋常路的,也可以十分的歡樂和融洽。
她點頭哈腰著,「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天,我連夢裡都在納悶,你到底給我解一解吧。」
他琢磨了下,說可以,「但是你得讓我有說的動力。」
她很自覺的又叫一聲,「二哥哥。」
他說不成,「份量不夠,你得叫親人。」
頌銀寒毛炸立,「這是什麼稱呼?沒聽人這麼叫過呀。」
他說有,「上書房董師傅發喪那天,他太太就是這麼叫的。」
頌銀覺得他真沒個忌諱,那種時候的話能是什麼好話,人都死了,怎麼親熱怎麼叫,活人能和死人一樣嗎?她不願意答應,「不吉利,不是好詞兒。」
他卻笑了,「我得你這麼一聲,死也甘願了。」
她扭過身看他,清華爽朗的眉眼,掩在稀薄的暮色裡,更顯得沒有棱角,像畫中人一樣。她的語調變得溫和了許多,「我不喜歡這樣,別動不動死啊活的。咱們活著都不容易,為了聽那一聲豁出命去,你傻呀?」
她這段話分明比那句「親人」有意義多了,容實心裡很澎湃,喜歡那種被她當回事的感覺。她也看出他有鬆動了,挨得近了點兒,眨巴著眼睛趁熱打鐵,「我一直挺待見陸潤的,他幫過我兩回,這麼好的人,當太監真是可惜了。世上就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兒,你瞧城裡那些人,揉核桃、養馬,半點正事不幹,就因為在旗,有一份俸祿,能靠朝廷混日子。陸潤是漢人,家道中落了吃不上飯,只能淨身當太監。他要是也有旗人一樣的待遇,說不定能考個狀元,做上大官,就不會像現在似的了,你說是吧?」
容實沒她那麼多的感慨,「英雄莫問出處嘛,他如今得勢就行了,掉了的肉長不起來了,遺憾也沒用。」
「那他和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坐得高,她做得矮,再靠近,幾乎要靠在他腿上了。她一心打聽,百無禁忌,「你說皇上這麼多年沒兒子,是不是和他有關係?」
他垂眼看她,「女人啊,真滿腦子歪門邪道。沒兒子和沒生養不是一回事兒,皇上沒阿哥,可他有公主,說明他沒什麼病症。至於陸潤……」他抬手摸了摸鬢角,「只要相愛,管他娘的男女。」
頌銀猛吸了口氣,果然料得不錯,是確有其事啊!容實快人快語,困擾她許久的問題被他這麼一抖露,全明白了。
她心裡惘惘的,「喜歡一個人,還能讓後宮的嬪妃侍寢,真不容易。」
「陸潤又生不了孩子,皇嗣要緊。」他大咧咧說完了,才想起該保密,切切叮囑她,「我一向嘴嚴,這回全告訴你了,你可不能宣揚出去。」
她擺了擺手,「放心,我又不傻。」
不傻就好,彼此的好感又進一層。到底發展感情還是要靠多交流,不拘內容是什麼,你來我往的,友誼就昇華了嘛。
相談甚歡,各自欣喜。月上中天了,頌銀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那臉盤兒有點肉乎乎的,像個沒長開的孩子。別瞧她平時威風八面,犯迷糊的時候分外可愛,容統領就好她這樣的,拿得出手,可以讓一個男人引以為傲的,世上除了她,大概別無分號了。
他的手從欄杆上挪過來,想偷偷碰她一下,她坐著,高度正合適,不戴帽子的時候全是女孩子的溫柔,長髮烏濃,編成個大辮子,一直垂到腰下。他心裡咚咚地跳,沒什麼經驗的人,邁出一步很需要勇氣。他曾經和他爹取過經,問應該怎麼接近姑娘,容學士的回答很簡單,心細、手勤、厚臉皮。你永遠別指望一個姑娘能來貼著你,你端架子,姑娘以為你對她沒意思,立馬就和你掰了。但是示好也得拿捏分寸,不能猴急,要穩,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喜歡的姑娘,哈喇子直流,人家也怕你。
光是那三點,他還可以理解,後面那段解讀徹底讓他懵了。既要臉皮厚,又得沉得住氣,討好一個女孩兒怎麼就那麼難呢!他決定不管那套秘技了,憑自己的本事取得勝利。喜歡一個人,她的每個部分都充滿了吸引力。他抱過她,給她掐過疙瘩,可都是匆匆,沒有機會細品。現在她就在眼前,那烏雲般的秀髮,看著那麼討人喜歡……
他真伸手了,自己很緊張,也有點竊喜。可是剛要觸到,一個太監連竄帶蹦過來了,插秧打了一千兒,「小總管,佟大人請您過去呢。」
頌銀一激靈,剛才她居然睡著了,真該死。她應了聲,想站起來,一時使不上力氣。還是容實眼明手快,他先跳下來了,拽了她一把,然後那手就像生了根,甩都甩不開了。
她面紅耳赤,心裡發緊,但又摻了點甜蜜,雖然很不好意思,卻絲毫不排斥。他常年挽弓舞劍,手心裡有薄薄的繭子,溫暖並且有力。拇指上戴著虎骨扳指,壓在她手背上,一片冰涼。
她囁嚅了下,「多不好呀,叫人看見。」
他沒說話,嘴唇抿得緊緊的,怕一放手她就跑了似的。
頌銀掙不開,又惦記進庫,左右為難,「回頭我阿瑪該打發人來催了。」
他這才鬆開,「這事最好今晚就過去,明天是你生日,千萬別耗費在這上頭。」
誰知道呢,得看運氣了。她很無奈,「這裡盤完了,回去還得合賬,明天怕是不得閒。」
他輕輕嘆口氣,「那我告個假,來內務府陪你。」
在乎一個姑娘,就打算不錯眼珠地瞧著她。她抿唇一笑,「廣儲司要是出了差錯,你那兒還能太平?好了,不說了,我得過去了。」
耽擱不起,有什麼話都放一放吧,兩個人匆匆進了六庫。好在不是壞消息,述明指著一口箱子讓她看,「真是叫鬼蒙了眼了,上回入庫的幾箱清點完了沒處放,重又關回去了,這回一亂竟給忘了。老天保佑,總算找著了,要不得出多大的亂子呀!」
可是高興得還是早了點兒,找回來的只是四百零八兩黃金,還有一千多兩的白銀和部分寶石,依舊沒能合上。
六個庫房,翻屍倒骨折騰了一宿,容實到五更開宮門前才離開。他走後不久都清點完了,情況不容樂觀。
頌銀站在庫門前愣神,怎麼辦呢,她這會兒是束手無策了。原先還想著,是不是皇帝設的套,有意讓他們鑽的,結果黃金找著了,其餘的東西依舊下落不明。上太后那裡求救,得是確定皇帝坑害他們之後,如果並不是她設想的那樣,一旦她開了口,就坐實了歸順豫親王,公然和皇帝做對。這頂大帽子扣下來了不得,會壓塌人的脊樑,鬧得不好佟家就此一敗塗地,抄家發配也在不遠。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想想昨晚自己的打算,真是昏了頭了。太陽升起來,一束光照在她臉上,熱辣辣生疼。她回身看,門禁從上到下掛了五把大鎖,交叉著對貼了兩個封條,一個是內務府的落款,一個是軍機處落款。
述明長嘆,「回去吧,回去再想轍,站在這兒也不頂事。」
她跟著阿瑪回了內務府,筆帖式們又開始重新算賬,她聽著那算盤珠子的聲音,心裡躁得要起火。她把阿瑪叫到了她的值房裡,「實在不成只有咱們自己填上了,我和容實也說過,他不贊同,擔心皇上拿住了話把兒發難,清查我們家產。起先因為有那四百多兩黃金,我確實猶豫。現在黃金找著了,一千二百兩白銀,就算補上,萬歲爺也沒話說。」
述明看了她一眼,「閨女,咱們倆的歲銀有多少?我是一百五十五兩,你是一百零五兩,要是光拿俸祿說話,一千二百兩不是小數字。」
「咱們還有養廉銀子,您一年就有一萬兩,我也有四千兩,填這個還不夠嗎?」
述明搖頭,「意氣了,萬事要三思。如果人家存心找你的茬,就是一兩,該法辦還是法辦你。我的意思是據實報給皇上,動用慎刑司,他們總有法子把真相掏挖出來的。」
那一通大亂是免不了了,所有與廣儲司有關聯的人都得受審,朝廷也會有一場大震動。然後呢,不管最後查沒查出來,他們父女落不著好處,頭一個就得開發他們。
她握著雙拳在房裡踱步,想起陸潤,雖和他交情不深,但實心實意相求,他應該不會見死不救。
她看了眼自鳴鐘,從帽筒上摘了涼帽戴上,轉身要出門,述明叫住了她,「上哪兒去?」
她說:「我去找陸潤,眼下皇上正臨朝,御駕由譚瑞張羅,陸潤且閒著。請他替我想想法子,就算要徹查,最好也是私底下辦。阿瑪,真要鬧出來,我們會吃大虧的。」
述明皺了眉,「太監都不是好東西,你送上門,別叫人算計了。」
她說知道,「了不得許他點好處,這世上沒有用錢辦不成的事兒。」
陸潤已經升了六宮副都太監,住的不是尋常的他坦,紫禁城西北角的皮庫和城隍廟那一帶有片圍房,是皇帝專門賞賜給他的。
每一個階層都有拔尖的人物,太監也不例外。你幹好了,有出息了,可以在外購置自己的私宅。宮裡供職的人很多,上萬的宮女太監,不可能個個都留宿。太監們是比較靈活的,到了下鑰之前遞牌子出宮,可以各回各家,等第二天上值再進來。陸潤家裡基本已經沒人了,所以置辦產業沒有必要,加之皇上離不得他,就特意撥了個清靜的地方,讓他在那兒安居。
那片圍房在內廓之外,緊挨著城垣的地方,從內務府過去有段路。天很熱,好在金水河畔綠樹成蔭,沿河邊走,暑氣並不那麼盛,尚可以忍受。陸潤的性情比較疏離,當值是沒辦法,迎來送往的需要耐性。下了值或是休沐了,離群索居,那個地方很少有人去,他就像個入了道的高人,孤寂著,遠離塵世。
頌銀走遍了紫禁城,這裡卻很少來,上一次還是剛進宮那會兒,跟著內府佐領修繕城隍廟。那時候陸潤的職務也低,只是譚瑞手下的火者,還沒有搬到這裡來。
越走越近,金水河也到了盡頭,便看見一處屋舍,灰瓦灰牆,門前空地上搭了葡萄架子。這個月令正是結果的時候,藤蔓蜿蜒,十分繁茂。風一吹,巴掌大的葉子沙沙作響。同樣在皇城之內,但是呈現出和宮闈完全不同的氣象。宮裡是死氣沉沉的,只有海棠和梨花開時才有些生活氣息。這裡呢,是他自己營造的一方天地,沒有壓迫,沒有主子奴才,自自在在的,和誰也不相干。
頌銀倒有點羨慕他這種處世態度,大概就是因為他和皇帝那欲說還休的內情,覺得這人太神秘了,充滿了吸引力。
只是不知道他睡了沒有,昨晚忙了一夜,到早上才回來,萬一睡下了,她也不好意思叫醒他。
將到屋前了,從河壩上過來,相距二三十步。看門上搭著簾子,窗戶也洞開著,四周圍靜悄悄的,也許已經補覺了。她腳下躑躅,不知該不該過去,這時看見簾子打起來,一個穿著天青蟬衣的人從裡面出來,手裡拿著半爿葫蘆瓢,到缸裡舀了水,仔細澆在了花壇裡的蘭草根上。
她心裡一喜,揚聲叫他,他抬起頭來,站在日光裡,禪衣從風,有種離塵的味道。
她快步過去,笑道:「我以為你歇下了,正考慮要不要回去呢。」
他神情平和,「在宮裡常年睡不好,一晚上不闔眼,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他引她到葡萄架下坐,那裡有矮矮的竹製桌椅,房簷的滴水下放著一排盆栽,半田園式的生活,處處顯露著雅緻。她坐下,環顧四周後感嘆,「紫禁城裡還有這樣的所在,真讓我意外。」
他輕輕一笑,從屋裡搬了套茶具出來,洗杯涮盞,泡了壺明前龍井,送到她面前。
「在這裡也算是偷得浮生了,宮裡看慣了金瓦金磚,回來後眼前不要熱鬧,就圖清靜。」他在她對面坐下,鬆散地倚著靠背說,「以前我們家在一個山坳裡,開門就能看見滿山的綠意。後來進了宮,只認得紅黃,缺了尋常的趣致了。」
這裡是他避世的地方,頌銀有些後悔,巴巴兒趕來和他說帳上的事,是不是太煞風景?她覺得難開口,端著茶盞抿了抿,誇一句好茶。再看左右,隔著一堵宮牆,景山也在不遠。雖然像鳥兒似的,關在籠中看世界,但至少聊勝於無吧!
他愛養花養草,怕花草不經曬,還搭了小天棚用來遮蔭。給所有盆栽澆了水,唯獨不給頭頂上這棵葡萄澆。頌銀沒有伺候過花草,看看葡萄藤粗糙的枝幹和纍纍碩果,覺得他有些厚此薄彼。
「果子裡都是水,你不給一點兒,該把藤吸乾了。」
他聽後一笑,取剪子剪了兩串,一顆一顆仔細清洗乾淨了,請她嘗嘗味道。
頌銀連皮都沒剝,整個扔進了嘴裡,有點酸,但更多的是甜。這種葡萄個頭不大,青皮底下帶點殷紅,一個一個大概只有朝珠上的佛肩那麼大。她一面吃著,一面聽他說:「我種過不少果樹,只有葡萄樹最愛喝水。人家是一碗一碗的喝,它是一池一池的喝。養葡萄有訣竅,架老藤的時候、抽條的時候,要給它餵飽,等結果子了就不能夠了,餵得太多果子會漲開,就壞了。所以果期裡不是不給喝,是要少喝,這樣結出來的葡萄好,蟲果也少。」
她聽他講葡萄經,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沒有慌張失措的時候。她記得容實說過以前的事兒,說侍衛們割了太監的風箏線,陸潤曾經隔牆和他們打過一回嘴仗,現在看他脾氣這麼溫和,很難想像當時發起火來是什麼樣。
年少意氣,頭上能長角,人大了,心思卻重了,漸漸也就變了。不過她來,他似乎很高興,從養葡萄到玩野蜂,說了好些小時候的趣事。到最後終於意識到了,尷尬道:「你來了這半天,我光顧著和你閒聊了。佟大人找我有事兒嗎?」
頌銀正了下神色說是,「我原覺得不太好開口的,可既然來了,事情也迫在眉睫,實在耽擱不起……昨天廣儲司盤庫你也在,除了裝箱的那四百多兩黃金,其餘的並未找回。明天該具本了,可內務府翻遍了上諭檔和賞賚記檔,無論如何賬務都合不上。我如今腦子裡一團亂麻,接下去該怎麼辦,一點頭緒也沒有。和我阿瑪商議了,打算自己想法子湊湊,把虧空給填上,可叫我阿瑪好一頓訓斥。我阿瑪的意思是據實回稟皇上,動用慎刑司,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我自然也是贊同的,畢竟少了這麼一大筆,不是個小數目。可我又擔心,主子跟前怎麼交代。我自己是不要緊的,就算處置我,罷了我的官,我無話可說。但佟家執掌內務府這麼多年,實在丟不起這臉。」
他靜靜聽了半晌,「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別的地方缺了短了,帳面上可以掩過去,唯有這廣儲司,開一回庫得驚動不少人,怎麼會出現這麼大的窟窿,確實令人匪夷所思。要說監守自盜,不太可能,有封條,鑰匙也不止一把,人進不去。」他抬眼看她,略頓了頓道,「除非是在開庫放賞的時候有人串通一氣私自帶出來了,且必是內務府的人,如果查不出,將來是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頌銀點頭說是,「已經拿了上月當值的佐領問話,統共開庫三次,三次中有些什麼人,都要帶出來盤問。我倒是不愁找不出去向,只是需要時間。所以來找你,想托你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待我挺過這個難關,一定好好酬謝你。」
他起先是沒什麼大的反應,聽到最後一句卻皺了眉頭,「司禮監在內務府轄下,過去兩年咱們接觸雖不多,交情還是有一點了,談什麼別談酬謝,萬事一旦和錢財沾邊,乾淨也變得不乾淨了。你要我為你求情,不過一句話的事,用不著這麼客氣。好話我自然替你說,可萬歲爺聽不聽,我不敢擔保,得看你的運氣。」
有他這句她基本已經放心了,既然他和皇帝關係匪淺,稍稍言一聲好,就夠他們受用不盡的了。為了更好的促成這件事,她有意添了句,「這事於理來說沒有什麼私情可徇,但萬歲爺網開一面,對佟家是莫大的恩惠,日後我和阿瑪必定赴湯蹈火為主子效命。」
皇帝等的也許就是這一句,用人之術在於恩威並施,單只靠做媒拉攏,畢竟不得長久。如果這樁事上有容人的雅量,還愁佟家不對他忠心麼?頌銀想到了這一層,陸潤也一定會把這話帶到,接下來她只要和阿瑪一心,將那個做手腳的人揪出來,悄悄讓事態平息,一場風波就能壓下來了。
至於對陸潤的感激,倒真是千言萬語難表達的,她訕訕向他道謝,「一切有勞陸總管,司禮監和內務府本是一家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這份恩惠我記在心上了。」
他溫吞一笑,「佟大人太客氣了,人人都有走窄的時候,誰能擔保一輩子順風順水?今天我幫了你,他日我遇著溝坎,佟大人自然也幫我。人情存著雖不生利息,但卻比錢有用,所以我不看重錢,只看重人心。」
這明媚的夏日裡,他就像一道清泉似的,太難得了。頌銀終於鬆了口氣,「那我就據實上奏,萬歲爺能赦是我們的造化,要是不能,也是咱們的命數,怨自己不周全,埋下了禍根。」她站起來,抻了抻袍子拱手,「今兒來這裡不虛此行,謝謝您的茶和葡萄,那我這就先回去了,有事兒咱們養心殿再敘。」
他讓她稍等,舉著剪子又剪了五六串葡萄,放在托盤裡讓她帶回去,「請你阿瑪也嘗嘗,我這兒不來人,結的果子除了進獻萬歲爺,沒別的去處。」
這習慣倒和她額涅很像,滿人重禮節,喜歡互通有無。秋後沒什麼要緊事了,成天盯著院子裡的果樹發呆,等著成熟,好摘了給親戚朋友送去。有些小心眼兒的,別人家有幾棵果樹門兒清,什麼時候什麼果子能吃了都知道,不給他送一點兒來,他心裡還記恨你。
就這麼的,頌銀盆滿缽滿地捧著一盤葡萄往回走,拐彎進夾道,剛到門上迎頭遇見了慈寧宮派人來,掃袖打千兒說:「奴才奉了老佛爺口諭,請小佟總管上慈寧宮一趟,老佛爺有話吩咐。」
她忙領命,來不及和阿瑪說什麼了,把盤兒交給蘇拉,整了衣冠就跟著進了花園夾道。邊走心裡邊打鼓,不知道太后找她有什麼事兒。這時候傳她真不巧,想必廣儲司的消息傳到慈寧宮了,不是為了調唆,就是有意放恩典。
她自己留著神,告誡自己嘴上把門,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也不能訴苦,不能哀求,要像旗杆兒似的,任憑風吹雨打屹立不倒。進慈寧門的時候深吸一口氣,上了中路就看見太后坐在南窗下,大玻璃反著光,人與影重疊,有點模糊,但那身形她熟悉。
她進殿裡,蹲福請安,手絹高高地撩了起來。太后叫起喀,打量了她一眼,笑著說:「總算換了袍子,我瞧瞧,還是這樣的好。以往穿著曳撒,分不清男女,這會子穿了褂子,才有女孩兒樣。」轉頭叫宮女,「把我那點翠扁方拿來,賞了小佟大人。過陣子天涼了,闔宮換冬衣,這扁方就用得上了。」
頌銀托著那根精美的扁方一頭霧水,宮裡是有這個規矩的,換袍子的時候后妃們頭上的首飾也得換,夏用翠玉、冬用赤金,不能胡亂混淆。可太后無緣無故的賞她,這叫她惶恐,東西好拿,萬一有什麼難以承受的令兒,這可怎麼好?
她呵了呵腰,「謝老佛爺賞,奴才無功受祿,有愧於老佛爺厚愛。」
「怎麼無功?你功績大了。」太后連語調都透著歡愉,無比欣慰地表示,「你六爺今兒來見我,和我說起娶福晉的事兒了,我聽了真是高興。他今年二十四,按說滿十八就該成家的,那時候一提起,他就冤家對頭似的,死活不願意,不知道他心裡什麼想法。前兒說辦堂會,家裡沒人主持,請了你去。你是個好的,勸著主子成家立室,他也願意聽。我琢磨著,不能拖延,要快點兒辦成,免得他又變卦。他說你和他提了恭泰和尚琇家的閨女,問我人怎麼樣,我傳來瞧了瞧,都是品貌端正、知書達理的孩子,門戶也不低,配他不算辱沒了他。」
頌銀沒想到是為這事,這兩天她忙六庫,忙得腦子都快炸了,完全把這個忘得一乾二淨了。本以為太后是衝著廣儲司的虧空來的,沒想到竟是她多慮了。她心裡一鬆快,臉上的愁雲慘霧也消弭殆盡了,總覺得豫親王一娶親,且要忙他的新娘子呢,肯定沒空來找她的茬,她和容實就能有一段輕鬆相處的時光,想起來就很振奮人心,因此格外賣力。
「二月裡選秀的時候我就留意她們了,那一批秀女裡就數她倆拔尖,沒成想最後晉不了位,怪可惜的。這會兒六爺物色人,我立時就想起她們來了。老佛爺瞧合不合心意,要是合適,越性兒兩個一道聘了,福晉有了,側福晉也有了,豈不兩全嗎?」
太后笑著說對,「我也是這麼個意思,可瞧他三心二意的,嘴上雖說要娶,其實還是可有可無。」
「那不成呀。」頌銀十分為主子著想,「六爺年紀到了,我瞧其他幾位王爺,府裡妻妾兩張八仙桌都坐不下,只有咱們六爺,到如今還沒有一兒半女。奴才勸導,六爺未必願意聽我的,還是要老佛爺開解他。或是旨意一下,聘了也就聘了。不拘怎麼,先往府裡填了人要緊,老佛爺說呢?」
太后被她攛掇得連連點頭,「說得是,什麼事兒都能放一放,開枝散葉不能含糊。既然他自己不當回事,我就替他操操心,回頭請萬歲爺的示下,他那頭沒什麼說法,我這裡就下懿旨了。」
頌銀心花怒放,「回頭六爺娶親,內務府必定也要張羅的,老佛爺一聲令下,奴才隨傳隨到。」
太后嗯了聲,臉上笑著,看她的眼神卻起了變化,「我瞧你高興得很,這麼為主子盡心,真是個好奴才。可你六爺剛才和我說了另一番話,把我弄糊塗了。」一面說著,一面頓下來細打量她,「頌銀,你六爺瞧上你了,你知不知道?」
托著扁方的手顫了顫,她惶然抬起眼來,結結巴巴說:「六……六爺和我說過兩回,我全……全當他打趣呢。老佛爺,奴才絕沒有這樣的心思,我是個包衣,且又在內務府供職,和王爺萬萬不相配。我想六爺是一時興起,和奴才開玩笑,請老佛爺明鑑。」
太后眯著眼一笑,「你別怕,這有什麼的,主子瞧上是好事兒,沒什麼可臊的。既然他和你說過,你心裡定然有數,可就憑你這股子不偏不倚的心氣兒,我就覺得你是個能堪重任的。」
頌銀心說當然了,對他沒意思,有什麼可吃味兒的。不過這太后也有意思,話裡話外對這份「寵辱不驚」讚賞有加。在她看來女人不妒是最好的表現,可不妒是因為不愛,難道她不明白嗎?
她又呵了呵腰,「奴才是爺旗下人,對爺的決定不敢有半句非議,爺吩咐了,奴才照辦。至於六爺和您說的那個……」她尷尬地笑了笑,「您瞧我這出身,佟家沒人能頂這個職務,我得讓佟家傳續下去,所以還望老佛爺體恤,為奴才周全。」
太后點了點頭,「你知情識趣,是個好孩子。你六爺那邊有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天底下女人不稀奇,難得是有個孝敬的好奴才,他年輕心急,我瞧得明明白白。不過他也叫人頭疼,說先定側福晉,就是兩個一塊兒進門,也是不分大小,這怎麼處呢……」
頌銀的心跑跳得正歡實時,猛地在繩上絆了個狗啃泥。她拿來搪塞他的藉口,不會讓他當真吧?先娶側福晉,先讓側福晉生孩子,完了再娶嫡的,鬧不好真打算坑她到底?
她嚇出一身冷汗來,不會這樣吧,真這麼著是要把事鬧大了,她就不得不搶先一步,到皇上跟前求賜婚了。但願是她自作多情,他留著那個位置,也許是要等到合適的人選,福晉娘家熏灼,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這麼一想又放心了,佟家世代掌管內務府不假,但朝政上幫不上他的忙。誰要個整天只知道柴米油鹽的丈人家,既不能贊襄又不能打仗,擱在那兒當灶王爺供著嗎?
看太后的反應,起碼豫親王沒和她提及這個,萬幸萬幸。太后呢,琢磨了半天,理不出頭緒。退而求其次,覺得這眼珠子心頭肉總算想明白了,七竅裡不拘開了幾竅,能通氣就行。於是也很安慰,高高興興張羅起來,已經開始擬定旨意怎麼下了。
餘下沒什麼事兒了,頌銀得了一根扁方,躬著身子,擎著兩手,從殿裡退了出來。回到內務府她阿瑪已經望眼欲穿了,著急問怎麼樣?她說沒事兒,「陸潤答應幫咱們的忙,太后叫我去也不為旁的,為豫親王的婚事,那位爺要迎福晉了。」
述明咦了聲,「這就迎了?不是說好了要你的嗎?」
頌銀愣著兩眼看他,「您還給我雪上加霜呢?快別提這茬了,我不給人當小老婆,我要當正房!」
述明豎起了大拇哥,「有骨氣,寧為雞頭不為牛後!」
這誇得有點敗興,頌銀晃了晃腦袋,轉身進去查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