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誠如霍琰所料,適當的藥力影響、!一個保護性的環境,再加上夜晚這個容易讓人脆弱的時刻,蘇錦意識和下意識中壓抑起來的情緒被誘導著釋放出來。

  人要經歷多少多少傷痛和失去,才能練就人前的淡定從容?

  霍琰始終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蘇錦時那雙寧靜平和的眼睛。彼時他以為是未經世事的單純,慢慢接觸下來直至此刻,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單純。

  「再也沒人一邊說著刻薄的話一邊給我熱飯,再也沒人會在我回家晚的時候守在橋邊等我了……」回憶的尾端,蘇錦再次面對自己奶奶的離去,心情已不如之前那樣悲痛。她知道,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幾個叔伯姑姑也遠沒有人前表現的那麼孝順,幸而奶奶走得沒有太多痛苦,從此和爺爺長長久久的葬在一起彼此做伴,也是歸處。只是今後,自己就要一個人走了。

  霍琰抱著蘇錦的手臂緊了緊,下巴輕抵在她額頭蹭了蹭:「沒關係,爺爺奶奶不在了,以後還有我。我會給你熱飯,等你下班,幫你做家務,一直陪著你,一直……」

  回憶,尤其是充斥著太多讓人痛苦的回憶是極容易讓人疲倦的,但昏昏沉沉之際,蘇錦還是聽清了霍琰的話。

  諾言聽起來多麼誘人,破碎後的現實就有多麼痛人。這個真相,蘇錦領悟深刻。

  「我們……分手了。」蘇錦輕聲低語,似在提醒霍琰,更像是在自警。

  「我們沒分手,你忘了麼,我還沒同意。」霍琰否認。

  蘇錦暗忖:連個病人也忽悠,這什麼臉皮!

  蘇錦累極,不想也沒心力和他糾結這個話題,只能沉默以對。

  霍琰拿這樣的蘇錦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在心裡重重嘆了口氣,放緩聲音遊說:「好,就按你說的。那……咱不分手了,好嗎?」

  蘇錦垂首低眉,從霍琰的角度看,只看得到她微翹的睫毛輕輕顫抖。

  十幾秒的靜默後,蘇錦依舊搖了搖頭,聲音模糊道:「睡吧,很晚了。」

  蘇錦因為輕微發熱吃了藥後本就精神不濟,又在霍琰的刻意引導下將深藏在心裡多年不敢碰觸的記憶翻了一遍,此時真的是心神俱疲,迷迷糊糊著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霍琰再是有心乘熱打鐵也不忍剝奪她難得的睡眠時間,探試她額頭的溫度有回降的趨勢,一時放下心來,幽幽嘆了口氣,認命地一動不動充當抱枕,不知不覺竟然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霍琰是在一陣熟悉的食物香氣中醒來的。熬煮得稠糯的白米粥,熱騰騰待出鍋的包子,爽口的醬瓜和鮮拌的小菜。霍琰已經記不清在過去的幾年裡吃過多少次這樣的早飯,可今天坐在飯桌前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人性本賤。霍琰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韓旭這話竟然應驗在了自己頭上!

  蘇錦儘量克制自己不去關注霍琰眉眼間洩露的失落和困擾,待他放下筷子後才出聲:「公司離不開你,你一會兒就先回去吧,這次……謝謝了,回去找時間我請你吃飯。」

  霍琰起身收拾碗筷,看也不看她:「既然是我送你來的,那就得讓我把你帶回去。」

  回去?現在她還有哪裡可以回?

  蘇錦一下子有些茫然。

  當初那麼堅定地留在新島,一來長寧這邊爺爺已經不在了奶奶也不想她回來,二來霍琰在新島,溫妍也打算留在那兒,所以,心有所繫兼之無處可回,她才滿心希翼留在新島再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新家,和霍琰一起。

  現在,那裡已經不再是她的歸處了。

  或許……或許該留在長寧吧,起碼還有這處老房子可以讓她守著,存個念想。兜兜轉轉,也只有這裡才算是她的家,只是沒有家人了。

  霍琰手中的瓷盤應聲摔進水槽,還沒來得及動手去撿,蘇錦已經奔了過來:「別碰,小心傷到手,還是我來弄吧。」

  霍琰戴著的手套被摘掉,衝過手後人也被推到了一邊。

  倚在冰箱邊看著蘇錦熟練地處理瓷盤碎片、清洗碗盤,霍琰一時心頭百感交集,最後化作深深的無力與挫敗。

  他以為蘇錦提出分手是基於誤會和妒意難平,可現在看來,他錯了。蘇錦似乎是……對他真的失望了。如若不然,剛剛她怎麼會流露出不想再回新島的念頭。

  這個認知讓霍琰心生慌措,所以才一個不留神摔了盤子。

  絕對絕對不能讓蘇錦離開新島,起碼這兩年不行,不然他就真的可能要失去蘇錦了。

  霍琰:「溫妍應該還沒和你說吧,不久之後將會有一場大規模的淨網行動,網絡文學屬於比較重點的關注對象,溫妍恐怕要有的忙了。」

  這件事蘇錦早有耳聞,溫妍也提過兩次,公司也已經著手開始對平台上的文章進行後台審閱,只是任務量太龐大,絕非一時半會就能搞定的。

  想到之前溫妍疲憊的臉色,本來以為她是趕路累的,現在看來八成是加班熬的。

  以霍琰的人際關係,想來對這個消息的內情有不少瞭解,蘇錦本想細問一些,門鈴就響了。

  霍琰先一步去開了門,見到門外再度齊聚一堂的蘇家人,霍琰不冷不淡地打過招呼後側身讓他們進屋,然後迎上從廚房裡出來的蘇錦,大馬金刀坐在她身邊,儼然一副準女婿的架勢,別說,還真糊弄住了一眾蘇家人,沒一個人提出請他迴避。

  蘇錦心裡明瞭接下來會是一種什麼場面,她不想讓霍琰見到,只能尋個藉口支開他:「你先去訂車票吧,稍後我們就動身回去。」

  霍琰身體後傾靠在沙發上,長臂橫在蘇錦身後的沙發靠背上,彷彿將蘇錦護在臂彎裡,淡定道:「有隋經理在,放心。」

  蘇錦嘆了口氣,也不再堅持。

  當然,其他的蘇家人也沒給她多餘的時間堅持。

  蘇家大伯代表眾人表明來意,為的果然就是老太太的遺產。按照他們的意思,老太太留下的東西,理應幾兄弟平分,蘇錦可以代表她爸爸繼承其中一份。

  「這老房子留著也是個傷心地,現在老太太沒了,空著也不好,不如早點轉出去,正好我有個朋友在房產中介工作,我已經聯繫過她了,下午她先過來看看房子。」蘇錦的大伯母說道。

  蘇錦臉色一沉,接過霍琰遞過來的手機,看了她大伯叔叔和姑姑一眼:「如果奶奶臨走前沒有交代,自然是要按大伯說的辦,可奶奶是留了話的,這老房子……不能賣。」

  不等他們開口,蘇錦按下了錄音播放,蘇老太太熟悉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裡清晰明瞭。

  聽著老太太對身後之物的處理交代,蘇家人的臉色愈發凝重,尤其是蘇錦的幾個嬸娘,看著蘇錦的眼神都凌厲了起來。

  「老太太這是病昏了頭,說胡話呢吧!」錄音聲一聽,蘇錦的二嬸就拔高了聲音發出質疑。

  蘇家人紛紛附和。

  霍琰手臂一伸收回放在茶几桌上的手機,嘴角噙著一抹冷笑:「老太太留話的時候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還有李醫生從旁作見證,這份錄音在他那裡也有備份,如果有異議,我們也可以請位律師過來諮詢諮詢,各位叔伯姑嬸以為如何?」

  蘇家兄妹幾個萬沒想到老太太會留這一手,一時之間既憤怒又心焦,偏偏無力反駁,臉色難看得很。

  蘇錦的姑姑卻不是個講道理的人,現下聽聞老太太把東西都留給了蘇錦一個小輩丫頭,立馬就開鬧了。從當年老太太和老爺子傾盡家財供蘇錦的爸爸讀書,到蘇錦的禍水媽媽拋夫棄女害死蘇錦的爸爸,再到養大蘇錦供她讀書上大學……蘇家姑姑聲情並茂,舊賬恨不得翻到了半個世紀之前。

  一眾蘇家人或旁觀,或附和,說到底就是一致以縱容的態度表示支持。

  蘇錦也不打斷她,低眉垂目聽著,期間肩膀微沉,是霍琰的手臂攬住了她。

  媽媽這個詞,是蘇錦成長過程中最大的陰影和痛苦來源,嘲笑也好,憐憫也罷,於她來說都是傷害,尤其是這種傷害來自於親人。即使她現在長大了,這種傷害帶來的痛苦她也依舊無法習慣。

  可不是你不習慣,別人就會絕口不提。所以,蘇錦一直在鍛鍊一種技能,就是沉默。你不作回應,說的人總有一天會覺得無趣而漸漸不再提起。

  「沒關係,熬過這一關就好了。」蘇錦在心裡反覆安慰自己。

  可是,蘇錦能忍,不代表霍琰能忍。

  搭在蘇錦肩上的手掌握了握表示安慰,霍琰狀似悠哉地翹起二郎腿,緩緩掃視的眼神卻銳利非常,冷聲道:「既然姑姑要算賬,那咱們今天就好好清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