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部隊也有幾天假,不過第二天一大早顧淮越還是要去師部大樓,因為還有一些工作沒有做完,他想趁這一天盡快完成,騰出時間來修個短假。
老劉前陣子生病住院,高政委回家照顧老父,許多事情都壓在他身上讓他負責,顧參謀長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於是這次放假劉向東說什麼也不安排他值班了,直接打發他回家陪老婆孩子。
軍令如山啊!顧淮越有些失笑又很領情地接受了。
小朋友聽說以後是萬分高興,早飯不用嚴真催也完成地很迅速,還乖巧地幫嚴真刷了碗!
嚴真詫異地看著這小家伙,看著他沾滿泡泡的小胖手在水池裡捯飭,一副樂得自在的模樣也就由他去了。
正逢門鈴響起,嚴真走出去開門。
打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嚴真乍一看覺得很熟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男人的名字:「姜松年?」
姜松年正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此刻見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喜,啪地站直,行了一個軍禮。
被比顧淮越年紀還大的軍人行禮,嚴真有點兒受之有愧,她連忙欠身,將姜松年讓了進屋。
他手裡提了一些特產,嚴真一看愣住了:「怎麼還帶東西?」
姜松年笑了笑,黝黑的皮膚透著一絲赧然:「我還是第一次來參謀長家,沒什麼好送的,這是老家的特產,帶過來讓你們嘗嘗。這不過節了麼」
嚴真連忙給他讓座,顧小朋友在廚房玩水,嚴真在客廳招待姜松年。
姜松年坐定後,有些不自在地環視了一圈兒。他的老婆孩子也在B市,不過是住在B市早幾年在市郊蓋得一個家屬院裡,那兒住滿人之後才在這師偵營後頭又蓋了一棟小樓。看這布局,跟自己家裡的沒差到哪兒去。
視線落在面前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上,他說:「這放假了,參謀長也不在家?」
「他說明天休息。」嚴真笑了笑。
「哦。」姜松年點點頭,「我看這家裡還是有點兒空,還沒隨軍?」
嚴真攏了攏頭發,「不著急,姜副營長的家屬跟過來了吧?」
姜松年笑了笑,說:「嗯,過來好幾年了,女兒在讀高二,我老婆在市裡也有工作。」
嚴真聞言,有些羨慕:「那挺好的。」
姜松年倒是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這老婆孩子在B市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我又要轉業走人了。」
嚴真不禁有些驚訝:「今年?」
「嗯。」姜松年點點頭,「快滿二十年了,沒技術沒文化,部隊是不留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復員轉業,這是常事了。而且部隊也處於轉型時期,信息化的部隊,更需要的是人才。像姜松年這種只拿了一個函授大專學歷的軍官,早幾年還可以,現在自然就跟不上轉型步伐了。
這麼說雖然有些傷人,卻也確是事實。
沉默了一會兒,嚴真說:「那,轉業之後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有些沉重,姜松年握了握放在膝頭上的手:「地方上有專門安排軍轉干部工作的,這個我倒不十分擔心,就是我的妻子和女兒……」說著,他抬起頭,目光有些猶豫。他到底是嘴笨,兜不了圈子,「其實,我今天來找參謀長,就是想談談這件事。」
嚴真哦了一聲,認真聽他說。
姜松年放在膝頭的手松了松,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女兒現在在市裡一所高中讀高二,不過她不是B市戶口,等到高考的時候還得回老家。這點兒倒不怕,因為我把工作安排在了老家,只不過我老家的教育水平沒有B市好,大城市麼,什麼資源都方便,所以我想就讓她在這兒讀到高考前回去。只是我一轉業,這部隊的房子也就住不了了,還得另在市裡租房子,又是一大筆錢。所以,我想找找參謀長,說說這房子的問題……」
嚴真聽了,神情不由得一滯。片刻,她回過神。
「房子有什麼困難?」
姜松年歎口氣:「我很少向部隊提要求,這次也是萬不得已,我想找參謀長說說,看這房子能不能遲些交?」見嚴真沉默著,他連忙又說,「如果實在麻煩的話就算了,其實來之前我就有些猶豫,怕給領導……」
「沒事。」嚴真打斷了他,「這件事情我會跟淮越說說,能幫上忙就盡量幫。」
姜松年愣了下,驚喜道,「那就太謝謝你們了。」
嚴真微微一笑,說沒關系。
送走姜松年,嚴真坐在沙發上發呆。坐著坐著只感覺兩手冰涼,便慌忙去倒了一杯水握在手中。慢慢地,體溫上去了,心神也就穩了下來。
小朋友還在玩水,樂此不疲。忽然一聲破裂聲從廚房傳來,嚴真一驚,放下水杯忙去看他。
瓷花碗被小家伙報廢了一個,嚴真看了看小朋友的手,見沒受傷才放下心來。
她抬頭看貼牆根站好的小朋友一眼,「不許玩水了,快去房間寫作業!」
小朋友嘟嘟嘴,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嚴真站在廚房,看著這一片狼藉,忽然感覺從心底湧上來一陣陣的疲憊。
……
…………
晚上,顧淮越准一進家門就感覺到有些冷清。
小朋友正一個人無精打采地在折騰他的槍,顧淮越扳正他的小腦袋,「怎麼了?」
小朋友一把抱住他的腿,抽泣:「嚴老師生我氣,一下午都不理我了。」
哦?這倒有些稀奇,他撥撥小家伙的頭發:「你又干什麼壞事了?」
「我打碎了一個碗。」小朋友小聲囁嚅道,「這件壞事很嚴重嗎?」
顧淮越沉吟了下,揉了揉小朋友的腦袋,「我先去看看。」
臥室的燈暗著,嚴真正趟在床上,用被子蒙著腦袋在睡覺。
顧淮越走過去,本想替她放輕動作替她掖一下被角,不想卻驚動了她。嚴真睜開眼睛,悠悠轉醒,看見坐在床頭的顧淮越。
「你回來了?」她含糊地說,「現在幾點?」
「六點多。」
六點,六點多?嚴真慌忙起身,她竟然睡了一個下午?!
顧淮越扶住她:「累了就再躺一會兒,晚飯我來做。」
「不累。」她低聲說,因為剛睡醒聲音黏黏的,比平時多了幾分可愛。嚴真晃晃腦袋,看向顧淮越:「對了,今天姜松年姜副營長來家裡了。」
「哦?他有事?」
「他不是快轉業了麼,可是女兒還在這邊上學……」
顧淮越想起來了:「老姜今年是該走了,是房子的問題?」
「嗯。」
顧淮越沉吟片刻,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是說人一走房子立馬就收回來的,部隊會給他一兩年過渡時間的。我等會兒打電話讓老姜不要擔心,順便給營房科打個招呼。」
嚴真聽了,不禁有些詫異,「這麼容易解決?」
顧淮越失笑:「雖然部隊管理嚴,但也不是沒有人性的,都是戰友,不能讓他們感覺人走茶涼。」
嚴真愣了愣,笑:「淮越,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的父親?」
顧淮越一怔。
嚴真坐在床上,蜷起雙腿看向窗外,靜謐的夜空,很美,適合回憶:「我父親是八一年的兵,他說這個數字很好,很適合當兵的。後來,在我九歲的時候,我父親轉業了。很奇怪,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忘了,偏偏這一天記得很清楚。」
那天父親找了一輛車,將部隊裡所有屬於他的私人物品都搬了回來。沒多少,就是一些書和一個背包,還有就是卸下來的肩章。
她站在那兒,不解地問父親發生了什麼事。
父親對她一向和藹,即便是此刻也只是笑笑,頂了頂她的額頭:「囡囡,爸爸以後不當兵了,跟爸爸一起回老家好不好?」
她懵懂地點了點頭,指著父親搬回來的東西問:「爸爸,你就這麼點兒東西啊……」
父親回答她的只是溫暖的笑。
一個真正的軍人在離開部隊的時候得學會面對社會的現實,可通常情況下他們都不會再向部隊要求什麼。因為軍隊將他們歷練為真正的男人,使得他們勇於面對一切。她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那段時間父親回家跑工作,房子還沒著落,於是奶奶就陪我一直住著部隊的房子。直到有一天,營房科的人來告訴我們,要收房子了,限期三天。」
「那時候父親還在家等工作消息,不能直接過來,他托關系聯系到了營房科的科長,甚至是主管這件事的副旅長。可是他們告訴父親,這是全旅的命令,必須在三天內交了房子。」她頓了下,接著說,「其實之前也催過我們交房子,為此還掐了我們的水電。後來父親找了找人,又讓我們住了幾個月,父親為了以防萬一,還特意交了幾百塊的電費。可是這一次不行了,那位科長說,哪怕把水電費全額退給我們也得走。」說到這裡,嚴真的睫毛微顫,顧淮越仿佛預料到了什麼,握住了她的手,果然很涼。
「我打電話給父親,在電話裡害怕地哭了,我父親就安慰我,說沒事兒,他馬上就過來了,已經坐上了火車。只是,就在我和奶奶打包行李的時候,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父親心肌梗塞發作,停車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身亡。」
說到這裡,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我一直不知道他有病,而且我一直不能相信,我最敬重的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世。一個陌生城市的冰冷病床?」
她笑了下,可是這笑容在他看來淒楚無比,顧淮越不禁攬住了她。
後來部隊知道了,也不好意思催他們交房子了,還順帶幫她的父親舉行了葬禮。軍官轉業部隊都會給一筆安置費,當時父親還沒領那筆錢,用部隊的話說那叫還沒「算賬」,於是在葬禮上,副旅長就把那筆錢給了她們。奶奶拿著那筆錢,潸然淚下。
「後來有一次,我跟奶奶一起看電視節目,裡面播放老兵退伍的場景,一個個錚錚鐵漢哭得像個孩子,我就問奶奶,我說,爸爸當時轉業的時候是不是也很難過?奶奶就說,當然了,只是你爸爸性子強,什麼苦都憋在心裡頭。」說道這裡她不禁紅了眼眶,看向顧淮越,「我現在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父親離開部隊的時候,我從未給過他一絲安慰。在他死後,我對那裡只有恨了,我恨那個他曾經熱愛的地方,我想,父親一定對我很失望。」
他從不知她把傷痛埋得這麼深,此刻說出來,讓他一時無法招架地跟著她一起難受了,顧淮越抱緊她,吻了吻她的鬢角,聲音微沙:「嚴真,咱不說了……」
她想過一輩子都遠離這些穿軍裝的人,因為一看見他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親。對於他們,她無法愛,卻也恨不起來,所以她選擇遠離。可偏巧她又嫁給了這樣一個軍人,一個真正的軍人。她甚至羨慕姜松年,在他孤獨無助的時候,能遇到個這樣幫助他的人。他讓她感覺到溫暖。
「淮越。」
「嗯?」
「謝謝你。」
謝謝他,讓她終於釋懷。
顧淮越笑了下,替她擦去了眼淚:「別說傻話了。嚴真,在一起的時候想快樂就別想那些難過。好嗎?」
「嗯。」嚴真點點頭,靜靜地枕在他的肩膀上。良久,悶悶笑了下,為自己的孩子氣感到難為情,「我最近,是不是多愁善感了些?」
「有點兒。」顧淮越側過頭,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下,「不過,我挺喜歡。」
嚴真赧然地推了他一把,直起身看見小朋友推開門縫擠進來的小腦袋。
「珈銘!」她叫住他,讓小朋友的偷窺計劃破滅。
小朋友嘟嘟嘴,不情不願地掛在門上:「我,我不是來偷看的,我餓了。」
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逗樂了顧淮越,他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走,做飯去!」
看著這一大一小離去的背影,嚴真發自內心地笑了笑。
她低頭,摸了摸脖子上掛的那個玉佩,低喃:「爸爸,你能看見嗎,我現在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