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怒火

  皇帝在他身邊安插人,京裡自然也有他的眼線。還未進城就得了消息,佟大總管受命治水,且期限只有三個月,已經受命上任去了。

  頌銀方驚覺自己闖了大禍,她高估皇帝的涵養了,他發現後果然半點也沒有按捺,全力一擊,幾乎擊碎她的心肝。她掩面哭起來,「是我做錯了,我沒想到……」

  其實都想到了,不過心存僥倖,以為皇帝最後大不了問她的罪,豈料他隔山打牛,終於開始在她的親人身上動刀了。她掀起簾子跳下車,「我這就進宮領罪,請他赦免我阿瑪。」

  容實拉住了她的手腕,「這會子去沒有半點用,已經發出的成命,收不回來了。你先別急,容我想想法子。他這麼做,無非是想把你逼出來,你去正著了他的道,他好藉機同你談條件。」

  頌銀慌得厲害,被逼到這個份上,唯有面對。她抽回手說:「他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條件可談?他對我有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他別動我阿瑪。」

  滿人對貞潔並不像漢人那麼執著,否則就不會有小叔子娶嫂子的收繼婚事例了。她去找皇帝,他不能放心,強行把她拉回車裡,因為不想讓她跟著顛躓,有些事他一直瞞著她,時間久了,見他坐以待斃,她心裡也缺乏安全感吧!他緊緊抱住她,「你聽我說,如果他對你仍舊割捨不下,就不會把你阿瑪怎麼樣,了不得敲山震虎,給咱們個警醒罷了。他算計得再好,卻還不夠狠,他留下了郭主兒的阿哥,只要孩子在,咱們就沒輸。御前雖換了他信得過的人,畢竟有限。我在侍衛處十餘年了,各處都比他熟,他的皇位沒有三年坐不穩,三年已經夠咱們行動的了。你知道恭親王嗎?」

  頌銀怔怔望他,「五爺?」

  他點了點頭,「他原和先帝感情最深,當初同住阿哥所,一道唸書一道打架,只因幾次宗室事務上太后針對他,他才漸漸和先帝遠了。我把先帝駕崩前後的詳情告訴他,他差點進宮找皇上拚命,我瞧在眼裡,知道妥了一大半。他的正藍旗和鑲藍旗雖在下五旗,卻是實戰頂勇猛的,加上肅親王、簡親王,哥兒幾個聯合起來,絕對能和當今抗衡。」

  她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的,居然在謀劃這個。想起那幾位王爺的大名,她覺得發虛,「都是玩籠子放風箏的好手,這個辦得了嗎?」

  他輕輕一笑,「他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性情各有不同,骨子的血性卻一樣。小時候秋獮,哪個也不孬,後來先帝即位,太后逐個打壓,他們是不得已,才對朝政淡了。都是聖祖爺的子孫,誰願意庸庸碌碌一輩子當閒散親王?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就能揭竿而起。」

  她漸漸冷靜下來,細琢磨可不可行,「單是幾位親王,恐怕還不夠。」

  他轉過頭掀窗上垂簾,一束光打在他胸前的麒麟補子上,龍鱗虎眼,從來不是凡品。他遠眺群山,平心靜氣道:「別低估了那些皇親國戚渾水摸魚的能耐,誰沒有三兩個交心的門人奴才。這滿朝文武就像一片菜園,隨便提溜起一棵,沒準就牽出大大小小一串土豆來。那些王爺自己不參政,各人門下的旗奴當著章京要員的卻不在少數,到時候人家主子奴才的,畢竟骨肉親,彙集起來也是個氣候。」

  剛剛塵埃落定的政局,沒想到又要起波瀾了。頌銀提起了心,「有幾分把握?」

  他說五分,「還差一步,就是陸潤手裡的遺旨。」

  頌銀覺得不可行,「那旨意皇上必定是知道的,還會留到現在嗎?」

  容實牽唇一笑,「以我對陸潤的瞭解,他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人心叵測,用得上的時候一副嘴臉,用不上了又是另一副嘴臉,他要是不留心眼兒,譚瑞就是前車之鑑。當年先帝御極,譚瑞的功勞不小,結果又怎麼樣?他是審慎的人,再怎麼當人心腹,也不會把命交到人家手上,皇上必然也知道這點,才不能把他怎麼樣吧。」

  頌銀頓時五味雜陳,這就是政治,每個人都要步步牽制,連防身的最後一手都沒有,最後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不像讓玉,遇著事一味慌,她心裡有了數,會照著他的軌跡走好。

  「阿哥爺不能留在宮裡了,留著終究是禍。」她思忖著說,「五爺的福晉病逝後弄了一大幫子側福晉庶福晉,生一窩閨女,只有一個藥罐子做的兒子,三天兩頭回內務府請御醫瞧病。我琢磨著,找個機會見一見太后,和她提提過繼。要是能把小阿哥送進恭王府養著,至少能放心些,找幾個人好好看護,比在宮裡安全。」

  這是個辦法,只不過不一定能成,畢竟阿哥在手上便於掌握,出了宮要拿捏就難了。

  容實轉過頭來看她,一點笑意在唇角綻放,她永遠是這樣,鮮煥獨立的個體,不是柔弱的菟絲花,不需要依附男人,必要時候反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他伸手來牽她,「我原想暗中和幾位大員商議,請他們上疏皇上為阿哥開衙建府的,如今你的主意更有說服力,那就照你的意思辦。我和五爺通個氣,讓他上陳條,內廷我說不上話,還得勞煩你。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把你牽扯進來,萬一我壞了事,不至於連累你,誰知到最後還是得靠你。」

  她悵然看著他,「你以為不牽扯我,我就會感激你嗎?到時候你死你的,我嫁我的人,我就光剩下恨了。眼下告訴我,我心裡反倒安定,至少有個盼頭,又有事兒幹了,用不著撅著屁股挨揍。」

  他攏起她的手,緊緊合在掌心,「還有阿瑪的事兒,你別擔心。銅山和錢塘的官員都是兩黃旗人,我悄悄命人去辦,把他們拉進來。再送密函知會阿瑪,讓他在賬目上動動手腳。橫豎工期完不成上頭肯定要責難,到時候把罪都推到那些人頭上,先保住命再說。」

  她忽然對他刮目相看了,一直以為他就是個居家好男人,職上盡力辦差,下了值做做木匠,帶帶孩子,簡單快樂,沒有任何心機和戾氣。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樣,大大咧咧只是表面文章,他分明有謹慎的一面,沒有做成的事不願意告訴她,因為身邊不是個個靠得住,愈發的警敏提防。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二哥……」

  「別怕,有我。」他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我要保護妻小,我是個爺們兒。」

  她臉上笑著,鼻子卻發酸,有意揶揄他,「難為你這麼傻的人,花那麼多心思,真叫我心疼。」

  他擰身彆扭起來,「我只在你跟前傻罷了,外人誰敢笑話我?」說著見車已經入了城,吩咐長隨直去佟府,「阿瑪離京了,我去給老太太、太太磕頭,見見長輩們。家裡預先打發人回去通知了,今兒就把親定下,我倒要瞧瞧那位主子爺能把我怎麼樣。」

  頌銀有些心慌,「今兒就定嗎?」

  他笑了笑,「你都是我的人了,還拖著,不給你個說頭?你願意等,我還不樂意呢!」

  橫豎要有這一天,總算盼來了,怕什麼?她頰上滾燙,眼睛裡有堅定的光。原不打算一塊兒進門的,阿瑪絕不會對老太太說她去了承德,她從角門上溜回院子,好留幾分臉面。現在想想,不叫家裡人知道,也許到後頭又會多生枝節。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兩邊大人沒了退路,也就消停了。

  門房見有人到,站在台階上觀望,車裡下來個容實,他們喲了聲,掃袖打千兒,「給二爺請安。」

  容實嘴裡吩咐:「替我回稟老太太、太太,容實求見。」一頭說著,一頭把頌銀扶了下來。

  門房看見二姑娘吃了一驚,面面相覷著,匆忙進二門傳話去了。

  佟家是大戶人家,人本來就多,他們兩個一道回來的消息傳開,頓時一片嘩然。另外幾個府邸的太太也來了,聚在老太太房裡聽下文。容實進門沒旁的,盡磕頭了,「長遠沒見老太太、太太們,容實給長輩們行大禮。」

  滿人講究打千兒,也就是單腿跪,不那麼隆重,適用於一般請安。雙膝跪是大禮,這意義就不一樣了。容實是一品大員,容老太太的誥命也不過二品,論理受不起他這一跪。今天不問青紅皂白的磕頭,想來肯定有說法,心裡雖明白了七八分,還是不能安然生受,「這怎麼話兒說的,萬萬當不起。」吩咐左右,「快把二爺攙起來,起來好說話。」

  容實婉拒了攙扶,恭恭敬敬兩拜六叩,磕完才起身,垂手說:「我今兒來不為旁的,就為登門求親。我和頌銀的事不敢瞞著長輩,原本早就該提的,只因這樣那樣的事,總被耽擱。我和她經歷的波折不小,可是兩個人的心思從來沒變過。到如今實在是忍無可忍,我要娶她,不管上刀山下油鍋,一定要娶她。老太太和太太答應是我的福氣,要是不答應,容實打一輩子的光棍,請老太太和太太瞧著我,瞧我能不能說到做到。」

  在座的人聽了都很覺驚訝,紛紛瞧老太太的反應。老太太半天沒說話,垂著眼皮慢條斯理撫她膝頭上臥著的波斯貓,間或打量他們兩個,最後將貓推走了,寒著嗓子道:「二爺今兒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們兩個好,我上年就知道了,我不是個古怪老太婆,願意看見兒孫稱心遂意。可是上回出的事兒,她瞧著你的面子能原諒,我這個當祖母的卻不能。你們太太過於厲害了,這樣的婆婆將來伺候不起。咱們是包衣出身,在宮裡給皇上當奴才,回了家還要接著當奴才,憑咱們二妞的人才,犯不上。那次的事兒你是沒瞧見,她回來的時候眼都直了,我和她額涅心裡疼得刀割似的,她一向要強,何嘗受過這種委屈?咱們明說吧,對你,絕沒有半點挑揀,挑揀的是你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這麼不講人情,拿我們當什麼了?佟家的閨女不愁嫁,就是做姑子,也不能進你容家門。再者……」她帶著責難的意思看著頌銀,「眼下的局勢瞧準沒有?宮裡能放你們成婚?你們小孩兒家,喜歡上了就想長相廝守,這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們。可你們都是做官的,審時度勢還要我老太太教麼?你阿瑪給派出去做河監了,為什麼,你想過沒有?」

  頌銀被說得抬不起頭來,她這回辦事是太不靠譜了,阿瑪上外地治水分明是皇帝的刁難,自己膽大任性才害了阿瑪。可她如今都交代給了容實,難道就這麼放棄了嗎?已經到了這步,因為外界的種種干擾,果然不要他了嗎?

  她陷入兩難,容實著急起來,慌忙叫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人,能眼睜睜瞧著咱們自苦嗎?當初容緒和金墨結親,也是奔著底下兄弟姊妹能長遠走動的意思。上回家母找頌銀,我心裡一直對她有愧,不敢怨怪母親,錯都在我,要不是我和當今聖上置氣,也不會引出那件事來。老太太不答應,我來前也想到了,我這樣貿貿然登門委實亂了規矩。只因才從外頭回來,來不及置辦什麼,已經傳話回去了,家裡籌備的東西都抬進府裡,老太太不願接著,送到廟裡接濟窮苦人就是了。我對頌銀的一片心,只要做到便問心無愧,日後再多的難事都由我一力承擔,求老太太成全。」

  他不能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所以說的話難免顯得空泛。老太太哼了聲,「你一力承擔,拿什麼承擔?東西萬萬不要送來,就算進了門,我也著人扔出去。別鬧將起來,回頭大家臉上不好看。」

  頌銀知道老太太是勸不動了,她對容家的成見已經完全轉移到容實身上,這會兒容實就是金子做的,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她瞧瞧她額涅,太太在旁邊插不上話,臉上神情一直處於驚訝的狀態。大概是不明白,宣稱傷寒閉門謝客的人,怎麼上外頭和容實遇上了。與其等她來問,還不如自己招供,她橫下了一條心,「老太太,太太,我這兩天壓根兒沒在家,我上熱河,找他去了。」

  又是四座驚惘,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姑娘家,奔波那麼遠的路,找爺們兒去了?太太目瞪口呆,老太太簡直恨鐵不成鋼,拍著炕桌道:「真是個能耐人兒,你竟還有臉說,我都替你臊得慌!你知不知羞?上趕著貼人家,知道人家家裡怎麼想?你是瞧我活了一把歲數還不死,盤算著送我一程麼?佟家什麼家教,養出你這麼個孽障來!」

  頌銀從沒被罵得這麼凶過,羞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可她知道終歸要經受這個過程的,說出口,反倒覺得輕鬆了。她和容實並肩跪下磕頭,「老太太罵我打我我都認,只求准了我和容實。咱們並不立時完婚,就是想讓家裡知道咱們的決心,沒有操辦,也拿他當女婿看待。至於宮裡的事兒,我會處置妥當的,請老太太別憂心。目下咱們艱難,慢慢會好起來的。萬歲爺是圖一時新鮮,眼看八旗要選秀了,這份新鮮用不了多會兒就到別人那裡去了。咱們家已經折了個讓玉,還讓我充後宮,就算當了皇后,家裡不過得個名頭,骨肉分離,是老太太想要的嗎?」

  老太太雖氣得厲害,她這一番話也不是胡謅,想起讓玉確實叫人心疼,先帝要還在,總算有個盼頭。如今先帝駕崩了,她成了太妃,十八歲的寡婦,這一輩子就交代在紫禁城裡了。

  長房統共四個孫女,死了一個,兩個進宮,剩下個不知人事的桐卿,有什麼用!頌銀身上承載了一大家子的希望,原就打算留她在家,找個上門女婿的。要是進了宮,又白扔進冷水缸裡,涼得透透的了。

  老太太轉頭問太太,「這是你的閨女,你說怎麼辦?」

  太太對阿瑪厲害,在老太太跟前唯唯諾諾不敢拿主意。她看了看容實,向老太太欠身,「一切但憑老太太做主。」

  這時候朋來媳婦進二門傳話,說:「容太太請娘家舅爺送聘禮來了,香炮鐲金、喜餅盒子菜滿滿裝了一車,請老太太定奪。」

  怎麼辦呢,話到了這份上,人家也登門了,不好往外轟,老太太長嘆一口氣,「你們這是要坑死全家啊。」

  眼看有鬆動,兩個人交換了眼色,心裡歡喜起來。容實道:「老太太放心,我也知道現下不宜聲張,事先囑咐舅舅留神,咱們暗裡過定。等時機成熟了,再風光操辦一回,絕不委屈了頌銀。」

  關於皇帝會不會發作,他心裡有成算,登基不滿三個月,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以燕綏的老謀深算,不可能扒下臉皮不管不顧。不過真要就此鬧起來,倒也好,他越是方寸大亂,他們越有可乘之機。當初先帝要不是畏懼太后,又存了私心怕兄弟們奪位,早早起復那幾位王爺,也許就不會有燕綏的今天了。可惜,一步走錯,步步皆錯,聯合眾親王,也只能在他升遐之後了。

  容太太的兄弟道傑,也就是容實的娘舅,在戶部供職,和內務府也有來往。都是朝中做官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對親家的態度相當客氣,見了面禮數做得很足,當然上回容太太那些不厚道的事兒,絕對不會提起,「我對小佟大人辦事的能力是一千一萬個賓服的,沒想到最後咱們兩家結了親。容實他娘有幾回見了我,一再提起小佟大人,那時候倒沒說要過定,只是不遺餘力地誇讚小佟大人能幹,我就料著有這個苗頭,果真被我料著了。」一面說,一面笑著讚許容實,「咱們哥兒有福氣,小佟大人這樣的人品才學,打著燈籠也難找,傻人有傻福,叫他撞了高運。往後咱們就是一家子,戶部和內務府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日後辦差上要是有不到之處,還望小佟大人多多包涵。」

  這套說辭幾乎就是官場上的對白,頌銀有些不好意思,「舅舅太客氣了,叫我頌銀就是了。包涵不敢說,相互照應總免不了。既然有了這一層,什麼話不好說呢。」

  道傑點頭不迭,對老太太和太太說:「我來時家姐千叮嚀萬囑咐,請親家瞧著金墨和容緒的面子,往日有什麼誤會,她給親家道不是。如今兩個孩子既然有情,經歷了這麼些也沒能拆散他們,還請親家成全,別再叫他們作難了。她和家裡老太太不方便來,在家候著我的好信兒,頌銀是萬里挑一的齊全孩子,要不是眼下要避諱……應該宴請親家和二姑娘的。這宗上缺了,別的上頭補足,首飾禮金咱們給雙份兒,只求親家和二姑娘見諒。」說著自懷裡掏出一個小包兒,打開雙手託過來,「這是祖上老誥命受封時,聖孝仁皇后賞賜的一對還珠九轉玲瓏鐲,太太一直捨不得戴,說要傳給兒媳婦的。眼下容實和二姑娘定下了,太太命帶來,給二姑娘添妝奩。」

  下聘能做到這樣,面上看來確實沒什麼可挑揀的了。老太太打量這滿屋子的禮盒,倒不是貪圖他們那點東西,因為之前那樣對待頌銀,要是不低頭,哪怕兩個孩子之間有了什麼,頌銀也絕不能給他容家。這會兒看來容太太是服軟了,再聽舅爺那番話,老太太心裡終於舒坦了點兒。她緩緩長出一口氣,笑道:「既聯姻,沒有那麼多的斤斤計較,請舅老爺替我帶話,咱們兩家本就是兒女親家,雖然大姑娘和大姑爺都不在了,咱們心裡還拿他們當親戚走動。如今容實和頌銀又成了,是親上作親,將來咱們頌銀過去侍奉,還請親家太太拿她當自己閨女心疼,咱們對容實也一樣的。」

  道傑諾諾稱是,「我一定把話帶到,請老太太放心。二姑娘將來過了門子,老太太和太太不必怕她受委屈,我姐姐養了兩個兒子,家裡老太太又稀罕閨女,絕不會像外頭婆婆調理媳婦似的,端茶遞水站規矩,不拿媳婦當人看。」

  容太太表這個態,其實未必都是自願,當然頌銀身上有官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容實從熱河傳話回來,那股子毀天滅地的勁頭簡直是耍混。什麼倒插門、做和尚,做太監、死在外頭,把家裡老太太和太太嚇得魂飛魄散。這麼一來誰還敢反對他?媳婦不順意也比死兒子強,兩位長輩終於屈服了,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一切全聽他的意思。再說頌銀,她這樣的姑娘,沒有傲性,經過上回的事,也叫容太太改觀,忍辱負重不言放棄,瞧準時機動動小指就把最大的威脅解決了,不愧是內務府的,見多識廣。接下來的兩塊緞子,徹底叫她們沒話說了,這是個能屈能伸的姑娘,怡妝同她比,連一個零頭都趕不上。娶妻娶賢,不記仇,並不是她拿你沒法子,是情義深,願意容忍。如今他們又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橫加阻攔也只有空做惡人。看容實的樣子,確實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兒,既然頌銀注定是他容家的媳婦,沒必要把關係鬧得那麼僵,總歸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等目前的難題解決了,婆媳之間還是要相處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還怎麼融洽過日子?

  所以各退一步,兩家達成共識,認可這樁婚事。只是局勢緊迫,暫且聲張不得,男不婚女不嫁,各自堅守,家裡也不再催逼,橫豎有了著落,餘下就看老天爺的了。

  頌銀因為阿瑪被指派出去了,內務府沒人照管,福格才進來,摸不著頭緒,她不放心,終究還是回了值上。當然維持內務府日常運轉只是其中的一項,她心裡記掛的還有其他,比如選秀就在眼前、比如阿哥過繼五爺、比如陸潤手裡的那張保命符。容實在前朝協調,她在內廷也要幫他一把。其實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他謀劃的一切,不過他打算推崇小阿哥的宗旨一直沒變。之前是毀於先帝的猝然離世,現在重新調整計畫,借助五爺他們的力量,繼續走他未走完的路罷了。人不自私枉活一世,江山還在,大欽還在,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反正帝位在烏雅氏裡打轉,誰當皇帝都沒關係,保住所有人的命,成全他們的姻緣就行了。

  不過也或許是因為心虛,她消假回值上,難免有些疑神疑鬼,害怕皇帝要來找她的茬。提心吊膽等了半天,沒有任何動靜。就這麼懸著,反倒架在火上炙烤似的,她開始考慮,是否應該上乾清宮回稟一聲,說她已經痊癒上值來了。雖然她的行動在他股掌之間,但她主動去見他,至少表明一種態度,與其受他詰問,不如先發制人。

  恰巧她之前奉皇太后之命查探幾位高官之女,好好歹歹的都有了消息。去慈寧宮之前先去一趟乾清宮,早晚要面對的,躲著不是辦法。乾清宮是內廷中樞,廊廡兩側有上書房、南書房,是皇帝議政讀書的又一處重地。因為先帝駕崩在養心殿,今上心裡忌諱,便把寢宮搬到乾清宮來了。這樣的地方,處處滲透出尊貴莊嚴,無論是誰,進得門來自然而然矮上三分,連那位天下之主也不例外。他在人後無賴蠻狠,人前卻要裝成有道明君。官員回事往來,他就算再生氣,發作起來尚且有忌憚。

  她在銅鏡前整了整衣冠,轉身往隆宗門上去,乾清宮前的露台和御路不是人人能走的,她圖方便常鑽老虎洞。那是三個寬綽的涵洞,專供宮內當差行走,一路上遇上好幾位御前太監,見了她紛紛呵腰,「小佟總管大安了?」

  她笑著說是,「萬歲爺眼下忙不忙?」

  伺候紙墨的太監說:「才批完摺子,外頭文書又進來了,正和幾位章京說話兒,您要等會子了。」

  她點點頭,「那陸潤呢?」

  「陸掌印隨侍,您打發人進去叫一聲就出來的。」

  她道好,提袍上了迴廊。

  皇帝在懋勤殿,她遠遠看了一眼,年輕帝王英姿勃發,舉手投足一股子乾坤獨斷的氣魄。她掖著兩手站著,有時候也徬徨,其實如今的政局還算穩定,可他不容人,難免招人記恨。在一眾朝廷要員的家宅外設暗哨就有用嗎?該滋長的依舊在滋長,只是她已經看不清前路了,也許從容學士將嗣屈作四的時候起,就已經注定悲劇了。

  那廂皇帝全神貫注,陸潤卻已經發現她了。她從熱河回來容家即過定的消息也已經到了御前,這麼做只會激怒皇帝,其實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向上覷了眼,悄聲退出來,向她那裡走過來。如今相見總有些尷尬,因為芥蒂已經起了,他的心思不變,她卻漸漸疏離了。

  有一瞬相對無言,最後還是他先開口,「皇上正辦機務,你稍待片刻。」

  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鞋尖,半晌聽他又問:「近來可好?」

  他沒有問她是不是痊癒,這點倒還不算虛偽。她嗯了聲,「都好。」

  她話少了,再不是以前熱絡親近的樣子,他難免遺憾。沉默下來,還是覺得應當提點她,「你和容實的事……聖躬震怒。怎麼忽然就過定了呢?」

  她說:「覺得時候到了,就應該定下來了。要不怎麼樣,真進宮當皇后?」她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稀圖那些名聲,就想要個踏實過日子的男人,平起平坐的,見了他不必自稱奴才。」

  這是個樸實的願望,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在丈夫面前低著頭。雖然帝后也可以做到舉案齊眉,但本質上呢?尋常夫妻拌嘴,至多不過和離。帝后關係惡化,大概除了囚禁冷宮和賜死,就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她定親,他也有些難過,心裡空落落的,失去了什麼似的。可他不像皇帝,不合心意便怒火滔天,他尊重她的決定,她能過得好,他就沒什麼奢望了。至於嫁給誰,都不重要,她高興就行。

  「皇上跟前留神,別頂撞他。」他說,「四月裡令尊復旨,你還會有求於他。」

  她明白,那位主子爺要的就是這個,把人一壓到底,讓你不得不屈服,屆時好拿捏你。不過陸潤能提點她,說明彼此之間的情義終還剩下一點。她面對他,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失望和憐憫並駕,憎惡和敬重齊驅。容實想從他手裡拿遺旨,如果他交出來會是怎樣的後果?宦官弄政,致使社稷不穩,他還能活命嗎?

  她抬眼看他,經歷過一些事,愈發的純粹自然。想起他和讓玉的糾葛,她又感到尷尬,「那天大行皇帝接三,我都看見了,你和讓玉……」

  他面上平靜無波,他是有意讓她知道的,即便是以這樣面目可憎的角色加入,他和佟家終還是有了牽絆,和她有了牽絆。

  他以為她會生氣,怨怪他糟踐讓玉,甚至讓他遠離她,可她沒有。她垂頭喪氣說:「是我和阿瑪把她坑進宮的,讓她這麼年輕就守寡,我心裡過意不去。可是我救不了她,先帝給她晉了妃位,有祖制壓著,她得一輩子困在這深宮裡。」她落寞地望著他,「你紮根在紫禁城裡,只有你能長久陪著她。我把她託付給你,請你替我看顧她,她太可憐了,才十八歲。」

  有她這句話,他就是赴湯蹈火,也一定為她周全讓玉。他頷首,「你放心。」

  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承諾,她就已經把擔子交給他了。平心而論,她雖然對他失望,但是沒有刻骨恨過。世人誰不為自己打算?他活在錦繡堆砌的煉獄,再不拼盡全力爬出來,最後只能埋骨在那裡。

  她鬆了口氣,轉頭望懋勤殿,「皇上這會兒恨不得活吃了我吧?」

  他說是,「你欠妥了。」

  她也承認,「最壞的後果是害了我阿瑪,如果我阿瑪有個長短,我唯有以死謝罪。」

  他頓了下道:「瞧運氣吧,你這裡不能再出紕漏了,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他。」

  正說著,殿裡那些回事的大臣魚貫退了出來,她忙疾步過去,在殿門外候著,等陸潤進去傳話。以為皇帝會急吼吼召見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結果沒有,就這樣晾著她,讓她在廊子上等了一個時辰。

  她站得腿肚子抽筋,又不敢走動,只能木樁子似的釘在那裡。終於陸潤出來了,向她使個眼色,她會意了,垂袖邁進了門檻。

  皇帝坐在一重又一重的黃幔之後,眉宇間寒霜凝集,望之生畏。她跪下頓首,「臣回宮述職,恭請皇上聖安。」

  上首的皇帝蹙眉望著她,唇角輕牽,「回宮述職,鐘粹宮裡爬了回灶膛,得空把自己的事兒全辦完了,佟大人好算計啊。」

  頌銀扒著金磚,越發矮了身子,卻不答話。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好,還不如保持沉默。

  可是對於皇帝來說,這個時候簡直是生平最煎熬。沒見到她,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見到了,又覺得自己的怒火泥牛入海,了無蹤跡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錯,只要她回頭,都可以原諒。

  「朕和你說過的話,你從來不往心裡去,為什麼?」他站起來,揮手將殿裡的人都遣了出去。走下御座,走到她面前,垂眼看著她,「你和朕使心眼兒,真叫朕難過。你為什麼要去熱河?為什麼要去見他?為什麼要和他過定?你以為朕不能把你們怎麼樣嗎?朕是一國之君,一道政命就能抄你們的家,把你們發配到黑龍江砸木樁,你當真不怕嗎?」

  「奴才敬畏主子,惕惕然如對天地。以前該說的都說過了,奴才才疏德淺,自覺難承聖恩,請主子准奴才自甘平庸。」她向上敬獻造冊,「這是老佛爺命奴才擬的陳條,裡頭都是世家大族的閨秀,恭請主子預覽。」

  他揚手一揮,將那造冊打落在地上,「少頂著太后的名頭來堵朕的嘴,朕在想,若是一道旨意頒給你佟家,你能怎麼樣?」

  她只是以頭觸地,「選秀在即,滿朝文武千百雙眼睛都在瞧著,萬請主子三思。」

  她所有的話全是推脫之詞,可思量再三,也不無道理,朝臣、太后、宗室,沒有一方能容他任意妄為。他灰心不已,她就是瞧準了這個,才會有恃無恐。

  他冷冷一笑,「罷了,不願受冊封,朕也不逼你。可你聽好了,你不嫁天子,這世上就沒人配得上你。既如此,今生今世在閨中守著你的名節,守上一輩子。你嫁誰,朕就殺誰,不信只管來試。」

  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這就是他的宗旨。

  頌銀用力閉了閉眼,雖然心直往下沉,依舊寬慰自己,這不是最壞的結果,沒有命她即刻退了容家的婚,沒有讓她落髮當尼姑,已經是對她最大的寬宥。她深深叩首,「謹遵主子教誨。」

  他凝目看她,唇角牽出譏誚的笑,不知是笑她還是笑自己。她情願一輩子不嫁,也不肯做他的皇后,可見他究竟有多失敗。她八成覺得嫁不嫁不過是個儀式,即便沒名沒分,只要能和容實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

  好個愛之深啊,愛得不計前程,哪怕做外室也沒關係嗎?當真以為他沒有辦法對付他們了?他走過去,將落在地上的造冊撿起來,翻了翻,揚聲叫秉筆太監來,「擬詔,兩廣總督額勒之女高佳氏出身簪纓,德容兼備,著令賜婚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容實……」

  頌銀惶然抬起頭來,這人真是損到根兒上了,求之不得便禍害別人,這種莫名其妙的賜婚算怎麼回事?他還沒說完她就直起身來,「內務府瑣事繁巨,原有臣父主持。如今家父奉旨南下治水,臣志大才疏,自覺難堪重任。臣啟萬歲,求一解令歸,望皇上成全。」

  皇帝怔在那裡,好個兵來將擋,他給容實賜婚,她就連官都不當了,以此作為要挾嗎?

  他氣哼哼看著她,「打算致仕,可惜沒到年紀。佟佳氏世代為朝廷辦差,你這一卸甲,打算連祖蔭都一併卸了不成?」他別開臉,「不准。」

  她眼裡神色堅定,纖細的身腰挺得筆直,「臣無能無狀,常惹主子生氣,一心求去。」

  他提高了嗓音,「朕說了,不准。」

  她轉頭看向那邊謄錄的秉筆,慶祥停住筆尖,呆愣愣望著皇帝。皇帝氣惱,卻也無法,將手一揮,他慌忙捲起紙筆退了出去。

  頹勢如山倒,他不服氣,來得分明比容實早,為什麼偏偏輸給他?果然是她吃了迷魂藥,自甘下賤嗎?皇后不當,即便終身不嫁,也要依託個漢人官員。容實是容家獨子,有責任傳繼香火,她不能嫁,人家未必不娶,這會子和他對著幹,難道真要到了那個份上才會幡然悔悟?他氣得腦仁兒疼,為免自己被氣死,只能打發她,「滾吧,滾回你的內務府去。明兒就是選秀的正日子,出半點差錯,朕剝了你的皮!」

  她應了個嗻,起身卻行,退出了懋勤殿。到外頭長出一口氣,才發現背上冷汗淋漓,浸濕了小衣。

  所幸有驚無險,如果那道賜婚的聖旨下了,容實接了辜負她,不接就是公然違抗聖命,足夠問罪貶黜的了。她也是沒法,不得不硬著頭皮頂撞他。如果這時候退縮了,恐怕真就難以挽回了。她走出乾清宮的時候人還是木木的,每天都在鬥智鬥勇,活得實在乏累。她背靠宮牆緩了半天,心頭逐漸平靜下來。往後恐怕不好隨意見容實了,皇帝的話必須打發人知會他,請他做好準備,他們這段姻緣不知是個什麼結局,如果乾坤不轉,她就只有做老姑娘了。好在隱隱有希望,她不是那種耐不住的人,即便長時間不見,只要堅定信念,哪怕幾個月幾年,她也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