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浴室中嘩啦啦的水聲不斷,曼杜哈站在強力的花灑下,任熱水恣意在身上流淌,他舉高了手對著燈光,恍惚地瞇起雙眼凝視。

自從慕娜向他許了那個可笑的願望之後,他身上的紋樣就在那道強光閃現中徹底消失……但他明白這只是願望讓他偽裝成普通人類所造成的效果,真正的詛咒之紋,仍然如影隨形地潛藏在他的靈魂中。

像個人類一樣、工作、生活……

他深深呼吸又重重吐氣,這實在是前所未聞、完全無法預料!放棄了能夠掌握世界的三分之一機會,許下這種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的願望……那女孩究竟在想些什麼啊?真想剖開她的腦袋研究看看裡面都裝了些什麼。

因為這個詭異的願望還同時阻斷了他可使用的各種生活魔法,他雖然氣急敗壞,卻也只能黑著臉認命遵循起願望的規則。

沒辦法,誰叫他是被詛咒禁制的神燈精靈?千年來,從最初痛苦難堪、不甘不願、到最後麻痺利落地替每一任主人完成願望,他早已徹底習慣成自然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好好的幹,看那沒事找事的小女孩什麼時候想通許下一個願望。

可是、那啥、不得不說他真的挺懊喪──

因為沒有任何正式文憑,他那遠遠跟不上時代的學識要在這競爭激烈的社會中找份能讓他輕巧發揮的工作還真是不可能的任務!

在渾沌黑暗的神燈中蹲了千年,不事生產、缺乏鍛煉的曼杜哈,雖然從外觀看來尚保有纖細型的精碩肌肉,可沒了魔法輔助,他真實的體能耐力值根本就是隻弱雞無誤!

懊喪歸懊喪,他還是只能牙一咬,被逼著剪短了長髮,在慕娜的引薦下進了間她經常光顧的小咖啡館工作。

至於住宿方面……鑒於慕娜現在已經成了曼杜哈的神燈主人,她也好自認倒霉,半推半就地把客房分給他暫居使用,此時她真是格外慶幸自己沒和父母一起住,就算他們不常在家,可這麼一個大男人要她往哪藏呢!?

因為天生長著張魅惑眾生的帥臉,咖啡店主果斷安排了曼杜哈作為外場服務生,幸好他的魔力雖被阻斷,語言方面倒是被開了外掛沒有任何障礙困難。

以微妙的推薦人兼監護人(慕娜瞎掰了曼杜哈是她在A國的表弟,來國外闖闖歷練一下),實則是主人身分盯著他在咖啡館實習了一周,慕娜自己的工作也正式報到了。

或許是家學淵源,她從小就對各國的藝術品、古玩文物極有興趣,父母也鼓勵他朝這方面學習,畢了業後便直接在教授的推薦下入了知名的美術館做藝術營銷。

現如今她才上崗,主管就指派了個前輩帶她策劃一場季度展覽會。

這人叫做張紹,大了她五、六歲,是個一表人才、溫和體貼會照顧人的上進好青年,身為獨生女的慕娜一直都希望有個像這樣的哥哥,兼之雛鳥情節爆發,很快便跟他混熟了,整天張大哥、張大哥地像隻小雞跟在他身後喊。

工作忙碌又充實,慕娜往往跟著張紹一起加班到晚餐時間都過了,才蹣跚回家。

她住在治安極好又有巡邏守衛的高級住宅區,倒沒什麼晚歸的安全顧慮,只是每每回家,曼杜哈都窩在客廳沙發上不斷對她翻白眼…………

「你又混到哪裡去了?我都快餓死啦!」

「唉唷!今天會議延遲了嘛~好香喔…你煮了什麼?」

「嗤……!今天做紅酒燉牛肉,快去洗手,髒死了!」

撇開體力差強人意這點,曼杜哈倒是學什麼都挺快,打掃洗衣這種簡單的不用說,連做飯都立馬小有成就,這還是他在咖啡館偷師內場廚子准備簡餐的緣故。

回歸人類的生活對他而言是相當特別的體驗……尤其是這個時代、國家的文化都與他成為神燈精靈前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感覺更是新奇。

從一開始的莫可奈何不得不做,到現在他對工作的態度完全是積極投入,很多時候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神燈精靈,而現在的生活不過是為了完成主人所許的願望……

配合慕娜的作息,曼杜哈的咖啡館工作一向只排早上八點至下午四點的班,晚上的打烊班他果斷拒接,他很自然地接過了大部分的家事,甚至每天變著花樣准備好晚飯等她回家再一起吃。因為是輪休制周末也經常要工作,慕娜倒是會趁假日抱著筆記本來坐一整天消磨時間順便監督他──可這也只是她工作頭一個月的情形,第二個月開始她是越來越晚歸了,連帶周末也累得早上爬不起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當慕娜開始過了八點半才能到家的時候,她才終於後知後覺地跟曼杜哈說晚上不用等她了,讓他先吃先休息,記得留點讓她回來再自己熱一熱就好。

他也沒多大反應,就是一貫的嘴巴不饒人,罵了幾句她暴殄天物雲雲,然後隔日就照她說的改了。

少根筋的慕娜自然沒看出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也沒聽出他話語中掩藏的關心與落寞。

是的,落寞。

曼杜哈自己也不明白,他是何時開始習慣了這種等待?

他們平日的交集也不過是早上出門前共搶一衛生間盥洗、晚上一起用餐,而慕娜會光顧咖啡館的假日他也因為工作加倍忙碌而無暇他顧……可不知不覺,他的一舉一動、思考行為竟都被她的存在所牽引。

起初是因為不能理解慕娜許下這個願望的動機,他一直反復思考、揣測著她的想法,於是就這麼曲曲折折的把自己繞了進去。

就連成為神燈精靈前也不曾擁有過的自由、作為一個獨立自主人類的日常,讓她千年來早已被馴化的心也漸漸放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開始在他心上萌芽……

他想知道更多的她,她的生活、她的外在、內在──她的一切……

每天每天,他都會想著今天又學了些什麼,可以做給慕娜品嘗,他期待看見那張工作完疲憊不堪的臉因為他而綻放笑容。

失去了魔法的他,能夠為她做的事情僅此而已……

他知道她在公司有個依賴信任的前輩,一個叫做張紹的男人。起初他並不以為意,可漸漸地他卻開始不是滋味,忌妒這個幾乎全天候跟她在一起,讓她回家也嘴上說個不停的男人……

慕娜總是笑嘻嘻地跟他分享自己的工作、說這是她從小就喜歡的,又把張紹誇得好似天上有地下無,一整個她偶像。事實上張紹一直是部門裡的紅牌,下半年度的升遷已內定他升為管理職,慕娜能給他帶到確實挺幸運。

這些聽在曼杜哈耳裡相當反感,但他又能如何?

他不過是個神燈精靈罷了,受到詛咒、永世被束縛、他注定會是孤伶伶的;而慕娜是他的主人,一旦實現了她的三個願望,他便不得不離開她回到神燈中繼續等待,而她將會嫁人生子、過完屬於她的人生

所以當曼杜哈終於意識到自己起了什麼念頭時,他果斷將它掐回了心底──神燈精靈,是沒有資格擁有任何奢望的。

在曾經身為人類的歲月,他被連蘇丹都對其敬重有加的大巫師收為弟子,天賦奇才容姿俊秀的他在宮廷中備受喜愛,眾人的推崇讓他不自覺張揚、狂妄了起來,等到他後悔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蘇丹的王后瘋狂迷戀上他,多次在蘇丹外出行獵時求啪啪啪,但一來他明白這是這是不可饒恕之罪、二來他眼高於頂可沒把風騷的王后看在眼中,因此總想盡辦法拒絕,可最後一次,王后竟然趁其不備對他下藥……

他拼命抵抗、保住了自己的清白脫逃成功,可這事鬧的動靜大了,終究是傳進了蘇丹耳裡。

對一個君王來說,大概沒什麼比被自己的王后戴綠帽還要羞恥的吧?於是他被自己的導師下了詛咒,永世不得翻身。

他強烈的怨恨在千年的囚禁中被消磨得無痕,張揚的人格也在千年的奴役中壓抑得麻木,歷任的主人對他就跟對條狗沒什麼兩樣,要不是神燈精靈在危難時可以躲進神燈中尋求庇佑,恐怕他的菊花也已經不保──畢竟沒人會浪費一個可以建立後宮佳麗三千的願望專門來強暴一個神燈精靈。

他是神的奴隸、永世的囚犯,能夠遇上像慕娜這樣,將他當作一個正常人類尊重,而非像狗般對待的主人……

他已經何其有幸。

***

展期前周的最後一個工作天,慕娜加班得有些過晚,連末班公交車都錯過了,於是張紹主動打了的送她,慕娜推辭不過,便和他一路坐車回家。

她實在累極了,抱著包在後座不住地點頭打著小瞌睡,張紹坐在副駕駛位上透過後照鏡見了她這樣,不禁勾唇莞爾。

到了慕娜住的公寓樓下時,他讓司機先等著,自己下車幫她開了門。

「張大哥,謝謝你!很晚了,你也趕緊回去休息吧!」

「別客氣,讓你留到這麼晚,也是我沒顧好!」張紹看她慕娜強撐著倦意的模樣有些寵溺地笑了笑,卻突然欲言又止:「……慕娜,有些事……」

「嗯?怎麼?」

「啊……沒,就是跟你說下周正式開展,別緊張,我們一起努力!」

「那是當然,我是誰帶的呀~」慕娜見他輕輕搖了搖頭鼓勵自己,倒是一下精神了些,俏皮地比了個Fight的手勢:「一定加油保證不會砸了張大哥的招牌!」

「哈!好了~看你累得都在車上瞌睡了,快上樓吧!」

「嗯!今天謝謝張大哥了,改天再請你上樓喝咖啡~」

「好呀,改天呢!」張紹目送她轉身刷了感應卡踏進公寓大門,半晌後才上車離去。

另一頭慕娜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了家門,室內一片昏暗。

她和曼杜哈一起生活了三個多月,剛開始時他會窩在客廳沙發等待她一起用餐,最近她雖讓他先吃飯休息,可她到家時他總還是醒著,趁她吃飯時沒事找事得諷刺她幾句,然後說說當天的家裡長短、順便洗完她的餐具再就寢。

可今日她到家時,客廳只開著一盞小燈,透過昏暗的燈光可看見桌上有他留的晚餐。

這都大半夜了……一定是先睡了吧?可得安靜點別擾了他!慕娜理所當然地這樣想著,匆匆忙忙吃飯收拾完、又快速洗了個澡,便也趕緊回房睡下。

可當她的門關上不久,曼杜哈的房門卻悄然打開了……

他踏著無聲的步伐來到她房前,垂著頭伸出一隻手靜靜地貼在門上。

今晚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她每天掛在嘴上的男人,就在剛剛他們在樓下道別的時候,從三樓往下望,連細微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曼杜哈的心思敏銳纖細,他很容易便察覺到張紹臉上顯而易見的寵溺,那眼神中所帶有的情感和自己一樣……只是他礙於身分,不得不將一切隱藏、並習慣於用各種反諷來阻止自己不慎說出真心話。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分辨自己現在的心情了,今晚他也如往常一樣一直在等待她回來,過了點後他乾脆守在窗邊眺望,可當那輛載著她的的士停在公寓門口,他先是安心地松了口氣、接著是驚訝、疑惑、憤怒、忌妒、心痛──

再然後,他似乎只剩下了絕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如果她也像過去的主人那樣就好了!那麼他就一點也不會被她的獨特所吸引……

如果、如果從來就沒遇上她就好了!那麼此刻他就不會為了這份不能求、不可得的情感而如此痛徹心扉……

神燈精靈迷戀上主人什麼的,這種事太不靠譜了!

「……!」

他放在門上的手和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握緊了拳頭又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重復了幾回。

最終,他還是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轉身疾步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