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個月沒見到郭主兒,打眼一看發現她瘦了不少。頌銀知道她惦記大阿哥,把邊上伺候的人支了出去,告訴她,「小主子很好,您別擔心。」
郭主兒點點頭,「我料著也好,他在外頭,強過在宮裡擔驚受怕。這孩子多可憐啊,生下來就沒有阿瑪,眼下顛沛流離的,有家也不能回。」
她還是那句話,暫時離開,是為更快回來,回來便是主宰,不必再寄人籬下了。她抓緊了她的手,灼灼望著她,「就今晚,咱們一塊兒等。如果有人上這兒來請您,那就說明大阿哥復辟成功,您往後就有好日子了。」
郭主兒惶惶的,一雙大眼睛裡裝滿無辜,「哥兒還那麼小,全仰仗幾位爺了。就是不知道人家什麼心思,會不會害了我的阿哥。」
頌銀說不會,「有容家父子在,您只管放心。如果參與的只有一位王爺,或許要擔心這位爺近水樓台,以權謀私。現在四位王爺都在,他們會互相制衡,絕不能讓誰拔尖的。」
這叫借力打力,郭主兒哦了聲,站起身在屋裡旋磨,喃喃道:「容大學士是帝師,當初先帝登基就是他促成的,眼下到了咱們哥兒,他還得扶植咱們。指鹿為馬他最拿手,是吧?」
頌銀咳嗽了兩聲,不好作答。這位大學士在先帝登基一事上的偏頗確實做得顯眼,不過外界全當傳奇私下傳揚,多半以為是個笑話,誰也不敢拿到明面上來說。傳揚即是冒犯天威,誰敢質疑皇帝繼位的合法性?朝中大臣的家眷知道這事,當然會比坊間更深刻些,所以郭主兒這麼說,她也無法辯駁。
「遺詔是實打實的有,我就在跟前,先帝親口說的。可惜那時候養心殿叫人拿捏住了,第二天發佈先帝駕崩的消息時,豫親王已經控制住場面了,他們早有預謀。先帝臨終,連那些親信的大臣都被阻攔在外不得覲見,阿哥又小,才落地幾個時辰,大夥兒沒有主心骨,束手無策。」
「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私藏詔書?你總是說半截,有意和我打啞謎嗎?」郭主兒盯著她的眼睛追問,「是不是陸潤?我料著就是他。這個賣主求榮的狗奴才,怪道他官運亨通當上了掌印,就是靠投誠得來的。」
頌銀心裡有些不忍,「你不要罵他,他也是可憐人,在先帝手裡受盡了屈辱,是個人都會反抗的。」
郭主兒這才頓住了,她受過先帝那種對待,當時就知道他的喜好和旁人不一樣,所以很快明白過來,頌銀嘴裡說的屈辱究竟是指什麼。
她艱澀地張了張嘴,「罷了,不罵就不罵吧,只是難為你們,多走了這麼些彎路。你和容實……和皇上……」
頌銀說:「我等著容實,橫豎我沒有對不起他。」
她的難處只怕不比他們娘倆少,郭主兒感激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說過的,等咱們哥兒出息了,我讓他孝敬你,拜你做皇乾媽。」
頌銀愣了下,吃吃笑起來,「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皇乾媽』這個封號。」
「怎麼沒有?就打咱們這兒起頭!你祖上是奉聖夫人,是太祖的乳娘,咱們是乾媽,省得想尊號,就叫『皇乾媽』。」
郭主兒一直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她在一塊兒,煩惱也少了許多。兩個人結伴坐著,眼巴巴看著太陽西沉,最後一道光線慢慢消失,開宴的時候也快到了。
「究竟是不是今晚?」她坐立不安,「不會弄錯吧?」
頌銀卻很沉得住氣,「不會錯,因為錯過了今天,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您坐下等,別轉了,轉得我眼暈。我來時叫蘇拉盯著太和殿的動靜,一有消息就來回咱們。」
郭主兒無措地坐下了,想了想問:「大阿哥會來吧?孩子不會有事吧?萬一他們又給他找一新媽,比如先頭娘娘什麼的,那我怎麼辦?」
頌銀只能寬慰她,「不會的,先頭娘娘因為禧貴人催生的事兒受先帝責罰,先帝直到駕崩都沒恕她的罪,她哪裡有資格出來蹦達!您把心放在肚子裡吧,只要他們成事了,您就是太后,跑不了的。」
「那你就是皇乾媽。」
兩個人傻呵呵苦中作樂,笑了半天,笑得牙關發酸,卻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宴自然不去吃,反正太妃太嬪的席面設在延春閣,皇太后不過問,去不去都無所謂。這當口誰還有心思吃喝,都屏息凝神靜待消息。
月亮爬上來了,細細的,一條線。天上繁星點點,星輝反倒蓋過了月色,閃動著,迴旋著,籠罩天地。
頌銀站起身,在簷下站著,眺望太和殿方向。東南方燈火輝煌,照亮了半邊天幕。郭主兒到她身旁,絞著手指問:「今夜宮門下不下鑰?咱們要是去,能不能讓咱們通過?」
「大宴當夜闔宮慶賀,除了冷宮,是不設門禁的。可門禁雖沒有,門防一定有。」她凝眉思量,「要進太和殿只怕要費把力氣,后妃不得宣召不能去那裡。」
「那你能。」郭主兒切切說,「你身上還有四品的銜兒呢,皇上沒有罷免你的官,你能出入。」
她搖搖頭,「我現在和罷官有什麼區別?官袍頂戴全沒了,又在弘德殿困了兩個月,很難進去。」
正說話,內務府原先受她差遣的一個蘇拉急匆匆從門上進來,掃袖打千兒,「回老祖宗、小佟總管的話,前邊太和殿裡吵起來了,五爺抱著大阿哥罵街呢!軍機處和內閣互相指責,眼看要擼袖子開打。」
頌銀和郭主兒面面相覷,「怎麼就吵起來了?沒好好說話?」
蘇拉道:「先頭是好好說來著,後來保皇派拿天下蒼生說事兒,說皇上英明決斷,江山得有個能拿主意的君主。大阿哥雖是先帝阿哥,如今才幾個月大,擁護他是別有用心,是內閣的人想挾天子以令諸侯。眼下大局已定,誰再提這茬誰就是攪屎棍,使朝綱動盪,等同謀反。」
皇帝為王之初,除了兵力上對先帝有威脅外,朝中的黨羽也不少。他十六歲入軍機處,八九年的時間,和那些章京之間多有瓜葛。一朝登基,當初追隨他的人都得到了大力的提拔。現在是牽一髮動全身,皇帝要出了紕漏,軍機處章京的處境就和內閣換了個個兒,誰也不願意被人捏在手心裡,鬧起來自然你死我活。
頌銀心裡急得厲害,這種事取的就是上風,如果兩盞茶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下令拿人,那就壞事了。
「太后呢?太后得著消息沒有?」
蘇拉說:「這會兒肯定往太和殿去了。」
她慌忙牽起郭主兒跑出去,出永康左門,恰好看見那個迤邐的隊伍,老佛爺身後跟著一干宮女太監,十好幾人。她敲了敲郭主兒,她立刻會意了,兩個人悄悄趕上去,像個尾巴似的,墜在隊伍的最末端,蹭進了右翼門。
太后的手段呈雷霆萬鈞之勢,登上太和殿前的丹墀,揚手一拂,廣袖在夜風裡獵獵招展,「把這些逆賊給哀家抓起來!」
皇帝為什麼沒有動兵?因為不能背負剷除同胞的罪名。健在的四個兄弟,四個參與進去,在加上一位大阿哥,要是端了,一端就是一窩。他不好下手,得等皇太后來,皇太后下了懿旨,一來顯得他寬仁,二來不顯得處心積慮。畢竟今天出席的不單只有大臣,還有宗室和外邦使節,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這件事過後,內閣的人就可以一網打盡了,簡直天助我也。
容實他們那邊呢,等的也是太后,她不來,燕綏頭上的帽子就是摘了,她也有法子讓他繼續從政,甚至成為攝政王。所以要堵她的嘴,讓她無話可說。只有把他們母子一氣兒拿下,日後才掀不起浪花來。
太后一聲令下,果真有用。駐守太和殿一週的警蹕開始蠢蠢欲動,人牆緩慢聚攏,形成一個巨大的圓,明火執仗公然鎮壓起來。容實凜凜站著,抬指一揮,由各個宮門上湧進大批的藍翎侍衛,一個個穿著甲冑,壓刀而立。皇太后銳聲大喝:「容實,你敢造反!」
他向上拱了拱手,「回老佛爺的話,奴才是率眾護駕,您怎麼冤枉人呢!」
是不是護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藍翎侍衛把皇帝親軍都圈成籠中鳥了,只要御前侍衛有異動,這些藍翎侍衛就敢抽刀相向。藍翎衛是紫禁城侍衛裡品階最低的,一等侍衛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三等侍衛正五品,藍翎衛僅居六品,全由武進士充任,實打實的練家子。一般越不受重視的人,越有凝聚力,那些一二三等侍衛眼高於頂,反倒是藍翎衛人多,易調度,所以成了容實的膀臂。
一瞬間太和殿前劍拔弩張,兩方勢力較著勁,眼看到了一觸即發的當口。五爺邁前一步,一手抱著大阿哥,一手豪邁劃拉,「都別動,有話說話,不許打架。皇太后說有逆賊,這裡哪兒有逆賊?這是我們家務事,兄弟間說話不成麼?還要動干戈?叫幾位哥子說,咱們進宮來,身上帶沒帶一樣兵器?咱們連腰帶都束玉的,就是怕有人拿這頂大帽子扣咱們,藉機把孝宗皇帝的兒子們一網打盡。老佛爺給咱們定罪,得有個依據,皇上還得聽諫言呢,到您這兒,您是一言堂,您比皇上還霸道。」他說著嘿嘿一笑,「要不您上軍機處外的鐵牌上瞧瞧去,後宮嬪妃妄圖干政者殺無赦。於家,咱們都是您的兒子,您不能下死手;於國,您是女流,在慈寧宮安享天年就完了,這裡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五爺雖不上道,但說話滴水不漏,把皇太后堵得啞口無言。
皇帝則不然,痛心疾首道:「朕忍了這半天,眾臣工及宗親都瞧見了。今兒是朕大婚後宴請賓客的喜日子,鬧了這一出,朕臉上沒有半點光彩可言。由古到今,哪位帝王受過這等羞辱?你們抱著剛滿六個月的孩子來鬧事,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百姓。難道要讓這江山交給襁褓裡的嬰孩嗎?眾兄弟安的是什麼心,大家瞧得真周。」他緩緩抬手向上一拱,「朕即位,前有先帝聖意,後奉太后慈命,皇位來得正大光明。朕本不該和你們多費唇舌的,通通拿起來,交刑部都察院會審就是了。可朕慈悲,不願見手足相殘,瞧在皇考病前叮囑兄弟和睦的份上,也不予計較了,幾位哥子就此罷手吧!」
他冠冕堂皇說得漂亮,什麼叫不予計較?當下不計較,擎等著秋後算賬。當皇帝的都有一副錦心繡口,黑的能說成白的。頌銀擔心幾位王爺萌生退意,悄悄拽著郭主兒潛到了容實身旁。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低頭衝她淺笑,「放心。」
郭主兒看著五爺手裡的大阿哥,急得淚如雨下,輕聲囁嚅著:「我的哥兒……我想抱回來……」
頌銀勉強勸慰住她,「快了,要不了多久,已經到了這份上,再等一會子。」
丹陛上的皇帝龍袍金冠,不動如山。他早就看見她了,她又回到容實身邊了,他臉上有失望,也有憤怒。早該想到的,只怪自己心急,由得太后處置大阿哥。太后是好意,怕大阿哥留下成為隱患,將來江山必須回歸正統,他的兒子沒有繼位的權力,於是她聽信了頌銀的調唆,果真把大阿哥過繼出去了。這麼看來,一切早就有預謀,那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是徹底反他了。枉他一片真情待她,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原來她說的是真的,她的心裡住進了一個人,無可取代。那個人終究不是他。
一旁的陸潤澀然看她,越過重重的人牆,仔仔細細審視她。她今天說的話都是有隱喻的,他隱約察覺了,並沒有同皇帝說。因為上回先帝駕崩時,他曾經愧對她,現在她做任何決定,他都不想阻撓了。
長久以來看著她的痛苦,自己心裡也難受。她一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她原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帝王之愛是利刃,容實的愛是涓涓細流,頌銀太過剛強,她更適合後者。他的愛情,到現在也沒有對她訴說過,他怕說出口,會玷污了她。他知道什麼對她最好,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代他完成。可是眼下局勢緊迫,四王興師問罪,容實傭兵入禁廷,都是極重的罪,不成功便成仁。他站在這裡,靜靜斟酌,料想他們應當還有殺手鐧沒使出來,如果不是有備而來,何以同皇帝攤牌?
果然的,簡親王蹙起了眉頭抱怨:「都是男人大丈夫,兜什麼圈子!該亮相亮相,時候不早了,辦完了事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說完見皇太后要張嘴,他搶先一步制止,「您別說話,咱們敬您,叫您一聲皇額娘,可您那心偏得,都長到耳朵眼兒裡去了。別說我大逆不道啊,我就是這脾氣,有話藏不住。你們都瞧見當初的先帝爺了,老佛爺幾時拿他當兒子看待?橫豎我是不明白,自己親生的能這麼狠,都說天家無情,就打這上頭來。真有幾個做到這份上?世上少有吧,偏巧在咱們家了。」他痛痛快快發洩了一番,掃掃袍角道,「好了,我說完了,幹正事兒吧!」轉頭叫老五,「遺詔呢,別藏著了,該拿就拿,真打算拖到三更啊?」
所有人皆嘩然,提到遺詔,頓時就蹦出了無數的遐想,一時交頭接耳,驚奇難抑。
五爺把大阿哥交給邊上的太監,郭主兒見了,迫不及待奔過去,把孩子抱在了懷裡。大阿哥對母親的味道還沒忘,感覺到了,大睜著眼睛打量她,似哭似笑地哼哼了兩聲,低頭直往她懷裡鑽。五爺瞧了他們母子一眼,示意人來保護,自己接過一卷明黃色的捲軸,打開嘰哩咕嚕用滿文誦讀起來。
一般的詔書都得以滿漢兩種文字書寫,漢文是方塊字,一撇一捺有時候能夠篡改。滿文糾結屈曲,內容上是個佐證,亦無法修改。只是滿人入關多年,早就已經漢化了,念滿文,很多人都聽不懂,呆怔著兩眼一臉木訥。
恭親王掃視了眾人一眼,換成漢語,一字一句朗聲宣讀:「朕以涼德,纘承統續,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十餘年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福淺,而立之年未得良嗣,乃朕之罪也。朕痼疾愈深,恐難為繼,今貴人郭絡羅氏育有一子,實為朕之皇長子。著令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即皇帝位 王大臣佐理政務,輔弼嗣皇帝郅隆之制,佈告中外,咸使聞之。」
階下親王洋洋灑灑百餘字,讀得正氣凜然,丹陛上的人不動聲色,眼風卻如刀片,早將陸潤千刀萬剮了。
當初知道他手上有遺詔,可是百般相逼,他只稱沒有,可見早就有防他的心了。他曾經想過要把他滅口的,但又忌憚這封遺詔的下落,唯恐落進內閣的手裡。他對他也不算薄,掣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憐恤他在先帝那裡受到的屈辱。抬舉他,升他的官,可為什麼最後還是落得這樣結局?他的良心呢?
他看著台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工宗親,忽然有些暈眩,軍機處的人自然是不能坐看事情發生的,一人跳出來大聲疾呼:「自先帝駕崩至今,半年過去了,既然有遺詔,為什麼等到現在?可見遺詔是偽造的,諸王意圖謀反,論罪當誅!」
又是一陣喧嘩,宗室裡的老成親王高聲道:「遺詔非同小可,當時為什麼不拿出來?是誰藏匿的,總要有個說法。」
可陸潤知道,那封遺詔並不是先帝留下的,分明是他們私造。他向頌銀那裡望去,讓玉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偎在頌銀身旁淒然看著他。這麼多人,如果復辟不成功,都是死路一條。他感覺到皇帝的視線,刀鋒一樣凌遲他。他緩緩嘆了口氣,人堆裡走出個太監來,鷹隼一樣的眼睛緊盯著他,是譚瑞。
他心頭一條,他居然還活著!那麼他的出現意味著什麼?
他幾乎很快便聯想到了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譚瑞會承認遺詔在自己手上,之所以沒有公佈,是因為遭到追殺。至於追殺他的是誰,可以是他陸潤,也可以是皇帝。這是條烏梢,咬一口會致人死命。
皇帝怒極反笑,「果真有備而來,連遺詔都籌劃好了。誰能證明這詔書是真的?」
譚瑞上前拱手,「奴才能。奴才是先帝時期六宮都太監,司禮監掌印,先帝對奴才信任有加……」
皇帝很快掃視陸潤一眼,譚瑞的出現又使事情有了轉機。他是極聰明的人,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扭轉的機會,牽唇哂笑道:「譚瑞,朕記得當初念你年邁,准你回鄉養老。怎麼?老家的日子過得不及紫禁城舒坦,還是不服你的掌印之位被人取而代之,便與人合謀擬假詔書,妄圖顛覆朝綱?」
太后尖聲呵斥:「真真反了天了,把個告老還鄉的太監請來做人證,諸位王爺用心良苦。如果先前還在談家務事,眼下可不是家務事了。御前侍衛一千四百餘人,都是死的麼?鵬程,還不把這狗奴才拿下!」
侍衛統領領命抽刀,容實上前一掌橫劈,把鵬程震開了五六步遠。
他回身一笑,「老佛爺何必著急呢,事情到了這份上,孰是孰非總要有個論斷。您把人證殺了,難免有滅口之嫌,皇上說准譚瑞回家養老,可我瞧見的不是這麼回事。那晚上有人追殺他,是我從刀口把他救下來的,至於他為什麼遭到追殺,明眼人都能瞧出來。」
太后輕蔑地掃視他,又一瞥頌銀,哼笑道:「你與皇帝積怨深,你的話作不得準。既然能夠偽造詔書,再找個假人證很難麼?」回身示意皇帝,「你是九五至尊,能容忍到這時,足見你的氣度心胸。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燕甯等人出言不遜,圖謀不軌,論理當處死。今天是什麼日子,容得他們這樣放肆!皇帝,拿出你的鐵腕來,別叫人看扁了。」
真要用武力鎮壓,少不得一場混戰。只要開了頭,諸王謀反不是也是,將來史書上就會出現四王之亂,個個都要遺臭萬年。
容實比了個手勢,藍翎侍衛向御前侍衛拔刀相向,高貴的黃馬褂與低等的鈷色形成兩股勢力,近得幾乎抵膝。他回身看皇帝,高聲道:「我等來,不是為了掀起戰亂,只為尊先帝遺命,為皇嗣討個說法罷了。」
皇帝咬牙切齒一笑,「不為掀起戰亂,這些藍翎衛是怎麼回事?」
容實咧了咧嘴,「要是不帶幾個人,您還許咱們張嘴說話嗎?」
皇帝倨傲地調開視線,還未及下令,見太和殿前三座宮門重重闔了起來。述明佝僂著脊背踱到跟前,見皇帝怒目而視,一臉無辜,「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也出不去,奴才這是在幫主子吶。」
所以他們策劃得好,皇帝點頭,「都反了!將這些逆賊給朕拿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時,聽見一人高呼且慢。
頌銀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一個譚瑞分明不夠份量,皇帝三言兩語就把這招化解了。可是陸潤站出來,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朱衣玉帶,恍若神明。他向她遙遙一望,「事到如今了,請小佟總管出來說話。先帝駕崩時,燕禧堂裡只有我和小佟總管兩個人,當天的情形,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
他這一開口,滿座皆驚,一時將視線全聚集在了頌銀身上。頌銀不知道他的打算,也因為上次緊要關頭,他的一個小動作扭轉了整個局面,對他終究有些疑慮。她上前一步,頷首道:「不錯,聖躬崩逝時我在。那時郭主兒剛誕下阿哥,我去養心殿報喜,眼見先帝從滿心歡喜到鬱鬱而終,束手無策。彼時才將亥時,聖駕升遐的消息卻到天亮才公佈……」
「一切都是我所為。」他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面對眾人,臉上有種繁華落盡後的淒涼。緩緩長出一口氣,無情無緒道,「先帝確有遺詔,私藏詔書是我之罪。當時是我強行將小佟總管扣留在養心殿,扣了三個時辰。為什麼這麼做……」他悵然眺望養心殿方向,「因為我恨他,但凡他的心願,我必不讓他達成。其實裡頭的原因,諸位大人及宗室都知道,說出來有辱聖譽罷了。小佟大人曾追問我遺詔下落,我沒有告訴她,她也因為口說無憑,對大阿哥繼位的事莫可奈何。我之罪,亦由我一人承擔,與他人無尤。陸潤卑如螻蟻,卻因一己私慾弄得朝綱動盪,萬死難辭其咎。這事壓在我心頭半年,前兩天發現遺詔忽然不見了,我就知道會有今天。是天數,終究逃不脫,現在因我一個人的緣故,拖累了這麼多人,實在罪孽深重。我不求全屍,只求速死……」他轉身對皇帝叩拜下去,「請萬歲爺成全。」
彷彿一個巨大的木鐘撞在腦仁上,把頌銀撞得暈頭轉向。她很快明白過來,他這麼做是出於兩全,如果動了干戈,終要以一方的慘敗身死收場。他顧念彼此的情義,皇帝又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犧牲自己,保全雙方。如果皇帝毫無過錯,繼位並非篡權,只是出於一場誤會,即便讓位,性命也可以保全。反觀容實這一方呢,只許勝不許敗,敗了就是人頭落地,得下十八層地獄。
他跪地磕頭,視線仍舊在她身上盤旋,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不受控制,永遠圍著她打轉。他有時也覺得驕傲,他的愛雖然無聲無息,但可以為她豁出命去。他們都說愛她,可誰能像他這麼決絕?容實也許可以,因此皇帝落敗是必然。
她站在人群前,羅衣飄飄,輕裾隨風,少了些英氣,多了些柔軟。就是這樣的姑娘,當著男人的差事,心裡還保有女人的天真和善良,多難得!他輕輕嘆息,這輩子是高攀不上她了,下輩子吧,如果業障一直贖不完,希望能修得一個這樣的女兒,也是福分。
現在該做什麼,他心裡有數,不能再叫她傷心了。還有讓玉……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她終究是真心誠意追隨他的。這輩子他是個殘廢,不能給她什麼,至少保住佟佳氏,讓她活下去。少主登基,宮裡且要放一批人出去呢,也許她有機會,重新找個健全的人,好好過上正常的日子。
當初一同起草假詔書的人都知道,陸潤這回實在是太仗義了,沒想到一個太監能有這樣的胸襟。當初恨他私藏,現在卻感激他的鼎力相助。比起譚瑞,他的份量重得多,詔書何以到他手裡,也有足夠合情合理的緣由。他和先帝的關係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當然不是什麼好話,背地裡的猜測無非是龍陽分桃。所以他們猜著了,得到證實的時候「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絕對蓋過詔書的真假。
皇帝恨極了,狠狠一腳踢在他身上,「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恍惚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響,連呼吸都變得力不從心起來。輕喘了兩口,咬牙道:「奴才對不起皇上,我只願……頌銀安好。」
皇帝趔趄著退了一步,不由苦笑起來,「真是紅顏禍水,連你這個閹豎也難逃她的手掌心。」
他泥首道:「奴才也盼主子安好。」
還安好得起來嗎?他倒戈一擊,正中靶心,擊得他方寸大亂,毫無招架之力。
皇帝把佩劍抽出來,扔在他面前,「以死謝罪吧,只有這樣,你的話才能讓人信服。」
讓玉見狀驚聲尖叫起來,「陸潤……陸潤……」掙脫了頌銀的牽扯往前狂奔,被裙裾絆倒了,爬起來繼續前行,哭著喃喃,「求求你,別……」
他持劍站起來,望著讓玉,心頭湧起無限的悲涼。復看頌銀,看見她臉上的驚惶和不安,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將來等你老了,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就這一句,讓他惦記了那麼久,反覆品咂,永世難忘。
有的人活著,似乎就為了一個念想。六月裡的風,拂過頰畔仍舊帶著暑氣。他閉上眼不再看,聽見容實氣急敗壞的嗓音,「事情還沒弄明白,死得那麼著急幹什麼?」
皇帝冷笑,「不叫他死?必是你們內外勾結……」
陸潤把劍架在了脖子上,既然站出來,就料到會是這個結局,私藏遺詔,哪裡能活!只是讓玉太傻,眾目睽睽下這樣失態,以後還怎麼做人。
她跌跌撞撞到了丹陛下,皇太后厲聲呵斥:「傷風敗俗的東西,早該賜你白綾自盡!」
她全然不顧,手腳並用向上爬,忽然如遭電擊,失聲慘叫,那淒厲的叫聲迴蕩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旋轉擴大,令人駭然。
丹墀上朱紅色的身影倒下來,那柄劍脫手丟出去,滾到了底下的台階上。頌銀克制不住嗚咽起來,「陸潤……」
述明簡直要被兩個閨女弄瘋了,一個忙著幹大事,一個嫌丟人丟得不夠,非要爬到高處去現眼。他氣急敗壞跺腳,「把她給我拉下來!」
頌銀驚慌失措,她總覺得事情還有轉圜,沒想到一個疏忽就走到這一步了。提起裙角追過去,過去幹什麼,她不知道。應該去阻止讓玉靠近,可是更應該去看一看陸潤。
容實的動作比她快得多,兩個起落到了丹墀上,耳邊是再春聲嘶力竭的呼喊,他托起陸潤的上半身,撕下一片袍角用力壓住他頸上的傷口。然而壓不住,血依舊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漢白玉方磚。
那些勳貴們見有死傷,一時都怔住了,連同那些侍衛一起,變得茫然無措。頌銀去攙扶讓玉,她的手腳已經僵硬,再爬不動了。不敢向上看,只抓著頌銀的袖子顫聲追問:「二姐,陸潤怎麼了?他會沒事兒吧?」
殿前的場面被四位王爺控制住了,終於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可是陸潤呢?還能不能回得來?皇帝的身姿依舊從容,轉身緩步邁進了太和殿,陸潤是他丟棄的貓狗,背叛他,死了,罪有應得。
太醫從側路的台階上匆匆趕來,要施救必須先查看傷口,可是不能鬆手,一鬆手就是加速死亡。
陸潤往台階下看,戀戀不捨。手指無力地搭在容實的腕上,略掙了掙,斷斷續續說:「對頌……銀好,替我……照顧……讓玉……」
容實勉強忍住淚安撫他,「別說話,留著力氣續命。」
他閉上眼,慘淡地笑了笑,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了,但他還是感到高興,這回他終於沒有令她失望,其實他還是值得托賴的。
頌銀到了他面前,蹲下來輕聲叫他:「陸潤,你要撐住。」
他努力想掀起眼皮,但是無能為力。她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膜,隆隆的,模糊不清。還有讓玉的哭喊……他想讓她們別哭,叫人看見他們之間有私交,少不得質疑。然而說不出來了,力氣逐漸抽離,軀殼變得沉重……猛地一掙掙出去,墜入茫茫的黑夜裡。
他的手腳涼下來,人變得異常沉重,容實伸手試探他的鼻息,頓了半晌,對頌銀搖頭。
讓玉拿帕子使勁摀住自己的嘴,她也知道不該這樣,可是傷情過盛,控制不住。頌銀只得勸解她,「他這一輩子太苦了,或許去了才得超脫。」站起身扶她起來,低聲囑託她,「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別落人口舌。」
她垂手說:「怕什麼,讓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以為遺詔是我從他那裡偷來的,不是更能證明遺詔是真的?」
她裹著淚的眼盯著她,把她盯得心虛。頌銀知道她怪她,如果沒有這出,陸潤不會死。都是因為他們的不安分,才讓她痛失陸潤。事到如今她也自責,可是讓玉在後宮,不知人間滋味,外頭的局面壞到什麼程度,她根本沒有切身的體會。
容實放下他,站了起來。陸潤的血浸透他的衣袍,染紅了很大一片。他看了她們一眼,「後事交給我來辦,一定厚葬他。」
人都死了,厚葬薄葬有什麼差別?讓玉木蹬蹬看著太監把他搬上門板抬走,失魂落魄追了一程,因為顛簸,他的手垂下來,她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恐怖氣息,心頭惶惶疾跳,怕得不敢上前了。
那些宗親和元老大臣們紛紛入太和殿,接下來還有一輪唇槍舌戰,少不得要驗一驗詔書的真假。其實有什麼可驗的呢,操刀的是容大學士,先帝自開蒙時起就在他門下,二十多年的相處,不論筆跡還是遣詞,都可以入木三分。至於加蓋的玉璽,也是精準按照上諭檔落款的印章仿造,沒有任何破綻,所以什麼都驗不出來,最後會蓋棺定論,大阿哥才是正當的繼位人選。
太和殿外的侍衛依舊在,不得命令就這樣焦灼著,誰也不退讓。頌銀站在月台上看了眼,命人護送讓玉回去休息,陸潤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她也覺得很愧對她。等到這場風波平息了,還是得想法子把她弄出宮去,再留下,大概真的會把她逼瘋吧!
她回身望殿內,人影重重。皇帝在髹金龍椅上坐著,沒有慌張,也沒有失望,彷彿眼前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似的。
皇太后依舊據理力爭,尖銳的嗓音像剪刀,把整個太和殿剪得支離破碎。郭主兒抱著大阿哥挨在一旁,細聲說:「哥兒餓了,老在我懷裡拱。」
這時候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哪兒敢把孩子交給別人餵奶!頌銀過去查看,大阿哥白生生的小臉,胖得可愛。她拿手指輕輕蹭了下,「再忍一忍,等這事兒過去了,好好作養他。」
郭主兒回頭望殿上,太后又是一聲厲喝,嚇得她猛一縮脖子,「你瞧太后那模樣……這麼厲害人兒,將來沒咱們的活路。」
頌銀嘲訕地笑了笑,「到時候輔政大臣自然會奏請她搬到園子裡頤養的,要是不願意,她身邊的人怎麼分派,全看內務府的安排。」
政治上什麼才是削減勢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架空。太后沒有了皇帝,基本就是沒牙的老虎,不足為懼了。當初先帝是太仁慈,仁慈過了頭,等同愚孝,才讓太后這麼隨心所欲。現在既然以先帝遺旨為大,新君登基就得做出規矩來。太皇太后可以尊養,但是不能放權,皇帝禪位後打發她去頤和園就完了。
她向殿裡看,看見容實在大紅抱柱旁站著,辯論自有上頭王爺,他不在軍機上,不便開口,但他是定盤的星。這次的事因他而起,他的存在鎮壓住場面足矣。一個侍衛大臣強出頭,叫人看了不好看,他知道什麼時候鋒芒畢露,什麼時候藏拙。
她心裡只覺安穩,再也沒有提心吊膽的感覺了。那個不甚可靠的人終於靠譜了一回,等這件大事過後,她終於可以嫁人了。只是可惜了陸潤……生平動盪,沒有過過安逸的日子。他的生命彷彿從來都是為別人綻放,臨死掛念讓玉,視線久久盤桓。
述明走過來,這回不是佝僂著了,見大局將定,甚至有股子揚眉吐氣的得意感。他瞧了頌銀一眼,「陸潤的事兒還得你費費心,畢竟他和讓玉……」
頌銀道好,「我答應過他,等他老了要接到家裡來頤養的。我想請阿瑪一個示下,他無父無母,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早就沒什麼根了。回鄉去,怕逢年過節沒人祭奠他,瞧著他對讓玉一片情兒,讓他葬在咱們祖墳裡吧!將來子孫們祭祖的時候捎帶他一份,他也不至於成孤魂野鬼。」
述明沉重點頭,「這麼個節義人兒……落在了紫禁城裡,可惜了。」
關於皇帝的去留問題,今晚上就必須有個決斷,不能承繼大統的人,沒有資格留在宮裡,得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頌銀沒有進殿再瞧,之前對他有恨有畏,到現在都淡了散了。
他即位後即著手改造豫親王府,變府為宮。現在那個豫厎宮成了最大的諷刺,不是潛龍邸,不是真龍出處,那是條假龍。所以帝王禮制的一切都得撤銷,黃琉璃瓦、和璽彩畫、增加的赤紅抱柱……不知他親眼看著那些因他而起的東西重新銷毀,會是個什麼感覺?定然生不如死吧?
她慢慢走出了太和殿,心裡放不下讓玉,得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