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來忙,宮裡、圓明園兩頭跑。八月裡秋老虎正張狂,圓明園是個多水澤的苑囿,太后有令中秋在那兒消暑,因此從九州清晏到方壺勝境,都得提前搭好天棚、設好戲台,以恭候主子們駕臨。
轉眼到了正日子,花燈如雲,滿目錦繡,無數的宮女太監要調度,因事先都安排好了,一切都還有條不紊。其實最忙的是開頭那一陣子,宗室進園子,那些女主兒難伺候,要這要那的。等到把所有人都照顧妥當了,她就能夠忙裡偷閒了。
人太多,皇親國戚們往來不斷,負責警蹕的侍衛們卻必須釘子似的紮在那裡,一動不許動。頌銀四處找容實,沒看見他的身影。她手裡托著一盞酥山,是惠主兒弄來賞她的。酥山底盤是冰,上層是乳酪和酥油,做成個極其精美的牡丹花,放在冰窖裡冷藏。待要用時才拿出來,存放不住,很快就化了。她挺著急,又不能正大光明找人,只能在人群裡左顧右盼。
忽然胳膊被拽了一下,用力之大,差點讓她磕倒。還好那人留情面,又託了她一把。她很惱火,張嘴要罵,可是藉著燈籠光看清了他的臉,立刻嚇得噤住了聲。
「六爺您在這兒呢?」她蹲安行禮,「我先頭沒看見您……」
實在因為他奉旨點兵,太久沒有出現,她幾乎要把這人給忘了。今天猛看見他,發現那臉暗沉了不少,以前像《群英會》裡白臉的奸雄曹操,現在像《車輪戰》裡黃臉的宇文成都,看著既剽悍又凶暴。
他口氣不大好,「手裡端著什麼?」
頌銀咽口唾沫,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是惠主兒賞我的酥山……」
她話沒說完他就把蓋兒揭開了,邊上有銀匙,他一點兒沒客氣,誇了句好奴才,直接把牡丹花挖掉了一大半。
頌銀張口結舌看著他把酥油填進嘴裡,頓時一口氣洩到了腳後跟。她這是要拿給容實的,自己都沒捨得吃,最後竟便宜了他。做主子就是這點好,奴才的人都是他的,更別說一點吃食了。可她不太高興,今天當班的都很忙,容實肯定餓著肚子,她心裡惦記他,和所有陷入愛情裡的姑娘一樣,有了好的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心上人。現在莫名其妙被人搶了,心裡說不出的惱火。
豫親王呢,倒不是真餓或者嘴饞,他不喜歡吃甜食,知道她藏了東西要給容實,存心破壞罷了。看看這被摧毀的牡丹,他覺得心滿意足,隨手把勺兒扔了回去,「太甜了,不好吃。」
頌銀嘴角抽了抽,很想罵他兩句,可是沒敢,只是僵著臉一笑,「這本來就是女孩兒愛吃的,六爺必定不合胃口。」
他哼笑了聲,「你端著,送到哪裡去呢?」
她不好說找容實,敷衍道:「方壺勝境人太多,我原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的,沒想到孝敬了主子,正好省得我動嘴了。」說得酸溜溜,不滿之意溢於言表。
他毫不在意,「主子吃你是賞你臉,你還不樂意上了?那我著人再給你弄一盞來,這樣成不成?」
他弄來的還有什麼意義?頌銀說不必了,「我也不餓,本來得了好東西就應該先緊著主子的。就像您說的,吃了是賞我臉,我哪兒能那麼小氣呢!」
他慢慢斂盡了笑容,有些散漫又有些輕蔑地看著她,「我去房山好幾天,你想我沒有?」
頌銀倒吸了口涼氣,「我想您幹什麼呀?」琢磨一下回答得不對,又要惹毛他了,忙補充了句,「我的意思是您奉命巡視八旗,是為皇上辦差,我和阿瑪也提起您,說六爺不在怪冷清的……那個,你這程子辛苦了,都黑了啊!要是早知道您回來了,我應該上府裡請安才對。」
他摸了摸臉,「果真黑了不少吧?」
她又藉著光仔細看了他兩眼,「是黑了,不過看著也更健朗了。」
他嗯了聲,「跟著一塊兒練習騎射,一睜眼就在大日頭底下跑,確實曬得夠嗆。」說著乜斜她,「看樣子你是不會想我的,我在外頭倒挺想你。」
她心頭又蹦達一下,心說您想我幹什麼?幾天沒收拾我您手就癢癢吧?可她得知趣,還得感恩,奉承著笑道:「那我怎麼敢當呢,六爺有什麼吩咐只管指派我,自己抽不出空來,打發底下人也一樣。」
她避重就輕,愈發讓他不舒服。她現在真把心放到容實身上了,這可不大妙。要論認識時候的長短,他不比容實來得晚。眼下確實有點懊悔,自己的棋子擺佈著,居然打算倒戈了。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怕就怕她被容實拉攏,佟家似乎也有投靠皇帝的意思。他一回城就聽說佟家把一個閨女送進宮了,這下子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裡很氣憤,被他們合夥擺了一道,這還得了?
可是不能表現得過於露骨,反叫她看笑話。他平了平心緒,不著急,反正有的是手段懲治她。
今夜月色奇好,大如銅盤的月亮白慘慘地掛在天上,透過花樹的枝椏看過去,頗有丹桂婆娑疏影在的意境。他望月許久,負手問她,「我聽說廣儲司失竊了,恰好我不在京裡,也沒幫上什麼忙,如今怎麼樣?」
頌銀道:「勞六爺掛懷,是兩個庫丁窮瘋了,趁開庫之際偷運出去的。後來交慎刑司嚴查,已經將贓銀追回,眼下事兒過去了,請六爺放心。」
他自然知道過去了,不過協查的又是容實,覺得哪兒都有他,叫人不耐煩。他輕輕吁了口氣,「我近來在外,別的不憂心,只憂心你。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容實那裡只是做戲,我對你另有安排。那天太后召見你,說了我要娶親的事吧?你說過要當第一等,我把那個位置留下了,等著你來坐。」
她感到驚慌,她以為混水摸魚,摸啊摸的他就忘了。沒想到他會親口提起,把話擺到明面上來,她就有些無力應對了。她囁嚅了下,「六爺,我何德何能,蒙您這麼賞識……佟家不過是內務府,管著吃喝拉撒的事兒,您要真娶了我,豈不叫人笑話嗎。上回說的那兩位真挺好,您從裡邊挑一個吧,等以後福晉養了兒子,您對朝廷也是個交代。」
他皺了皺眉,「你這麼盡心為我著想,孝心可嘉。不過我不打算接受,該怎麼樣,我自己有數。側福晉生的兒子,只要我願意,照樣也能是世子,所以是不是嫡福晉所出,一點都不重要,你還有什麼話說?」
她噎了下,「可是六爺……」
「叫我燕綏。」他輕輕笑了笑,「很少有人能得這個特許,除了太后和兄弟們,誰也不敢直呼我的名字。今兒爺給你個賞賚,准你私底下這麼稱呼我。橫豎將來是一家人,我的福晉用不著人前人後都管我叫六爺。」
頌銀心說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這名字可不能亂叫,叫了要負責任的。關於他嫡福晉的名分,她一點都不眼熱,她就想和容實在一起,當個少奶奶就足夠了。她不需要什麼特權,也不羨慕他的王府花園,容家那個燎了屋頂的園子就挺好,大小正合適。家裡人,老太太、太太、容學士,都是易相處的人,比太后強百倍。
他除了位高權重還有什麼?他有錢,佟家也有啊。他有權,佟家不靠他的權活命,所以暫時用不著這麼委屈自己阿諛他。
頌銀端著盞,朝他蹲了個福,「您抬舉我,我要是推辭就是不知好歹,可我自問沒有那個底氣做您的福晉。我是內務府包衣阿哈,蒙祖宗庇佑才混了一官半職,您和我在一起是自降身份,我不能這麼連累您。況且……」
她說著頓下來,似乎很猶豫該不該出口,他早就已經料到內容了,接了她的話茬道:「何況你心裡有人,你真的喜歡上容實了,對不對?」他鐵青了面皮,「你好大的膽子啊,背著我做了不少手腳,你只當我聾了瞎了,看不出你們打什麼算盤?」
她愕然抬起眼,「六爺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的聲音變得又冷又硬,「述明的腦子怪好使的,想出了這麼個法子,把閨女送進後宮,等著萬歲爺給你們抬籍,好徹底從鑲黃旗脫離出去,是不是?」
頌銀愣住了,他到底不傻,全被他料到了。可越是慌,越是要勒令自己冷靜。整個紫禁城都已經知道皇帝冊封了佟家三丫頭,要想瞞他是不能夠的。她得想想拿什麼來應對他,這時候不管何種藉口都不能讓他消疑,似乎只有把原委說出來,再加工一下,讓佟家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一種無奈,或許能夠暫時矇混過去。
她衝他肅了肅,「您先別生氣,聽我和您解釋。您這陣子不在京裡,好些細節您不知道。就您先前說的廣儲司的案子,萬歲爺震怒,原本是要藉機開發佟家的,我找了聖駕跟前的陸潤替我說了一車好話,才把這次的風波平息下來。我和阿瑪商量了,近來萬歲爺不信任佟家,這時候要是不做點什麼,我們在內務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六爺也不願意看著佟家一敗塗地吧?送我妹子進宮,家裡人何嘗捨得,可是不這麼做,佟家一旦倒台,就不能再為六爺效命了。至於您說的抬籍,我們從來沒想過。我妹妹進宮不過是個常在,到如今也未進過幸,萬歲爺對咱們還是三心二意,這個咱們心裡都知道。眼下是不求揚眉吐氣,只求能自保。做了這麼大的犧牲,六爺再誤會我們,那可委屈死奴才們了。」
他看她的時候完全是一副掂量的神情,暗裡讚歎好一張巧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皇帝信不信任他們,他自有論斷。但是把人送進宮,就是給皇帝開了扇天窗,隨時可以借由這個名義,把佟家從鑲黃旗拽出來。自作聰明,把別人當傻子,這可不是個好習慣。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再追究也晚了,還不如來談談以後。
「如果皇上抬了佟家的旗籍,那可怎麼辦?眼下趁著還有說話的餘地,咱們商量商量,如何讓佟家繼續留在我手裡。」他抱著胸,肩上金絲夔龍繡,在遠處燈火的映照下跳躍出金芒。他的臉半在明處,半在暗裡,「你同我說說心裡話,佟家還願不願意留在鑲黃旗?」
怎麼說?說不願意嗎?頌銀違心地應個是,「我們是六爺的奴才,祖祖輩輩都是鑲黃旗的,自然願意留下。」
他還算滿意,曼聲道:「既然如此就好辦了,三姑娘進宮不過是個常在,位分低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你成了我的嫡福晉,皇上還有什麼理由給你們抬籍?把我的福晉一家子撥到他那兒去嗎?這話可說不通。」
頌銀發現事態變得很嚴重,是她疏忽了,竟然給自己下了這麼個套!她心存僥倖,以為豫王福晉的位子是留給更有用的大臣之女的,沒想到這位親王不按常理出牌,真打算要娶她了。現在怎麼辦?推脫還來得及嗎?賠進一個讓玉是無用功,自己仍舊難以倖免。她想起容實,想起他的同心玉,那塊玉牌在她的胸口溫養著,她不能辜負他。
她壯了壯膽,好言好語地勸諫他,「您這樣,不是擺明了和皇上爭高低嗎,叫人怎麼瞧?」
他說:「那又怎麼樣?」
她被他回了個倒噎氣,連皇帝都不怕得罪,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她又試著說:「您想好了?就這麼公然的?」
她加重了「公然」兩個字,他還是淡淡的,「我喜歡一個女人,礙著他什麼?走,」他上手來拉她,「跟我去太后跟前,我這就要請婚。」
他扣住她的手腕拖拽她,頌銀失措之餘手裡的蓋碗落了下來,匡地一聲砸得四分五裂。她簡直像上刑場,撅著屁股剎著兩腿告饒,「六爺您行行好,我不……我不去……」
他很生氣,嘴裡說得好聽,果然一試就試出來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撓肺想要。他拖她不走,厲聲道:「為什麼不去?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頌銀慌不擇路,脫口道:「我什麼時候和你說好了?你給我做媒,難道是說著玩的嗎?這會兒要搶人,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被底下旗奴反將了一軍,終於徹底被點燃了。
他怒火正熾,生拽不動就要上手扛。但滿人女子不像漢人小姐,講究端莊賢淑。這個民族本來就是馬背上的民族,女人旗袍底下穿褲子,只要願意,可以和男人一樣拉弓練布庫。阿瑪雖然生了四個閨女,教養卻和男孩兒一樣,除了讀書識字,家裡還請了一位善撲營的一等撲戶做師傅,所以頌銀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她懂得扳他的大拇指,迫使他鬆手。
她要是不反抗,也許他只是存著逗弄的心思。結果她把布庫的招兒使出來了,這就觸怒他了。他們當阿哥的時候一天幾場摔跤,雷打不動。她既然和他使蠻勁,他覺得沒什麼可客氣的了,下盤一掃,反手扣住她的脖子,一拳就朝她面門襲過去。
頌銀想這回要完了,非把臉揍成大餅不可。人遇危險有個閉眼的本能,她把眼睛閉上了,心頭一片絕望。可是等來的不是斗大的拳頭,是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緊緊貼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慌忙睜眼看,面前是豫親王放大的臉,近到什麼程度呢,他長長的睫毛覆蓋著,每一根都能數得清。
他偷吻她!她汗毛倒豎,渾身起栗,發現自己被侮辱了,萬萬不能忍受!扎掙著想推開他,可她的雙手被他控制住了,根本自救不了。她氣得打顫,力量上無法抗衡,既害怕又悲憤。不遠處就是花燈會,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然而她身處的地方卻相對僻靜,他們之前的動靜挺大,竟沒有一個人發現。不管遇著什麼事,能動嘴解決的她一定不落下乘。可是要論力氣,她的身手對付市井裡的二流子或許管用,對付一個弓馬嫻熟,曾經得過巴圖魯稱號的親王,顯然是不夠瞧的。
他親她,非常的簡單直接,扣著她的後腦勺不讓她轉頭,簡直把她當玩偶一樣。頌銀咬緊牙關不敢張嘴,混亂裡屈膝頂過去,他似乎早有準備,一掌下來,幾乎劈碎她的膝蓋。
她又痛又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灰心喪氣之計聽見有人幽幽說了一句,「王爺,您這是幹什麼呢?」
他終於鬆開她,頌銀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剛才的事不敢回顧,她委屈極了,捂著嘴哭起來。
豫親王並不心虛,衝來人一笑,「容統領不在外頭巡視,怎麼上這兒來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不該看見的叫你看見了,我怕頌銀臉上掛不住。」
容實沒什麼表情,只是臉色蒼白,背對著光,看不見他眼裡的陰霾。如果可以,他連殺了他的心都有,自己千珍萬重的姑娘,讓他這麼輕薄。原以為他至少還顧忌些身份,沒想到這就連臉都不要了。
「頌銀是我的女人,王爺貴為御弟,不見得要霸佔臣妻吧?」他過去,攙她起來,護在身後,「我一向敬重王爺,王爺替我做媒,說了這麼一門好親,我打心眼裡的感激王爺。可今天這事,王爺作何解釋?她不是尋常女人,她是朝廷命官。王爺這樣不尊重,究竟是瞧不起容某,還是瞧不起皇上?」
豫親王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禁軍統領,有什麼資格和他相爭?當初是為了拉攏他,想兵不血刃罷了。如今兩下裡比較,就算沒有他的協助,他要取帝位也不是難事,何苦把自己喜歡的女人搭進去?
他平靜地告訴他,「頌銀是我旗下人,我讓她生便生,讓她死便死,更別提區區婚事了。原先我是沒察覺,隨意給你們牽了線。如今我瞧她對我的脾胃,想娶她當我福晉。你們既然未過定,談不上她是你的女人,這事就此作罷,毋須多言。」
容實笑得很冷,完全是一副嘲訕的語氣,「王爺出爾反爾,這話說起來可不好聽。男女之間的感情,豈是說作罷就作罷的?我和頌銀論及婚嫁了,王爺這會子橫插一腳,這和奪人妻房有什麼區別?況且這事皇上也知情,王爺如今鬧這一出,大家臉上都無光。說實在話,要不是忌諱您的身份,我這會兒早就動手了。您這麼對她,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往我心上插刀。我不能拿您怎麼樣,可是以後我會好好保護她。王爺要是氣難平,咱們布庫場上打一丈也行,可您要是再碰她一下,就別怪臣以下犯上了。我容實不是您的包衣奴才,漢人的尊嚴不容人踐踏,我言盡於此,請王爺好好掂量。」
他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能有這樣的勇氣,確實讓人佩服。豫親王點頭,「為個女人豁得出去,你的真心我瞧見了,不過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是我旗下人,她的婚事我說了算。什麼論及婚嫁,佟家還沒有請我的示下,誰敢把她許出去?」他看她躲在容實身後礙眼,擰了眉頭伸手要拽她,結果容實腰間的繡春刀唰地一下便出了鞘,也不說話,閃著寒光的刀鋒正對著他,或許只要他再有一點異動,他就真的會刺向他。
頌銀終於緩過神來,一看情勢不妙,忙壓住了容實的手。和親王兵戎相見,傳過去是大罪過,連皇帝都保不住他。好漢不吃眼前,雖然她被人佔了便宜,但因此葬送他的前程,那代價未免太大了。她知道他生氣,至此算是和豫親王正式決裂了,要較量來日方長,不能意氣用事。連自己的底牌都交到對方手上了,往後還有什麼資本和他對抗?
她唯有打圓場,哀聲對豫親王道:「請六爺恕罪,他是一時衝動,六爺大人大量,別和他計較。」一面焦急對他使眼色,讓他把刀收起來。
這件事裡受委屈的是她,看她忍辱負重,容實心裡刀割似的。怨怪自己粗心大意了,應該時刻關心她。如果早早發覺她不見了,也許就不會被人這樣對待了。
豫親王看這出苦情戲碼直想笑,但頌銀的立場很鮮明,今天再糾纏下去也沒什麼必要了。論官銜論出身,容實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是勝券在握,所以不急在一時半刻。
他大度地笑了笑,「為情拔刀,沒什麼可怪罪的。只是梁子結下了,要解很難。我也贊同你剛才說的話,約個時候吧,我不願意仗勢欺人,咱們布庫場上見真章。」
是男人就這樣解決,也不失公平。容實道:「三天之後,善撲營一決高下。」
豫親王說好,臨走抬手抹了抹嘴唇,挑釁式的一笑,得意洋洋去了。
頌銀漲紅了臉,一下子覺得天塌了,再也沒臉見人了,咧著嘴嗚咽痛哭起來。
沒什麼比這個更叫她羞恥的了,她是女官,平時脊樑要挺得比男人直,做事要比男人爽利,這樣才叫人看得起。她一直想讓別人忽略她的性別,甚至自己麻痺自己,把自己當男人看,苦點累點也不因自己是個女孩而嬌氣推脫。可是被豫親王來這麼一手,她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處於弱勢,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了官,依舊百無一用。
她不好意思面對容實,覺得自己不乾淨了,配不上他。狠狠擦自己的嘴,擦得嘴唇一圈辣辣地疼,然後把玉牌解下來遞過去,說:「對不住了,事到如今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把這個還給你,你找別的好姑娘去吧。」
他不肯伸手,「你這是什麼意思?怪我來得晚嗎?是我不好,我前頭巡查,一直在曲院風荷那一片。要是早知道你會遇上這種事,我就算不當值了,也要來救你。」
她哭得很慘,自覺非常噁心,跑到湖邊上掬水把臉洗了一遍。站起來後沮喪又狼狽,頭上帽子歪著,胸口水漬淋漓,還是執意把同心玉還給他。
「你拿著吧,我不能收你的東西了。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她低頭哽嚥了下,「我想跟你來著,可人家把話都挑明了,他是王爺,將來說不定還是皇帝,你怎麼和他鬥?我不能連累你呀,你這麼好,別因為我把自己搭進去了。」她說得很艱難,心裡什麼想頭自己也鬧不清。希望他就此放棄,這樣對他有好處,可是又萬分捨不得。她都已經和阿瑪說過了,將來想嫁給他的,結果豫親王忽然調轉槍頭,她的前途和愛情眼看都要毀了。
她想找阿瑪討主意,也沒臉和他說話,轉身要走,被他拽住了,「你別這樣,遇上這麼點事兒,你就打算不要我了。我不怕他,拼著不做官了,又怎麼樣?他要當皇帝,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造化。」
頌銀羞憤難當,又掙脫不開,抬高了嗓音道:「你沒瞧見嗎,我被他親了!」她像孩子似的抽泣不止,這會兒不是小佟總管了,她就是佟家二丫頭,遇見了心理上過不去的坎,感覺天矮下來,從今以後生活也沒有顏色了。
他不知應該怎麼安慰她,只有儘量大事化小,「親了就親了,當被豬拱了一下就完了。你恨他,不能把氣撒在我身上,我是無辜的,難道因為他缺德,就害我連媳婦兒都沒了?你要實在不能解氣,下回我去找他,幫你親回來成不成?」
頌銀聽他這通離經叛道的說法,想笑又笑不出來,憋得很難受。她不知道這豫親王是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了。不管他是出於何種目的,眼下她和容實面臨的困難又多了一層,就像他說的,梁子結下了,沒法化解。人家又是儲君人選,將來萬一即位,她和容實怎麼辦?
她還是搖頭,執拗地把玉塞給他,「你拿著,別摔了。好在家裡還沒驚動,這就散了也沒什麼。」
他不答應,「什麼叫沒驚動?我們家老太太、太太都知道了。就連我爹都知道我要娶你,前兩天正打算修房子準備迎親呢。還有侍衛處那群人,吵著鬧著要喝喜酒,你中途把我撂下了,我以後怎麼見人吶?」
頌銀被他責問得難以招架,結結巴巴說:「那就和他們……解釋一下吧!」
「怎麼解釋?說你要去當豫王福晉了?這麼一來不說面子,我連裡子都沒了。」
他無論如何不答應,頌銀看他這麼鬧也沒有辦法,心裡還為剛才被吃了豆腐不痛快,「總之我是沒臉跟你了,你要個被別人親過的女人當媳婦兒嗎?」
他說要,「不就是親了一下嗎,我給他蓋住就行了。」他不由分說,捧住她的臉,在她嘴上狠狠親了一口,「這下好了,你也讓我親過了,還是我的人。」
頌銀五味雜陳,他太有辦法了,真叫人說不出話來。
他自顧自把玉重新給她戴了回去,咬著槽牙說:「人在矮簷下,不能立刻把他怎麼樣。但你放心,過兩天布庫場上,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
和皇帝過招不敢用全力,要給主子留面子,更不能傷了聖躬。但面對親王,又有這層瓜葛,他不打算買賬,非要分個勝負出來不可。他早就把頌銀當家裡人看待了,如今她受這份委屈,他不會這麼輕易放過豫親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位王爺最好別落在他手裡,否則有他受的。
頌銀經他這麼一說,倒冷靜下來了,他在乎她,為她出頭,很暖她的心,可三天後的布庫絕不能應戰。這世上沒有什麼地方是講究公平的,布庫場上所謂的死傷不論有兩說。那些黃帶子打死人可以不追究,侍衛要是打殘了宗室,革職發配,根本無冤可申。
她很怕,抓著他的衣袖央求,「二哥,你再親我一下。」
容實剛才是壯了一回膽才敢下嘴的,也準備好挨她一巴掌了,不過她大概沒回神,並沒有把他怎麼樣。現在她居然又主動要求,他有點慌了,「真的?」
她點點頭,撅起了嘴,圓溜溜的紅唇,優美可愛。他歡欣雀躍,忙貼上去,這回感受到了,感受到她全部的溫情和托賴。然後隱約的香氣從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裡散發出來,和脂粉不一樣,是難以描述的一種味道,即便你屏息,依舊可以在腦子裡形成一片迷霧,讓人血脈噴張。
兩個人都是生手,兩個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但是感覺很好,唇齒相依,關係又近了一層。有時候真應該感謝豫親王,要不是他莫名其妙的作亂,他們不可能發展得這麼順利。頌銀是老黃牛,抽一鞭子才肯邁一步,少了豫親王的對比,怎麼映襯出他的好來?
就這麼貼著,貼了老半天。分開的時候容實表情古怪,支支吾吾說:「我……有點難受。」
頌銀急起來,「不舒服嗎?」
他紅了臉,「不是生病,就是心裡很著急……到處很著急……」
到處很著急,這個比喻她居然立刻明白了,只是不好意思說,她也有種著急的感覺。以她的理解,應該是人長大了,對於男歡女愛有本能的反應。因為這個人是你喜歡的,不排斥他,親吻變得很美好,自然就會衍生出更多更複雜的感情來。
她嘆了口氣,牽著他的手說:「三天後那場布庫,我不想讓你去。」
他明白她的憂懼,但是事關男人的尊嚴,難道自己的女人被人輕薄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嗎?他說:「你別管,我自有分寸,不過殺殺他的銳氣,並不會把他怎麼樣。」因為勝敗關係到她的歸屬問題,他不得不參戰。只要打敗了豫親王,起碼讓他沒臉請婚,頌銀就可以不必擔驚受怕,可以繼續在內務府當她的員外郎。至於豫親王將來如何狹私報復,都是後話,如果帝位最後傳到他手裡,也只能說老天爺眷顧他,反正自己是情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活的。
頌銀見勸不住,便不再贅言了,心裡琢磨著等到了那天再阻止他去也一樣。在這條桃花堤上耽擱了太久,她擔心那些回事的宮女太監找不到她,便整了整衣冠說:「我得回去了,你也要當值,走吧!」
剛邁一步,踩到了一地碎瓷,她蹲下來把瓷片收攏,嘴裡嘀嘀咕咕說著:「可惜了我的酥山。」
他怕黑燈瞎火紮了她的手,自己搶在她前面收拾了,回頭問她,「你愛吃酥山嗎?明兒我給你做。」
她說不是,「我從惠主兒那裡弄了一盞,想給你送去的,結果半道上遇見六爺,被他劫了胡。」
他皺眉唾棄,「這個不要臉的,連我的吃食他都搶。敢情上輩子結了仇,這輩子盡找我麻煩了。」見她泫然欲泣,忙又安撫她,「沒事兒,搶了就搶了,我也不愛吃那個。」說著頓下來,臉上升起羞澀的笑,拿肩頂了她一下,「你能想著我,比給我吃什麼都讓我高興。我瞧出來了,你往後一定是個好媳婦兒。這會兒就這麼惦記我,等進了門子,還不定怎麼疼我呢!」
頌銀被他說得飛紅了臉,「我在後邊吃喝都有,你得到處巡視,時候又這麼晚了,我怕你當值餓著了。」
他悄悄摟了她一下,「我是個爺們兒,沒那麼嬌氣,你別操心我,好好照應自己就成了。」
她垂眼笑了笑,接過他手裡的碎瓷,回頭要送回御茶房。兩個人並肩上了小徑,前面猜燈謎猜得正熱鬧,人前是不能太親近的,自發隔開三尺遠,只能靠眼神交流。頌銀看了他一眼,小聲道:「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你煞煞性兒,別頂風和他鬧。」
他嗯了聲,「你放心,他不招惹我,我是不會動他的。就算非得伸手過招,我也挑他肉厚的地方揍,傷不了他。」
她無奈一笑,他老是這樣,氣氛挺正經,他說著說著就往斜裡岔了,到最後彷彿所有難題都不是事兒,等閒就可以解決掉的。可惜得分開了,從先前和豫親王糾纏開始,耗費了老半天,外邊要是找她,這會兒必定炸鍋了。她打算和他道別,他倒不忙,只說「我送你一程」,護著她往人多的地方去。待遠遠看見她阿瑪了,這才頓住腳,目送她往水榭那頭去。
她走了幾步回身看他,他站在人群裡,負著手不急不躁的樣子,唇角笑意盈然。她想起剛才和他過家家式的親密舉動,臉上頓時發燙,忙低頭緊走回她阿瑪身邊,只聽她阿瑪大聲說:「哪兒高樂去了?找你半天,連人影兒都沒瞧見。」順著她的視線往遠處一看,看見那個女婿人選還站在那裡呢,因為長得實在出挑,到哪兒都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述明咳嗽了一聲,閨女挺靦腆的樣子,他忽然生出了無邊的感慨,孩子真是大了,以前跟在身後阿瑪長阿瑪短的,現在幹活三心二意,心也落在別的地方了。
他嘆口氣,說:「別看啦,豫親王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一提他,她腦子裡激靈一下,「我知道,剛才見著他了。」
她阿瑪嘬了嘬牙花兒,「我有點擔心,怕他知道讓玉進宮的事兒,要尋咱們晦氣。」
她臊眉耷眼說:「先頭已經問過了,氣勢洶洶的,問是不是想讓萬歲爺給咱們抬籍。」
述明狠吃一驚,「你怎麼說的呀?」
「還能怎麼說,我都賴了,死活不承認。只說萬歲爺對我們起疑,恐怕要罷了佟佳氏的官,咱們是沒辦法才送讓玉進宮的,只求皇上不為難咱們。」
述明沉吟了下,「他信嗎?」
「您說他信嗎?」她嗓子矮了下來,輕聲嘀咕,「咱們往後可艱難了,他撂了話,說打算請旨,娶我過門,這麼著皇上就不能抬咱們的籍了,讓玉再得寵,也沒有把弟媳婦一家子歸到他旗下的道理。」
述明被接連的消息震得找不著北,站在那裡只管愣神,「真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主兒太厲害了!那你怎麼說?事到臨頭,你還和容實走得那麼近,別害了人家。」
她忽然鼻子發酸,很想和阿瑪哭訴,但苦於地點不對,只能把話嚥回去。其實那件事她不想提起,太丟人了,要有地縫,她恨不得鑽進去。可事已然出了,容實也攪合進來了,不事先和阿瑪通氣,她又怕到時候他招架不住。於是把他拉到一旁,待左右人都散了才猶猶豫豫說:「剛才六爺……不太尊重,虧得容實救了我,兩個人約了布庫場上見真章,時候就定在三天之後。」
述明瞠目結舌,一聽閨女受了委屈,立刻就怒髮衝冠,「他什麼玩意兒,就這麼當主子的?瞧著咱們旗奴好欺負,真不把人當人看了?」
頌銀無奈瞧著她阿瑪,都罵上街了,說明這回是氣大發了。任何一個當爹的都不願意自己的閨女受這種屈辱,雖然不知道六王爺對她幹了些什麼,但光憑想像,已經讓他火冒三丈了。他就地轉圈兒,氣得臉通紅,可要讓他有更進一步的什麼行動,基本是不可能的。顧忌得太多了,雖然他掌握了不少豫親王的醜事,但要抖露出來,得冒巨大的風險。有太后在呢,豫親王會安然無恙的,佟家拿雞蛋碰石頭,這種事幹不得。
萬般糾結,最後化作一聲嘆息,「容實和王爺吵起來了?還約好了打架?」
頌銀說是,「要上善撲營。」
「不能去啊,不能去……」他灼灼看著頌銀說,「容家就剩這一根獨苗了,咱們不能坑人。你想法子勸住了,明兒准你假。我記得容實也休沐,你上容家去,好好和他說,千萬別衝動,萬事緩和著來。」
她也知道要緩和著來,可眼前危及得很,她怕豫親王直接找阿瑪說親,阿瑪不好推脫。內務府的出身是不高,但八十五年的基業,祖祖輩輩二品往上走的大員,真要論聲望,佟家的閨女當個王爺福晉一點兒不辱沒人家王爺。她唯有事先提點他,「那頭親我不答應,有人和您提起,您全推到我身上來。」
述明眨巴了兩下眼睛,「我記得你前幾天還打算替讓玉的呢。」
她犟了脖子,「我寧願配真小人,也不願配偽君子。」
述明嚇一跳,這丫頭瘋魔了,皇帝是真小人,豫親王是偽君子,要讓人聽見夠殺十回頭了。他忙壓手,四周看了一圈,「不說了,好多差事等著你辦呢。宴快散了,上外頭看看車輦,別堵著照壁,都引到東邊大宮門上去。」
頌銀怏怏領了命,自己的私事先放一放,必須打起精神來支應宮務。這場中秋家宴直到三更方散盡,等回到家,天都已經要亮了。進門砸在羅漢榻上,連臉都沒洗,一覺睡到近午時。
她額涅是愈發地心疼她了,絮絮抱怨男人,「以前沒孩子做跟班,一年幾個大節令也那麼過。現在有指望了,逮著黃牛就當馬騎啊,姑娘家跟著忙整宿,犯得上嗎?」
她已經被芽兒鬧起來了,惺忪著兩眼擦牙,口齒不清地應了她額涅兩句,「我當官兒……吃俸祿,得幹活。要不讓人……說我阿瑪徇私。」
她自己沒什麼怨言,太太就不說話了。回身給她掃炕疊被,一面道:「今兒四房有人上門提親,你四嬸子邀了我們過去瞧人,你去不去?」
「是給琬琰說親?」她提不起興致來,芽兒替她梳頭,她挑了兩支簪子遞過去讓她插上,懶散道,「我年輕輕的姑娘,看人相親,叫人笑話。我不去了,您去吧!」
既如此,太太讓嬤兒把炕幾送進來,中午給留著的飯菜溫在灶上,看她起來了都送進來,讓她吃了給老太太請個安,下半晌可以接著睡。
太太吩咐完就去四老爺府上了,頌銀收拾停當上老太太跟前說了會兒話,喜笑顏開的,一點煩惱都沒有的樣子。辭出來的時候兩頰發酸,才覺得自己裝得挺辛苦,這是她阿瑪教她的,再苦再難不能讓家裡跟著操心。以前她也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候,但是現在不會了,她也像阿瑪一樣,肩上擔著責任,變得越來越堅強。
她去容家的時候正是歇午覺的當口,其實這時候登門挺失禮的,但難得遇上兩個人都休沐,總想去拜訪一回,也很久沒有給他家老太太和太太請安了。
容老太太是比較懂注重養生的,午覺時間有嚴格的控制,每天半個時辰,絕不能多。早前西洋鐘入關的時候皇上賞了一口,大玻璃罩子罩著,裡頭一個長翅膀的光屁股孩子滴溜溜轉圈,底下一個銅製的圓坨,一到點兒就噹噹響。
她起來的時候丫頭伺候她淨了臉,容太太一邊給她打著扇子一邊告訴她,「佟家二姑娘來了,這會兒在容實院子裡呢!進門先上這兒來了,問了說您睡著,沒好進來打攪,這會兒要不要請人過來?」
老太太立馬站起身,笑道:「有程子沒見她了,怪想她的。她在哥兒那裡?別叫她,讓他們處著。咱們過去,遠遠兒看一眼,瞧瞧他們在幹什麼。容實今天瞎胡鬧了沒有?每回人家來都不著調,沒的嚇著人家。」
容太太說沒有,「今天好好的,早上起來打了一套拳,射了幾個草垛子,後來讀書練字,沒看見在外頭走動。」
老太太點了點頭,「緣分這東西真說不準,以前冤家對頭似的,現在小兒女長成了,看對了眼,不必撮合自己就到一塊兒了。上回和你說的,該預備的預備起來,等頌銀鬆了口,別管他們家老太太,就找她阿瑪,和她阿瑪說。」
容太太道是,攙著老太太往容實的住處去。沒進院子就見兩個人坐在簷下,有說有笑的。頌銀捧著一個首飾盒子,愛不釋手,驚訝地讚歎,「這是你做的呀?手藝可太好了!我家老太太上回還誇你做的燈台呢,這回我得拿回去讓她看看,必然又一通狠誇。」說著賴皮一笑,「當然啦,盒子是好,裡面的東西也很好。」
容實搓著手,笑得浪蕩不羈,「喜歡吧?我這人眼光就是好,挑的東西實在,瞧人也准。」
她低頭莞爾,「老害你破費,怎麼好意思呢。」她輕輕撫摩那雕工細緻的匣子,初打開時就發現了一套頭面,是紫玉的,十分素雅,不顯得張揚。對她來說東西貴重與否並不重要,她領他這份情,愈發覺得他待她是真心的,花這麼多心思,自己不跟他,實在太對不起他。倒也不是拿人的手短,如果不和他貼心,絕不會收他的東西。她如今就有這種感覺,和他不分你我,因為已經很親密了,他是另一個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老太太透過牆上的透花漏窗看了半天,見他們蜜裡調油,心內安然。轉頭示意容太太悄悄退回去,待過了跨院才想起來,「你前兒說有人要來,我沒聽真周,是誰?」
容太太說:「是房山的慶哥兒媳婦帶著兩個孩子,慶哥兒走得早,他們家道艱難,只好上京來投親。」
老太太哦了聲,慶哥兒是老太太表兄家的,和容學士是一輩人。胡家祖上並不窮困,也積攢了點傢俬,後來做藥材買賣賠了個底朝天,慶哥兒又染病死了,家裡只剩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原本親戚越走越遠,這十來年基本沒什麼聯繫了,如今逢了難,來投奔,也不好把人拒之門外。
老太太是善性人,人家過不得日子,適量幫一把,是親戚的情義,「他們家大丫頭我見過,眼下也十六七了吧?孩子大了,怕不方便。找個院子安置他們娘仨,等過陣子問問她娘的主意,給姑娘找個好婆家。人說救急不救窮,一輩子的,咱們擔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