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客氣的人,揚聲叫再春,「給小佟大人上茶。」
她說別忙,「我坐堂天天兒喝茶,先前就灌了一肚子水,這會兒不渴。」轉頭道,「再春別張羅,給你乾爹煎藥去吧!」
再春應個嗻,上外頭生爐子去了。
陸潤沒法挪動,只能撐著身子說話。平常那麼亮潔的人,好像一下子給打沒了精神頭,看著十分萎靡。頌銀替他掖了掖被角,「你怎麼不求饒呢,說兩句好話,興許太后就不苛責了。」
他莫可奈何地一笑,「一個人打定了主意要辦你,你就是匍匐在地也不頂事。太后瞧不上我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不過抓住個機會發作罷了。還是得謝謝你,我沒想到你會把事攬在自己身上,我當時很擔心,怕太后遷怒你,好在事兒翻篇了,要是連累了你,這罪孽我也沒法贖了。」
頌銀沒好告訴他,就因為上回禧貴人生產的事兒,太后算是把她當成自己人了,因此不至於和她太較真。她只是開解他,「我也不能為你做什麼,既然她拿內務府壓你,我順口應下了,她就沒話說了。你別惦記這個,上回廣儲司的案子是你替我求的情,要不然我們父女到這會兒都抬不起頭來呢。眼下你遇上了坎坷,我沒有不相幫的道理。」
他點了點頭,「種善因得善果,佛經上說得沒錯。其實我並不懼死,我這一生什麼苦都吃過了,不受待見、招人恨,別人嘴裡我是個什麼樣兒,我都知道。」他伏在臂彎上看她,眼裡有淡淡的哀愁,「我倒是很羨慕你,你當著官,做著本該男人做的差事。反觀我,我是宮監,我伺候人,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奴才。太后容不得我,昨兒細數我的罪狀,裡頭就有一條耽誤皇上子嗣。」
頌銀聽得心頭揪緊了,對他來說不管和皇上有沒有瓜葛,這種話能說出口,就是對自己又一次的傷害。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往前挪了一點兒說:「你別放在心上,皇上昨兒下了令,太后等同圈禁,算是為你出了氣。」
他沒有接她的話,他有傾訴的慾望,自顧自嘆息著,「誰願意作踐自己?可人到了這份上,有時候並不由自己的心。我們做太監的,不過是個玩意兒,誰把你當人看!我只知道悶頭幹活兒,做好自己的份內。因為我除了伺候人,別的什麼都不會。」
他的話已經夠明白了,他和皇帝的確牽扯不清,但並不是出於自願。他雖淨了身,感情上還是個男人,和皇帝在一起是「作踐」,他的一切只是委曲求全。頌銀同情他的遭遇,這麼多年了,也許漸漸由被動變得習以為常,那是因為對自己的人生無望了。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她至始至終覺得他是一個有風骨的人。他在盡全力保持他的堅定和正直,比那些為虎作倀的人強得多。
「我和阿瑪說過,只要你願意,將來等你老了,我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她是真心實意的,她在宮裡只看得上他一個人,可是他無依無靠,將來落了單,怕不能安然終老。
陸潤聽了她的話顯得很震驚,震驚過後眼裡流露出感激之情來,「你是這樣想,容大人呢?他會不會反對?」
頌銀有些不好意思,她和容實的事似乎已經無人不知了,畢竟兩個人沒有定下來,猛一提起還是讓她怪難堪的。否認自是不必,她心裡畢竟已經認準那個人了,便道:「他也常在背後誇讚你,怎麼會反對呢!到時候大家都老了,聚在一起多熱鬧呀。」
一個太監,命運就像浮萍,幸得這樣的人,知己一樣看顧你,不管將來怎麼樣,心裡總有一份依託。他長久以來被壓得喘不過氣,她表了這個態,就算他未必當真到她府上去,也有一種後顧無憂的感覺。這世上什麼最難得?是真心。他以前不懂,今天看到了,此生便無憾了。
他拿了主意,緩緩說:「我受了傷不能進宮,再春探到些消息,說皇上打算剷除豫親王,有這事兒沒有?」
頌銀說有的,「萬歲爺是為你不平吧,終於下了這個決心了。我覺得這樣也好,一山不容二虎,索性分個勝負出來,往後我們佟家也能踏踏實實為主子賣命了,免得裡外不是人,兩頭落埋怨。」
陸潤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久才道:「你的立場不能太鮮明,聽我說,這會兒站錯了邊,一個閃失就是萬丈深淵。內務府不必贊襄朝政,你們不知道朝中風向,豫親王的根基深得很,輕而易舉拔除不了。皇上是病糊塗了,暫且沒有皇嗣克成大統,豫親王貴為皇太弟,終有一天皇位會落到他手裡。」他看了她一眼,「聖躬這半年來越發萎頓,面上是看不出什麼,其實皇上的身子已經掏空了。他不宣太醫,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病勢,不願意建太醫檔,以防太后和六爺更加肆無忌憚。我今兒告訴你,是為了你好,你要謹記。說起來司禮監在內務府轄下,咱們是上下屬的關係,可我沒拿你當外人,更因你昨兒甘願為我冒險,我信得實你。皇上能撐多久,誰也說不準。他想扳倒豫親王,扳倒之後呢?江山會落到誰手上?你們內務府不是機務衙門,管著吃穿住行,能夠保持中立,就儘量不向任何一方倒戈。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給你提個醒兒,讓你瞧清楚整件事,每一步不至於踏錯,才能保住你們佟佳氏的基業。」
頌銀幾乎要懵了,原來有這樣的內情,皇帝是垂死掙扎,已然顧得了今天顧不上明天。這麼說來多周密的計畫都不頂用,除非一氣兒弄死六爺,否則這江山還在人家手裡。他們佟家可以繼續兩邊敷衍,容實呢?他不得不聽皇帝的令兒,然後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的領侍衛內大臣,將來皇帝一完蛋,他的結局又會是怎麼樣?
她站起來,在地心無措地轉圈,喃喃說:「什麼病症呢,不傳太醫怎麼成。應該好好瞧病,好起來了大家安生。」
陸潤還是搖頭,「潮熱、骨蒸、火盛金衰,十有八九是癆瘵。前陣子吃了藥,緩和些了,近來似乎又不大好。御前的人身上都帶著安息香,那香能抵擋瘵蟲,你自己也留神。」
所謂的癆瘵就是肺癆,基本是難以治癒的。頌銀傻了眼,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讓玉。她侍過寢,會不會被傳染?這回真是坑她坑得不淺,好好的妹妹,這下子完了。
頌銀哭起來,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擦著眼淚對陸潤說:「你告訴我這些,我很感激你,要不這會兒還傻乎乎的進退兩難呢。我們自由身是不要緊的,可憐我那妹妹……我得回去和我阿瑪好好合計合計,就不在你這兒多呆了。你好好養著,既然皇上那裡這麼著了,你自己保命要緊。回御前,能晚一天是一天吧!」
她從圍房裡出來,腦子暈乎乎的,該怎麼做沒有方向。好在讓玉有眼力勁兒,一月來兩回月信幹得漂亮。肺癆這種病,越是病得重,往後房事上越是不知節制,她得打發人給讓玉傳個信兒,讓她心裡有數,推脫個乾淨倒好。
她失魂落魄回到內務府,又是廣儲司一月一盤庫的時候,底下佐領和筆帖式把算盤撥得山響。匠作處新置了一批掐絲琺瑯手爐,是為宮裡眾小主兒籌備的,拿到內務府來請大總管過目。頌銀見她阿瑪正忙著,不便說什麼,恰好造辦處送侍衛行裳的樣品過來,她拿到燈下細看面料做工,復問:「給侍衛處瞧過沒有?」
太監道:「先拿來給您過目,您要瞧得上眼,奴才再送侍衛處。」
她怔怔點頭,檢查了一遍覺得可行,把行裳遞了過去,「見著容大人替我捎句話,就說晚上我要見他,下鑰前請他哪兒都別去,我上侍衛處找他。」
太監應了個嗻,帶上樣品走了。
又是悶頭一陣忙,直到午飯時候才閒下來。膳房太監抬著食盒進來,父女兩個是在一處吃的,述明給頌銀盛了碗湯,「我瞧你臉色不好,是累著了?多吃點兒,別回頭你額涅又說我虧待你,讓閨女做牛做馬。」
她耷拉著嘴角不說話,等太監都退出去了才道:「我去看陸潤,他和我說了挺多話,有件事我得告訴您,豫親王那兒咱們不能反,還得捧著他。」
述明夾了一口攪瓜,吊在嘴角問:「為什麼呀?」
她起身上門外看了看,回來壓著嗓子說:「萬歲爺得了癆瘵,瞧著前景兒不好,咱們得為自己打算。」
述明啊了聲,「這……這……」
吃驚實在不小,有些事兒當真人算不如天算,老虎好歹發了威,誰知死期也到了。
頌銀喝著湯,眼淚往下直淌,「阿瑪,咱們失策,坑了三兒了。」
述明坐在那裡像根蔫了的絲瓜,看上去是空心的。萎頓半晌才道:「命啊,誰也別怨。那會兒選人進宮,她自告奮勇,這回英雄失手,巴圖魯是當不成了,將來掙個太妃吧!」
賠了夫人又折兵,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父女倆對坐著長吁短嘆,頌銀下半晌什麼都沒幹,盡忙著做香囊了。給阿瑪和自己各做一個,又給容實預備一個,好容易盼到了下值,阿瑪說:「你,想法兒進豫王府,見一見六爺。既然皇上眼瞧著油盡燈枯,咱們日後還是得投靠他。朝廷裡起了風浪,他未必不知道,咱們表個忠心,就算馬屁有點晚,他心裡受用,將來不至於難為咱們。」
頌銀有點怕,「怎麼讓我去呢,這會子朝廷沒人盯著豫王府?要是讓皇上知道,他趁著還能喘氣兒,不法辦了咱們才怪。」
述明眼兒一瞪,「你傻啊?什麼時候了,你還轉不過彎來?還有容實那兒,你得和他通個氣兒。他死心眼子,你開解開解他,不能讓他一猛子紮下去了。往後怎麼樣請他自己斟酌,要還想活命,手鬆點兒,別和豫親王過不去,先打好了根基是正經。」
頌銀大嘆一口氣,他也是蒙在鼓裡,早上還說仗著升了官,打算和豫親王掐呢,誰知不到四個時辰又是一番大逆轉。什麼都可以有轉機,唯獨身子垮了,就再也沒有翻本的機會了。皇帝真是蔫兒壞,要沒有陸潤告密,他們這一群人就高高興興陪著他玩兒命了。給容實陞官,讓他大權在握和豫親王對著幹,等時候到了他兩眼一閉當他的大行皇帝去了,剩下你們的死活不和他相干,有這份算計,早幹嘛不對付豫親王呢?
官場上的人要善於見風使舵,一看局勢不對趕緊轉向,雖然有點兒市儈,卻也是不以己而為之。她抓著那個香囊猶豫,不知道容實聽了是什麼想法。讓他投奔豫親王,他最後能答應嗎?
好歹等到戌時,這時候官員們都準備出宮了,下值之前一段時間是最散漫的,頌銀趁這當口出隆宗門去了侍衛處。侍衛處設在太和門,那個衙門她不常來,領侍衛內大臣不單容實一個,同銜的有六位,底下還有內大臣、散秩大臣,品階個個比她高,都是貴胄裡頭的貴胄。侍衛處和內務府平時交集不多,別說那些當官的,就是下面的一、二等侍衛,太監見了他們都得自稱奴才,到了那裡就是到了貴人窩兒了,她進門甚至有點畏縮。
容實聽了造辦處太監的傳話,果真在值房裡等她,她是宮裡唯一授了銜兒的女官,十七八歲的年紀,物以稀為貴,進了門官員們都和她搭訕。容實要娶她了,那股得意勁兒了不得,唯恐大夥兒不知道,早就宣揚得眾人皆知了。
他站在門前看她和人說話,一字一句的,溫和有禮,心裡升起一股子難以自抑的自豪感。等她來了,忙迎進屋,笑道:「早上才見的,這會子又想我了?」
頌銀剜了他一眼,值房裡其他人見狀也識相,都藉故讓開了。
她取出香囊給他佩在腰帶上,仔細翻到了陽面,切切叮囑他,「不能離身,進宮必要帶著它,記住了?」
他嗯了聲,低頭看,挺簡單一個揪兒,實在沒什麼美感可言,便笑話她,「這是什麼樣式?怎麼從來沒見過?」
頌銀訕訕道:「我趕著做了三個,先湊合兩天,等我得了閒再好好繡花樣。」
他一聽挑了眉頭,「你做三個幹什麼?我一個,陸潤一個,燕六一個?」
她拿他沒辦法,「你想什麼呢!」自己解了檳榔袋給他看,「這兒一個,還有一個在我阿瑪那裡。」
他不太明白了,她這麼神神叨叨是頭一回,隱約出什麼事了吧?他拉了她往後,到院裡的箭亭旁問她:「你預備這個幹什麼?」
頌銀緊緊抓住他的手說:「我從陸潤那兒得了個消息,皇上身上不好,恐怕日子不多了,你要早做打算。這香囊裡裝了安息香,是用來防瘵蟲的,萬一要招你覲見,你帶著我放心。」她仰臉看他,「二哥,咱們怎麼這麼艱難呢,原以為能有盼頭,結果……」
容實回不過神來,陞官的喜悅還沒有散,結果一個大浪打過來,把他打得暈頭轉向。他定了定神問她:「陸潤的消息准不准?」
「他是日夜伴駕的,錯不了。我料著是因為我昨兒救了他,他為了還我這個情才告訴我的。皇上那裡不許透露,自己知道病勢,連太醫都不傳,只管讓宮裡人煎藥。要不是太后這回尋陸潤的晦氣,這事兒會一直隱瞞下去,直到瞞不住了為止。」她靠進他的懷裡,惶然道,「咱們往後怎麼辦?」
他收緊手臂攬住她,吻吻她的額頭說:「別怕,靠山山倒,靠海海乾,只有靠自己。真到了這個地步,我只有想法子除掉他。」
頌銀駭然,「你是說……」
他點頭,「趁皇上健在,還活動得開。等到龍御歸天了,一切都晚了。」
「不成。」她扣著他的手臂說,「我不許你這麼幹,他那麼精明人兒,光是跟前戈什哈就有二三十,上哪兒都是一大幫子人前呼後擁著,你別冒這個險。其實你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
容實齜了牙,「他要搶我媳婦兒,都鬧了兩回了,還沒有深仇大恨?我要不吭聲,你就是他的了。萬一他御極,還有我喘氣的地兒嗎?」他抓著拳頭說,「我豁出去破罐子破摔,先下手為強。」
「別撒癔症了,就為一個女人要鬧得你死我活?」她嘆了口氣安撫他,「就你那股唯恐天下人不知的勁兒,都知道咱們是一對了。他要是登基,皇帝搶臣子老婆,他還要臉呢。」
「萬一他不要臉呢?」
她給問住了,慢慢鬆開手,凝目看他,「那就是咱們沒緣分。橫豎你不許輕舉妄動,這不是小事兒,家裡那麼多條命,是好玩的嗎?」她環顧四周,見沒人才又道,「領侍衛內大臣不是你一個,你活泛點兒,有什麼推給別人幹,千萬別出頭。」
皇權之下哪裡還有他們這些為臣的活路,殺不得也得罪不得,實在窩囊死人。他說:「真到了那天,大不了辭官回江南。」可他心裡也明白,哪那麼容易!落到情敵手裡,擠兌也擠兌死你。他和頌銀的這場愛情平順而溫情,所有的阻力都來自豫親王。一旦這最大的障礙稱帝,以後的路怎麼走?除了放棄別無他法了嗎?
她重又圈住他腰,埋在他懷裡說:「那我也辭官,我跟你去江南,做你的少奶奶。」
他笑起來,「真話?不許撒謊。」
她堅定地嗯了聲,「我不撒謊,就跟著你走。你到江南我就到江南,你做買賣,我給你打算盤。」
「那還了得,大材小用了,讓皇上的內大總管給我做帳房?」他笑了笑,慢慢沉寂下來,挑起她一簇頭髮在指尖捻著,喃喃道,「惟願皇上時日再多些,至少等到郭貴人的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也許還有緩。」
有什麼緩呢?把一個襁褓裡的孩子立為儲君嗎?滿朝文武誰能賓服?到時候找顧命大臣,六爺要是被繳了兵權圈禁起來,也許還有文章可做。如果沒有,是不是他當皇帝,又有什麼差別?
頌銀現在擔心的就是容實把他得罪得太過了,如果單只是為她,她覺得應當沒那麼嚴重,畢竟六爺並不認真喜歡她,他只是想借佟家的手扼住皇帝的咽喉。等他龍飛御極了,佟家沒有了利用價值,到時候她的婚嫁自然就和他無關了。
她存著僥倖心理寬慰自己,也寬慰他。他的心思比她重,就算累官到這個品階,他心裡最看重的還是柴米油鹽。他不是個有抱負的人,當廚子有人吃,當木匠有人陪,就這麼簡單。他是用心對頌銀的,如果心愛的人被搶走,那麼是個男人都不能接受。君臣之間有了芥蒂,要和睦相處是不能夠了,當著別人的官,早晚被人以各種藉口收拾了。
頌銀自己有盤算,她阿瑪讓她去見豫親王,也好。趁機先表明立場,為自己和容實爭取機會。有些話該說就說,不能再藏著掖著了。皇帝不死,容家的地位沒人能動搖;江山易主,保和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還有他們父子的份嗎?
「事到如今,我覺得咱們應該賭一賭。」她說,「索性立功吧,如果他用得上咱們,咱們儘量替他辦了,他登極之後也許就不會和咱們過不去了。」
他聽後一哂,「殺功臣的皇帝不是沒有,他要真那麼講情義,還對皇上步步緊逼?」
這話也是,一個對手足都不留情的人,你指望他對誰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