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夜奔

  這件事一時半會兒商量不出頭緒來,情況瞬息萬變,只能見機行事。頌銀不便在這裡久留,切切叮囑他幾句就得離開。趁著還未下鑰離宮,回家喬裝打扮一番,扮成了個送蔬果的僕從,挑著擔子直奔豫親王府。

  豫王府她來過一回,門房未必認得她,府裡的管事對她是有印象的。

  天擦黑了,她戴個草帽進了阿斯門,哈哈珠子引她往後面伙房去,她沒理睬,撂下擔子叫人把筐裡東西搬走,轉身問:「王爺在哪兒?」

  門房有些吃驚,哪兒來的野泥腳桿子,進門直剌剌要見王爺。聲氣兒便不大好,「睜大眼睛瞧瞧這是哪兒,王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她摘了帽子,露出頭臉來,「請代我傳話,佟佳頌銀有事面稟王爺。」

  她的名頭現在算是很響的了,拜官也有大半年,四九城裡大概沒人不知道佟家有個做官的閨女。

  門房唬了一跳,一疊聲說對不住,「奴才瞎了狗眼,一下子沒認出小佟大人來,您千萬別見怪。您稍待,這就打發人上裡頭給王爺傳話,您坐吧,歇歇腿兒。」

  她沒心思坐,只想趕緊辦完了事好離開這裡。白天來惹人注目,夜裡來又覺得不方便。說實話豫親王人品真不怎麼樣,和他單獨相處她也有些懼怕。可既然到了這裡,再提心吊膽也得裝得鎮定。她負手向北看,離大婚只有五六天工夫了,該張羅的都已經張羅起來,簷下的彩畫是新描的,門窗上的菱花重上了紅漆,這大宅邸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來。

  哈哈珠子跑得飛快,到跟前打了個千兒,「王爺在書房呢,請小佟大人隨奴才來。」

  頌銀跟著過去,豫親王的書房有好幾處,二進、三進和花園都安排了地方。這回是在花園,上回釣魚的池子以北有個獨立的水榭,翹腳飛簷的,看形制有點像圓明園的遠秀山房。所以這人的野心是無處不在的,什麼都仿著帝王別業來,也真不怕人彈劾。

  哈哈珠子挑燈照亮甬道,要上台階時把燈籠垂得低低的,請她小心腳下。頌銀抬頭看,水榭前的氣死風蒙著水紅的綢子,燈火搖曳,照亮湖中的倒影,彷彿某個山野孤寺沐浴在斜陽裡,有種詭譎而豔情的味道。

  她跟過去,上了迂迴的廊子,將到門前時高聲通傳,「主子,奴才頌銀求見。」

  一個人影逐漸移過來,起先是模糊的一團,慢慢凝結,有修長的輪廓,束著端正的發冠。把門開開,夜風灌進書房,吹得他兩袖鼓脹,有一瞬她以為他會被帶飛,飛到九霄雲外去。他沒什麼笑模樣,輕飄飄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話,讓到一旁。頌銀行了個禮,心裡雖然打鼓,還是進去了。他踅身,反手關上了門。

  「夜奔?」他上下打量她,穿著下人的一裹圓,她是個小姐,卻從來不嬌滴滴,大事上豪爽得像個爺們兒,佟家真是出妖怪了。他微偏過頭,留了個自認為最好看的側臉給她,「來見我犯得著這樣打扮?是怕容實誤會?還是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頌銀沒怎麼看他,光盯著自己的腳尖了,說不是,「我是受我阿瑪的令兒,來給主子通風報信的。」

  他挑起眉,哦了一聲,「通什麼風?報什麼信?」

  頌銀把路上編好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您知道陸潤受老佛爺責罰的事兒嗎?皇上因此惱了,不叫眾王爺隨意出入慈寧宮,昨兒宣了內閣大臣,命他們收集主子罪狀,打算擬本上奏,好藉機處置您。我阿瑪得了消息,連夜派我來給主子提個醒兒,請主子留神。萬歲爺要是下定了決心,恐怕對主子不利,主子當早做準備,以防不測。」

  他的神情淡然,並不顯得意外,「難為你阿瑪,眼裡還有我。你們為皇上當著差,這麼要緊的事兒怎麼會來告訴我?」

  頌銀拿出全部的熱情來,以表現得萬分忠誠,趨前一步拱手道:「主子明鑑,我們佟家世代掌管內務府,這是太祖皇帝給的恩典。歷來鑲黃旗都是皇上親軍,我們替主子效命,絕無二心。可這輩兒委實怪誕,鑲黃旗旗主不是皇上,不瞞主子,我們夾在中間,有時候的確左右為難,可奴才和阿瑪有分寸,主子和咱們才是心貼著心的。不說旁的,就說皇嗣的事兒上,奴才和阿瑪甘冒滿門抄斬的危險,也為主子掃清前路,奴才們肝腦塗地向著主子,主子還信不得咱們嗎?」

  他聽了沉默下來,半晌輕輕一笑,「可以為主子死,就是不願意嫁給主子,這是你處世的道理,真是奇得很。」

  他扯到這上頭來,頌銀一時語塞,身子自發矮了三寸,賠笑道:「我來和您說正經事來著。」

  「爺要娶福晉,難道就不是正經事?」他瞥了她一眼道,「你報得晚了點兒,我昨兒就接到消息了。不過你能來,我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至少你們沒逼我動手開革你們,算你們識時務。」

  頌銀心頭突突直跳,看來這趟是來著了,也許皇帝的病勢他已經知道了,但不管他提不提,自己必須一味裝糊塗。自發的投奔和迫不得已的投奔是兩回事,發現靠山要倒才臨時決定調轉方向,這樣的忠誠有幾分真?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主子最體恤奴才,我們在內務府,原就不管朝中大事。也是我阿瑪和譚瑞說閒話時,譚太監不小心透露出來,我們才得知的。這不一得消息就上主子這兒來了,也許晚了點兒,但佟家對主子的心天地可表,主子您要瞧真周。」

  他頷首,「瞧明白了,還算有心。」

  她訕笑了下,「主子聖明燭照,奴才唯恐主子吃了暗虧。王府四周圍有暗哨盯著,我沒法兒,換了這身衣裳來見主子,主子恕我唐突。」

  他看她的眼神軟乎了點兒,「沒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雖是女人,但這份胸襟,爺也佩服你。」說著頓下來,帶著揶揄的口吻問她,「上回不是中了邪嗎,又是見鬼又是摔跤,幾天沒見全好了?」

  她精神一振,「我聽說主子有難,一下就痊癒了。」

  他哈地一聲,「敢情爺真是代天巡狩,還管驅鬼。你放心,這回的難不算難,這點子手段爺還抵擋得住。」他背著手長長嘆了口氣,「你說的,好奴才難得,等將來給了別人,還能不忘初心嗎?眼下局勢是這樣,我和皇上勢不兩立,你和容實何去何從?你我是知道的,畢竟佟家還在鑲黃旗,翻不出爺的手掌心。容實呢?他是外八旗的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你們各為其主,將來是個什麼說法?」

  頌銀忙道:「我今兒來,其實也是為容實表明心跡的。他如今升領侍衛內大臣,領了整個紫禁城的駐防調度。上三旗的侍衛裡頭,鑲黃旗貶至太和殿以南,太和殿以北只留正白、正黃二旗。正白旗是漢軍旗,都是他的人,主子大可放心。再者……」她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要算計到郭貴人了。這個當口她和肚子裡的孩子是最重的籌碼,她原想保護他們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拿他們冒險。可現在是到了絕路上,她要保住容家,就得把他們推出來。她心裡也煎熬,有禧貴人的前車之鑑,她真的一千一萬個不情願。然而人活著,總在不斷的取捨。也許她是自私,為了自己的幸福捨棄他們。如果單是自救,她不會動他們,但容實在跟前,她別無選擇,她必須為她愛的人打算。

  她深吸了口氣,「東西六宮因全貴人走影的事兒,侍衛處借加固門禁的名義徹查,查到景祺閣,發現被貶嬪妃有孕,已經五六個月大了。」

  他吃了一驚,「被貶嬪妃?」

  頌銀應個是,「皇上跟前的郭貴人,死活不願侍寢的那位,因開罪聖躬禁足,沒想到打入冷宮時已然有了身孕,若不是容實同我說起,我到現在都不知情……主子,容實這人平時不著調,大事上從來不含糊。良禽擇木而棲,當初主子替咱們牽線,為的就是拉攏他。如今容實和咱們一夥,也請主子不計前嫌,將來給容實一個前程,讓他為主子效犬馬之勞。」

  他似乎依舊對她存疑,「他願意投奔我?這話現在聽來怎麼有些可笑呢?容實那狗脾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就這麼被你說服了?」

  頌銀笑了笑,「主子別小瞧了女人的本事,他也不是聽不進話的人,我為他好,他有什麼道理反叛?」

  這消息對他來說確實有用,他和皇帝明爭暗鬥十多年,每每佔了上風,皇帝都有本事不動聲色將事態平息。那個哥子以前還算是哥子,後來就勢如水火了。如今朝廷分兩派,一派保皇一派擁護他,但皇帝無嗣是所有人擔心的,所以只要先絕了他的後路,任他苟延殘喘,他等得。

  他靜下心來思忖:「那件事,你能不能替爺辦妥?」

  他所謂的辦妥就是傚法之前禧貴人的處理方式,頌銀細琢磨過,要想逃過他的眼睛很難,她只有想法子李代桃僵。到時候先物色一個女孩兒充數,如果生的是閨女,則萬事大吉;如果是個阿哥,就把孩子換了,帶到宮外去,不拘養在哪裡,一定保住孩子的命。

  她掖手一揖,「奴才也想過這事兒,這會子下藥成不成。我問過心腹太醫,三月之內小產很尋常,不會招人懷疑。到了五六個月,孩子早已經生了根,這時候打胎,除非母體出了大變故。那郭貴人是個沒心眼兒的,到了冷宮照樣該吃吃該睡睡,身子強健得牛一樣,若叫她懷著身孕暴斃,做得未免太顯眼了。只有等她臨盆,我安排靠得住的人動動手腳,孩子落地幾天後夭折,皇上就是疑心也沒有辦法。」

  他側目看她,「你如今心這麼狠?當初禧貴人的事兒你不怨怪我?」

  她說不,「我是六爺的奴才,萬事以主子為先。原先是我考慮不周,在阿瑪手底下當差,得過且過著。眼下形勢變得這樣了,難道因婦人之仁,坑了主子大業嗎?奴才知道怎麼做,請主子放心。」

  他緩緩點頭,「你一心為我,我總該回饋你點兒什麼。說吧,你有什麼願望?」

  頌銀愣了下,他說得這麼直接,她到底要不要對他和盤托出?她咬著唇斟酌,「我為主子辦事,可求主子什麼呢!主子要是憐恤……許我和容實成婚,我是真心喜歡他的,想和他成個家。等將來我們夫妻一起為主子效命,做主子的心腹。」

  她戰戰兢兢,害怕他發作,沒想到他果真沒能忍住,銳聲道:「真心喜歡他?他哪點好?你不是主子的好奴才嗎,為什麼我要你,你不肯跟我?」

  她嚇得往後縮了半步,「主子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為我這個燒糊了的卷子損失一員大將,值得嗎?待主子御極,什麼樣的好姑娘找不著?我給主子張羅選秀,把後宮塞得滿滿的,這樣不行嗎?您要是娶我,我善妒,回頭霸佔著您,您當皇帝還有什麼趣致?況且我得讓佟家家業傳續下去,跟了您我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我阿瑪致仕後怎麼辦?家道豈不是要旁落?您就讓我跟容實混去吧,您既然一開始就把我說給他,金口玉言出爾反爾,豈不失了威儀?」

  她巧言令色,雖然句句在理,可人到了這個地步就像吃了迷魂湯,說什麼都枉然。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二銀,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我?」

  這個叫她怎麼回答?說我討厭您還來不及,會不會被他一巴掌扇死?她迂迴地解釋:「不是不喜歡您,是不能喜歡您。您知道我阿瑪和額涅嗎,做了二十五年夫妻,有一回我阿奶想給阿瑪納一房妾生兒子,我額涅知道了差點沒打死我阿瑪。我隨我額涅,受不了這個,所以我就跟容實吧,他不聽話我還能打。您當了皇帝我不能打您,連重話都不能說一句,說不定我會因此鬱鬱而終的。您願意看我香消玉殞?不能夠吧!」

  他眼裡本來還裝著希冀,結果她說得越來越透徹,他心底只剩荒蕪一片。都是藉口,什麼不願意和人分享,這地界上還有這毛病的人?他可以保證把心留給她一個人,這還不行嗎?他也是瘋了,吃不到嘴的最好,他現在瞧她就是處處惹人愛,容實配不上她。可她為什麼不愛江山?難道未來的皇帝還不及一個大臣嗎?

  「你說的這些咱們都能解決,只要於我有功,我不會虧待他。容實可以繼續官居一品,我也可以為他另擇佳偶,朝中大員的女兒任他挑選。至於傳續的問題,我讓你當皇后,母儀天下,還不夠光耀你佟家門楣的嗎?皇帝三宮六院確實是礙於禮制,如果我許諾只愛你一個,這樣也不行?」

  頌銀呆呆看著他,簡直克制不住想笑,「主子,您愛我什麼呀?」她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愛,也只有容實這個眼皮子淺的能瞧得上她。那人是頭一回喜歡姑娘,看她無一處不好,就連眉角的疤他都覺得花兒一樣。眼前這位呢,見多識廣,現在的心心唸唸不可能維持多久,等到了手,不稀罕了,撂到一旁想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她寧願跟著容實當霸王,也不願意跟著他當皇后,她不需要為家掙這份榮光。

  她往後縮手,臉上卻笑著,「有些事解釋不清,我本來跟著阿瑪一門心思辦差,您非給我做媒,讓我拉攏容實。我是個心志不堅定的人,拉著拉著就把自己搭進去了。我沒和誰好過,容實對我又體貼,我一個把持不住喜歡上了他,天天想嫁給他。」她不好意思地說,「那天我們在東華門上碰見五爺了,就五爺那嘴……這會兒紫禁城裡還有誰不知道我和容實的事兒嗎?名聲都出去了,我要是中途換了人,不被別人戳彎脊樑骨嗎。還是就這麼著吧,我給主子辦差,報答主子的恩情。主子成全我們,讓我和那二愣子湊成一對算了。」

  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事呢,姑娘家來請婚,一口一個「我喜歡他,我想嫁給他」。明知道他對她有意思,這麼幹不是存心捅他肺管子?他惱火,又迅速冷靜下來,也罷,不是和她論是非的時候,兩個人正熱乎著,越是硬分開越是唸唸不忘。他有法子叫他們成不了事,要想在紫禁城立足,可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夠的。

  他垮下肩頭,看上去滿臉失望,「我對你和對別人不同,你不再考慮一下嗎?」

  她微笑搖頭,「主子別著急,有更好的姑娘等著您吶。」

  「最好的姑娘已經把心給別人了,我還指望什麼?以前是我失策了,當時也沒發現有多喜歡你。到如今你心有所屬,我再說什麼都晚了。」他慘淡一笑,「可定準了?打算什麼時候完婚?」

  他這是鬆口了,頌銀喜出望外,總算讓她等到了。她儘量按捺,不敢讓他瞧出她有多得意,輕聲輕氣說:「他們家正籌備呢,先過了定再議婚期。」

  他喟然長嘆,「不是我的,終究留不住。」他抬起手臂,杏黃箭袖下的手舒展出個半圓,「趁著你還不歸他,讓我抱一抱成嗎?」

  她聽了很尷尬,「這好像不大好,叫他知道了怎麼看待我呢!」

  他愈發難過的樣子,「只此一次罷了,難道不能讓我有個念想嗎?」

  他說得怪可憐的,頌銀覺得作出一點讓步,能換來她和容實的平安和順,已經賺大了。要是觸怒了他,回頭一惱來個搶親,那就得不償失了。

  她一向大方爽快,張著手臂說來吧。他探過來,很溫情地抱住她,閉上眼感受,那顆冰封的心又活過來,開始通通地跳動。微收緊手臂,怕嚇著她,不敢摟緊,但是感覺到自己的顫抖,貼著她的鬢角喚她,「二銀……」

  她嗯了聲,「主子要聽話。」然後拍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

  她沒有急赤白臉,也沒有退避三舍,便讓他重又奢望起來。攏在她肩上的雙手緩緩下移,壓在她的脊背上,試探性地詢問她:「如果我對你很好,還來得及嗎?」

  她發現這樣不對,自己耳根子太軟,說不定又惹得一身騷。她決然推開了他,搖頭說:「咱們不合適,我該說的都說了。您對我好也罷,不翻別人的牌子也罷,都沒用。我心裡只裝一個人,這人進去了就出不來,那不是您。」她退後兩步向他蹲了個安,「主子是辦大事的人,揪著兒女情長不放,沒的耽誤了您。時候不早了,奴才該回去了,主子留步。」

  談話已經結束了,她的收尾毫不拖泥帶水,要不是忌諱著他手裡的權力,也許更加一針見血也說不定。嘴裡不說不喜歡他,字裡行間卻唯恐劃不清界限。她的意思很清楚,可以為他賣命,就是不願意跟他。哪怕他許她母儀天下,她也一點都不動心,只想繼續當她的小吏,看好她的一畝三分地。

  就這點出息?皇后不比內務府總管強嗎?皇后能和他並肩坐擁江山,她不稀罕嗎?

  他看著她逃也似的離開他的視線,開始反省自己有什麼不足。他所做的一切都合乎當權者的標準,即便他心裡有渴望,也不能按著自己的喜惡隨心所欲,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她不能理解,是因為還有選擇。如果別無選擇了呢?

  這樣的非常時期,人人都在算計。豫親王算計皇帝何時升遐,皇帝算計怎麼掙著最後一口氣扳倒老對頭,容家父子算計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

  容實回來已經很晚了,得了頌銀的消息,腦子一刻都沒停,到家亦是憂心忡忡。

  他們父子確實銜上恩,爺倆官居一品,放眼朝廷也找不出第二家來。這樣的恩寵不是平白得來的,當初先帝頒布遺詔時容學士在場,「嗣」變成「四」是個彌天大謊,沒有人促成,沒有人力挽狂瀾,哪裡來現在的局面?

  天下師傅的心大抵和父母一樣,對一個學生青眼有加,真會看顧得自己孩子似的。彼時皇帝做阿哥時就投在容學士門下,皇四子是個恭勤忠厚的秉性,從來不偷奸耍滑。少年人有志向,敏而好學,深得師傅喜愛。先帝有六子,個個好頭腦,其中屬燕放和燕綏最拔尖。帝王傳承秉持一點,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哥兒倆都是徐皇后所生,其中燕放又是嫡長,所以容學士和幾位重臣一頓攪合,冕毓就落到了皇四子頭上。皇帝即位後感念他們的好處,對幾位大臣都有封賞,容學士最甚,抬舉又抬舉。皇帝和容實打小就認識,私底下是哥們兒一樣的交情,父子兩代為主效力,才有了容家今天的輝煌。

  然而人性終是自私的,以前那麼托賴,到了緊要關頭,顧全的還是自己。皇帝的病症瞞得滴水不漏,要不是陸潤特意關照頌銀,他們還在一心一意計畫著對付豫親王。沒有了皇帝的鼎力支持,皇太弟是那麼容易擺佈的嗎?燕綏韜光養晦,表面一派祥和,暗裡無風三尺浪。對皇權的挑戰從來不需要劍拔弩張,只需要看準時機。大到外敵擾攘、藩王作亂,小到水災蟲災,賦稅放振,皇帝操了十分心,他務必操上十二分。美其名曰為主分憂,實則沽名釣譽,這就是豫親王的厲害之處。一個非但無過反而有功的人,你動他就是容不得人,是手足相殘,皇帝不能擔這個惡名,才容忍他到今天。現如今不管不顧了,下了狠心要收拾他,如果有副好身子骨,扳倒也並非難事。可是扳倒之後呢?膝下無人嗣承,到時候江山怎麼辦?

  容學士幾回面見聖躬,隱隱也察覺了不妥,「萬歲爺似有不足之症。」

  容實蹙眉說:「癆瘵。」

  容學士噎了半晌,隔很久才嘆氣,「年輕輕的……看來得另謀出路了。」

  眼下朝中除了豫親王,另四位王爺幾乎不問事了,見天兒遛鳥、養蟈蟈、生兒子,想了一圈也沒個好人選。容實望著他爹說:「您瞧景祺閣那位的肚子能不能拿來做文章?」

  容學士遲疑了下,「你知道那主兒肚子裡的是兒還是女?就算是個阿哥,皇上能延捱到孩子幾歲?我告訴你,幼主即位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得有個能鎮得住的人挺腰子站出來,到時候太后必須打頭陣。那位郭主兒的出身低了,她爹是個綠營參領,娘家一點兒根基沒有,何德何能當太后?照我的說法兒,陸潤是個禍害,他挨一頓好打,咱們全跟著遭殃。衝冠一怒為太監,我活了一把年紀了,沒聽過這說法兒。當真人病到這程度,糊塗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這個困境就像個大網子,兜住了所有人,連容學士都覺得無計可施。容實坐在圈椅裡,抬手撫了撫唇,「養心殿的情況能瞞住朝廷,瞞得住豫親王嗎?」

  容學士哼地一笑,「你當那鬼老六隻會賣乖?上回巴蜀總兵的任免,皇上只召了內閣幾位重臣商議,為什麼他那裡早早兒得了消息?他要是安生,說不定已經給打發到盛京看庫去了,還等到這會子?」

  容實斟酌了下道:「今兒頌銀來找我,她的意思是讓我留一手,免得將來遭人報復。可皇上那頭要抓著不放,咱們也不能不辦。我掂量再三,誰當皇帝都比豫親王好。我打算設個套讓他鑽,到時候一舉拿下他,就沒有後顧自憂了。」

  容學士打量了他一眼,「值當冒這個險?我知道你想什麼,你這可不是真為皇上,你是想狹私,是不是?因為豫親王對頌銀也有意思,你吃味兒,才打定主意要剷除他。」

  「這不是明擺的嘛,您還問?」他大大方方承認了,在他父親面前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不過為頌銀是一宗,另一宗,咱們從來都是皇上的人,豫親王幾次拉攏不見成效,對咱們就沒有怨言麼?風水輪流轉,落到他手裡,咱們就沒有好果子吃。別等到山窮水盡,到時候再想法子就來不及了。」

  容學士考慮得更多一些,「現如今有什麼能引他出來?」

  「您瞧什麼對他最重要?」

  容學士薅了把鬍子,「什麼重要……聖躬駕崩他就樂暈了。還有一點,景祺閣郭主兒要是個男胎,對他來說多少有點影響。」

  容實點點頭,「不論男女都宣稱是阿哥,他還能在親王府呆著?除非他不動手,動手我就有法子辦了他。」

  這是個險招,壞了事容家就完了,但要是能成,也許又是一朝顧命大臣。該不該冒這個險,實在令人難以定奪。容學士看兒子,他很少有這麼正經的時候,受祖蔭的公子哥兒,以前什麼都不願意上心。這回為娶個媳婦兒,老命都豁出去了,付出的代價是不是過大了?容學士是主張中庸的,當了這麼多年官,累死累活、擔驚受怕,什麼都看開了。兒輩能不能當官不是最要緊的,只盼全家平安,於願足矣。

  他饒室踱步,「這事辦起來恐怕沒那麼順遂,豫親王奸猾得很,他不是履郡王,叫你耍猴兒似的。」踱到兒子背後,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兒子,我得勸勸你,天涯何處無芳草。變天的時候非要爭,爭出個好歹來,想過後果沒有?」

  容實回頭一笑,「您放心,我又不傻,知道裡頭利害。我也不是個把刀架在頭頂上的人,他會使心眼兒,我就不會嗎?只是這事得和頌銀商量,請她幫忙。」

  容學士還是憂懼,「你們可得好好琢磨,兩家人,多少條性命,出了事你們擔待不起。」

  到了這份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把思路捋了捋,原想背著頌銀辦的,她不是勸他投誠嗎,他假意投奔,到時候倒戈一擊,直中要害。可再細琢磨,茲事體大,他應該和她通個氣兒,兩個人好合計著辦。

  第二天他在東興樓提了席面,中晌上內務府接她去,她倒沒說什麼,和她阿瑪交代一聲就跟他出宮了。

  天涼了,他怕她受寒,在下馬石前備了車,兩個人手拉著手同乘,趕車的是他的戈什哈。

  頌銀挑簾看外面,倚著窗鬆快笑道:「好容易得空,那桌席面都快放餿了。」一面說,一面揉捏了下膀子,「紅檔房裡的上諭堆得像山,都拿出來整理了一回,裝了足足四十麻袋,可累死我了。」

  他是二十四孝好爺們兒,立刻心領神會,忙給她捏肩捶背,「使力氣的活兒不讓底下人幹?你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勁兒?瞧這小細胳膊小細腿,蘇拉養得白白胖胖,你倒愈發瘦了,這麼下去我可心疼。」

  他拿捏著她的手臂趁機親近親近,指頭不老實,都掐到她腋下去了,她也縱著他,只是調侃:「讓您給我推拿,怪不好意思的。容大人是大忙人,我這麼勞您駕,萬歲爺說起來,朕都沒這待遇呢!」

  他笑道:「大老爺們兒,高官厚祿唾手可得,最要緊的是伺候媳婦兒。把媳婦兒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本事,您說是不是?」

  他一口一個媳婦兒,頌銀一味抿嘴笑。她起來很好看,他看得心神蕩漾,靠過去一點兒,把她摟進了懷裡,找到那紅豔豔的唇,用力親了一下,「我恨不得這會兒就把你娶回家。」

  她倒不著急,說早晚有這一天的。昨天去豫王府的事兒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

  「我可能有點自作主張了。」她仰頭看著他的眼睛,「我怕你生我的氣……我是覺得皇上要完了,咱們得為將來做打算。我見了豫親王,我阿瑪讓我去表表忠心,馬屁雖晚,人家受用就成。我也提了咱們的事兒,我說我已經把你拉攏了,怕他懷疑你,我把郭主兒懷身子的事說出來了。」她頓下,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一面道,「看情形他應該被這個觸動了,對你的態度多少有了點轉變……你怨我嗎?我太狠了,為了自己,能硬錚錚把人推到鍘刀底下。」

  怪她自私?她是想盡了辦法了,怎麼能怪她!兩個人想到一塊兒了,他反倒很高興,抱著她說:「我媳婦兒就是聰明,我昨兒還和我爹商議這個呢,依你看接下去應該怎麼辦?」

  頌銀一聽歪打正著,便放下心來,偎著他說:「他讓我處置孩子,我答應了,可我下不去那手。我仔細想過,要是位格格,咱們白掙個機會,不傷一兵一卒。如果是位阿哥,我想讓你幫幫我,門禁上通融通融。我上外頭踅摸個女孩兒把阿哥換出去,給皇上留條根。」她原想說禧貴人的事兒,可思量了下,還是忍住了,怕他看不起她,覺得她心腸壞。

  拿郭貴人和肚子裡的龍種做籌碼,兩個人幾乎是達成一致了,但是後頭處置的方式有點不一樣。他蹙眉說:「我也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論男女都說是阿哥,引豫親王上套。只要他動手,我就能藉機剷除他。你上外頭弄個孩子進來,過門禁不難,想橫著走都沒人敢攔你。可萬一半道上孩子哭了怎麼辦?叫人拿住是什麼罪責,你想過沒有?我不願意你冒險,反正已經到了那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這當口你死我活的,不使手段,明年墳頭上草都長得一人高了。」

  頌銀心裡又跳起來,「你真這麼打算?萬一他不上套呢?」

  他笑了笑,「不上套,乾看著皇上立儲?那好啊,輔佐幼主,又是一項名垂青史的大功勛。」

  她腦子裡千頭萬緒,霎時又堆積起來,「昨兒我都和他說好了,他答應不再插手咱們的事兒了。我知道他野心大,只要讓他當皇上,他樂都來不及,還來找咱們的茬兒?」

  他凝目看她,「你信他的話?一旦他掌控全局,到時候要把咱們揉圓還是搓扁,全憑他高興。」

  頌銀愣愣看他,「二哥……咱們到底應該怎麼辦吶?」

  他捧了捧她的臉,「咱們主張不一樣,你好好想想。這事得咱們兩邊配合,光我一個人辦不成。」

  頌銀覺得兩難,他的擔憂她知道,如果真能一鼓作氣除掉豫親王也好。怕就怕功敗垂成,到時候不光他們倆,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她難以下決定,這時已經到了東興樓大門前了,這個飯館兒有了年頭,城裡有頭臉的都愛來。頌銀怕遇見熟人,回頭有打不完的招呼,幸好他訂了二樓的包間,人一到,菜就源源不斷運上來了。

  「總把吃席喊在嘴裡,喊了快兩個月了,今兒才來。」容實給她拉了圈椅讓她坐下,「先頭咱們說的事暫且不論,地方不對,沒的隔牆有耳。到這兒就好好吃一頓,我瞧你近來操心,臉上有疲態,這麼著不行。你忙內務府的差事我不反對,可自己的身子也得當心。」他是吃客,對這裡的菜色很熟悉,報花名似的拿筷子指點著,「九轉大腸、糟燴鴨四寶、汆丸子、還有羊肉燉菠菜……」給她這樣夾一點兒,那樣夾一點兒,怕她不肯吃,盡哄著她,「吃好了人有油水,就更漂亮啦。別老愁眉苦臉,天塌不了,塌了還有棒槌頂著呢,放心吧!」

  她聽他說這些不著調的話就想笑,剛才的愁悶也散了,不管什麼事兒都容後再議吧,照他的話說,吃飯是第一要緊民生大計,給個皇帝也不幹。

  兩個人捲著袖子動手,頌銀以前可斯文了,筷子尖上挑一點兒,小口小口的吃,不許胡嚼海塞,這是家裡的規矩。可遇著這人,他不喜歡她吃得少,說皇上用膳一個菜只嘗一小口,那叫吃「病食兒」。喜歡吃的敞開了吃,邊吃邊說,「妹妹啊,你可不能被那鬼老六給蒙了,御膳是怎麼回事兒,你在宮裡行走都知道。一天吃兩頓,有意思嗎?你對著一桌子好菜,飢腸轆轆的時候還得等試菜太監一個一個品完了才輪著你,你想不想打死他?我老覺得宮裡的人山珍海味吃得雖多,卻是沒食祿的,吃什麼都不盡性,不如咱們這樣的。」說著給她布菜,「在我跟前兒別拘著,你吃得越多我越高興。又不是才認識,要裝秀氣,不敢大口嚼東西。往後咱們自己開小灶,愛吃什麼我給你做。」

  頌銀心裡極舒稱,「半夜餓了也給做?」

  「那是自然。」他拍了拍胸脯,「我旁的本事沒有,養活老婆不在話下。將來要是不當官了,咱們也開一家飯館,把宮裡的菜色搬出來,保管生意比這兒還好呢!」

  他倒是不留戀官場,真要是有機會,這樣的日子也可過得十分美滿。

  正說著,跑堂的隔著簾子問:「容二爺,咱們這兒新來個山西廚子,會做麵食。拿手的一項是清油餅,那面抻得細,一窩絲,夾上熏雞絲兒,甭提多美啦,您來倆試試?」

  容實愛嘗鮮,吃了新奇玩意兒自己還改良,回去做給家裡人吃。便應個好,「做好了有賞。」

  夥計喜喜興興高呼一聲「得嘞」,領命傳菜去了。剛要再舉箸,門上簾子挑起來,有人一探頭道:「我聽見叫容二爺呢,嘿,真是您吶!」再一看頌銀,「你怎麼也在呢?老太太還說中晌給你溫著菜呢,原來是不愁吃喝,自有人張羅啊!」

  頌銀站起來,訕訕道:「真是趕巧了,二哥約了人?」

  這是三房的錦坤,堂兄弟裡排序行二。佟家兄弟姊妹間關係很好,即便不住在一府,逢年過節小輩裡也要湊到一塊兒玩笑。家裡雖知道頌銀和容實已經論得差不多了,但一直以為是既近且遠,尚且不至於這麼熱絡。今天被他撞破了,兩個人偷偷相約下館子來了,錦坤就覺得自己發現了大新聞,迫不及待要宣揚出去了。

  容實見了舅哥,拍馬屁都來不及,笑道:「不知是什麼客,要是方便就一塊兒用吧,熱鬧。」

  錦坤嗐了聲,「我能約誰,還不是哥兒幾個。」說著回身振臂一呼,「趕緊來呀,看看誰在這兒!」

  頌銀頓時眼前一黑,只見那樓梯口上來一大串,五六個兄弟,兩三個姐妹,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湊得那麼齊全。

  容實高興壞了,他正愁坐不實自己和頌銀的關係,這下子佟家小輩兒全來了,那可太好了,先認認親,將來登門不生疏。

  他揚聲喚跑堂的,趕緊添碗添筷子,八仙桌坐不下了,換大圓桌吧!瞧容大人忙得不亦樂乎,頌銀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原就想出來吃頓飯的,誰知遇上這麼一大群,個個對她擠眉弄眼,她給嚇得人都傻了,倒像姦情被撞破了,簡直令人無地自容。不過家裡人都很喜歡他,從容大人換成了容二哥,最小的桐卿差點就管他叫姐夫了。頌銀尷尬地夾在中間,弄得進退不得。

  桐卿偏過頭來衝她眨眨眼,「以前誰說人家不好來著?我瞧他挺不錯的,脾氣溫順,也沒有官架子,二姐姐是打算嫁給他了嗎?」

  是啊,她很想嫁給他,豫親王既然答應了,但願不要再生什麼變故。她想過去求陸潤,請他在皇帝跟前美言,只要聖躬應允,她即刻就可以大張旗鼓地出嫁。然而不知為什麼,她害怕得罪豫親王,心一直懸著,不能踏踏實實放下來。

  她笑了笑,轉頭看他,他正和福格他們推杯換盞,年紀都相仿的爺們兒,在一起分外投緣。她也比較,把他和兄弟們放在一起,他是品貌最出眾的一個,絕不會丟了她的臉。她輕聲問桐卿,「四兒,你看他還成嗎?」

  桐卿說:「太成了,看著真是個漂亮人兒!我以前老聽讓玉擠兌他,就覺得這人必定不成氣候,沒想到見了面是這樣的。談吐很好,舉止也得宜,真不錯。我看就這麼定了吧,咱們家姐兒四個,大姐姐死了,嫁的人也死了,沒看見模樣。三姐姐呢,進了宮,當妃嬪去了,那姐夫是半拉,壓根兒算不上自己人。餘下就是您啦,找個好人,嫁個好人家,我們姐兒倆往後要走動的,姐夫不能尖酸刻薄,怕處不長遠。」

  尖酸刻薄容實必是不會的,桐卿說得很對,餘下個她,要是著了豫親王的道兒,那姐兒四個,三個都白搭,長房簡直要無人了。她點了點頭,「就他吧,我也覺得他挺好的。」

  桐卿笑逐顏開,端著杯子往前一伸手,「二哥哥,我敬你。」

  容實忙站起來,雙手捧著杯盞還禮,「多謝四妹妹,我先乾為敬了。」就是那一仰脖兒的風流,女婿長成這樣,已然無可挑剔了。

  他們鬧哄哄說笑,頌銀低頭思量他先前的話,到底宮裡的事兒迫在眉睫,她究竟是應該全心全意投靠豫親王,還是隨容實的想法,藉著郭貴人生孩子的契機想法兒除掉他?兩條路都有風險,兩條路都得靠運氣。這回她不敢和阿瑪商量了,害怕阿瑪一口回絕,容實會陷入困境。可要是答應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拿什麼來保障?她忽然覺得活著那麼難,佟家的基業平順了八十多年,到她這兒怎麼就弄得一團糟了呢?以前有人說女人當不好官,她不服氣。現在陷入這樣的困境,才發現女官確實弱勢,因為奢望感情和官途並行,往往二者都無法兼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