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博弈

  頌銀那頭和容實並未談出什麼結果來,他下定了決心要應戰,她再相勸也沒有用。他只是一味讓她別管,他有他的打算。頌銀束手無策,也知道他不肯退讓的原因,他是要借這個機會讓事情有個了結,往後豫親王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至少明面上奈何不了他們。

  百般勸阻都不中用,她只好先回來了,和阿瑪一說,阿瑪捶膝長嘆,「孩子的名字真不能亂取,容蘊藻這麼有學問,大兒子叫容緒,命薄,根基不穩固,摔了一跤就死了;小兒子叫容實,真就是個實心眼兒,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他也敢打。」

  頌銀垂著著兩條胳膊靠在抱柱上,垂頭喪氣道:「他說把豫親王打趴了,他也就活出味兒來了。長痛不如短痛,分個高下好堵六爺的嘴,起碼叫他沒臉提什麼請婚。」

  述明一哼,「到底是個孩子,打贏了仗能解決什麼問題?人家面兒上撂下了,心裡記恨一輩子。萬一……」他左右看看,拿手比了個六,「萬一這個克成大統,到時候大夥兒怎麼活?你們倆如今就想著要在一塊兒,考慮過家裡沒有?我們佟家一百多口,他們家人少,也是四條人命啊,你們就全不顧了?」

  頌銀臉色發白,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半晌才道:「六爺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成嗎?他在軍機處值房裡,天天打隆宗門上過,我上那兒堵他去。我就撒潑,怎麼不雅怎麼來,他看得倒胃口了,自然就對我沒興趣了。」

  他阿瑪覷眼看她,「你打算裝瘋賣傻?」

  「是啊,我能裝。」

  「回頭說佟家丫頭瘋啦,趕緊回家修養去吧,正著了他的道兒。」

  頌銀窒了下,「那就不瘋,我還有別的辦法。只有讓他瞧不上我,我們大家才能太太平平的。」

  這是個治標又治本的方子,可豫親王不傻,她裝傻充愣的就能讓人家改觀嗎?認識不是一天半天,四年多了,還不知道她是怎麼個生性?述明摸了摸剛蓄起來的山羊鬍,「你有能耐你去折騰,可要留神,別弄巧成拙。後兒布庫的事也得趕緊想轍,你乾脆裝個失足落水,差點沒淹死,反正不來氣兒了,嚇唬嚇唬容實。他擔心你,必然守著你,還決鬥個屁。」

  頌銀答應了聲,心想她阿瑪也是個行家,變點兒小花樣,就能把容實給蒙了。

  內務府張羅完了中秋宴,後面就是九月的換裝,這期間有二十來天的閒暇,大夥兒可以不那麼忙碌,放鬆精神略緩一緩了。述明到現在才想起讓玉來,問:「這兩天敬事房的檔你看了沒有?翻了誰的牌子?有沒有三丫頭?」

  頌銀搖搖頭,「已經五天沒翻牌兒了,蔡和一露頭就說免,不知聖躬是否違和。因為沒得示下,就是回了內務府,咱們也不敢傳太醫。」

  述明說:「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麼樣。你得了閒去景祺閣瞧瞧郭主兒,有個把月沒見了,那兒供給不知好不好。多照應著點兒,現在施以恩惠,將來勢必不吃虧的。」

  頌銀嗯了聲,「我還得去瞧瞧禧貴人,前幾天太監報上來,說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阿哥夭折,禧貴人月子裡就給扔進東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了。頌銀心裡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們硬生生扭轉的,雖都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後來皇帝下套子,給他們小鞋穿,她一點都不記恨皇帝。自己虧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尋仇,有什麼可不平的?她還是兢兢業業替人辦差,只要留佟佳氏一個喘氣的空間,她絕不再做坑害他的事。這次讓玉的犧牲但願能夠換取一點信任,給逼到絕境上確實是沒有辦法,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誰也不願意幹那種損陰德的事。

  述明不太贊成她的話,「你已經特別看顧她了,萬事要有度,過了惹人懷疑。一個壞了事的嬪妃,你和她沒牽連,那麼關心她幹什麼?回頭再傳到皇上耳朵裡,又要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說知道,無奈嘆了口氣。

  下半晌的時候去了東六宮,先去瞧惠主兒的三格格和讓玉,後去景祺閣探望郭貴人。那主兒孕期作養得好,簡直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見了她就跟見了親人似的,趕緊把她拉進來,問問近來宮裡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沒有?城裡有什麼新聞沒有?

  「你不知道,我關在這裡快要悶死了。起先倒還好,覺得挺清靜,一個人自自在在的,可時候一長就不行了。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築巢,看螞蟻上樹,那些螞蟻我都認識了,瞧臉就知道誰是誰。我還給它們取了名字,小紅啊、小翠啊、秋菊、春蘭什麼的。」

  頌銀皺了皺眉,心說這些名字怎麼那麼俗呢,像八大胡同裡的窯姐兒。還認臉,螞蟻能有什麼臉?倒茄子、倒倭瓜?這主兒千萬不能瘋,要出了紕漏,又是佟家的過錯。她只得耐心寬慰她,「要不您適當做點兒針線,打發打發時間?給萬歲爺繡雙襪子,或是給龍種做身衣裳?」

  郭貴人愁眉苦臉說:「我不會啊,我額涅就沒教我這個。以我的手藝,勉強能做個沙包……要不你問問皇上玩不玩砍包兒?」

  頌銀無話可說,皇帝能和人玩兒這個?這不是說笑呢嗎!她咬著嘴唇思量,「我讓人給您送兩套話本子吧,《孫悟空戲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門慶》,都挺好的。」

  郭貴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門慶好上了,那潘金蓮呢?」

  「基本就沒她什麼事兒了。」頌銀揮了揮手,十分爽快地說。

  「你平時就看這個?」郭貴人忽然覺得這麼文雅謙和的女官,怎麼有點顛覆在她心裡的形象?

  頌銀忽然意識到了,頓感尷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經話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門的來看。其實挺好的,感情真摯得很吶,回頭我打發人給您捎進來,您悄悄的看。」

  郭貴人立刻說好,「先看著,要是好再接著運。」

  她應個嗻,高高興興道別,從景祺閣退了出來。

  往北不消幾步就是東北五所,雖相距不遠,但這裡蕭條冷落,和郭貴人那裡根本沒法比。這裡原作為皇子乳母養老的處所,後來不知怎麼演變,改成了冷宮。院子長期沒人照看,磚縫都生了草,三間面南的屋子沒有房簷和天棚,太陽光直撅撅照進屋子裡,熱得烙餅一樣。禧貴人擇陰涼,躺在北邊靠牆的窩鋪上,看守的太監引頌銀進去,勸她不要靠近,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原本奴才得上內務府回稟的,既然小總管來了就瞧一瞧吧,要準備什麼,到時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頌銀看見她的眼角緩緩落下一道淚,也許這刻是清醒著的。她忽然很怨怪這個太監,人還沒死就說這種話,叫她聽了心裡什麼滋味?

  她狠狠斥他,「滾出去!」

  那太監嚇了一跳,忙打千兒退到門外去了。頌銀環顧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隻恭桶,東牆根並排碼著兩張條凳,上面擱一雙筷子半碗稀飯,還有一個又黑又硬的窩窩。

  她心裡實不忍,上前探看她,輕輕叫她一聲。她轉頭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經枯槁了,可是一雙眼睛卻那麼明亮,翕動了下嘴唇說:「小佟總管,您來了?」

  阿哥夭折後她的神智一直不清,連人都不認識。今天忽然這樣清明,看來是迴光返照,時候確實要到了。

  頌銀噯了一聲,努力對她微笑,「我一直忙,沒得空來瞧您,您今天想吃點什麼,我著人去做。」

  她僵硬地搖頭,抬手壓了壓嗓子,「這裡堵住了,嚥不下去東西了。您能來瞧我,我真高興。」

  頌銀忙道:「我叫人傳太醫,咱們先瞧病,再敘話。」

  她還是搖頭,「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懼死,死了就能見著我那哥兒了……小佟總管,我想託付您一件事。」

  這種時候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她說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諉。」

  她嗯了聲,緩慢地閉上眼睛,又吃力地睜開,喘了兩口氣道:「等我死了,別把我埋在亂葬崗裡。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紅旗。可惜我是個罪人,連累了家裡,不知道他們還願不願意認我。要是沒人肯收屍,請小總管費心,給我一口棺材,別埋得太深,我們老家有這個說法,太深了不好轉世。我這輩子苦,投身在這帝王家,下輩子但願能生在小家子,種種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這滔天富貴了。」

  頌銀站在那裡淚如雨下,她和阿瑪到底做了什麼,把人害成這樣。雖說當初就算沒有他們插手,馮壽山也不會放過她,可最後他們還是參與了,往那帖催生藥裡加了莪術,害死了阿哥,逼瘋了禧貴人。

  她自責得幾乎要崩潰,不敢向她坦白懺悔,因為牽扯太多,她沒有權力讓一家老小冒這個風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辭世之後按照她的託付好好安葬她。有時候人活著,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對於皇權來說她們這類人算得了什麼?無用之時淪為棄子,身後事都難以周全。

  她應下了,請她好好休息,退出來吩咐看守太監給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門。回頭看,四周圍儘是氣象萬千的宮闕,唯有這個單獨的小院像美人頭上的一塊癩痢,格格不入,令人沮喪。

  她逃也似的回到內務府,看見阿瑪也沒說話,悶悶不樂進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兒,心裡不痛快了。往東六宮走,哪有什麼好消息呢,樁樁件件都讓人高興不起來,不管是讓玉、郭貴人、還是禧貴人。

  這天她留在宮裡上夜,阿瑪已經下值了,天擦黑的時候敬事房打發人來回話,今晚侍寢的是佟常在。頌銀忽聞消息汗毛倒豎,坐在那裡回不過神來,一個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侍寢了,會不會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親王會怎麼樣?到那時候會暗下殺手?還是堂而皇之要求讓玉墮胎?

  她站起來,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讓玉進皇上寢殿。

  還是養心殿燕禧堂,穿堂後邊一片燈火通明,她在西配殿裡等著馱妃太監送人來。兩個嬤嬤在那裡準備褥子,赤紅的錦被蓋在熏籠上,她在邊上看著,腦子裡茫茫然。一個嬤兒回頭問她,「今兒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點了點頭,「是我三妹妹。」

  另一個嬤兒一笑,「您是替您妹妹緊張呢?瞧您臉都白了。」

  可不是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讓玉來的時候沒事人一樣,看見她在,倒紅了臉,輕聲問:「今兒值夜?」

  她沒應她,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該囑託的都囑託完了,接下來就看命吧!她上去給她捋了捋頭髮,「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興點兒,好好伺候萬歲爺,我在這裡等你。」

  兩個嬤兒張開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監一頭一尾扛起來,把人送進後殿了。

  陸潤從穿堂裡過來,看見她在略頓了下。頌銀腦子裡亂,勉強和他說了兩句話,然後就開始一心擔憂「留不留」的問題。這又是兩難,要是不留,說明讓玉不得聖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親王不能放過,御前和敬事房裡未必沒有他的耳報神,知道讓玉侍寢,回頭一碗藥悄悄送過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懷龍種怎麼立功?最後晉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盤照舊打空。

  她在殿裡呆做坐著,坐了半天轉頭看陸潤,「這兩天萬歲爺聖躬康健?」

  陸潤道是,「都好。」

  「哦。」她拖著長音,心不在焉。

  陸潤仔細打量她,「佟大人怎麼了?瞧著心事重重的,為小主兒擔心嗎?」他笑了笑,「您放心,沒事兒。世人都這麼過來的,萬歲爺會溫存著點兒的。」

  她不由抬頭看他,溫不溫存他怎麼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層,她就覺得很彆扭。氣氛似乎有點僵,得找些話來說說,「我今兒上東六宮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閣,又去了東北三所。郭貴人挺好的,禧貴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監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稟主子,畢竟人雖進了冷宮,貴人的封號還在。萬一歿了,發喪什麼的都得有一套規矩,到時候怎麼料理?」

  他坐在那裡,淡聲道:「禧貴人的境況萬歲爺都知道,她犯的錯沒法寬恕,最後必定是進不了妃園的。之前皇上有過示下,戴罪之身,隨意處置就是了,屆時不必回稟。」

  頌銀嘴上說明白,心裡卻感覺悲涼。這就是帝王家的感情!禧貴人當初得過一陣子寵,萬歲爺和她吟詩作畫,待她要比待別人親厚得多,沒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因為用了催生藥,生下了死胎,以前的種種也都灰飛煙滅了。當真一點舊情也不念,連妃嬪的陵寢也不讓她進,實在令人心寒。更使頌銀無措的是讓玉已經進了宮,不知皇帝怎麼處置她。帝王之愛是建立在同盟上的,能有幾分真心?讓玉恐怕是不能幸福了。

  但眼下既然有了數,那麼禧貴人想回正紅旗的願望尚且能實現。等明天先差人和她家裡通個氣,看他們願不願意管。要是不願意,她這裡就全權經辦,找個地方停靈,到時候發引祭奠一起辦了就是了。

  正安排,聽見外面腳步聲傳來,這趟侍寢算是結束了。

  她忙起來看,太監把人放下,又呵腰退了出去。讓玉裹著被子聽令,蔡和進來,揚聲高呼一聲「留」,然後掃袖,笑容滿面地打了個千兒,「給小主兒道喜了。」

  讓玉紅著臉頷首,她身邊的宮女給她換了衣裳,把事先準備好的賞錢放下去。頌銀不放心,怔怔盯著她看,悄聲問她:「怎麼樣?還成?」

  讓玉眉間隱約有愁緒,俯在她耳邊說:「原來我只是喜歡和他說話。兩個不熟悉的人到一塊兒就做那種事,像牲口一樣,真叫人噁心。」

  頌銀驚訝地望著她,她做了個泫然欲泣的表情。那邊的錢都放完了,宮女挑著燈籠在前面引道,她駕著太監的手臂,慢吞吞回永和宮去了。

  事情一件一件的發生,想避讓是不能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就這樣吧!

  述明聽說了半天沒言聲,隔了很久才道:「誰讓她充好漢來著?我出這個主意沒讓她附和,她蹦出來了。這會子好了,自己選的路,哭著也得走完它。」

  頌銀也是一腦門子官司,既然讓玉這裡塵埃落定了,就得操心自己的事了。那邊要上佈庫場,她打算照著阿瑪的意思來一出,又忌諱中秋過後水涼,不敢真跳進河裡。還是換個方兒,就說好好的突然暈了,把容實絆住就行。

  沒想到禧貴人的事很快也出了,雖不突然,人當真沒了,也感到十分遺憾。恰好事發在布庫前一天,她還有時間經辦。把人從東北三所運出去,宮裡不得允許是不能停靈的,且不准燒紙祭奠。禧貴人娘家呢,因為閨女生前關在冷宮,死後又被攆出來,辱沒了祖宗,早就在感情上作了了斷,至死都沒有打算再見一面。內務府推脫不得,在廣濟寺租了個地方,把靈柩停在那裡,好受些香火。

  頌銀是個勞碌命,忙前忙後,一時也不能停歇。安排了和尚念倒頭經,把出殯相關的一切都張羅好了,邁出門檻時不知怎麼一陣頭暈,腳下一崴撞在了廊柱的蓮花底盤上。暈前還慶幸呢,這下解了燃眉之急了,不必裝,絕對逼真自然。

  她倒下了,嚇壞了一眾太監宮女。小總管撞破了額頭,流了滿地的血,宮女們失聲尖叫,喊佟大人。述明來時也驚得不輕,忙把人抱到禪房裡,一面看她臉色,一面懊惱,要裝也犯不著這樣,看看磕得命都快沒了!

  把人安置下來,因不在宮裡傳不了太醫,只能叫胡同裡的土郎中。郎中手忙腳亂替她處理傷口,清洗完了污血就看見個半寸來長的口子,彎彎的月牙一樣。述明很著急,一疊聲喊著,「二啊,你要不要緊啊?你瞧瞧阿瑪,還認不認得我?」

  頌銀有氣無力睜開眼,「沒事兒,我認識您。」

  她阿瑪長出一口氣,讓郎中千萬仔細,年輕輕的姑娘家,要是留疤成了包大人,那可就糟了。等頌銀的傷口包紮妥當了,正好趁著機會做做文章。

  「趕緊的,別耽擱了,送人回錢糧胡同。」述明到外頭招呼長隨,「弄輛車,拿迎枕給她墊著。叫個人先回家報信兒,別嚇著老太太,只說是磕了一下,不要緊的。」想想不對,不能把最重要的人給忘了,轉頭吩咐蘇拉,「回宮去,找容統領,就說小總管不成了,撞破了腦袋,人都不認得了,讓他上家見一面。」

  蘇拉接了令兒,一陣風似的跑回宮報信了。述明瞧著閨女,見她面白如紙也有些憂心,彎腰說:「我回萬歲爺一聲兒,你在家好好將養幾天。這程子太勞累了,阿瑪知道你身子擔不住。差事一生一世幹不完的,不著急,慢慢來。這會兒在風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後頭的事兒別管了,有我呢!」

  頌銀頭暈得厲害,嗯了聲,便抿唇不再說話了。

  正紅旗在城東,鑲黃旗在城西,回來得走好一段路。車輦晃蕩,紗布下的傷口也跟著牽痛,那裡像長了顆心,突突地,疼得直蹦達。

  怎麼就撞了呢,也真莫名其妙。就那麼一陣的暈眩,再清醒,發現已經撂在那裡了。她仰在車內,自己也琢磨,說不定是報應,禧貴人死了,鬧清了原委,於是怪罪她,有意的捉弄她。她抬手摸摸,腦袋給結結實實包住了,痛卻抓撓不著。她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也好,自己動不了了,好些事無能為力,也就不用再煩心了。

  到家後府裡炸了鍋,大太太快被她嚇死了,提心吊膽把她迎進了屋子,半步不敢離開。老太太也來瞧她,顫巍巍問:「二妞,這會子怎麼樣了?還疼嗎?」

  她強打了精神說不疼了,「請老太太別擔心。」

  怎麼能不疼,據說流了很多血,把地上青磚都染紅了。老太太知道她懂事,不想讓家裡人記掛,有意說不疼。這是佟家日後的頂樑柱,有了閃失怎麼了得!

  「女孩兒就靠血溫養著,血都流乾了,那還成?」轉頭叫嬤兒,「給二姑娘補血,什麼白芍、枸杞、驢膠,盡著她吃。」

  太太說:「驢膠不能隨意吃的,過了也不好。老太太放心吧,多吃點薏米棗兒,慢慢就找補回來了。我瞧她沒什麼要緊,不過碰傷了,休息兩天就好了。您在這兒,倒叫她過意不去,還是回院子吧,這裡有我。要有事兒,我再打發人來叫您。」

  老太太想想也有理,再三看了她好幾遍,這才回上房去了。

  頌銀請額涅也去歇著,「挺小一件事,沒那麼嚴重。你們在這兒我心裡總懸著,沒法睡了。」

  太太聽了無奈,招呼她的奶媽子看護她,略留了會兒就離開了。頌銀方踏實下來,闔眼小憩,等再張開眼,天已經快黑了。

  中秋過後漸涼,戌時閤府點燈。金嬤兒端著燭台進來,到她炕前看了一眼,溫聲說:「灶上給你溫著羹,用點兒吧?」

  她搖搖頭,這時候剛緩過來,實在吃不下。

  金嬤兒又抱怨她,「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不小心點兒?絆著了,瞧瞧磕得羊眼包子似的!」

  頌銀說:「沒留神,腦子暈了一下。」

  金嬤兒又感嘆,「到底是個姑娘,統共那麼大的個兒,就是鐵做的,又能打幾個釘兒呢?你自己太好強,他們是皮糙肉厚的爺們兒,你是金尊玉貴的小姐,你和他們比?眼下倒好,傷著了,萬歲爺給你嘉獎不給?」

  她絮絮叨叨囉嗦,剛說完芽兒進來通稟,說容家二爺到了。

  頌銀忙把眼睛閉上了,「恕我不能下地迎他,請他進來吧!」

  芽兒出去傳話,金嬤兒退到一旁。頌銀支著身子叮囑她,「我回頭糊弄他,不許戳穿我。沒事兒你就出去吧,容我和他說幾句話。」

  照理男爺們兒是不該進姑娘閨房的,要進來,必定是親近的人。金嬤兒明白了,她家姑娘在容家留過宿,那時候容二爺就不避諱。後來時候長了,兩個人互通有無,看樣子是有幾分眉目了。

  挺好的,她們暗裡也商量過,容家是好人家,將來姑娘過去,她們當陪房,幾乎沒什麼不足的了。金嬤兒笑著應個是,退到門外等容二爺去了。

  容實來的時候簡直天塌了,頌銀的阿瑪讓人傳話,說不大好,讓來見個面。他那時候正考核侍衛的騎射,走又走不了,急得都快哭了。好不容易等到差不離,騎上馬直奔錢糧胡同。進門來不及先和老太太、太太請安,風風火火上後院。進了門看見炕上的人直挺挺躺著,臉兒白得像紙一樣,他就先哆嗦起來,撲倒炕前叫她,「妹妹、妹妹啊,你可不能有事兒。咱們的好日子還沒開始呢,你撇下我,叫我怎麼辦?」上去拍拍她的臉,捏捏她的手,「妹妹,頌銀啊,好好的……成這樣了……」

  他淚眼模糊,已然撕心裂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眼的人,怎麼說話就不成了呢?一向活蹦亂跳的姑娘,摔了一跤就完了,這是什麼道理?他把前額抵在炕沿上,失魂落魄說:「誰害了你,你告訴我,我給你討公道。別這樣,我不知道該恨誰,我覺得什麼都做不了。」

  頌銀聽著他的話,悄悄從眼梢看他的行動,見他傷心極了,實在讓她既愧疚又感動。她沒有想過自己的死活會對他產生這麼大的觸動,總覺得兩個人雖好,真要到了無力轉圜的時刻,分開也就分開了。如今看他的反應,她覺得這輩子應當是難以捨棄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感情越來越深,難道真的必須掙個魚死網破嗎?她唯有儘量維繫著,只知道不忍心欺負他。一輩子知己難覓,像他這麼一根筋的人再難遇上了。

  他蹲在她炕前,絞盡腦汁想著如果失去她,他應該找誰去恨。她垂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猛地蹦起來,「妹妹!」

  她笑了笑,「你這麼巴望著我死?」

  他又驚又喜,紅著兩眼說:「我以為你不行了,蘇拉來傳話時說你連人都不認了,我那時又走不開,心裡急得火燒一樣。」他伸手捧她的臉,帶著哽咽喃喃,「沒事就好,你還喘著氣,我就有指望。」他扭頭在肩上蹭了蹭,低聲說,「真嚇壞我了,我以為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剛才進門撞了腿,這會兒還疼呢。」

  頌銀不知道那蘇拉是如何加油添醋的,居然把他唬得魂不附體。她只覺得他在某些方面單純得有點傻。他是墊窩兒,又是碩果僅存,父母把全部的寵愛都給了他。於是養成兩種性格,官場上他有把握,看得透徹,善於應對,但感情上呢,既脆弱又直白。對他來說重要的人有了閃失他會驚慌失措,他害怕了會顫抖,會哭,簡直像個孩子一樣。她想安慰他,可又怕留不住他,他明天還會執意找豫親王決鬥。頌銀心裡很明白,這種事絕不能發生,傳出去不說太后,連容家人也會遷怒她。愛情不是不重要,而是在面對家族興亡時必須屈從,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努力維持現狀。不要奢望一些不可能的東西,只要兩個人還能在一起就足夠了。

  她對他比了下傷口的位置,「在這裡,有一節手指這麼長。當時摔下來的確不認人了,我阿瑪以為我完了,才讓人趕著去通知你的。」

  這些都不重要,虛驚一場是造化,他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又蹭,「咱們不說那個,不管你傷得重不重都應該告訴我。你現在疼嗎?想吃什麼,我來伺候你。」

  她委屈地癟了癟嘴,「我沒有胃口,什麼都不想吃。我只要你陪著我,哪兒都別去。」

  容實受寵若驚,紅著臉,小心翼翼抬起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間劃拉了兩下,「我……陪著你,今晚上可以不走嗎?」

  頌銀很不好意思,一個姑娘留人過夜似乎不太好,畢竟家裡這麼多的長輩,叫人說起來私定終身了似的,亂了佟家的規矩。她想支起身子,略一晃頭就發暈。他忙上來扶她,也不拿引枕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頌銀找了個舒服的角度偎著他,找到他的手,和他緊緊握在一起,「要是留在我房裡,我怕老太太和太太怪罪,叫人說起來難聽。你回去,明兒再來,我想要你照顧,我不要別人。」

  他經不住哄,一哄他就找不著北,明天有什麼計畫也都忘了個一乾二淨。嗅嗅她髮間的香氣,直覺自己已經墜進了溫柔鄉,她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我和皇上告了假,明兒不當值了,就在這裡陪你。」他盤弄她的指甲,纖長飽滿的,泛著瑩瑩的粉色,漂亮的姑娘無一處不完美。

  頌銀唔了聲,「你怎麼和皇上說的?」

  他轉過頭,很自然地在她太陽穴上吻了一下,「我說小佟大人因公受傷,臣願領旨,代聖躬垂問。畢竟我的媳婦兒替他的妃嬪處理後事出了岔子,論理他該有愧疚之情,准我一天假照顧你,也不算過分。」

  頌銀很害羞,心裡卻是甜的,口是心非地嘀咕著:「誰是你媳婦兒?八字還沒一撇,你不許對外張揚。要是壞了我的名節,叫你家裡人瞧不上我,那我多冤枉啊!」

  只有誠心想進門過日子的,才會在乎對方家裡人的看法。容實很高興,笑著說不會,「就我們家老太太和太太心思,哪怕瞧不上我,也不會瞧不上你。但凡我不合她們心意了,老說我配不上你,你瞧她們多待見你。」

  頌銀抿唇一笑,她這輩子追求的就是這個,叫人瞧得起。如果豫親王不作梗,彼此沒有利益上的衝突,她知道容家人應該是滿意她的。可一旦將來生變呢?就像她阿瑪說的那樣,她能夠只在乎愛情,不在乎兩家人的前程性命嗎?

  可是愛之越深,越難放手。她和容實沒有驚心動魄,是細水長流式的感情,一點一點滲透,慢慢的沉淪。然而不敢想像以後,如果現實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她應該怎麼辦?

  她和他偎得更緊密一些,輕聲問他,「你說我要是請旨求皇上賜婚,皇上能答應嗎?」

  容實蹙了眉,「那得看六王爺有沒有向皇上或太后透露過什麼,如果他說過想娶你,賜婚即是反目,沒到最後,我料皇上不會這麼做。」說完了方回過神來,訝然道,「你打算求皇上賜婚?那也是我去,哪能讓你出頭?」

  頌銀也是一時衝動,唯恐他先提,更激化他和豫親王的矛盾。如果是她主動呢?是不是好一些?可轉念一想不濟事,既成一家,容實得罪還是她來得罪,有什麼區別?她習慣性地抬手摸額,結果觸到了傷處,猛抽了一口氣,哎喲一聲大叫,眼淚巴巴地嘟囔,「可疼死我了。」

  容實忙替她查看,因為隔著一層紗布,看不見裡面情況,便在邊上捋了又捋,喋喋道:「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兩個人還是孩子心性,笑鬧一陣停頓下來,燈下看心上人,各有各的況味。

  也許是上回有了一點經驗,熟門熟路的,那唇就想找個歸宿。他慢慢靠過來,聽見她氣息咻咻,急促可愛。他笑了笑,輕輕撫摩她的臉頰,頌銀的肉皮兒是他見過最好的,即便長時間在外奔波,依舊細膩光滑得杏仁豆腐一樣。他低下頭,主動靠近她,他爹的金玉良言一時也不敢忘。男人就要臉皮厚,看準了不能猶豫,只要姑娘沒打算甩你兩個大耳帖子,你就使勁往上湊。他細端詳了她的神情,沒看見絲毫厭惡,相反的似乎還有點意亂情迷,那眼神濛濛然,籠著雲山和霧海。他心頭竊喜,暗說多親幾回她一定會中了他的毒,從此再也擺脫不了他了。他把手繞到她背後,試探性地收攏,然後撅嘴湊了過去……

  「親一下。」

  她眉眼彎彎,雖沒有回應,那紅豔豔的唇已經做好了準備。

  明明是瞄準了靶心的,結果一箭出去射偏了,親在她的嘴角。隔靴搔癢彷彿更能撩人,那種著急的感覺又來了,他在別處流連,頌銀不耐煩,捏住他的下巴,強行把他的腦袋掰正了。

  來的是太太,進門的時候容實已經老老實實站在離炕一丈遠的地方了。見了太太恭敬作揖,「我在宮裡得了消息,擔心妹妹出事,匆匆忙忙的就來了。進門沒先給老太太、太太請安,是我禮數不周全,請太太恕罪。」

  大太太是很客氣的,並不跟他斤斤計較,笑道:「勞二爺記掛著,銀子初回家那會兒我也嚇著了,還好只是磕了個口子,流了點血,眼下可算緩過來了。我瞧二爺來得急,必定還沒用飯,先前回過老太太了,老太太吩咐給二爺置一桌席,沒有來家一趟餓著肚子的道理。」

  容實回頭看了頌銀一眼,她說過不想讓他留宿的,怕家裡大人責怪。姑娘家名節很要緊,他也不想讓她為難,便溫煦一笑道:「太太不必麻煩,家裡都是現成的,我回去再用就是了。今天來得倉促,許久沒登門了,空著兩手,實不成個話,叫太太笑話了。我這就去給老太太請安,今兒先回去,明天告了一天假,再來瞧頌銀。」

  大太太哦了聲,「這就回去呀?」把人送到門外,讓嬤兒引他去老太太園裡,自己踅身又進來了。

  頌銀歪在炕頭,感覺嘴唇有點彆扭,也不敢正眼瞧她額涅,偏過頭潦草敷衍:「您怎麼不歇著?天兒不早了。」

  大太太說不忙,見她外面的袍子還沒脫,上來給她解紐子,一面問她,「容實聽說你傷著了,這麼火急火燎的趕了來,你們兩個有什麼說法吧?」

  她一味搪塞,「我和他共過幾回事,這回受了傷,他下值來瞧瞧我,有什麼不對麼?」

  大太太給她脫了坎肩,心裡自然知道他們不尋常。總算沒有辜負老太太的期望,老太太是盼著能再和容家結親的。她自己也瞧了,容實不像小時候似的神憎鬼惡了,他很知禮,也熱心腸,目下又身居高位,頌銀能和他成事,兩家門第算齊頭,至少這二丫頭不像讓玉似的白扔了。只是孩子不好意思,她也沒有追問她,給她脫了完了罩衣再脫袍子時,看見她胸口掛著一塊玉,種份和水頭都不像尋常東西。

  她頓了下,「這是哪兒來的?」

  頌銀忘了這出,竟給她額涅看見了,頓時有點慌。一手捂著,一面扭身說:「上回經過琉璃廠恰好看上了,就買下來了。」

  大太太斜眼一笑,「別蒙我,讓你添首飾都不願意,有閒心逛琉璃廠?這索子可不是女孩兒用的,圈口大,分明就是男人的物件……說吧,是容實給的?」

  頌銀臉上滾燙,真擔心傷口又漫出血來,支支吾吾推脫著:「不是,您別瞎猜……哎呀,我睏了,要睡了,額涅也早早安置吧!」

  她蒙頭躺下再不理人了,大太太全明白了,輕輕笑著,替她熄了燈,打簾出去了。

  她躺在黑暗裡,傷口還是痛,但尚能忍受,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剛才那個吻上。悄悄摸了下嘴唇,感覺不錯,只是太匆匆。她閉上眼睛,眼前浮起他的笑容,她舒了口氣,覺得自己大概要陷進去了,果真到了年紀,就想嫁人了。

  容實第二天來得挺早,不好意思人家一開門就報到,在街上吃了碗麵茶,聽人講了一陣子鳥經才進佟府大門。其實他並沒有忘記和豫親王的約定,頌銀要是不出這場意外,他或許真就去布庫場了。可是現在孰輕孰重用不著考慮,自然是頌銀在先。這樣也好,避免正面交鋒,再徐徐圖之。皇帝對這個手足的不滿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早晚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到時候有的是機會讓他借刀殺人。

  他看得很開,負著兩手哼著小曲兒一搖三擺,讓豫親王等去吧!

  可是一進頌銀的屋子,就發現不大對勁,有個男人接了嬤兒手裡的豆花正打算餵她。因為是背對著落地罩的,看不見臉,只見衣著華貴,不似凡品。他立刻警覺起來,重重咳嗽了一聲,那人轉過身來,衝他挑釁式的撩了一下唇角,「來得這麼晚,可見是沒把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