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凶險

  當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原以為今天爽約的只是自己,沒想這個人得了消息也來了,且紆尊降貴慇勤周到,這是不讓人活了,來抬人飯碗來了?

  他呵了一聲,「什麼風把王爺吹來了?」看了他手裡的碗盞一眼,「這種事兒怎麼能勞駕您呢,還是我來吧!來者是客,沒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您說是不是?」又一探脖子繞過了豫親王,沖頌銀咧嘴一笑,「妹妹,今兒好些了嗎?」

  頌銀抿唇微笑,因為豫親王在這兒不敢多說什麼,但是那溫和的神氣就已經叫人看出來了,兩者的待遇真不一樣。她對豫親王是客氣的,謹小慎微的,那種刻意的疏離感在兩人之間砌了一道高牆,無論如何都越不過去。可是看見容實,她眼兒眯著,笑得春光燦爛,相較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倒成了陪襯,以用來凸顯容實的優渥待遇。

  豫王爺臉上風平浪靜,心裡很不稱意。容實的那句來者是客分明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兩家暫且只停留在屍骨親的階段,陰親不算親,他自詡為自己人,臉真夠大的!這種自來熟,要換了普通人真被他氣死,可他不同,他有底氣。佟家在他旗下,生死都得進鑲黃旗的檔子房,紅白事也得先回稟他,只要他不點頭,你們就不敢私自結親。

  他輕飄飄一瞥他,手裡的勺兒在豆花裡攪了攪,坐在頌銀炕沿上,舀了給她餵過去。

  頌銀渾身的不自在,尷尬道:「主子,我傷的是頭,不是手。」

  他不甚滿意,簡明扼要地命令她,「張嘴!」

  頌銀沒辦法,兩眼瞅著容實,把豆花含進了嘴裡。

  容實很不服氣,恰好芽兒端著一盤核桃進來,青核桃八九月裡成熟,這時候正是口感最佳的時候。他把盤兒接過來,高聲問:「妹妹,吃核桃不吃?我給你做甜碗子吧,你想吃瓜瓤拌蜜的,還是糖蒸乳酪的?」

  頌銀和他不客氣,說蛻了衣就這麼吃,吩咐芽兒,「給二爺拿布墊著,仔細傷了手。」

  喜歡與不喜歡,真是好大的差別。他這裡正餵著,她倒關心起別人來了。豫親王心裡有氣,好好的主子,上趕著到她跟前服軟侍候,她非但沒有心存感激,還不怎麼領情似的。他怨懟瞪她一眼,「佟頌銀,你眼裡沒主子?」

  她遲遲啊了一聲,「有啊,我感激主子。」

  沒等他說話,坐在月牙桌旁的容實拿小捶敲打核桃,啪地一錘子砸成兩半,有意無意地唱起來,「豬八戒不知道自己嘴有多長,到了高老莊登門求親,他假充人形兒……」

  容實十二歲就入大內當侍衛,那些侍衛都是四品以上官員的兒輩裡選拔出來的,在值上像模像樣,下了值都是吃喝玩樂的領袖。什麼八角鼓、三弦,裡頭的唱詞很多,損人的也不少,所以他張口就來。這麼指桑罵槐的,你和他計較,說你自己撞上門來。不和他計較,真被他聒噪死。然而既都是為頌銀而來,他有這個準備,不打算拿官銜說事,他唱由他唱,過耳門而不入就是了。他溫言和她說話,「太后那裡下了懿旨,你上次說的那兩個都封了側福晉,我同你說一聲,你心裡好有數。」

  頌銀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意思呢,告訴她,嫡福晉的位置到底為她留著了?可她不稀罕,說了多少遍了,他似乎從來沒有在乎過她的感受。如今舊事重提,她不好直隆通把話撂在他臉上,畢竟是旗主,不能不給他留面子,便裝傻,顧左右而言他,「時候定下沒有?我這一傷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要是時間還充裕,等我養完了傷即張羅起來,兩位福晉一塊兒進門嗎?」

  他審視她的神情,居然沒有半點傷心的跡象。她記掛的就只有差事,原來根本不在意他娶的是誰,給人家什麼位分。這樣也好,聰明人從不自尋煩惱,他早晚會有入主紫禁城的一天,皇帝后宮無數,要是太妒,就是和自己過不去。不給他增添困擾……他冷冷一笑,是個賢內助的秧子。

  他點了點頭,勺兒刮過碗邊,遞到她唇邊,一面道:「下月二十,不分前後,省了很多麻煩……」

  容實湊過來,大驚小怪地拱拱手,「六爺要娶親了?且一氣兒娶倆,簡直享盡齊人之福。哎呀,這可令天底下挺多爺們兒豔羨,咱們這些一輩子只討一個的,對王爺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這樣不過是變相對頌銀邀功,打算一生一世一雙人。豫親王聽後一笑,「話可不能說滿,萬一哪天皇上高興,賞你兩位如夫人,到時候可熱鬧了。」

  皇帝必不會賞,但如果他上台了,這樣的存心作弄恐怕少不了。容實笑了笑,「沒事兒,我當菩薩把人供起來,就像萬歲爺御賜的那些書畫古玩似的,裱個框,裝個匣子,擱在案頭上。我想萬歲爺日理萬機,不會有閒心管我在哪兒過夜的,六爺說是不是?」

  豫親王面色不善,他趁機往前擠了擠,把剝好的青核桃塞進頌銀嘴裡,問她香甜不香甜?

  她嚼著,神情饜足,「今年的比上年的好,挺香,甜味也比上年足。」

  容實討好地笑笑,「那我得多剝一些,誰讓我妹妹愛吃呢!」

  妹妹、妹妹,簡直噁心死人!豫親王站在一旁成了點綴,就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地耍猴,恨不得這就抓著容實到院子裡鬥一場。他把碗盞擱在了桌上,「中秋那天的約定,清硯還記不記得?今天是正日子,不算數了嗎?」

  容實有個小字叫清硯,過於儒雅,和他的為人不怎麼相配。他也沒有那種英雄豪傑說一不二的秉性,事情過了,多斟酌一番,當時的意氣也就減退了。他哦了聲,「眼下她身上不好,什麼事都往後放放吧!」

  豫親王並不打算就此放棄,「那就另約個時候,我著人把場地清了,恭候你的大駕。」

  這麼不依不饒的,再推脫顯得他怯懦了,他撫著額頭含笑看他,「六爺興致高,我不奉陪,掃了六爺的興。我瞧六爺大婚也將近了,越性兒等事情過了再說。布庫場上傷筋動骨是常事,萬一哪裡不留神磕著碰著了,到時候老佛爺和皇上問卑職的罪,那卑職可擔待不起。」

  頌銀心裡著急,以為過了今天就有緩的,誰知豫親王親自登門了,劍拔弩張下又回到原點,隨便的一約,一場惡仗終歸在所難免。

  她撐著身子挪下來,好言開解著,「真想過招什麼時候都可以,和侍衛撲戶們一起練,何必清場呢,弄得決鬥似的,傳出去叫人誤會,也叫老佛爺擔心。」

  豫親王不以為然,「咱們旗人勇武,這種事多得很。上了布庫場沒什麼親王侍衛,一概相同,你憂心什麼?敢情是怵我的身份,容大統領不敢應戰?」

  容實還在剝核桃呢,注意力放在核桃上,嘴裡隨意應著,「說不敢倒談不上,我們侍衛出身的,哪個不陪著王爺阿哥們過招?我記得以前也和六爺交過手,後來您封了王爺,布庫場漸漸就來得少了。我是摸爬滾打什麼都幹的,您這等尊貴的人,抽冷子下了場地,不知道手生不生。拳腳無眼,回頭我要是沒了輕重,只怕要受責罰。」

  說得好像自己穩贏似的,理由也很充分,害怕擔個目無皇親的罪過,不想應戰。如果非要他出馬,首先要承諾不追究他的責任,這算盤打得也真夠精細的。他蹙眉轉了轉手上扳指,「閒話少說,挑個你閒我也閒的時候,咱們有程子沒較量了,勝負難說。」言罷問頌銀,「你呢?有沒有這閒心觀戰?」

  頌銀勉強笑了笑,「到時候再看吧,這陣子要先忙宮裡換裝,接下來還有您的婚宴呢。」

  她來不來隨意,豫親王先前繃得緊,這會兒見她下地了,和聲道:「身上還沒好,歇著吧。我今兒和萬歲爺提起你,萬歲爺也說了,小佟大人辛苦,要你好好將養,回頭自有賞賜。」

  頌銀欠身說:「給主子辦差,不敢言辛苦。主子要賞,賞我和和順順心想事成多好。」

  她話裡有話,她的願望是什麼,就是想嫁容實。他們越是這麼不拿他當事兒,他越是不能放手。他嘲訕一哂,「和和順順有什麼難?你們佟家世代為主子效忠,只要不出幺蛾子,我再保你們一百年輝煌。」

  也就是說他當了皇帝,佟家是無虞的。可他登上了那個位置,她和容實怎麼辦?是不是就得拿幸福換這個姓氏的綿延?至於心想事成,他壓根不提,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她的婚姻真要有坎坷了,何去何從都得他說了算。

  她凝目看他,原來那樣謙和矜持的人,隨著權力越來越大,野心也愈發不加掩飾了。她甚至有點怕,如果他許下一個承諾,要求容實和他裡應外合助他登極,屆時是助他還是不助他?他成功後又會如何打壓容家和佟佳氏,簡直不可想像。

  她站在那裡出神,頭上纏著紗布,眼神迷茫,他的態度倒軟化了。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徬徨一點,弱勢一點,別叫男人覺得難以拿捏。他不是容實,時不時願意小鳥依人一下。他是主宰,就要他們匍匐在他腳下,要他們誠惶誠恐,不敢反抗。

  「成了,來了有時候,我也該走了。」他拂拂衣襟,換了個溫和的語氣,「昨天亥正才得著你受傷的消息,我心裡著急,不能上府裡來瞧你。今兒散了朝我沒進軍機處,直來探你,見你好,我也就安心了。你仔細身子,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才說完話,佟家老太太領著一眾人都進了院子,站在階下襝衽行禮,「主子駕臨,家人辦事不力,奴才們到現在才得信兒,慢待了主子。」

  豫親王邁出門檻,那份尊榮的氣度在日光下愈發顯得高不可攀。他待佟家女眷是極其和藹的,霽色道:「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宮裡機務忙,我來瞧頌銀一眼,耽擱不了多久就要走的。照說外男不該入內宅,我也壞了回規矩,實在是記掛她。再把你們鬧出來,老太太又有了年紀,大動干戈叫我慚愧。你們且歇著吧,不必相送,我這就走了。」

  老太太略愣了下,「主子這話可折煞奴才們了,頌銀叫主子累心了,平時得主子照應不算,這回受點小傷又勞老主子來看,叫奴才們怎麼感激主子善心呢。」

  佟家一門卑躬屈膝,這就是旗人主子和奴才的區別。豫親王說了幾句體貼的場面話,回頭看了頌銀一眼,往垂花門上去了。佟家人一眾亦步亦趨相送,先前熱熱鬧鬧的小院,很快冷清下來。

  容實把剝的核桃放進她手裡,不無憂心地說:「他今兒登門是有心讓你家裡人明白意思,咱們的路會越走越艱難。」

  頌銀嘆了口氣,低頭說:「我自己的心自己知道。」

  他聽了頓時又樂呵起來,「只要你不變,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讓他自吹自彈去吧!」

  他扶她到南窗下,兩個人促膝對坐著,暖陽融融,心裡倒是安和的。頌銀還是擔心他們布庫會引出事來,「我以為今天過去了,能把那事放下,結果……」

  他在她手上壓了壓,「就像夏天的癤子,你不碰它,長熟了早晚也要冒頭。不下狠心擠了,回頭長成個僵包兒,埋在皮下幾年也好不了。你別擔心我,別人娶媳婦耗財,我娶媳婦大不了耗命,你值得我豁出去。他那樣的人,一頭來探望你,一頭和你商量娶側福晉,這是人幹的事兒嗎?你要是答應他,一輩子要受他多少委屈?我只認你,你就是跟了他我也忘不了你,你不能害我惦記別人的媳婦兒,這事缺德。」

  她笑起來,「我有什麼好,叫你死活不撒手。」

  他扭動著身子靠過來,小聲說:「我可不是隨便的人,都叫你親了兩回了,你不能始亂終棄。你對我有份責任,知不知道?我是一條道兒走到黑的,要是不能娶你,那我就終身不娶,我等你到八十歲。」

  頌銀鼻子發酸,「我也想過,不跟他,除非一輩子不嫁。既這麼,咱們倆就守著。可你們容家只有你一根獨苗,家裡的香火終要你傳續的,到時候怎麼辦呢?」

  他說:「咱們的命未必這麼苦,我就不信想成個家都不能夠。眼下雖走窄了,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還能被他壓制一輩子不成?」

  頌銀抿唇微笑,「再等十一年,到我三十歲的時候,要是咱們還無望,我就辭官回家相夫教子。三十歲人老珠黃了,就算他得勢,也未必再要我了。反倒是你,要拖累你那麼久,我覺得實在不妥。」

  他咧嘴說:「我心甘情願,別說什麼妥不妥,有的人打一輩子光棍,難道就不活了?」

  也好,雖屬無奈,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兩個人的品階和家世已經算高了,可打擂台的是鳳子龍孫,那就不夠瞧了。反正下定了決心,就有這股執拗的勁頭不言放棄,只是頌銀考慮的還要更多些,將來要是不能生兩個兒子,那麼這份家業遲早還是要傳給另幾房的。所以就等到三十歲,不能耽擱了容實,他得向家裡交代。

  兩個人湊在一起唧唧噥噥說了一陣話,容實又提起家裡來了個遠房親戚,說那家小子快滿十四了,打算在衙門給他謀個差事。

  頌銀聽了他們的身世,很覺得可憐,且又是容老太太娘家的人,便道:「什麼都不會,又沒有拳腳功夫,你上哪兒給他謀差事?內務府在宮外也要買辦,既然他們家以前做過藥材買賣,賬目應該難不倒的。我找個人先帶著他,看看他腦子活不活絡,要是能行,一點點兒上了手,往後吃飯是不必愁的了。內務府買辦你也知道,幹好了能發家。與其便宜外人,不如幫襯自己人。」

  容實聽了發笑,「你的心我知道,可他爹開個藥鋪都能賠得底兒掉,最後就差當褲子了,我瞧他未必有這能耐。還是先給人當長隨吧,要是有出息,自有主子提拔。」

  頌銀笑了笑,「我說的這個不是什麼官紳頭領,也是個跑腿的,只不過碰上運氣好了,將來能重振家業。你瞧吧,回去和老太太商議商議也成。他不是還有個姐姐呢嗎……」她扭捏了一下,「我想讓他們自立門戶,畢竟年紀不小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好。」

  容實才明白她熱心相幫的因由,原來是不願意家裡多出外人。加上那位表妹也到了婚嫁的年紀,她不放心,想早早打發了他們,圖個踏實。

  他簡直心花怒放,她會擔心別人撬了她的牆角,就說明她在乎他。她管那幾個遠房表親叫自己人,可見是實心實意站在容家立場上的。他竊喜著,忙著安她的心:「老太太也是瞧他們可憐才收留他們的,畢竟親戚裡道,來了不能往外轟,打算替他們圖了後計,再讓他們回房山老家去。他們家閨女我見過了,說話不敢大聲兒,坐也不敢坐,畏畏縮縮在那兒站著,實不像個富裕人家出來的。你就當接濟街坊吧,可別想岔了。」

  頌銀鼓起了腮幫子,擰過身子說:「我多早晚想岔了,是你想岔了。我也沒說什麼,你著急洗冤,弄得我沒有容人之量似的。」

  他忙說好,「是我小人之心了,這不是和你商量嘛,我怕你誤會我。我對你可沒有二心。橫豎我們姓容的沒有一窩裡做親的習慣,你別為這個發愁,愁壞了腦子可怎麼辦。」

  頌銀輕輕啐了聲,「那麼愛給自己買臉呢!咱們先前約定的時間你瞧好了,要是覺得等不及,你成你的親,我絕不怨怪你。至於這表妹,人家是落了難來投靠,我還提防這個,那我成什麼人了?我眼下擔心家裡要問我話,今天六爺來這一趟,老太太和太太怎麼想?」

  果然的,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容實走後她就被叫到了上房。老太太正襟危坐著詢問:「二妞啊,你和豫親王是怎麼回事?還有容實,兩個爺們兒遇到一塊兒了,都往你房裡鑽,像什麼話?你在宮裡當官,好些事兒你不告訴我。可今天這情形看得我腦仁兒生疼,你到底是個什麼打算?眼下讓玉在宮裡做常在,你和王爺又糾纏不清,是預備雙管齊下嗎?這樣倒也好,可容實那裡怎麼料理?一女不能配二夫,兩個爺們兒掐,這不是長遠的方兒。」

  頌銀被她說得無地自容,囁嚅道:「老太太別誤會,容實來瞧我,阿瑪也是知道的。豫親王……」她看了滿屋子女眷們一眼,「我也不明白他今兒怎麼上家裡來了。」

  老太太緊抿著嘴唇不說話,想起上回豫王府請她過去張羅堂會,原來人家早就用了心思的。頌銀這丫頭就是個泥人兒,心裡也應當有數了,怎麼還是一問三不知?平時那股機靈勁兒摔了一跤摔沒了?

  「那你現在什麼想頭呀?」大太太問,「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讓人著急呢!人家既然上家來了,這意思還用明說嗎?要不是有想頭,一位親王能直奔你屋裡?」

  三太太兀自計較起來,「其實這樣也好,三丫頭那裡巴結住了皇上,對佟家是一重保障。皇上倘或一直無子,將來繼位的說不定就是豫親王,二丫頭要是跟了他,佟家照舊屹立不倒。」

  老太太大概也覺得對,剛要附和,頌銀道:「大夥兒別忘了,皇上和六爺不對付,我要是跟了六爺,那就甭打算在皇上的內務府當差了。想兩頭巴結,到最後準得翻船,我不幹這種傻事。況且……」她赧然低下頭,「我和容實處得挺好的,只因為豫親王的緣故,他們家備了聘禮也不能送來。我想等時機成熟了,請老太太答應我和他的婚事。老太太也願意我好,這兩個人我放在一起比較過,還是容實善性易相處。我沒想入高門,阿瑪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調理我,等學成了一嫁人,進了王爺府邸,差事就得撂下,阿瑪這四五年的心血白費,我的前途也毀了。所以六王爺再有出息,我也不打算投奔,求老太太明白我的苦處。」

  她分析得很在理,豫親王甫一出現,倒的確讓人受寵若驚,然而細細琢磨,就像她說的那樣,姻緣再好,不是良配。老太太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識廣,那些天潢貴胄看著無限風光,擔的風險也比別人要大。所以寧願孩子過太平日子,也不會削尖了腦袋慫恿她們往人家後宅鑽。

  頌銀在家裡修養了不多天,實在閒不住,有些事是她獨自經管的,怕阿瑪找不著頭緒,回頭耽誤事。所以略好些就掙紮著起身,收拾妥當繼續上值了。

  近來倒沒什麼波瀾,依舊是吃穿住行,不像前陣子那樣所有事都攪合在一起了,很是鬆快了兩天。九月初五禮部上奏朝廷入秋換裝,經皇帝御批後闔宮開始忙碌,宮裡的主兒們是重中之重,宮人的上萬套衣裳也不是小事,若有破漏重補的,都得上內務府申領,所以那程子狠忙了幾天。

  頌銀閒下來的時候攬鏡自照,那傷處已經變得淡些了,彎彎的一道掛在眉梢上,是藕荷色的。古時候的女人畫斜紅,大抵就在那個位置附近。她拿手碰了碰,隱約還有點痛,她阿瑪打眼一瞧,「再挪上兩寸你就能上順天府坐堂去啦。」她撅了嘴,知道他笑話她,沒搭理他。

  豫親王的婚期定在二十,只剩半個月了,好在已經開衙建府的親王不像那些公主格格,自立門戶後不由宮裡管了,一應事宜都有王府自己張羅。內務府奉旨提供些協助,王府大宴時難以應付了,內務府撥人撥物賙濟照應,別的細節是不歸他們管的。

  述明說:「大婚當天不去不成,你或我,總有一個人要露面的。份子不能亂隨,問工部的索通,咱們和他一樣是包衣,他們送多少咱們就隨多少。」

  頌銀不太上心,從貢緞裡找了幾塊妝花錦,坐在窗下裁量著,打算給容實做一套葫蘆活計。

  「您和額涅去就是了,我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喝喜酒,多不像話!宮裡時時刻刻離不得人,婚宴又在晚上,我留下值夜,萬一有事兒不至於亂了方寸。」

  述明說成,看看外面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一場秋雨一場涼,越往後越冷。又說起皇上冠服上的講究,上用暖冠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細分。還有冬服上的用料,貂皮、狐皮、羊皮、銀鼠皮……北方的御供過不了幾天就該進京了,皮子不像貢緞,查驗起來更複雜,看毛色嗅氣味,處理得不好蟲吃鼠咬,到明年就全糟蹋了。

  頌銀進內務府已近三年,也經歷了兩個冬,從炭到油蠟,什麼物件注意些什麼,她心裡都有數。她阿瑪反覆叮囑,她就嫌他囉嗦,隨手找了本簿子翻了翻,「我今兒閒著,上門禁查檔去了。」

  述明噯了聲,「要下雨了。」

  她只當沒聽見,掏掏耳朵出了內務府大門。

  其實查門禁記檔是次要的,她心裡惦記那葫蘆活計,一套十二個,她平時針線做得少,得問人要了花樣子才能繡出來。去永和宮找惠妃,因為自己的妹子在那裡,走得太勤了又不好。乾脆去如意館吧,那兒要什麼工筆小樣都能找到。

  她抬頭看天,天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恍惚就在鼻樑上,要是走得快些,應該用不著打傘。半道上遇見了敬事房的蔡和,掖著兩手和她打招呼:「小總管您上哪兒去呀?眼看大雨拍子要來了,您不怕走在雨裡?」

  頌銀心裡記掛讓玉的情況,便停下步子說:「正要上你那兒,這個月的綠頭檔和門禁檔一塊兒查。」

  蔡和應了個嗻,回身吩咐底下太監,「趕緊回去把檔櫃開開,請本兒讓總管過目。」

  敬事房在乾清門內,南書房的隔壁,以往進門總能聽見在議政,今天卻靜得很。她轉頭問蔡和,「萬歲爺這會兒在哪裡?」

  蔡和說:「先前聽見養心殿的人上日精門宣太醫,想是聖躬違和了。」

  頌銀有些納悶,這事怎麼不通知內務府呢,這麼悄沒聲辦了,能擔待嗎?

  既然不說,定是不想讓他們知道,她也沒過問,坐在桌旁翻記檔。彤史那裡的紅檔拼上敬事房的綠檔,這個月幾位嬪妃侍過寢,幾位主兒在信期,一目瞭然。她特別留神讓玉的,自頭次翻牌後又有過一回,接下來就一直沒得聖眷,蔡和在邊上察言觀色著,小心翼翼說:「您瞧見了嗎,彤史那兒的記檔……佟主兒一月來兩回月信,是不是有什麼病症呀?」

  頌銀也看見了,她進宮剛滿一個月,兩回月信半個月就過去了。剩下半個月翻了兩回牌子,其實也算勤的了,可她應該是有自己的想頭,不願意侍寢。她在家的時候身強體健,從來沒聽說她有這毛病,進了宮卻發作了,可見和郭貴人似的,運氣不佳。然而這話怎麼說呢,不能告訴外人,只道:「她有時候是不大順遂,看過幾個大夫,時好時壞的。不過期間沒什麼不爽利,也就沒在意。」

  蔡和哦了聲,「那得好好調理,小總管別不當回事,畢竟關乎一輩子。宮裡哪位主兒不想得萬歲爺垂青?身上不方便,皇上想親近也親近不得不是?」

  她點點頭,「趕明兒回了皇后,傳個太醫給瞧瞧。」

  蔡和應承著,左右看了看,壓著嗓子說:「皇后雖不濟事了,這點子主還是能做的。早早瞧好了,皇嗣要緊。奴才是您底下人,沒有不向著您的道理。每回進牌子都把佟主兒放在顯眼的位置上,盼著小主升發,您家得道了,咱們也圖個雞犬升天。」

  頌銀笑了笑,「那就多謝你照應了,我和大總管心裡都有數,不會虧待了你的。」

  蔡和拱肩塌腰一笑,又說:「還有件事兒,我原想去趟內務府面稟佟大人的,既然您在,那我就回您吧!今早上永壽宮兩位貴人手底下太監為一枝秋海棠打架,互揭短兒,一個罵狗不日的,一個罵你出息,你爬主子炕沿兒。宮裡管事的聽了怕有內情,即刻回上來了,兩個人現都已押進慎刑司,聽後發落。」

  頌銀到底是個姑娘,紫禁城這口染缸深不見底,只有你沒見識過的,沒有發生不了的。她進宮這麼久,也處置過幾起宮人纏鬥的案子,大內規矩嚴,輕則痛打一頓攆出去,重則腦袋落地,基本都是雞鳴狗盜的事情,犯不著驚動上頭。

  「械鬥之下沒好話,教訓完了開發出去就是了。」她無關痛癢地說,「就別回稟大總管了。」

  蔡和很猶豫,對她覷了又覷,「說句賣老的話,小總管年輕,或許沒聽說過,宮裡也有些見不光的破事兒。那句『爬主子炕沿兒』,就是天大的罪責,不光說的人,被說的那個更得狠查。高宗爺的後宮出過這紕漏,太監伺候主子,伺候到炕上去了,弄得出了事兒,沒轍了只得請太醫,一時沸沸揚揚的,丟盡了主子爺的臉面。宮妃和太監廝混,是宮裡的大忌,我乍聽這話嚇得三魂七魄不歸位,真要屬實,不知要牽連多少人。」

  頌銀沒想明白,「太監不是都淨了身嗎,怎麼……」

  蔡和尷尬一笑,「人是世上頂聰明的東西,這頭缺損了,那頭可以找補,角先生、緬鈴……咳咳,總有法子的。」他拍了自己一嘴巴,「我口沒遮攔污了小總管的耳朵,您別見怪。橫豎就是這麼個意思,您瞧怎麼辦才好。要是一查到底,我怕真有點兒什麼,必要惹得聖躬震怒。還是您拿個主意,指派信得過的人拷問,先弄明白首尾再說。」

  頌銀覺得這事應該很嚴重,嬪妃要真和太監有染,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混亂。如意館的花樣暫且擱著吧,得回內務府討主意。她畢竟是個女孩兒,這事不打算過問,回明白了,交給阿瑪去辦。

  她匆匆出了乾清門,天上下起雨來,陣仗還挺大。她跑到隆宗門上,那裡有個屋簷可以避雨,略猶豫了下想往外衝,才發現雨勢越來越大,跑出去大概會淋成落湯雞。

  她垂頭喪氣,好在來往的太監多,打算等一等,自然會有人經過的。背靠著門框往東看,乾清宮前只有幾個御前侍衛戍守著,容實今天去了暢春園,並不在宮裡。她望著那天街,被雨淋後青磚泛出油亮的光,一漾一漾的,宮闕倒映著,恍在水面上。

  他不在,她也沒甚指望,仔細掂量蔡和說的那件事。剛琢磨了半截,見一把黃櫨傘緩緩而來,那執傘人石青色的袍角上繡著升龍,皂靴踏進水窪,無懼無憂的樣子,單看這些就知道是誰了。

  怎麼總能遇上呢,她跑不脫,呆站著迎接他。那傘面前傾,一直遮擋著他的大半個身軀,待到了面前才撐直,果然是那張討厭的臉。

  頌銀立刻決定按照原計畫實行,喜歡她什麼?喜歡她的善解人意?還是處變不驚?她可以反其道而行。

  她對他微微欠了欠身,「這麼巧,又遇見六爺了,您是來給我送傘的?」

  他凝眉觀望她,這次反應很快,不用兜圈子,似乎不是壞事。他遲疑地點頭,「今天我當值,看見你沒帶傘。」

  頌銀抬眼一瞥,軍機值房的窗口正對著隆宗門,她站在這裡早就入了他的眼。她自肺底裡呼出一口濁氣來,從來沒有肆意幹過什麼事,她一直活得很留神,怕惹人不快,怕別人對她有成見。現在好了,算他倒霉,讓他見識見識她的不修邊幅。

  她不客氣地把傘接了過來,「多謝,那我走了。」

  她要轉身,他伸手拽了她一把,「就這麼走了?」

  她理所當然說是啊,「我謝過您了,您要捨不得這傘,那還拿回去?」

  他被她說得一窒,想了想說:「傘我自然要,不過也得讓你回內務府,所以我送你。」

  她重新把傘遞還給他,「那就麻煩六爺了。」

  豫親王有點驚訝,她似乎很反常,起碼應該千恩萬謝自己打傘。結果現在這樣,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隱約又有種天性釋放的可愛。

  他接過傘柄,對她讚許一笑,「我好像不認得你了。」

  「這話從何說起呢,我還是我,還是六爺的好旗奴。」她嘴裡是這麼說著,態度全然不是這麼回事,扭頭說走吧,率先踏進了雨裡。

  他一個疏忽險些沒跟上,忙追過去,把她罩在傘下。兩人並肩走著,她板著臉,面無表情。他開始斟酌,是不是中秋那天倉促的一吻讓她記恨到今天?一切源於逗弄,後來卻生變了,他有過女人,帝王家的阿哥,沒有哪個是片葉不沾身的。家裡有侍妾,偶爾應了哥們兒的邀約,席間也有美人作陪,可是那麼多女人,從沒有哪個親一下,便令他心神搖曳的。一張檀口,一顆錦心,她太特別,讓人忍不住探究。之前還只是出於某種目的的拉攏,時間久了那種感覺越發淡了,到今天已經找不到初衷,只覺得這個人適合他,將來能助他建功立業。

  這世上有幾個女人能調度起整個紫禁城?唯有她。他要辦大事,就需要一個跟得上他思維的福晉,能夠時時提點他,在他迷茫的時候支撐他。別的女人可以是點綴,她是主心骨。會撒嬌、會爭寵的女人遍地都是,顧全大局、運籌帷幄的,不作第二人想。也許她還不夠老練,但假以時日,她也許可以成為最有威名的皇后也不一定。他看到她的價值,所以打算開始認真對待了,但願還來得及。

  可她似乎對他不怎麼感興趣,耷拉著嘴角意興闌珊,如果身邊的人換成容實,她是不是就會喜笑顏開了?

  他擰了眉,「你還在記恨我?」

  「六爺說的是哪一樁?」

  看來他得罪她的事還不少,他緩緩嘆了口氣,「圓明園那晚我唐突了你,你還怨我嗎?」

  她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才解恨,可是不能過火,把握不好度,說不定他會以為她在跟他撒嬌。她搖頭,「我在宮裡行走,什麼事兒沒見過,這個不算什麼。」她不太雅觀地摳了摳鼻子,「六爺也別放在心上。」

  豫親王看見她這個舉動,臉上表情一僵,不過也還可以接受,可能她鼻子眼兒癢癢,忍不住了,這是人之常情,沒什麼。

  他說:「我並不是和你鬧著玩的,我是覺得你……」

  她伸手把傘柄往自己這裡撥了撥,「淋著我了。」說罷一笑,「那天的事就不要提了,我是個姑娘都沒放在心上,六爺一個爺們兒怎麼還這麼斤斤計較?您能專注點兒打傘嗎?究竟是送我還是找我說話來了?您瞧這雨大的,都濺到我身上啦。」

  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東拉西扯,似乎都是隨口一說,沒有經過腦子。他頓下步子看她,「頌銀,我說了要娶你當福晉,你聽見沒有?」

  她歪著腦袋看他,「您這就要大婚,您吃著碗裡還惦記著鍋裡,這樣好嗎?您知道我為什麼更瞧得上容實?因為容實答應就我一個。」

  他訝然道:「上回你只說佟家姑娘不做小。」

  她咧嘴發笑,「我阿瑪只有我額涅一位太太,我想學我額涅,就得找個尋常男人。您是什麼人?您是王爺,是御弟,您能只有我一個女人嗎?」她揮了揮手,「您做不到,就別多吃多佔了,也給別人留條活路。我為什麼和容實在一起?還不是奉了您的鈞旨嗎,您可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容實。本來我瞧您挺好的,您地位高,長得也俊俏,可您一下娶倆,還讓我等著您,不帶這麼欺負人的。既然如此您就好好疼您的側福晉們吧,和她們多說說話,聽聽她們的想法。您一高興,沒準就把我忘啦。」

  他簡直有點惱火了,剛開始明明只說要當頭一等,他給了她頭一等,結果她得寸進尺,要做唯一。他不是山野村夫,他志在千里。鞏固朝綱靠什麼?最大的手段就是聯姻,後宮裝滿文武大臣家的妹子閨女,這個乾坤就在他的手裡,是可握得住的。如果只有一個,他將來的命運恐怕還不及養心殿裡的那位!

  可是女人有私心,從另一個側面表示她對你有好感。如果不喜歡,為什麼要獨佔?

  想到這一層又舒心了許多,好言好語告訴她,「她們只是用來加固宮牆的一塊磚,你何必把她們放在眼裡?只要你是嫡福晉,將來就能跟我入太廟,受後世朝拜,這樣還不夠嗎?」

  她撓了撓頭皮,「活著都沒醒過味兒來呢,誰還管死後!我就圖眼巴前,您把那兩個退了,再來和我說什麼娶不娶。」

  他覺得她是為了能和容實在一起,有意的無理取鬧。他要是真聽了她的,立刻就會變成眾人皆知的笑話。女人的心不在你身上,花多大力氣都是白搭。他想好好和她談談的願望破滅了,看來只有對她施壓,她就不敢放肆了。

  他平了平心緒往前走,「我敬你,不想逼你,可惜你不珍惜,那我也沒法子了。我是勢在必得……」他嘴裡說著,忽然發現邊上人不見了,回頭一看,她五體投地趴著,又摔了一跤。爬起來坐在地上,滾得一身的泥漿。他目瞪口呆,這人是怎麼回事,下盤不穩嗎,怎麼又摔呢?還是上回在廣濟寺摔壞了腦子,變成傻子裡?他頭一回感到無奈,伸手拉她,「快站起來!」

  她委委屈屈扶牆起身,臉上淋了雨,癢梭梭的。抬手擦了擦,手背上的青苔蹭到了臉上,污糟貓似的,壓著嗓子和他說:「我近來不知怎麼回事,隔三天必定摔一跤,雷打不動。我跟您說,我可能是撞邪了,那天安置完了禧貴人的棺槨,後背老是發涼。我院子裡有個荼蘼架,好幾回夜裡看見有人在架下溜躂,我一叫,他就面牆一動不動站著,八成是個鬼,從廣濟寺裡帶回來的。」她摸了摸後脖頸子,「等明天出太陽了,我上東嶽廟去一趟,讓老法師給我瞧一瞧,到底年輕輕的,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她疑神疑鬼的嚇唬人,他知道她所想,也不會信她那一套,順勢道:「我認得幾個喇嘛,你要真撞了邪,讓他們拿大鑔在你耳朵邊上來一下子就好了,哪裡犯得上去東嶽廟。」

  她往他傘下縮了縮,笑道:「也是,東嶽廟裡供著閻王爺和小鬼兒呢,去了羊入虎口。」剛說完,響亮打了個噴嚏,直射豫親王面門,噴得他一頭一臉。

  他快被她弄瘋了,胡亂捲著袖子擦了臉,慍怒道:「你再鬧,我現在就上太后那裡請婚!反正兩個也是娶,三個也是娶,乾脆一塊兒進門算了。」

  她一本正經看著他,「六爺嫌我麻煩嫌我髒,就這麼著,您還娶我呢?」她笑了笑,「您再琢磨琢磨吧,到底是要個管家,還是要位福晉?或者您摳門兒,想不花一個大子兒,讓我一人兼兩職?真要這樣,我可不幹,我在內務府挺好的,有俸祿,還有官兒當,不打算換地方,謝謝您的盛情了。」

  說話兒進了內務府夾道,離正門還有段路,她也不躲在他傘下了,橫豎滾了一身泥,還怕淋著嗎?她潦草蹲了個安,連跑帶跳進了衙門裡,至於那位王爺怎麼樣,她可管不著了。

  述明看見她的邋遢模樣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了?兔兒爺崴泥了,給淋化了呀?」

  頌銀笑著說:「我在六王爺跟前攪局呢,不過成效大概不怎麼樣,聰明人裝傻太難啦。先甭管這個了,我去敬事房查綠頭檔,蔡和先前逮了兩個太監送慎刑司,說什麼奴才上了主子的炕,我不便出面,您查去吧!」

  述明一聽茲事體大,摘了帽子就帶人出門了。

  頌銀慢吞吞換衣裳重綰了頭,剛坐下就見灑掃處的一個小太監冒雨跑進來,膝頭子往地上一點,說:「小佟總管,出事兒了。」

  她唔了一聲,「出什麼事了?」

  小太監往慈寧宮方向一指,「太后宮裡的秀姑姑打發奴才給您遞個話,太后招養心殿陸總管回事,好像是藉著萬歲爺傷風的由頭,責怪陸總管沒往上報,要開發陸總管。」

  頌銀心頭一緊,「什麼時候的事兒?」

  小太監說:「一盞茶前見陸總管進慈寧宮的,小總管趕緊想轍吧!」

  頌銀胡亂揮揮手,轉身見桌上放著一疊豫親王府買辦的冊子,夾上就往慈寧宮去了。

  關於陸潤的角色,其實很難定義,他是養心殿總管,是御前紅人,皇帝的生活起居離不開他。他世事洞明,謹慎練達,和別的太監不一樣。他對於皇帝來說是怎樣的存在?也許是知己、是心腹,甚至是智囊。既然聯繫得這樣緊密,太后的發作是早晚的事。眼下恰逢皇帝抱病顧不上他,借題發揮處置了他,至少斷了皇帝一條膀臂。同樣是親生的,毀了一個成全另一個,能做到心安理得,實在令人費解。

  頌銀一向對陸潤很有好感,又因為彼此之間有些交情,他遇見了難處,她自然要盡全力相幫。

  進了慈寧宮從中路上過來,還未到簷下就看見殿內的情形了。太后坐在寶座上聲色俱厲,陸潤跪在金磚上,腰桿挺得筆直,一字一句應答著,並沒有畏縮怯懦的模樣。

  馮壽山站在外頭望風,防著皇帝突然駕臨。起先見人進來神情緊張,待看清了是她,便垂袖迎了上來,插秧打了一千兒,「小總管怎麼來了?」

  她笑了笑,「按著老佛爺的口諭,給六爺府裡添置了些東西,不知合不合老佛爺心意,特送來給老佛爺過目。」說著往殿裡瞅了一眼,「正忙著呢?那不是陸潤嗎?他怎麼在這兒?」

  馮壽山縮脖兒一笑,「老佛爺法辦他呢,您別管。」引她到落地罩外,請她稍候,自己進去通報了。

  她站在天鵝絨幔子後面等信兒,裡頭的動靜外頭全聽得見。起先太后細數他的罪狀,幾乎沒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件,皇帝歇得晚了,胃口減了,都怨他伺候不周。反正欲加之罪,不需要什麼道理。後來聽見她送了買辦單子過來,為的是她那心尖兒的大婚,立刻把陸潤撂到了一邊。

  裡面說宣,沒等馮壽山傳話,她一腳已經邁了進去,給太后請個雙安,笑道:「您上回說的那個掐絲琺瑯獸耳爐,我給您踅摸著了,另命匠作處打造了一對紫檀底座,已經給豫王府送去了。還有四扇楠木屏風、烏木的鎏金寶象床、大荷葉的粉彩牡丹瓶……一色挑的最新樣式,等陸總管回去的時候面呈萬歲爺,再從庫裡撥出去。」

  太后讓宮女取了西洋眼鏡來,倚著引枕逐個清點,問問這個花瓶,那個螺鈿櫃,由上至下幾十樣東西都很合心意,便沒什麼可挑揀的了,滿意地點了點頭,「我瞧都甚好,把事交給你靠得住,省得我操心了。我這兒得了幾匹緞子,宮妃們裁衣裳有剩下的,回頭賞你一匹。豫王府眼下不知籌備得怎麼樣了,你去瞧過沒有?」

  頌銀謝了賞道:「我阿瑪去過,說都置辦得差不多了,兩位福晉的院子一東一西,也都按著禮制張羅完了。據我阿瑪說庭院裡收拾得很好,六爺還修了挺大一座假山,可惜老佛爺不能出宮,要不上王府瞧瞧,也可以散散心。」

  太后說起那位愛子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含笑道:「我有時候倒是羨慕先帝的幾位太妃,兒子在外頭建了府,接出去在王府奉養。花兒一樣的年紀進宮來,白髮蒼蒼了還有出去的一天,比我強點兒。我生養了兩個兒子,小的在外頭,大的當著皇帝,奉我為太后,這是他的孝心,兩個兒子我一樣的疼。如今燕綏成家了,有了人模樣,反倒是皇帝,竟叫我日夜合不上眼。」說著把話岔了過去,憤然道,「一個九五之尊,肩上多重的擔子,龍體康健才是萬民之福。這會兒可好,病了密不外傳,是寢宮裡養著華佗,有病能自醫了不成?我知道都是被那起子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調唆的,一味的獻媚邀寵,竟全然不顧身子了!皇帝究竟是什麼病症?內務府接了呈報沒有?太醫院的記檔在哪裡?你是御前的掌事兒,你私瞞主子病情,有個好歹,你就是生了一百條賤命也不夠消磨的!」

  陸潤跪地不說話,解釋過了,太后聽見也只作聽不見,所以都是無用,便不再贅言了。頌銀在一旁看著,宮女送茶盞來,她忙接了呈上去,一面小聲道:「老佛爺息怒,奴才不知道老佛爺說的是哪樁,但要是萬歲爺這回傷風傳醫的事兒,陸潤打發人報過內務府,奴才也去養心殿瞧過。主子爺不願意兜搭,只說頭疼有些發熱,日精門和月華門上有太醫院的人候著,叫來瞧瞧就是了。」

  太后皺了眉。「你是知情的?」

  頌銀道是,「我先頭去敬事房查檔,恰好蔡和同我說起今兒聖躬違和,連日講都沒進。後來回了內務府,沒多會兒就接著養心殿的信兒了。」

  太后不太滿意她這時候替他出頭,她一說內務府知情,這戲就唱不下去了,還怎麼治陸潤的罪?她冷眼看著頌銀,「日精月華的宮直是給東西六宮預備的,皇上有恙得傳院史,你進內務府兩年多了,這還不明白?」

  頌銀知道陸潤正瞧她,她連眼珠都沒轉一下,陪著小心說:「萬歲爺的脾氣您知道,不愛大動干戈。說小病小災的,上南三所傳人要驚動大半個紫禁城,回頭又勞老佛爺擔心。乾脆就近叫一個,開一劑表汗的藥用了,說睡一覺就好了。」

  她這麼糊弄,其實也不是拆不破,不過瞧著豫親王對她有意,太后心裡有數,賞她個臉不再追究罷了。可是陸潤的「罪狀」太多,甚至連皇帝子嗣單薄的過錯都算在他頭上,把御前的人一律歸納為狐媚子。單是女官這麼罵就算了,太監也這麼稱呼,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陸潤白著臉跪在那裡不辯解,可那寧折不彎的錚錚鐵骨,真難把以色侍君和他聯繫在一起。

  他不肯低頭,太后更要開發他。高聲叫馮壽山,「我就是瞧不上眼他這樣兒,區區一個太監,我還不能處置了?著人打他五十板子,貶到瓷器庫看瓷器去。御前另打發人伺候,皇帝問起就說是我說的,這點主我還作得了。」

  太后這麼一鬧等於是撕破臉了,頌銀倒不擔心他們母子成仇,反正現在不過是維持表面上的客套罷了,就算掐起來也不稀奇。她擔心的是陸潤,這樣珠玉般的人,不該受這種遷怒。然而太后已經下了決心,動刑是在慈寧宮,一張春凳擱在台階前,就在眼皮子底下開打。頌銀心裡急,不敢做在臉上,眼睜睜看著兩個太監把他架起來,按在了春凳上。

  宮裡的笞杖是種厚厚的大板子,一仗下去威力不小,別說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下手重點兒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行刑的是馮壽山的徒弟,力道怎麼拿捏都看皇太后的臉色。頌銀見他們運了十分的力氣,絕不留半點餘地,陸潤不像那些太監似的哭爹喊娘,他有他的驕傲,即便被打死也不求饒。但越是這樣,太后的怒火便越熾,僅僅三杖而已,那絳色的曳撒顏色加深了,是血滲透出來,染紅了綢子。

  頌銀求太后,「老佛爺您消消火,五十等同杖斃,六爺的婚期就在眼前,見血不好,請老佛爺開開恩。況且陸潤是皇上跟前的人,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真要傷了皇上的體面,豈不折損老佛爺和皇上的母子情義?老佛爺大慈大悲,上回出宮進香,可憐小叫花子還讓賞錢賞點心呢。陸潤好歹是秉筆太監,在皇上身邊十多年了,您要打死了他,叫人說老佛爺過於嚴厲,皇上臉上也無光。皇上不痛快了,底下人還能痛快嗎,到最後給誰小鞋穿,您想想?」

  這麼說來也是的,這個裉節上就睜隻眼閉隻眼吧,等大婚完了再說不遲。回頭皇帝戇勁兒上來了,弄得燕綏不上不下就糟了。

  太后長長呼了口氣,抬手道:「罷了,就到這兒吧!這回只是給個教訓,下次再犯就甭想活命了。」

  頌銀躬身下去,背上冷汗淋漓。待太后回了殿裡,忙招呼左右把人抬起來,一氣兒送回了他坦。

  陸潤一聲疼都沒喊,真是條漢子。他依舊在擔憂,「皇上跟前沒人伺候……」

  頌銀看著他氣若游絲的樣子,心裡很覺得難過,開解他說:「你放心,我命人給譚瑞傳話,讓他先到養心殿支應。你別管那些了,好好養傷要緊。」

  他是個知禮的人,趴在那裡頓首,「多謝佟大人相救,要沒您,我今天是難逃一劫了。」

  他真出了事,接下去大夥兒還有好日子過嗎?頌銀就是個官紳小吏的心態,得過且過著,只要天不塌,她就繼續鬆快地喘著氣兒。沒到非要她站邊的時候她會中庸,夾著尾巴做人,像他阿瑪矇混的那十年一樣,繼續刀切豆腐兩面光。所以救了陸潤不單是為報恩,也有在皇帝跟前邀功的意思。不過嘴上到底還是要客套的,「你說過不稀罕錢財,攢錢不如攢人情,現在這話看來真有道理。咱們是有來往的,難道我還眼看著你被打死嗎?」外面小太監領著太醫過來了,她彎腰說,「我那兒還有事要忙呢,就不多呆了。讓他們伺候你用藥,我明兒再來瞧你。」

  他嗯了聲,把臉埋在臂彎裡,沒有動靜了。

  頌銀退出來,站在葡萄架下看,剩餘的兩串葡萄已經紫得發黑了。那層層疊疊的葉子日漸枯黃,顯出秋日的蕭索來。

  回到內務府,她阿瑪已經辦完案子了,正坐在案後愣神。她叫了他一聲,「怎麼說?有頭緒沒有?」

  述明兩手耙了耙頭皮,懊喪道:「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說是撞破過一回,本來求著告著不讓說的,結果一打架,什麼都忘了,什麼髒的臭的全翻出來了。」

  頌銀覺得不可思議,「宮女找太監當對食還情有可原,畢竟都是苦人兒。都當了嬪了,皇上也翻牌兒,怎麼還……」

  述明嘆了口氣,「深宮寂寞難耐,她們的難處咱們不懂。有守得住的,像惠主兒,她有寄託,得了個公主以外還愛吃,天菩薩不及她一口吃食要緊。是皇上易得,是吃食易得?她是聰明人,看得開。也有全貴人那路的,沒兒沒女,兩三個月翻一回牌子,剩下就是『六宮望斷芙蓉愁』了。天天兒的想自己多可憐,手底下有個把懂事、得人意兒的太監招惹,一個晃神,就給帶到邪路上去了。」

  宮裡真是五光十色,這就是個縮小的四九城,住滿了人。人多,各式怪事兒也多,有的時候讓人哭笑不得,那接下去怎麼辦呢?

  述明說:「不敢往下深查,要查必須先得上命。可上邊怎麼回呢,說您的一位嬪和太監攪合在一起,給您戴綠帽子了?沒法開口啊。」說著想起來,頓下問她,「你上哪兒去了?」

  她接了筆帖式送來的賬冊子,坐在下手翻查,一面道:「我上慈寧宮救人去了,陸潤叫太后打了個稀爛,送回他坦去了。」

  「死了?」述明驚道,「不好!」

  頌銀忙說沒死,「就是傷得挺重,三杖下去血肉模糊了。」

  述明坐在圈椅裡兀自嘀咕起來:「這麼的……更不能回了。萬歲爺在病中,陸潤被太后收拾了,後宮又出了這事兒……要不報太后吧,橫豎咱們沒膽兒瞞著。」再細細琢磨,「不成,太后和皇上不一心,誰知道她會出什麼幺蛾子!報皇后?皇后為禧貴人的事禁足到現在,有也賽過沒有。」想來想去,闔宮竟沒有一個能依託的。

  爺倆坐在那裡面面相覷,頌銀說:「萬歲爺近來似乎不太好,綠頭牌不常翻,三天兩頭的聽說病著。病了不招太醫院的人,在日精門上宣宮直,太后就是以這個為由整治的陸潤。」

  述明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我最近眼皮子老跳啊……」

  這話聽了不下十回了,頌銀撐住了頭,「您說是不是要有變故啊?您眼睛怎麼老跳呢!」

  他想說什麼,最後搖搖頭,把話嚥了回去。紫禁城最後是不是會換主子?為什麼近來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了?豫親王是烈火烹油,皇帝呢,有種吊在上頭不上不下的尷尬。身子不濟,處置政務有時候優柔寡斷,委實很勉強。要變天,其實對於他們姓佟的來說不是壞事,可就是糟蹋了讓玉,當初送她進宮看來是失策了。很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這話在理。真要是易了主,她可怎麼辦?

  述明站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圈,「我還是得上養心殿去,這事兒一定得請主子示下。你跟著一塊兒去吧,我怕他問起陸潤,我隔了一道手,回不明白。」

  頌銀道是,陪同去了養心殿。皇帝歇在後面又日新裡,這種難堪的事兒得支開了人再回,她沒有跟進去,在穿堂裡站著,裡面喁喁低語,聽不真說了些什麼。

  隔了好一會兒她阿瑪才露頭,壓著嗓子叫她,衝她招了招手。她忙整衣冠入內,見皇帝斜倚在錦墊上,面色不太好,嘴唇卻紅得抹了口脂似的,乍見叫人吃一驚。

  她上前行禮,輕聲細語問:「主子,您身上好些了嗎?」

  皇帝點了點頭,「朕聽你阿瑪說了,今兒老佛爺處置陸潤了?」

  她應個是,「慈寧宮的秀旗打發人給我報信兒,我得了消息就趕過去了。老佛爺怨怪陸潤隱瞞聖躬病勢,發了很大的火,命人笞杖。我求了半天的情,好歹求下來了,可他還是挨了十幾下子。眼下人回了他坦,叫太醫過去瞧了,是皮肉傷,性命無虞的,皇上放心。」

  天氣不好,早早兒就掌了燈,燈下的君王有種孱弱的氣象,但眼裡鬥志不滅。他沉默了很久,幾乎在頌銀打算和阿瑪告退的時候,才聽見他咬著槽牙說:「養虎為患!朕御極那年,燕綏不過十四,十四歲的孩子,能有什麼翻江倒海的能耐?這十多年來朕念手足之情,更礙於母后的情面,對這幼弟算是仁至義盡了,誰知他不知收斂,仗著母后寵愛,絲毫不將朕放在眼裡。如今母后也逼朕,不把朕逼得反擊,他們就不舒稱。既如此,也沒什麼可姑息的了,姑息只能養奸。傳內閣大臣來,朕要命他們擬摺子彈劾豫親王,從他私闊宅院到吞吃稅銀,一樁一件,都給他清算乾淨。」

  頌銀心裡直打鼓,要處置豫親王完全可以背著人辦,為什麼當他們的面提起?難道又是一場考驗嗎?

  述明掖著兩手,腦袋低垂,顫巍巍應了個嗻。

  「容實今兒不在,頌銀傳話給他,明兒起他就是領侍衛內大臣。著他領皇命,正黃、正藍兩旗加派人手,晝夜戍衛各增八班,以固紫禁城城防。宮掖之中外男一概不得擅自走動,包括慈寧宮。皇太后有了年紀,當安心靜養。自即日起,每月初一十五,眾兄弟至慈寧宮恭聆慈訓,平日問安一概減免。」皇帝字斟句酌地叮囑著,「過兩日是豫親王大婚,內務府調撥人手出宮協助,事畢不用回宮,作賞賜之用。記住了,找精幹靠得住的人,朕自有用處。」

  爺倆聽得冷汗直流,這份信任來得突然,恐怕不是什麼吉兆。兩個人戰戰兢兢領命,又聽皇帝輕聲一笑,「你們不必害怕,忠心護主的,朕自不會虧待你們。如今讓玉進宮了,朕打算擇個吉日封她為嬪,等她有了身孕,再行封妃、抬籍。還有頌銀和容實,你們的事朕都知道。容實在黏桿處爬樹的時候就跟了朕,到如今十幾年了,朕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容師傅的兒子,但對朕來說勝似手足,朕寧願相信他,也不願相信那群虎狼兄弟。以往朕是太寬宥了,寬宥過了頭,顯得朕無能,叫底下人也跟著受屈辱。朕沒忘,朕是皇帝,這萬里江山盡在朕手,怎麼能被個婦人左右!」他長出一口氣,似乎把擔子卸下了,再也用不著偽裝了,頓了頓道,「朕吩咐你們的事,要盡心去辦。朕既然當著你們父女的面說,就沒拿你們當外人。你們在誰旗下都不重要,只要心裡惦記著正經主子,那就是你們保命的良方兒。」

  述明帶著頌銀咚地一聲跪下了,以頭觸地,顫聲道:「奴才們為主子死而後已。」

  皇帝道好,「這是長遠之計,朕知道辦起來很不易,別叫朕失望,朕等著瞧呢。」說罷一揮手,「跪安吧!」

  爺倆泥首又磕一頭,起身卻行退出了又日新。到穿堂上,連眼色都沒有交換,等出了養心殿才喘上一口氣。頌銀惶然說:「阿瑪,萬歲爺這回是吃了秤砣了。」

  似乎以往的挑釁都不及這回強有力,事關陸潤,皇帝就下了狠心。皇太后實在是個匪夷所思的女人,好好的為什麼要去尋人家的晦氣呢,這下子弄巧成拙了。皇帝美其名曰「靜養」,其實就是圈禁。初一十五覲見,五六個兄弟聚在一塊兒,豫親王有話也說不上。其實早就應該這麼做的,頌銀雖然並不喜歡皇帝,但這次卻覺得十分解恨。一個人活得太自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有什麼資格獲得尊重?因為豫親王成家了,也許很快就會生兒子,於是加大力度和皇帝打擂台。同樣是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難道坑了長子,她就不心痛嗎?

  述明卻很苦惱,「你說皇上能一氣兒打趴六爺嗎?要能,咱們就算押對寶了;要不能,佟家上下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頌銀愣愣看著她阿瑪,「那咱們怎麼辦?皇上的意思明擺著,只要朝中有人彈劾六爺,六爺手上的差事就得放下,在家等候發落。可是六爺真那麼容易治服嗎?皇上能抓住他什麼把柄?他圈地建花園是得太后許可的,稅銀有底下人頂包兒……」

  述明抬了抬手,「別說了,我得好好琢磨。你回衙門去吧,我打發人出宮給內閣的人傳信兒,還有那兩個反了天的太監要處置,忙著呢!」

  她目送阿瑪走遠,還沒到傍晚,天卻陰沉得鍋底似的。雨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