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過三,天色明起,公孫策大門一開——
原本準備直面新鮮空氣兼直抒胸臆迎接又一日新生活,誰知迎來一對狀似逃難的男女。
難怪有人說,生活便是一連串意料之外珠串而成。
四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後,公孫策好整以暇地捧一盞熱茶,細呷細品,兼聽展昭講述那發生在冥道的故事。
正聽到咋舌處,梳洗整裝完畢的端木翠自樓上下來,因問:「展昭,你說到哪兒了?」
公孫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端木姑娘,聽說你受傷了?」
「胳膊嗎?」端木翠唰地舉起手臂,未等公孫策反應過來,上下左右一通搖擺:「已經好了,拎個千八百斤不成問題。」
展昭咳了兩聲,補充說明:「後來曙光重現,她法力恢復,手臂也就沒事了。」
公孫策一時語塞:信息不暢,自己的關切之情也送得如此滯後。
「不管怎樣,此趟冥道之行著實凶險——倒是多虧了展護衛在側。」公孫策直覺展昭功不可沒。
「話是如此,」端木翠想了想,提出個人意見,「展昭,下次救我,能不能不要把我球一樣扔來扔去,五臟六腑都險些顛將出來。」
「還有扔來扔去?」公孫策好奇。
「可不是……」雖說受人救命之恩,端木翠原計畫按下不表,但是聽得公孫策問起,還是忍不住訴苦,「展昭素日裡,都是這般救人?」
「當然不是。」公孫策斷然否認,「將人拋來拋去成何體統?何況你還是個姑娘家,更加不妥。」
展昭暗暗叫苦。
端木翠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先生的意思是,展昭只是針對我?」
「正是!」公孫策一臉嚴肅,「端木姑娘,難道你看不出來,展護衛這是對你心有積怨?」
展昭咬牙:這是多明顯的挑撥離間啊……
「為什麼對我心有積怨?」端木翠委屈,「我又沒有得罪過他。」
「難道你忘記,剛開始時你將他困在屏障之中?」公孫策給端木翠指點迷津。
端木翠似有所悟,半晌,頗為幽怨地看展昭:「難怪在冥道之中朝你借個枕頭都諸多搪塞,還說什麼於理不合,原來公報私仇。」
「借個枕頭?」
「就是……我受傷時倦了,借他靠一靠……展昭只是不肯。」端木翠說得含糊。
「這就更不對了。」公孫策擺事實講道理,「展護衛以往辦案,也救過不少官家小姐,或倚或靠,他何曾道過半個不字?」
「公孫先生!」展昭終於忍不住。
公孫策心情大好,很是得意地溜了展昭一眼:雖說搬弄是非不是君子所為,但是偶爾為之,的確是怡情怡性,妙不可言。
這廂公孫策剛消停些,那廂端木翠又嘆開了,偏還故意嘆得幽怨纏綿,直嘆得展昭忍無可忍。
「你還要不要同公孫先生商量冥道之事?」
於是,話題總算是扯回正道來了。
端木翠伸指在空中比比畫畫,為公孫策詳述冥道情由。
「這裡是個穹頂,冥道在此處一分為三,先生可看得明白?」
點畫之間,冥道構圖已隱現半空,哪裡為頂,哪裡分道,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展昭輕籲一口氣:眼前圖景太過惟妙惟肖,一時間竟有重處冥道的錯覺。
「右首岔道是關押宣平亡魂的地方,我曾親眼見到鑿齒將亡魂押入。左首岔道是後來我跟展昭的藏身之所。」言及至此,端木翠有些許得意,「我早同展昭說,妖獸不敢入內,個中必有蹊蹺。展昭,後來我帶你入內看過,你總算相信了?」
展昭微笑:「何消你帶我進去看,我自然相信的。」
公孫策使勁瞪大眼睛,試圖從那小小岔道內看出端倪來:「這岔道內究竟有什麼蹊蹺?」
端木翠笑而不答,忽地袍袖一展。
公孫策尚未反應過來,便聽到無數翅膀拍疊之聲,緊接著圖幅中寸許方圓的岔道之內,竟飛出黑壓壓成千上萬隻血蝙蝠來,乍看只粒米大小,密密麻麻飛赴不絕,一出圖幅見風即長,雙目赤紅如血,利爪虯曲如刀。更瘆人的是其面目,雖只拳頭大小,偏五官具備,皺紋交疊,擠眉弄眼,怪異之至。公孫策猝不及防,騰騰騰連退數步,險些跌坐地上。
就聽展昭急道:「端木,莫要嚇先生。」
話音未落,只聽端木翠一聲清叱,眼前所現,頓化烏有。
即便知道方才所見皆是幻景,公孫策還是忍不住冷汗涔涔。展昭看向端木翠,目有責備之色。
端木翠低聲嘟囔:「公孫先生重任在肩,我只是想讓他先適應一下。」
展昭語氣略重:「先生要對付的並非血蝙蝠。」
「先生若連血蝙蝠都不怕,當不致忌憚鬼差。」
公孫策先是如墜雲裡霧中,繼而頭皮發麻:「為何是我重任在肩?讓我習慣什麼?鬼差又是什麼?」
展昭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公孫先生,此番當真是要偏勞於你。聽端木所言,宣平死者,只要屍身尚在,還是可以返生的。」
公孫策這一驚非同小可:「當真?」
端木翠點頭:「冥道羅魂不比黑白無常勾取人命——冥道鬼差收走的魂魄,都是不當死之人。只要屍身無損,將魂魄放歸之後再以七星燈續命,返生理當有望。」
公孫策慢慢平復下來:「你所言的七星燈,可是諸葛孔明在五丈原點起續命的七星燈?聽聞要點七盞大燈,外圍七七四十九盞小燈,個中又有本命燈,恁地煩瑣。」
端木翠笑道:「是這燈沒錯,不過不必這般複雜。只要在屍首頭腳七寸處各點一盞槐油燈,放歸魂魄後護燈三刻不滅,當可事成。」
公孫策似有三分明了:「端木姑娘如此說,是想讓我護燈?」
「名為護燈,實為救命。還乞先生成全。」
公孫策啞然,繼而失笑:「端木姑娘,你怕我回絕嗎?事有可為不可為,既為救命,公孫策豈敢有二話?」
「有句話我須說在前頭,羈押亡魂的妖獸即為鬼差,它們不會聽任你護燈,興許會用盡手段阻撓於你。」
公孫策大笑:「那也唯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鬼差來了公孫擋了。」
端木翠這一下好生意外,笑向展昭:「公孫先生的膽子,可比我先前所想大得多了。」
展昭輕聲道:「公孫先生不是膽大,是任重而無畏,著實令人歎服。」
端木翠卻不明白膽大與無畏究竟有何差別,疑惑了一回,也不再略縈心上。
倒是公孫策又想起一事,因問道:「你方才說亡魂被羈押在冥道岔道之中,又提及『放歸魂魄』,難不成要二進冥道?」
端木翠神色頗為鄭重:「確是如此,曙光力弱,只能讓冥道顯形一個時辰。方才在冥道之中,法力甫復,曙光便行退卻,我只得與展昭匆匆離開——初探冥道,可說是一無所成,二進冥道勢在必行。而且,為了不耽擱時辰,再入冥道之時,我會逕自去尋溫孤葦余,放歸魂魄一事,要請展昭幫我去做。」
公孫策心驚:「那豈不是很危險?端木姑娘,你進了冥道就失去法力,如何去尋溫孤葦余?展護衛要單獨對付妖獸嗎?可有萬全把握?」
端木翠笑道:「公孫先生,你要護燈,豈非也有危險?誰敢講有萬全把握?盡力趨吉避凶罷了。」
一席話說得余皆默然。
端木翠見兩人面色凝重,倒是暗悔自己將話講得重了,忙又說:「先生且放寬心,在此之前,我也會做些準備——如果事先在你和展昭身上寫上符咒,鬼差當不能輕易近身。」
公孫策皺眉:「那麼你又當如何?」
端木翠笑道:「吃得一塹,如何不長一智?此番我都想好了,開始就要同曙光之靈講定——冥道顯形之後,它們不要再傻愣愣掛在中天,逕自來找我便是,我帶著曙光入冥道,就不會再有失去法力的風險。」
公孫策細細想了一回,心下稍定:「這樣聽來,似乎已有八分妥當。只盼著莫要再出意外才好。」
端木翠禁不住苦笑,因想著:若能事先預知,只怕也不叫意外了。
事既議定,接下來自然要由李掌櫃出面張羅,於是一通打門,喚起睡眼惺忪的聚客樓掌櫃。
李掌櫃倒也不是悶頭不問事之人,聽過公孫策吩咐,逕自將心中疑惑道出:「宣平有疫以來,為防瘟疫擴散,因疫而死之人的屍身向來是就地焚燬。公孫先生,現下不但不讓燒,還要一併送至城隍廟存放,又要首尾點燈,實在……」
李掌櫃面現為難之色。
又不能將個中原由向他細解,公孫策唯有含糊其辭:「在下頗通玄異之術,或許能招得魂歸也未可知。」
「招魂?」李掌櫃的眼珠子險些沒瞪出來,「先生還會招魂?」
公孫策汗顏,硬著頭皮繼續忽悠:「略通一二。」
李掌櫃還待感喟幾句,端木翠卻嫌他囉唆:「掌櫃的,你照辦就是了。公孫先生若真能招得魂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謂功德無量。就算是招不回來,你們又有什麼損失?橫豎試上一試。」
聽著確也在理,李掌櫃心一橫,跑腿去也。
到得此刻,展昭與端木翠方才真正消停下來。
一時相對無話,反覺白日漫漫,待了半晌,端木翠叫餓:「公孫先生,有吃的沒有?」
公孫策朝灶房努了努嘴:「昨夜剩下的飯菜,都在那兒了。」
「就沒有早膳嗎?」
「你也看到了,李掌櫃是直接被叫醒了去忙活的,哪裡有空備餐?」
「那先生不做嗎?」
「應該由我做嗎?」
「那展昭不做嗎?」
「應該由展護衛做嗎?」
如此超強對答,展昭聽得面部一陣抽搐。
末了,端木翠終於在公孫策的引導下瞭然自身使命,老老實實進了灶房。
八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後,期期艾艾出來請展昭入灶房「議事」。公孫策好奇之下也想跟進去看看,端木翠說死也不讓。展昭心下嘆息,待看到幾個熏得烏黑的碟子裡其狀難辨的燒焦物事,更是以手扶額,呻吟不止。
端木翠賠著小心解釋:「原本只想那個……加熱一下,誰知道三昧真火威力太強,直接燒得好像炭一樣了。」
展昭毫不客氣:「你若不作神仙,改行賣炭足可養活自己,賣炭翁還需伐薪燒炭南山中,你就地取材,無本生利。」
端木翠不吭氣了,她確有這麼點好處:但凡自己真的做錯了或者理虧,立刻心慌氣短鬥志不再。
頓了頓,清清嗓子,老調重彈:「我一個神仙,不遠萬里,從瀛洲到宣平……」
「一路上水也沒喝兩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後,還幫我去開封府取劍。進了冥道九死一生,好容易脫險還要進灶房備膳,是吧?」
端木翠笑得分外熱情:「展昭,你真是……善解人意。」
「從你口中聽到誇讚之語,還真是難得。」展昭沒好氣,「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讓我進來,究竟為的什麼事?」
「自然是……請你幫忙。」
「幫什麼忙?」展昭故作驚訝,「讓公孫先生把這些炭給吃了?」
「當然不是。」端木翠笑得面頰發僵,「展昭,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你煮粥,險些把開封府的灶房……給燒了?」
真是……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次險些燒了開封府灶房是不假,但明明事出有因:若不是當時刺客正好來犯,他也不會離了灶房——誰能預料到灶膛的火燒將出來,引燃了柴堆?灶神不明因果,便去跟端木翠搬弄口舌,著實可恨。
「記得,又怎樣?」
「那這次……」端木翠吞吞吐吐,目光便在展昭與碟中炭之間逡巡。
展昭先是莫名,而後瞠目結舌。
「你不會是想說……這些炭是我燒出來的吧?」
端木翠笑得愈加溫柔:「展昭,反正上次已燒了灶房,這一次你幫我下廚,燒焦了菜也不稀奇……」
展昭逕自打斷端木翠:「為什麼是我燒焦了菜而不是你?」
「我是神仙啊。」端木翠再次把身份問題擺上桌面試圖博取展昭同情,「如果公孫先生知道我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豈不是顏面盡失?」
「你的意思是,我把菜燒焦了就很風光?」
「人家只是同你商量商量,」端木翠委屈,「你就這麼咄咄逼人。」
展昭無奈:「菜燒焦了就燒焦了,公孫先生也不是非吃不可,跟先生實話實說,先生不會為難於你。」
「那多沒面子……」端木翠嘀咕。
姑娘哎,你是有多愛面子……
展昭終於無語,湊近碟中炭又端詳了一回,實話實說:「不是我不幫你,你自己看看,我實在是沒那個本事將菜燒焦成這等模樣——先生何等聰明,定不會相信的。」
「那你總有辦法吧?」端木翠對展昭寄予厚望。
展昭苦笑,只得給她支招兒:「平日裡腦子倒聰明,此刻反糨成一團了?既是神仙,穿牆出去,現下正是早膳時分,去鄰近人家借些來,也可矇混過關。」
「借些……」端木翠喃喃,驀地雙眸亮起,「是了,我怎生沒想到,我這就去。」
笑吟吟轉身欲走,卻又被展昭拽住。
「身上有銀子沒有?」
「還要銀子?」
展昭掏出碎銀子給她:「都是普通百姓人家,你還真白拿了別人的?記得與人些銀子。」
端木翠接了銀子,忽地又想到什麼:「那先生那邊……」
「快去快回,我替你瞞過便是。」
端木翠喜上眉梢:「展昭,我便知找你沒錯的。」
展昭不答,含笑目送她穿牆而沒,這才掀簾出了灶房。
公孫策果然有些好奇:「端木姑娘找你何事?」
「端木她……」展昭腦子倒也轉得飛快,「問起先生喜歡吃什麼,也好有個準備。」
「都是昨日剩飯,還能翻出新來?」公孫策笑著搖頭,「不過端木姑娘也真是有心。」
展昭暗道一聲慚愧,暗暗期盼這位「有心」的姑娘快快歸來。
端木翠這次倒沒讓展昭失望,不多時便笑盈盈自灶房出來,左手捧了個蒸籠,右手端著盛滿餃子的瓷碗,身後還跟了三四個忽上忽下的海碗,湊近一看,醬菜有之,米粥有之,油饃有之,滷肉有之,掀開蒸籠,卻是熱騰騰一籠包子。
看起來,是掃蕩了不少家。
公孫策訝異:「端木姑娘,這不是昨日的剩菜吧?」
「當然不是。」
展昭舒了一口氣:她若答曰「是」,才真真駭人。
「那這些……是怎麼辦到的?」公孫策著實歡喜。
「當然是神仙法術的精妙之處了。」端木翠大言不慚。
展昭想到灶房中平白多出的那幾塊炭,微微一笑,話中有話:「神仙法術,的確精妙非常。」
公孫策自察覺不出展昭弦外之音,伸筷拈起一隻包子:「端木姑娘,這包子是什麼餡的?」
「啊?」端木翠倒不提防有此一問,她方才走東家串西鄰,知道蒸籠中是包子拎了便走,倒的確不知包子是什麼餡的。
不過她反應倒是不慢:「這包子餡可費了我許多工夫,先生不妨猜猜看?」
彼時展昭正低頭喝粥,聽她如此講,便知她又在胡混,一個忍俊不禁,便被湯粥嗆到,拚命低頭忍住笑,藉著咳嗽掩飾過去。
公孫策倒認真起來,將筷子移近跟前,翻來調去看了半天,又細細嗅了嗅,有些不確信道:「是薺菜的?」
「先生說是,就是吧。」端木翠語焉不詳,繼續故弄玄虛。
公孫策哈哈一笑,反覺得端木姑娘今日分外討人喜歡,張口一咬,不由點頭:「是薺菜的,香得很。」
端木翠這才長長舒一口氣,也伸手拈了一隻,想也不想逕自遞與展昭:「展昭,你也吃。」
展昭未料到她竟是拿給自己的,愣了一回才接過,抬眼時便見公孫策看住他若有所思,目中盡多戲謔意味,不覺面頰發熱,微微偏轉了頭去。
公孫策卻不放過他,意味深長道:「端木姑娘費了這許多工夫才做好的包子,味道確是不凡。展護衛,你快嘗嘗。」
展昭盛情難卻,只得咬下一口,含糊其辭:「的確不凡。」
兩人話中有話,弦外有音,只端木翠聽得心中稱奇,因想著:那戶人家的主婦,也未見什麼奇特之處,能做出怎樣不凡的包子了?想來想去委實納悶,拈了一個來吃,自覺也屬平常,心下愈加不解。
那邊廂公孫策不但自己吃得高興,還一個勁攛掇展昭:「展護衛,端木姑娘一番心意,你多吃些。」
展昭有苦難言,扛不住公孫策熱情推銷——「這包子餡端木姑娘費了許多工夫」「總是端木姑娘一番心意」,只得辛苦埋頭吃包子,吃完一個,公孫策又分外熱絡地遞上一個。
一頓飯下來,其他碗中動的都少,獨那一蒸籠包子,堪堪見了底。
飯畢,公孫策帶同二人一起去城隍廟看李掌櫃準備得如何。路上展昭尋了個空子,將端木翠拉後一些,咬牙道:「下次再去尋吃的,除非是立了心意要把人撐死,否則莫要弄這麼多包子來。」
不提還好,一提至此,端木翠分外委屈:「公孫先生直說那包子好吃,我只吃了一個,都沒品出什麼味來。有心再吃一個,就見你左一個右一個,吃著一個還抓著一個,唯恐你不夠吃,都省了給你吃,你反嫌我弄得多了?弄得多了你還全吃了,沒說留我一個?」
展昭未料到她反有理了,語塞半晌,末了恨恨道:「總之,你若再下廚,做什麼都好——除了包子。」
未及端木翠回答,公孫策回首招呼二人道:「腳下放得快些,前頭便是城隍廟了。」
進得城隍廟來,李掌櫃果帶了一群人忙活得正緊,前面的大殿中分左右兩邊,各擺了約莫二三十具屍首,問起昨日移入的重疫病人時,原來都已差人抬去了後殿。
見公孫策左顧右盼似在點數,李掌櫃過來解釋:「前幾日的死者都已燒掉了,這裡是這兩日的。」
頓了頓又道:「有幾戶都已抬走要燒了,聽聞先生能招魂,又趕緊追回送了過來。」
公孫策略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沉了幾分,四下看時,在屍首邊忙活的多是死者家人,聽到李掌櫃的所言,都抬頭看向公孫策,目中盡多希冀之色,還有幾個婦人當即便過來給公孫策跪下,未及開口便抹開了眼淚,慌得公孫策忙不迭將人扶起。
展昭亦是心下惻然,因問李掌櫃自己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李掌櫃道:「此間就不麻煩展公子了,家裡人盡可安排妥當。後面公孫先生招魂時,還望展公子多多幫襯。」
他忖度著展昭與公孫策本是一道,既然公孫策會招魂,想來展昭也是不差的。
展昭微微頷首,算是來了個默認,四下走動看了一回,幾次欲上前幫忙,死者家人只是含淚婉拒——料來至親之人的身後事,他們並不想讓旁人插手,展昭也就不再堅持,淡淡一笑便退了開去。
此時才發覺不見了端木翠,問公孫策時,公孫策道:「方才好像還在這裡,一晃眼便不見了。」
展昭又等了一回,不見端木翠回來,心下有些著急,正沒理會處,忽聽端木翠叫他:「展昭。」
回頭看時,端木翠正站在殿門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過去,就見端木翠手中託了個盛了一半水的水缽,缽中斜搭了支小毫。正覺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橫豎你在裡頭也幫不上忙的,出來我幫你寫符咒。」
展昭瞭然,隨她到殿前階上坐下。端木翠將水缽擱在一旁,從腰間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處割了一道。俄頃血珠滲出,端木翠以手作筆,在缽中水面之上迤邐寫過。展昭只見淡淡血線氤氳開來,原本平靜的水面忽地便如燒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靜下來,一缽水已然丹砂般赤紅。端木翠籲一口氣,將那小毫在缽中蘸過,微微仰起臉來,先就展昭衣袖處寫開。
展昭留神看她筆法,只覺行筆甚是怪異,忍不住問道:「端木,你寫的是什麼字?」
端木翠一邊寫一邊道:「自然是倉頡造的字了。傳說他聞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寫就符咒,那些個妖獸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筆法太過冷僻,有些我都忘記怎麼寫了。」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展昭見她中途幾次停下,眉頭顰起,只是咬住筆桿出神,便知她又忘記怎麼寫了。還有幾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唸唸有詞,默念了好幾次,方才續筆。展昭忍不住想著:端木這等性子,要她記這些繁複符咒和冷僻筆畫,確也不是易事。
不多時日頭高起,冬日和暖陽光灑將下來,暖意似從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得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抬起頭來,姣好容顏恰似鍍上一層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認真沉靜,較之往日,異樣美麗。展昭一時看得怔住,竟微微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端木翠一迭聲喚他,回過神時,但見端木翠滿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麼?我喚你幾次你都不應。」
展昭唇角微微上揚:「我只是覺得,你這般安靜不說話時,似與平日間換了一個人,尤其的……好。」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好在哪裡?」
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顯,也不言語,只等她自說自話。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開了:「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裡聒噪了吧?」
展昭笑而不答,穩當坐看她如何應付。
這一點上,端木姑娘從不讓他失望。
「展昭,我也覺得,你不說話時,分外的好,好過你平日間千萬倍。不如這樣,我們都不說話,互不理睬,索性讓你好到底。」
端木翠說到做到,除了偶爾翻展昭兩個白眼之外,接下來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展昭卻也樂得自在,這幾日勞碌奔波,於冥道內出生入死,一顆心幾曾落過平地?忽然間便能如此安閒地坐於此間,沐著冬日晴光,旁側美人「紅袖添香」——雖然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畫符,間或扔兩記眼刀破壞情調——在展昭看來,已是難得奢侈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姑娘主動緘默,給他留出大幅餘地,回味這幾日跌宕辰光。
許是性格使然,劫後餘生,展昭更喜靜坐一隅,將凶險之途細細梳理,酸甜苦辣,諸多情愫,該揚棄者自揚棄,該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緩過勁來,重又整裝上路。旁人看來,還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澱許多——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哪一次真缺了這一環節,反周身各處都不自在,直覺少了些什麼,恁地怪異。
因此上,此時此刻,更覺分外寧靜、別樣安詳,略略展目,遠處屋舍之上,偶有炊煙揚起,也不知是哪戶懶起人家,誤了早膳時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來平;世事悲喜,悲處需待喜處熨帖。就如方才經歷大劫,必得眼前這樣的大安寧大祥和大平靜方能撫慰,否則永處駭浪,頻經譎險,他縱是鐵打筋骨也吃不消。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喉頭發酸,雙目亦隨之發澀——他總是如此,笑對生死淡看沉浮,卻常為身邊尋常細小事感動如斯。輕輕合上雙目,靜靜壓服下突如其來的情感上湧,這才嘆息般低聲道:「端木,這樣真的很好。」
「哈!」端木翠揚起臉來,一臉爛漫笑意,「展昭你輸了,說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開口,你就輸。」
「是,我輸了。」展昭微微點頭,「若得眼前景長久,我願多輸幾次。」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變作了文人嗎,說話都如此拗口。」
說話間,忽聽巷口悲慟聲起,兩人齊轉頭看時,卻又有一戶人家抬了擔架往這邊過來。啼哭的是旁側依著擔架的素衣婦人,身後跟了兩個才總角的小兒,牽著那婦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進殿去了。
展昭暗自嘆氣,看端木翠時,卻見她面上竟似有羨慕之色。
「人若死了,需得這樣哭哭啼啼方才熱鬧。」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歿亡於家中親人,是一大不幸。」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來,將手中小毫在缽中攪來攪去,「可是我若死了,連個為我哭的人都沒有,想想都覺身後淒涼。」
展昭笑:「你是神仙,與天地同壽,安康長久。」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還有今日早些時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險遭不測。誰敢說安康長久?」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語安慰於她。
又聽她低聲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後,有人將我風光大葬,有兒孫為我披麻戴孝,出殯時沿路哀哭撒下紙錢,年年有人為我上墳燒紙,時時念叨起我,這樣才熱鬧些。可是能為我做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親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頭。有時候想起他們,連面目都記不清了,實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展昭低聲道:「瀛洲的日子,不盡如人意嗎?」
端木翠搖頭道:「不是不盡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個大哥叫楊戩,他遠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務繁忙,隔著很久才能來看我一次。有時候想想好生無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間那麼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麼好,一個人孤零零的,縱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樣?」
展昭笑道:「說的什麼話,什麼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認識的人嗎?公孫先生不是嗎?還有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不都是嗎?」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認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會好好安葬我嗎?」
向來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顧云云,未料到竟從端木翠口中聽到截然相反的話來,展昭知她並非說笑,但若真要說出「好好安葬於你」的話來,又覺匪夷所思違背常理,是以左右為難,只是說不出口,如此躊躇好久,忽地抬眼見到端木翠眸中滿是期冀,心中一悸,已有了計較,將她拉近身前坐下,柔聲道:「自然會的。不但風光大葬,還要年年上墳燒紙,時時心中記掛,不會讓你覺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動,反說不出話來,末了垂下眼簾,將小毫在缽中又蘸了一蘸,拉過展昭另一隻衣袖繼續為他寫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寫了幾行又停下,將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許久,這才低聲道:「展昭,你這個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這麼好,將來莫要被人欺負才好。」
展昭失笑:「有誰會欺負到我?」
端木翠搖頭:「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說人善被人欺嗎。以後當真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會好好整治他。」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誰為我出氣?」
話甫出口,便覺後悔,只因著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後之事,他一時未跳將出來,這才脫口而出。雖說知道端木翠不會介意,但心下總覺怪異,似是故意出語咒她一般,不覺有些訥訥。
端木翠反認真起來,顰眉想了一回,喃喃道:「這倒也是……」
越想越覺理不出頭緒,不自省自己思緒混亂,反覺得眼前提問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臉色一沉,沒好氣道:「展昭,你這個人真是麻煩。別亂動,我在寫字。」
於是頃刻工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變作了「麻煩」。
所謂冰火兩重天,想必亦如是。
是夜,月洗中庭。
在聚客樓匆匆用了晚膳之後,公孫策、展昭並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廟。李掌櫃先還陪三人坐了會兒,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孫策勸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時,陪同在側的逝者家人也三三兩兩離去,走之前少不了過來又拜謝公孫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孫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禮,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聲慚愧。
丑時初刻,偌大城隍廟,便只剩了這三人。
日間勞碌,本就乏人,丑時又是一天內最疲睏的時辰——偏這三人渾無睡意,一個賽一個地清醒。
端木翠就不用說她了,神仙構造,體質異於常人,雖說也會乏會困,但耐久力絕對一流,再撐個幾晚也不成問題。
至於展昭,他是心中有事——這一趟言說是並肩作戰,實則兵分三路,「主戰場」完全不同,兩兩之間無法策應,公孫策和端木翠,哪一個都讓他足夠憂心。
再說公孫策,他實在是給……嚇精神的。
膽子小不是缺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利於側面提醒我們謹小慎微熱愛生命,公孫策一介書生,閒時磨磨墨澆澆花研究一下岐黃之術,子不語怪力亂神若許年,平生做過最為凶險之事估計就是在刺客來襲之時保持鎮定兼與大人互相掩護著撤退,忽然間被許以大任,要在群魔亂舞之間獨立守住這一畝三分地,心下波濤翻滾、忐忑難安是絕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飽暖思溫床才叫不正常。再說了,大半夜的,坐在這破敗的城隍廟門檻上,身後是一殿的死屍,時不時還有陰風襲背,回頭看時,殿內漆黑一片,藉著夜色,勉強能辨出躺著的一具具人屍,屍體首尾處的油燈內,盛著滿滿的泛著怪異光澤的槐樹油……這場景,擱著誰誰都瘆得慌。
原本三人還是饒有興致地閒聊著,只是後來聊到「奇聞軼事」這一環節時,端木翠無端熱情高漲。公孫策敏銳地察覺出她很有顯擺自己閱歷非常想給大家講鬼故事的傾向,當機立斷,腰斬了談話。
於是端木翠很是悻悻,談興一落千丈,懶洋洋背倚門楣,雙手環膝,下巴直如小雞啄米,在膝蓋上點來點去。
待得展昭注意到時,她已經不亦樂乎地點了許久,偏還點得很有規律很有節奏,讓展昭平白想起寺廟中的木魚,也是這般隔一會兒敲一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再看了一回,展昭心中好笑,忽地伸出手去蓋住她膝蓋,端木翠這一點恰點在他手背之上,心中奇怪,歪頭看他道:「你幹嗎?」
展昭抽出手來,順手將她垂落的髮絲拂到耳後,微笑道:「你倒是不嫌累。」
兩人這邊一說話,公孫策也從發怔之中反應過來,忽地想起什麼,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晚間幫我寫的符咒,能寫在你自己身上嗎?」
端木翠搖頭:「那符咒是保護凡人免受鬼差傷害的,於我沒什麼用。」
「若你失去法力又變作凡人,符咒不就可以保護你了嗎?」
端木翠嘴一撇:「我此番帶著曙光入冥道,怎麼會又變作凡人?」
公孫策嘆氣:「話不能這麼說,最中央的岔道你沒有進去過,誰知道溫孤葦余在裡面搞什麼名堂?裡頭沒準有更厲害的妖獸,說不定就有專門吃曙光的。」
展昭原本以為,依著端木翠的性子,必會出語把公孫策堵個夠嗆,哪知端木翠不但沒有回口,眼中反露出詫異之色來。展昭心中一動,脫口而出:「端木,的確是有吃曙光的妖獸是不是?」
端木翠遲疑了一下:「是有的,有一種很小的妖獸,只嬰孩拳頭大小,因為天狗食日,這種妖獸吞噬曙光,其狀又類狗,上界稱之為小天狗。」
公孫策誤打誤撞,竟還打中撞中,心中說不出的得意:「你看看,如果你遇到溫孤葦余,他到時候放出一群小天狗,曙光落荒而逃,你哪裡還有法力?到時候還不是要憑符咒救命?」
端木翠為自己辯解:「可是小天狗不是上古時候的妖獸啊,冥道怎麼會有?」
「說不定是溫孤葦余帶進去的。」
「溫孤葦余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帶小天狗進冥道?」
這兩人若如此繞下去,只怕到天亮都繞不出個所以然來,展昭嘆了口氣,語氣略略放重了些:「端木,先生是為你好。」
「又要寫字!」端木翠氣苦,「還是那麼冷僻的曲裡拐彎的字,第三遍!」
展昭的目光在傳遞出同情的同時,也明明白白昭示出絕無半分商量餘地的堅持。
端木翠哀怨地盯了展昭許久之後,倆字,認命。
這一次寫符咒與先前給二人寫時又不同,只是以手指蘸著缽中血水在面前凌空點畫,那隻小毫依著手指點出的筆畫在她衣裳之上走走停停。她寫得起勁時,那小毫也走得雀躍;一時想不起筆畫時,那小毫也巴巴停在當地。更好笑的是有幾次她寫得煩惱,呻吟著將頭埋在膝間,那小毫竟也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彎下腰來,全然沒了平日間「筆直」的形象。
展昭見慣不驚,公孫策卻看得歎為觀止,因想著萬物有靈,的確不只是口頭說說這麼簡單,扭頭看城隍廟的一磚一瓦,感受亦是不同往日。
就這樣有話沒話,有搭沒搭,辰光如涓涓細流,留之不住追之不及——轉眼間,已是入曙時分。
公孫策看著端木翠喚下曙光,聽她給曙光加持歸去來咒,又看著那團曙光高高去向中天,竟沒來由地心慌起來。
端木翠也有些緊張,方才大把閒暇,她都沒什麼話說,此刻分別在即,她反湧出許多事來要交代,其實說來說去,都是她先前吩咐過的。
「公孫先生,曙光現於何處,冥道便在哪裡顯形。待會兒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冥道入口。展昭成功放歸魂魄之後,這些人首尾處的七星燈會自行燃起火焰,屆時鬼差追魂而至,會想方設法滅燈。我已在燈上設下符咒,他們無法近前打翻油燈。最要防四個鬼差聚在一起吹燈,是為『四面陰風』,燈滅人死,最是凶險,切記。」
原來這就是鬼吹燈……
公孫策心跳如鼓,唯恐漏掉什麼,用心記下,不住點頭。
吩咐完公孫策,待要向展昭說兩句,眼前忽地一黑。
就聽展昭沉聲道:「冥道顯形了。」
端木翠低低嗯一聲,因惦記起吩咐展昭的事來,卻又不知從何開口,猶豫了一回,於黑暗之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不多時,曙光爭先恐後,漸次回歸,一粒粒微渺曙光,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道極細的光痕,愈是近前愈是瑩亮,隨意附著於端木翠衣袂之上,起偃無序,明滅不定。朦朧光影流轉之下,端木翠的樣貌忽而明晰忽而模糊,一時觀之可親,一時卻又疏遠陌生。展昭忽然生出空落之感,只覺天地尤其闊大,余一顆心飄飄蕩蕩,上下左右茫然試探,終年累月也觸不到壁。
曙光歸畢,端木翠思忖片刻,伸出手指隔空向著展昭和公孫策袖上各比畫了一回,頓了一頓,自兩人袖上各自翩翩飛下一隻蝴蝶來。展昭心中一熱,只覺分外親切,脫口道:「信蝶!」
端木翠含笑不答,伸手彈了彈自己衣袖,低聲叱道:「過去幾個。」
話音未落,就見數點曙光自她袖上起來,慵慵懶懶,與信蝶會於中道。過了一會兒,曙光不見,兩隻信蝶卻通體散出光來,晶瑩剔透,直如明燈。
公孫策暗暗稱奇,低頭看衣袖時,才發覺袖口處破了一塊,視其形狀,正與信蝶輪廓吻合,料想展昭袖上亦如是,因胡思亂想:不知道這信蝶不飛時,是不是恰能將空處填上?若是隨意尋塊布料補了,便是塊蝴蝶補丁——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袖上補上這麼個物事,張龍、趙虎他們背後定會笑個沒完……
正如此想時,原本飛在一處的信蝶已然分開,一隻停於展昭肩上,另一隻卻飛回殿中,立在一隻七星燈的燈沿處,蝶翅微顫,連帶殿內忽明忽暗,陰影憧憧欲動,說不出的怪異。
端木翠笑道:「曙光若全被我帶走,你們便什麼都看不到啦,留下兩隻信蝶,給你們照明用。」
頓了頓又道:「那……我先走啦。」
這一時刻終是到來。
端木翠去勢極快,瞬息間已沒入冥道入口。展昭輕籲一口氣,也不再多作耽擱,轉身向公孫策拱了拱手,亦疾步向冥道去了。
公孫策眼見巨大陰森的黑色洞口正對著城隍廟,不由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往殿內後退了一步。
其實方才端木翠收曙光之時,週遭一切聲息已然停歇,只是三人或說或話,並無明顯感覺。現下兩人一走,公孫策才發覺四周靜得可怕,左右看時,怕是除了自己和那隻信蝶,再無活物。戰戰兢兢退入殿中,尋了個蒲墊端端正正坐下,明明只他一人,卻深恐自己手腳擺的不是地方,坐得甚是侷促。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自己的心跳聲慢慢放大開來,開始時震得耳朵嗡嗡作響,緊接著偌大殿內,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似乎也有這般一下緊過一下的聲音滌盪開來,將自己的心跳帶得愈加急促沉重,胸口滯漲無比——心知如再這樣下去只怕不妙,緊要在快將注意力轉移開去。
於是跟信蝶打招呼:「在下公孫策。」
信蝶很是安閒地停於燈沿之上,偶爾懶懶搧動蝶翼——總之是完全沒有搭理公孫策的意思。
不過公孫策的緊張卻舒緩了不少。
意識到這是一個不錯的減壓方法之後,明知接下來的對話過於荒誕,公孫策還是決定繼續下去——再說了,自說自話,橫豎沒人看到,也沒人聽到。
「你讀過書沒有?」
信蝶沉默。
「讀過啊?」公孫策煞有介事,「那麼你對劉安的《淮南子》怎麼看?有人認為其偏道家,有人又覺得應列入雜家,你怎麼想?」
信蝶繼續沉默。
「《主術訓》裡說『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尊仁義為存國之本,此前大人與我談起時深以為然,想必你也是贊同的。」
信蝶似乎動了動。
當然,在公孫策看來是「似乎」——因為就信蝶的形狀構造來說,除非是湊近了仔細看,否則「前」與「後」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差別的,再加上公孫先生那不甚銳利的眼神——他完全有可能認為信蝶還是沒動。
事實上,我敢跟你保證,信蝶不但動了,而且是不耐煩地轉了個身——在此順便批評一下端木姑娘,如果你給公孫先生的不是一隻信蝶,而是個信猴什麼的,公孫先生現下面對的應該就是信猴的屁股——那麼他就會及時發現信蝶對《淮南子》沒什麼興趣,進而早些結束這冗長而又無聊的學術對話。
接下來,公孫策又興致勃勃地與信蝶進行了《把論篇》及《泰族篇》的探討——當然還是單方面的探討——再然後,信蝶估計是忍無可忍了,終於搧動翅膀向殿門外飛去,很有壯烈到黃鶴一去不復返的派頭。
公孫策及時剎住了話頭,急道:「那我們來說說展護衛和端木姑娘!」
就以往對信蝶的觀察來說,信蝶其實是不會說話的——至於端木翠早期是如何利用信蝶來進行消息傳遞我們就不去深究了——所以它究竟能否聽得懂別人的話,個人一直很難確認。但是此刻,本人終於可以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了!
因為信蝶在聽到關於「展護衛和端木姑娘」的話題之後,硬生生剎在了半空,然後以一種異樣熱情友好的姿態,向著公孫策直撲而去!
公孫策暗暗鬆了口氣,雖然家長裡短背後論人是非不是君子所為,但是!總算!是跟信蝶找到共同話題了!
於是公孫策將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和盤托出。
「就你看來,展護衛對端木姑娘,是不是好得有些……過了?我不是說展護衛不該對端木姑娘好,但是你知道的,凡事要有度……再說了,端木姑娘不是個普通的姑娘,如果展護衛喜歡上端木姑娘,那可麻煩得緊,人仙殊途不說,端木姑娘那頭還有一個什麼『故人』,這麼多年過去了,看她還是唸唸不忘的……」
信蝶聽得津津有味。
「有時候我想著,人仙相戀也不是沒有先例,人間乞巧豈不就是為了牛郎織女?只是一年才見一次,太過不合情理……」
正說得忘我,忽覺眼前一閃,公孫策心頭打了個突,一股涼氣自足底升起,不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向方才閃動之處看過去。
不錯,沒有眼花,右首邊最末的一具屍首,首尾處的槐油燈突兀地冒出赤紅色的火焰。火苗四下躍動,血色直直映入公孫策的眼眸深處。
第一盞七星燈已經燃焰,看來,展昭那頭,是交上手了。
如果我說,三人各自為戰的主場,以展昭負責的地頭最為枯燥、乏味、無懸念,會不會被一干期待著看到展昭在冥道中大展神威的看客們給拍死?
可是,事實如此。
與冥道妖獸交手,於展昭而言,是第二次。
一回生,二回熟。
何況,第一次時,他拖了個帶傷的端木翠,瞻前顧後,對陣之時大為受阻。
而第二次,輕裝上陣不說,身上還施下了符咒。
試想想,鬼差不敢近他的身,還不由得他愛怎麼揮灑怎麼揮灑?巨闕出鞘,劍鋒過處,所向披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總之當時的情景,眾看官可自行想像,在下可友情提供幾個關鍵詞,如藍衫衣袂翩飛、眸光冷冽如電、劍光瀲灩似水,劍氣橫掃似練。
至於妖獸那頭,也有若干關鍵詞可以參考,譬如狼奔豕突啦,抱頭鼠竄啦。
這就是為什麼個人覺得展昭個人主場枯燥、乏味、無懸念的原因。這哪是戰場,分明秀場!
什麼什麼?你們覺得不枯燥不乏味,恨不得接著再看五百年?隨便啦,我就是這麼一說……
接下來,個人要小小地曝光一下展昭很少流露的另一面。
試想想,堂堂南俠,武功何等卓絕凜冽,對付這些個粗大笨重空具蠻力的妖獸,還不是手到擒來?所以,你犯得著用上自己成名的若干絕技,譬如梯雲縱、飛鴻渡,還有對身體柔韌性要求極高的燕子三點水?普通招式譬如隔山打牛、白鶴亮翅、猛虎掏心足可應付!
你不是自我炫耀是什麼?
別急著否認,你乾脆利落地完成這些個漂亮招式時,嘴角分明微微勾起,帶出一抹絲毫不加掩飾的自得之意。別以為當時冥道沒別人,作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似乎這裡的每一個人,獨自為營時,總會或多或少,流露出不同於往日的另一面,公孫策如此,展昭亦如此。
那麼,端木翠呢?
端木翠完全沒有想到,冥道的中央岔道居然如此之長,長到讓人有一種看不到盡頭的心慌。
其實她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一路疾掠而入,生怕趕不及在一個時辰內事了。
看起來,還得更快些。
端木翠眉頭微微蹙起,以手結印,正要再施神行符咒,忽然咦了一聲,硬生生剎住腳步。
前方的甬道處,翻滾著濃重至灰褐色的霧氣,竟是把前行之路全然遮沒了。
端木翠回頭看了看來路:來時一路平穩,連半個妖獸都未曾遇到,難道說凶險之處盡藏於眼前的濃霧之中?
再沉吟一回,計議已定,兩手輕輕搭起,默念飛廉咒,立意召出風伯,以風力驅散濃霧。
俄頃咒畢,低叱一聲「去」,平地驟起勁風,向著近前濃霧疾撲而去,看似嘯聲雷震勢不可當,哪知甫接濃霧,竟似被吸附了一般,瞬間偃息。
「連風都驅不散?」端木翠喃喃,心中大為躊躇,遲疑間,曙光在她衣肘之處起起落落,似是急聲促她莫作耽擱。
「不管了。」端木翠咬咬牙,心一橫,一頭鑽入了濃霧之中。
也不知這濃霧究竟為厚幾多,以曙光之力,居然可視處也不逾丈。端木翠不敢託大,甚是小心,行不多久,忽覺身後窸窣有聲,急回頭時,徒見霧靄,別無他物。
於是繼續前行,這一回,窸窣之聲愈加明顯,前後左右,嘈嘈切切,似是有人從旁偷窺,刻意壓低了聲音絮絮耳語。
可奇的是,只要她稍有警覺之色,那聲息立時消歇,無從尋覓。
端木翠心中著惱,索性作出一副不以為意之色來,但心中警惕,不曾放鬆半分。
果不其然,又行片刻,前方窸窣之聲忽地轉成迎來之勢。端木翠早有防備,疾步旁掠避開這一擊。眼角餘光看時,似是一長根黑色觸手,一擊不中,迅速退入霧靄之後,霧氣翻起,瞬間失了蹤跡。
端木翠尚未回過神來,後方又起異聲。這一次看得分明,兩根黑色觸手,一左一右兩邊襲到。端木翠不閃不避,急念三昧真火訣,掌心赤焰燃起,逕自向兩根觸手抓過去。
這一抓卻抓了個空,那「觸手」勢頭不減,撲打於她身上,低頭看時,才知不是什麼「觸手」,只是兩道稀薄的黑色泥濘。原先乾淨的衣上,立時多了兩道顯眼的泥漿,掌心卻還好,想是三昧真火的熾烈之焰將那泥濘迫開了去。
端木翠素來愛潔,衣裳遭污,心中不喜,搓撣了一回,泥水倒是乾了,但污漬終究是留下。於這岔道之中也無他法,長嘆一聲,只得隨它去了,因想著:幸好展昭買的衣裳夠多,這套髒了,回去還有的換。
既作這般想法,便不再將此事略縈心上,說來也怪,後續再無那窸窣之聲,連曙光都似乎能照得更遠了些。端木翠惦記著一個時辰的期限,不覺加快了步子。
她這邊緊趕慢趕,卻絲毫未曾留意,那泥濘留下的污漬,漸漸縮成了個手印形狀。
下一刻,落步,竟一腳邁入明亮的軍帳之中。
端木翠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是還在冥道的岔道間艱難跋涉嗎,難道這軍帳,就是冥道盡頭?
一時間好生不解,細細打量這軍帳,越看越覺得熟悉,目光忽然落在帳壁搭掛的鏈槍之上。
那不是……穿心蓮花嗎?
端木翠心頭一震,疾步過去將鏈槍取下細看,正端詳間,忽聽帳外細碎步聲,轉身看時,一個俏麗的勁裝女子正掀簾進來,看見端木翠時,展顏一笑:「姑娘起得好早。」
端木翠周身直似僵住,漸漸地霧氣蒙了眼眸,顫聲道:「你是……阿彌?」
阿彌是她在西岐時的隨軍侍婢。
阿彌撲哧一笑:「姑娘說這話,怎麼像不認識我一般?難道昨晚飲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記得,敬給姑娘的酒,都讓轂閶將軍給擋下了。」
端木翠先時還有滿腔疑慮不解,待得聽到「轂閶」二字,哪還顧得上這些,便是連自己都拋開了去,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處蹦將出來:「你方才說,哪位將軍?」
「當然是轂閶將軍。」阿彌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記了嗎,為攻下商湯重鎮崇城,尚父連下三道軍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馬。昨日是轂閶將軍、楊戩將軍,還有土行孫、鄧嬋玉夫婦與尚父匯合之日,日暮時起宴,子夜方歇。許多將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勝酒力,是轂閶將軍出來擋下的。」
「我記得,記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覺間,淚水已滑落眼眶,「可是,轂閶,他不是早已……」
「得見轂閶將軍,姑娘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吧?」阿彌俯身整理床鋪,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異樣之色,「軍營中都在傳言,說是轂閶將軍對姑娘有意,以後端木營和轂閶營的將士,怕是要合二為一了。」
端木翠腦中一片混沌,只覺全身癱軟無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睡時裡衣,心下更覺茫然。耳旁金片聲響,卻是阿彌將她的鎧甲理整過來。端木翠下意識站起,任阿彌為她披掛,就聽阿彌悄聲道:「姑娘,你心裡也是喜歡轂閶將軍的吧?」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尷尬,低聲斥她。
阿彌卻無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從小就在你身邊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縱是不全明白,也能猜個八九分。縱觀我西岐全軍,除了楊戩,論及樣貌戰功,誰能及得上轂閶將軍?我原先一門心思希望姑娘和楊戩將軍能在一處,可他卻是修仙之人……這樣一來,轂閶將軍便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說到這裡,俏皮一笑,壓低聲音道:「我聽轂閶營的人說,之前姑娘孤身突圍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轂閶將軍,還收了他的兵馬。姑娘,轂閶將軍的戰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當真打不過你?我看,他是讓著你吧。」
端木翠面上一紅,扭轉了臉去不看她,卻是來了個默認。
阿彌見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個准,喜道:「姑娘,看來我真沒說錯,你真的是喜歡轂閶將軍。」
端木翠紅了臉道:「你又胡說……我什麼時候說我……喜歡他來的……」
阿彌做了個鬼臉:「你不喜歡轂閶將軍,難道你像鄧嬋玉一樣,喜歡土行孫?」
端木翠氣得跺腳,連鎧甲都不披了,伸手將阿彌往帳外推。阿彌咯咯直笑,討饒著出了帳門,卻不急離開,頓了一頓,忽然朗聲道:「轂閶將軍,你聽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親,我家姑娘無二話的。」
就聽有男子的低沉渾厚聲音道:「我聽到了,多謝阿彌姑娘。」
端木翠聽到這聲音,腦中轟的一聲,若說先前還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識,此際真是盡數拋開了去,一顆心狂跳不止,周身時而滾燙時而冰涼,面頰之上直如火燒,眼看著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帳內過來,連喘息都不覺急促起來,雙手死死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頭。
來人在她身邊停下,頓了一頓,伸手將她身子扳過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識便想抗拒,終挨不過他力大,只覺兩人離得極近,鼻端聞到他身上的男子氣息,一顆心更是紛亂如麻。待想把頭垂得更低些,那人卻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
目光所及,果是心頭唸唸牽牽了這許久的熟悉眉眼,劍眉斜飛,眸色深沉,看似脫略疏懶,不留意時偏又鋒芒陡現,直如飛箭正中靶心。
就聽他道:「方才你所說,我當你是應了,丞相那裡,我會安排。」
語畢,也不待她應聲,手臂一緊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住她柔軟的唇。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發力,一掌將他推開了去。轂閶倒也不避,生受了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卻又凝住不發,末了笑道:「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來你也是不討厭的。」
說著微微一笑,轉身大步出帳。端木翠目送他離開,忽地心頭火起,怒道:「誰說我答應了?」
轂閶身形一頓,停在門帳之外,聲音雖是恢復了既往漠然,個中卻不失溫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氣他方才輕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帳前戰將,我要嫁,也必須嫁給西岐一等一的猛將。」
轂閶先是不語,頓了頓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稱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將?」
端木翠走近帳門,唰地掀開門帳,倔強對上轂閶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來,指向東南方向。
轂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此去東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湯重鎮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無須你花轎迎娶,我和我端木營,此後都改姓轂閶。若你拔不下……」
轂閶聽她話中有話,雙眉一挑:「若是拔不下會怎樣?」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頓,「你也不用怕,我只當被狗咬了一口,不會去尚父面前告你無禮!」
最後幾個字似從齒縫之間迸出,重重甩下門帳,毫不示弱地盯住帳外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形。
片刻之後,轂閶揚聲長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著,我這就去尚父帳前為崇城請戰。」頓了一頓,忽地壓低了聲音,「你這性子,我喜歡,初見時便喜歡上了。」
端木翠聽他說得如此曖昧,直連耳朵根子都紅了個透,俄頃細聽外間聲息,知道他已走遠,這才將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對,她是想將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麼不對……
電光石火間,端木翠脊背一僵:轂閶將軍,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嗎?
這念頭一起,直驚出一身冷汗,也顧不上細想,劈手扯下門帳。
帳外,本該是日光晴好的,這一刻,卻忽然間天地齊暗,濃霧翻滾。
端木翠踉蹌著倒退兩步,伸手觸到甬道石壁,低頭看時,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經乾了的污漬之處重又黏膩淋漓,現出泥濘之色。
還在冥道。
難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虛無一夢?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縫間漸漸洇出淚來。
瀛洲天光漫長,無風無雨,和暖日光如老舊紡車抽出長長的線頭,一年又一年,從無更改。她到了瀛洲之後,和那群仙風道骨滿口黃老的術士真人總也走不到一處,閒時淡看人間事,因著蓬萊、方丈、瀛洲素有來往,漸漸地,也結交了幾個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來探她,說起幾代之前,秦皇嬴政焚書坑儒,許多珍貴典籍付之一炬,個中就有夏時《連山》、商時《歸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萊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設有瀚海書閣,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間書冊。《連山》《歸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幫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這個意思。瀛洲書閣號稱『瀚海』,收藏之全可見一斑。你尋著了便差人給我,我下次入世之時,尋幾個有慧根之人,將這書還歸人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麻姑走後不久,端木翠果尋了個方便之日,前往瀚海書閣。
瀚海書閣設在仙山環抱之間,佔地廣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閣院,卻幾無人聲,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費了好大力氣,才在書閣簡冊高高堆起的角落間,找到埋首讀書的守閣之人。
誰知連呼幾聲,那人沉醉書頁,對她的聲音竟是置若罔聞。
端木翠心下著惱,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書冊。
那人嚇了一跳,這才省得有訪客,趕緊起身向她行禮:「見過上仙,小仙是瀚海書閣點查經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卻不欲與他客套,「我問你,此間有《連山》《歸藏》沒有?」
「《連山》《歸藏》……」那人尚在躊躇,忽見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記得應是有的,上仙稍作流連,小仙這便去找。」
端木翠聽他說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時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謝過,勞煩幫我找找。」
她這一笑甚是嬌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儀,忙低頭應是。
端木翠果然應他之言稍作「流連」,有心自架上取些書冊翻閱,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棟,便覺有些頭暈,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間現下喜讀些什麼書?」
那人正忙著翻檢書冊,聽她如此問,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回道:「人間興起詩體,頗有膾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邊的王昌齡詩作,亦是流傳極廣的。」
端木翠哦了一聲,伸手拿過,隨意翻了翻,見多是閨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歸原位,忽地心頭一震,將手上書冊重又細細翻過,終於尋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頁。
是王昌齡的一首七言絕句,名曰《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前三句倒也還好,獨獨最後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短短七個字,不經意擰作堅鐵硬箭,無聲無息間,沒入心肉,固執地留於當地,進不得分毫,卻又退不出釐寸。
若她當日,沒有要求轂閶去拔下崇城,後續種種,會否改寫?
她捧著書冊,將這一句詩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打落書上,面前的墨字漸漸洇漬成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抬頭看時,才發覺那守閣人正侷促地立於近前,手中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書冊,欲言又止,囁囁嚅嚅,卻總也不敢上前同她說話。
淚眼模糊之間,端木翠也顧不上要找的《連山》《歸藏》,手中一鬆,王昌齡的詩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閣人慌忙彎腰去撿,待抬起頭時,才發覺端木翠早已去得遠了。
那便是關於轂閶的最後記憶了吧。
端木翠深深嘆了口氣,這才發覺,厚重霧靄不知何時已經消散,而那原以為總也到不了盡頭的甬道,也終現出最後的面目來。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發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個比先前分岔口處還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幾許,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頂端處黑霧繚繞,其上隱現巨大的紅色封印。
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聽到身後步聲,他緩緩回過頭來。
端木翠冷笑。
溫孤葦余,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溫孤葦余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平和,沒有震驚也沒有懼意,更加沒有被人抓個正著的慌亂,淺淺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過,淡淡收回,重又轉向石台。
這般好整以暇、輕裘緩帶,似乎端木翠的出現,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見慣不驚,以致足可忽視。
端木翠怒極反笑。
這算什麼?
之前不是沒有設想過與溫孤葦余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隨時劍拔弩張,豈料溫孤葦余竟是這樣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態——果真無招勝有招,輕飄飄四兩撥千斤,反叫她無從應對?
心念轉處,目光適時捕捉到溫孤葦余身體的剎那僵直。
果然,溫孤葦余重新回過頭來。
「你……」他微微皺起眉頭,「我不記得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這算是……開場白?
端木翠有點糊塗,她以為兩人的話題不是瀛洲圖便是宣平瘟疫,怎麼想也不會想到衣裳上去。
溫孤葦余似乎並不期待她的回答,聲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時,你大多穿羅碧色衫裙,再就是鵝黃,有幾次,我還見過你披掛……現下這一身,卻不適合……去換了吧。」
這一身,是展昭選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詞,先聽聽他話中端倪,誰料愈聽愈是雲裡霧裡,待聽到他說這身衣裳不合適,心下更是著惱,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我比你清楚。」
溫孤葦余陡然退開兩步,面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神情來。
端木翠卻失了跟他言來語去的興致:「溫孤葦余,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傢伙,手底下見真章吧。」
溫孤葦余仍是不答,眼眸處卻漸漸帶出強自抑下的驚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為呢?」
得到肯定的答覆,溫孤葦余竟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是沉淵的幻影。」
「沉淵?」
「人間迷夢,冥道沉淵。難道上仙在甬道時,未曾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況且……」溫孤葦余話中有話,「沉淵對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識低頭:衣上先前被沉淵觸手觸及之處,泥漬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狀,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濘。
端木翠冷哼一聲:「迷夢也好,沉淵也罷,不見得能把我怎麼樣。」
溫孤葦余淡淡一笑:「每一個進入這裡的人,都會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我也不例外,否則我也不會在冥道中頻頻見到你的幻影。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以為我是包藏禍心,但我的確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淵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緣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淵。」
端木翠只是冷笑,並不曾將他的話認真聽進去:「你怎麼會在冥道中見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應該沒什麼交情吧?」
溫孤葦余容色極是平靜:「或者是因為,瀛洲值得我記住的人,實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皺眉,她縱是再遲鈍,此際也察覺出溫孤葦余對她似是別有情愫:在瀛洲時,她雖然時有進出瀚海書閣,但與溫孤葦余的碰面實在不多,就連那寥寥的幾次,溫孤葦余也是畏首畏尾侷促不安,幾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則她也不至於連他的樣貌都記不真切。
那麼他話裡話外,餘音裊裊,處處留有未盡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語,眼角餘光驀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緊,因想著:此番進冥道時辰吃緊,千萬不能被他三繞兩繞耽誤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將之前疑惑盡數拋開,四下環顧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難道不該死嗎?」溫孤葦余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卻為著一己之私塗炭生靈,論罪當誅。至於疣熊氏,本就是下賤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極:「溫孤葦余,虧你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若說論罪當誅,瘟神也許只死一次就夠,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贖罪!」
「我跟他們不一樣,做大事,必然要有犧牲,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上仙原為戰將,應該比我更明白此節。」
端木翠氣得幾欲咬碎銀牙:「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麼大事?」
溫孤葦余並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幾個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動氣。我聽聞西岐伐紂之時,上仙曾與楊戩合營,兩日間連下三城,戰車不知碾過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得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指責於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麼會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溫孤葦余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營兵將手下的商湯將士,又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了?聽聞端木營作戰極狠,衝殺凶悍非常,否則你一介女流,也不會躋身姜子牙帳前驍勇戰將之列——你行軍佈陣之時,可曾給對方留過活路?上仙,你與我是一樣的人,無謂作五十步笑百步之舉。」
端木翠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心口一陣窒悶,連帶呼吸都滯重非常,明知溫孤葦余強詞奪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點溫孤葦余是說對了。她行兵佈陣素來決絕,甚少婦人之仁——所以一直以來,帳前領下的都是前鋒令。
彼時志在求勝,忙於征討,倒也不覺有何不妥,後來安居瀛洲,閒時憶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勝似一日,難免暗悔昔日悍勇有餘卻失之仁厚——她平日裡伶牙俐齒,此際讓溫孤葦余說中心事,反而一句駁斥之語都說不出。
正氣惱難平之時,忽聽有人沉聲道:「紂王無道,殘良損善,武王伐紂,順天應人,是依德行事。兩軍遭遇,難免死傷,況且兵連禍結之時,生死懸於一線,當行非常道,存非常義,怎可因對敵之仁廢全軍之功?端木身在將位,行將之事,無可厚非。倒是你溫孤葦余,位列仙班卻存齷齪之心,不思仁義反行孽畜之事,死到臨頭還巧言偏辭顛倒是非,何止無恥,堪稱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脫口道:「展昭!」
轉身看時,來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還稱得上是沉靜,只是眸中鋒芒如電,有剎那間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視。
端木翠好生歡喜,迎上兩步,問道:「你幾時來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氣和緩下來:「來得雖不算早,好在趕得及為你救場……平日裡能說會道,怎麼能被這樣的歪理逼進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說些什麼,展昭微微搖頭,以目示意她留心溫孤葦余。
端木翠會意,看溫孤葦余時,心中咯噔一聲:溫孤葦余先前與她說話,雖稱不上如何熱絡親和,但總還算是彬彬有禮,此際面色卻難看到了極點,一言不發,只是冷笑連連。
見端木翠看他,越發連冷笑都轉作了輕蔑不屑:「我還以為上仙是孤身進冥道,原來還帶了幫手。只是上仙揀選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麼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動動手指,便可將他碾個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動動看。」
這番對答雖短,殺伐之氣卻是滿溢。溫孤葦余眸底陰鷙之色漸濃,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和:「上仙,我們先時那般說話不是很好嗎,何必多這麼個人來煞風景。」
話音未落,忽地身形暴起,行進處如影似電。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覺迎面勁風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剎那間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另一股力道直直衝撞過來,卻是端木翠瞬間掠至。兩股力道相撞,將展昭所受的迫壓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蹌退了兩步,急抬首看時,溫孤葦余動得奇快,剎那間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卻是穩如磐石,冷笑道:「上仙總是護著凡人,先前對梁文祈如此,現下對展昭又是如此——總與這麼些凡胎肉骨糾纏不清,傳揚開去,怕是於上仙聲譽有損。」
端木翠聽他惡意妄言,越發覺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誅,厲聲道:「如此惡毒無行,瀛洲怎麼會出你這樣的敗類!」
話音未落,身週三丈平地起風,先時還只是鼓蕩衣袂,而後風聲急起,旋繞直上,邊緣處風頭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強自退開數步,扶著甬壁定身,但見端木翠穩穩立於當地,三尺青絲隨風四下張拂,極動處偏起自極靜,對比煞是鮮明,竟透出灼人目的驚豔來。
溫孤葦余不再託大,面色漸轉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備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對戰在即,因想著:哪怕自己幫不上忙,也絕不能讓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動聲色地退了開去。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動還是溫孤葦余先動,抑或是兩人同時動手——只是一錯目工夫,風作龍吟勁氣如劍,力道橫掃之處,堅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縫隙來,更遑論碎石四下飛濺,波及之處是何等觸目驚心。至於相鬥的兩位,自始至終,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處,隱約知道白色光影應是溫孤葦余,另一抹淺紫若隱若現,該是端木翠無疑。只是兩團光影移形換位所在不定,變轉如電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誰佔了上風。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覺週遭氣浪排山倒海般過來,緊接著就聽轟然一聲,戰作一處的兩人終於分開,各自向兩邊退開——溫孤葦余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穩住了身形。展昭先還暗自鬆了一口氣,待見她臉色煞白,已知不對,疾步過去,就聽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細想,單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覺她身子顫了一顫,緊接著全身重量都向著自己手臂壓過來,不覺心中一凜,另一隻手迅速與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氣息甫定,便覺一股渾厚力道源源不斷自掌心相接之處過來,知是展昭用真氣助己,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還好。」
展昭心下略安,問道:「可有勝算?」
端木翠聲音壓得很低:「我不至於敗給了他,但要勝他也難。」
展昭眉心皺起,這樣的對局,他並不陌生,之前屢次與白玉堂對陣,也是這般勝敗皆難,兩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難分出高下——看起來,溫孤葦余的法力並不輸於端木翠。
溫孤葦余應該也是同樣的看法。
因為他突然冷笑兩聲,沉聲道:「上仙,這樣打下去,何時才能分出勝負?」
端木翠咬了咬牙,藉著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兩步,字字似從齒縫迸出:「那麼你說,如何才能分出勝負?」
溫孤葦余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沒有什麼勝負可分,因為你絕無勝算,難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媧的封印?」
女媧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高聳的巨大石台。
「女媧的封印本是赤紅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漸被黑色的戾氣吞噬……」溫孤葦余唇角慢慢揚起,「再有片刻工夫,封印祛除,冥道內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氣就會如地火噴湧般而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屆時即便是人母女媧甦醒,也未必能夠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所以,你唯一的勝算,是在這片刻之間打敗我,用你的法力修復女媧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們已經交過手,你應該明白,短時間內,你勝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萬步講,即便你打敗了我……」溫孤葦余頓了一頓,忽然俯身撿起一塊碎石,向著石台扔了過去。
碎石方一脫手,石台週遭不知深可幾許的凹陷之處忽地騰起衝天熾焰。展昭與端木翠站得雖遠,亦被熱浪迫得退了兩步。
溫孤葦余輕輕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當年女媧封印了戾氣,在石台週遭布下熾焰屏障。現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輕易越過屏障抵達石台——可是要修復封印,必定耗盡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屆時如何越過屏障回來?只怕你會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對陣,不管是勝是負,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結果。」
端木翠面色慘白如紙,雙唇微微發顫:「所以呢?」
「所以……」溫孤葦余目有得色,「上仙,我是為你好。你權當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氣認主,封印開啟之後,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力盡數為我所用,屆時三界之內,鮮有人能與我為敵——我不但不會與你為難,還會善待於你。上仙昔日是將兵之人,如何去審時度勢擇木而棲,總不要我教吧?」
端木翠眼睫低垂,雙手絞作一處,內心似是交戰無休,忽地仰起頭展顏一笑:「容我想一想。」
溫孤葦余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轉圜,面上漸透出喜色來:「上仙果然是聰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輩登仙之人,本應心繫蒼生萬民福祉。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若要我去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我雖不畏死,也不願為了這些個素不相識的凡人耗了性命……況且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個順水人情,助你成事?」
這番話一出,溫孤葦余還好,展昭卻直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不置信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說得不對嗎?展昭,你也聽到溫孤葦余適才說過些什麼了,難道你覺得我該為了宣平這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語,半晌緩緩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溫孤葦余是什麼樣的人,若屆時果真三界鮮有人能與其為敵,誰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滅絕人性的事來?」
溫孤葦余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端木翠柔聲道:「我自然知道溫孤葦余不是什麼好人,我若還有選擇的餘地,也不願這樣。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你想我怎麼做?你想我去死嗎?」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許久,搖頭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認識你了。」
端木翠輕輕嘆了口氣,目中隱有歉然之色:「那是因為一直以來,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沒甚兩樣,或者還更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多說了。」
展昭合上雙目,面上掠過極輕微的痛苦之色,俄頃緩緩睜開眼睛,直視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塗,我怕你將來後悔。」
端木翠眸底漸起不悅之色:「我哪裡糊塗?」
一直冷眼旁觀的溫孤葦余適時插話:「上仙,你的幫手似乎有異議。」
端木翠冷笑一聲,不屑道:「幫手?他能幫到我什麼?」
溫孤葦余似是對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滿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話。
展昭一顆心漸漸沉底,嘴角牽扯出極苦澀的笑容,輕聲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態,但是……」
端木翠終於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麼?展昭,橫豎死的是我,你站著說話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麼不自己去死?」
溫孤葦余冷眼看兩人對答,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掠過譏誚冷笑。
端木翠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後與自己作生死之爭?
很好,符合仙界對陣絕不殃及凡池之魚的第一準則。
基本上,無可厚非,除了讓他感覺不舒服。
他已經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願意見到別人舒服地活著、順利地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為是的小把戲。
所以,他適時地開口了。
「如此說來,上仙是願意與我結盟?」
「結盟?」端木翠覺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而已。」
「人世間黑與白之間,或許有大片荒蕪的地帶可供上仙擇取,但是仙界與魔道對陣之所,卻沒有什麼明哲保身不蹚渾水的立足之處。上仙既縱魔,心已成魔,談什麼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
展昭默然,眼角餘光處,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顫慄了一下,但很快重又繃緊,脊背筆直如無法撼動的松。
「你說得沒錯。」端木翠平靜道,「今日我既已決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淪入魔道,無謂再以上仙自居。」
頓了一頓,又自嘲般道:「更何況,我原本就沒什麼道心。」
聲音很輕,溫孤葦余卻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間,一股無法名狀的喜悅自四肢百骸緩緩漫溢出來,封印週遭的熾焰熱度逼人,卻只讓他覺得溫暖。
「你終於發現這一點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自己的聲音已然柔和下來,「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長歲月中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和那些抱著道家典籍誇誇其談的修真之人一樣,活到後來,一樣酸腐一樣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堅持認為可以爭取到你,是因為我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那麼,上仙,你願意同我結盟了?」
「無所謂。」端木翠的聲音懶散下來,「你知道的,我並不熱衷。」
溫孤葦余笑了:「你這副姿態,倒是越來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間講究歃血為盟,我們不如也傚法行事?」
端木翠眼簾輕抬,看似不經意地瞥向溫孤葦余所指的方向。
其實,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獸眾多,隨便擇取一個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犧牲展昭?」端木翠口氣並不十分強硬。
「那是因為,此時此地,我二人成魔,妖獸為妖,展昭或許是當下唯一乾淨正直善良的事物了。雖然這些都讓我憎恨。」
溫孤葦余居然如是說。
無恥的人或許非常無恥,但那不代表他內心深處沒有良知的標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標尺從不附著在他的行為上,價值如同古玩,閒暇時摩挲於掌中把看,然後束之高閣。
溫孤葦余對展昭突如其來的認同似乎讓端木翠頗為受用,彷彿他誇的並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端木翠笑得非常好看,眼眸中淺淺地溢著別樣溫柔。她還是頭一次如此發自內心地附和溫孤葦余,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來。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勞上仙下手?」溫孤葦余顯示出紳士般的體貼和好不識趣的自告奮勇,「上仙不介意的話,在下願意代勞。」
端木翠不答話,身子卻微微側了一下——無異於為溫孤葦余直取展昭性命讓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展昭忽然開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說兩句話。」
溫孤葦余皺了皺眉頭,不悅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溫孤葦余笑了笑,柔聲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讓他說兩句吧。」
說得在理,理字當頭,溫孤葦余也反駁不了什麼。
況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語氣都足夠溫柔,帶著請示般的小心翼翼,這一點多少讓他有點飄飄然,以至於壓服下了內心深處不斷膨脹的對端木翠反常之舉的懷疑。
展昭上前兩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許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
他們從未如此認真地打量過彼此,儘管兩人已經熟悉到閉上眼睛也能想出對方的模樣。今日的容顏其實也與平日無異,或許還更安靜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緒也因著這安靜慢慢和緩下來。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沒有畏縮沒有歉意,卻透出坦蕩的清明,這清明如同鋪出一條筆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裡。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說的話忽然像蒼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輕飄飄沒有份量。
頓了很久,他緩緩低下頭來,附於端木翠耳邊低聲道:「端木,接下來,都交給你了。」
端木翠極低地嗯了一聲,耳語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麼會?」
言語猶在耳畔,身形卻已退了開去,頰邊還殘留著展昭俯首時帶來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覺?
抬眼看時,展昭的唇邊還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儘管心中已有了應對之策,端木翠的眸中還是蒙上了一層淚霧,她咬咬牙,決絕地轉過身去。
溫孤葦余驟風一般從她身後掠過。
相接而過時,冰冷的風緣如同刀鋒,森冷的涼意瞬間凍結每一寸肌膚,巨大的恐怖之意幾乎要把心臟撕裂開來,端木翠猛然失控,帶著哭音道:「溫孤葦余,留他全屍!」
回應她的,是冷冽而又殘忍的頸骨折斷聲。
端木翠的視線迅速模糊,影影綽綽間,她看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軟了下去,然後一聲悶響,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當地,剎那間,她覺得斷的不是展昭的頸骨,而是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進而困難,意識轉成了混沌和茫然,溫孤葦余的聲音飄忽著,像是來自最遙遠的天際:「上仙,現在我們之間,有了契約了。」
端木翠嘴唇囁嚅著,也不知什麼時候流了滿臉的淚,忽然間像意識到什麼,顫慄著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溫孤葦余伸手攔住她:「何必徒惹自傷?」
啪的一聲,夠響亮的一記耳光。
溫孤葦余撫著火辣辣的臉頰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屍身之上慟哭。
女人嘛,就是這樣,溫孤葦余心中寬慰的同時卻又有些不齒:是她自己同意犧牲展昭的,可當展昭真的死了,傷心難過的也是她。
哭過一場便好了吧?
不管怎樣,拔掉了展昭這顆刺,斷了她的念想,也許她就不會再玩什麼別的花樣了。
如此想著,心底漸漸湧起自得之意。
不過,端木翠實在是哭得太淒慘了,叫他心生惻然。
「上仙這是何必……」溫孤葦余嘆息著,忍不住去撫端木翠的頭髮。端木翠似乎並不以為忤,這讓溫孤葦余的膽子大了起來,緩緩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間,另一隻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滿眼的淚,淚光遮住了眼底深處的某些東西,反而讓她看起來倍加惹人憐惜。
溫孤葦余似是痴了,手臂微攏,便將端木翠擁進懷裡。
端木翠竟沒有抗拒,這多少有點讓他失望。
他並不希望她是一個三貞九烈的女人,否則要她如何忘掉轂閶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馴服,還是讓他失望了。
這樣的征服,太過索然無味,懷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話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陣刺痛。
心口一陣麻痺,這麻木如同道道長蟲,蠕動著自心口處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處處結繭,肢體的知覺漸漸喪失,不能動彈半分,徒留意識分外清醒。
「鎖心指……」溫孤葦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發出的聲音都顯得怪異非常,「你用了鎖心指?」
「你太礙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淚痕未乾,「我前日剛把狸姬送進煉獄,不知道是否有比煉獄更適合你的地方。」
「所以,剛剛只是做戲給我看?」儘管早有預料,溫孤葦余心中還是止不住嘆息,「你哭得那麼慘,我居然被你騙過了。」
「眼淚是真的,是為展昭。」端木翠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目光極快地掠過展昭屍身,「今日展昭死在這裡,修復了女媧封印之後我也難逃生天。好在鎖心指會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這裡來。屆時我希望後來者好好懲治你,給我也給展昭一個交代。」
「我們是歃血結過盟的,上仙。」溫孤葦余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你這麼快就違背了盟約?」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來犧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絕情,真是超過我的想像。」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後緩緩轉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會反對我這麼做的。」
溫孤葦余的喉底逸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在這似有似無的嘆息聲中,端木翠的身形輕盈揚起,涉入熾焰。
衝天的熾焰瞬間膨脹開來,整個穹洞洞壁如漫灑了鮮血一樣赤紅,端木翠的影子立時模糊在濃烈的熾焰之間。溫孤葦余眯起眼睛,目光頗為玩味地追隨著端木翠若隱若現的身影。他忽然覺得端木翠像一隻飛入滄海的蝴蝶,很快就被捲入暴風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於石台邊緣處的纖細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氣鼓脹的幾欲離飛,竟也肆意如熾焰般熱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氣的女媧封印,也漸漸地從黑氣瀰漫轉成赤紅了。
溫孤葦余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
要搞什麼歃血為盟的玩意兒,老祖宗早就告誡過他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不能為我用,留之亦無益。
端木翠回頭時,溫孤葦余很得意地看著她面色剎那間蒼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溫孤葦余作如是想,立於石台邊緣搖搖欲墜,然後慢條斯理地撫平自己的衣襟。
熾焰帶起熱浪,衣襟甫經撫平重又褶皺——他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但是他還是刻意為之,並且絲毫不忌憚端木翠會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讓她明白,他早有防備,鎖心指並不能將他怎樣,他活動自如,而她煞費心機剜心割肉的佈置也被證明只是東流之水。
「展昭死得真冤枉。」溫孤葦余抱歉地笑,「不過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個人都要死的。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記得你離開瀛洲之前跟長老說,人固有一死,最重莫過於泰山,最輕莫過於凍死,你現在可以放心,你不會被凍死,你會被燒死。」
端木翠慘然一笑,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麼?」
「是因為你把我看得太輕,以為略施小計就可以矇騙過我。你夠狠,居然能想到犧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夠蠢——你凡事都聰明,只在這件事上蠢到了家。」溫孤葦余的面上恢復了慣常的陰鷙,「難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樣,以為我溫孤葦餘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問這個。」端木翠聲音很輕,「我是想問你,瀛洲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要反出瀛洲,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溫孤葦余微微眯起眼睛,狹長的雙目中透出冷漠與譏誚的意味來:「我也想告訴你,可是我怕你沒那麼多時間——如果我不小心這麼輕輕一拂,熾焰一起,你就會被燒成灰了……」
說到此處,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來是這麼不小心的。」
於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熾焰起得很快,快到他還來不及縮回手來,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紅,還是赤紅。
已經看不見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許,已經化成了青煙也說不定。凡人的肉骨,哪裡經得住熾焰的舔舐?
這樣想著,溫孤葦余抬起頭看高處,不知道是錯覺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裊裊薄紗一樣的青煙揚起,那麼脆弱而又柔軟,瞬間便被熱浪蕩滌得無影無蹤。
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雙目。
「我也不想這樣的。」溫孤葦余嘆息著喃喃,「給過你機會的,你用鎖心指對付我時,何曾手軟?枉費這許多年,我對你另眼相看……」
喃喃聲中,熾焰嘶鳴著低伏下去,眼角餘光所及,溫孤葦余背脊一緊,猛地抬起頭來。
端木翠還在,穩穩地立在對面的石台邊緣處。她已經很狼狽,衣袂處俱已焦黑,面頰邊的垂髮也被灼起了卷,雙唇已然乾裂,有極細的血絲在裂口處慢慢滲出。
溫孤葦余很快明白過來:「你在自己的身上佈下了倉頡字衣?」
「倉頡字衣可擋兩次熾焰之襲,只要你不再那麼不小心,我死之前應該還有時間聽完你的解釋。」
端木翠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怪異,沙啞且低沉,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嘲哳。溫孤葦余先是一怔,忽然明白過來:端木翠的嗓子已經被灼傷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忽然將他整個人都攝住,他閉上眼睛,強行抑下猛然上湧的酸楚,頓了頓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瀛洲並沒有對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點。」
「你……住口!」溫孤葦余自己都未料到會如此失態,頓了頓才道,「你還是不要說話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闊門楣,奴僕成群,錦衣玉食,不戀慕世間榮華,一心尋訪神仙洞府,不顧家嚴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塵緣,隻身入深山,潛心向道。」
「不知道歷經幾載苦修幾番試煉,寒暑轉瞬過,親族凋零殆盡,忽然一日,身輕飛舉,得登瀛洲。」
「論道排位,為最最下等,昔日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來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灑掃服侍的低賤活兒。」
溫孤葦余衣襟禁不住顫抖,雙目漸漸轉作赤紅:「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為低賤,我還修什麼道?在人間逍遙一世,嬌妻美妾、香茗佳釀,不好嗎,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踐?」
的確不是什麼設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無言以對。
「更何況瀛洲時日,無窮無盡,人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總有出頭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條道走死無從變更的。換了你,你也會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瞼,良久才低聲道:「我原是不知道這些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溫孤葦餘怒極失笑,「你是姜子牙義女,楊戩義妹。楊戩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誰不忌憚他幾分?但凡你有個不痛快,楊戩就敢甩臉色給長老看。你如何知道這些,你上哪裡知道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楊戩對她頗多照拂,但是照拂到這般地步,她的確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節,溫孤葦余心頭憤懣竟是無法自制,將先前對端木翠生出的憐惜之意盡數撇開了去,冷冷道:「都說仙界潔淨之所,作踐起人來,還不都是一般無二!那些個登仙之人,又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了,守著丹爐日久,胡混煉出些仙丹來,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長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麼東西!」
這話倒也不盡然,瀛洲仙人,倒頗有幾個人物的,只是漢晉之世,修仙之人甚多,雖不致全民修仙,數量也蔚為壯觀。基數大,錄取率再低人數也不會少,那時節神仙素質良莠不齊在所難免。天庭不是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所以自唐一代之後,幾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錄取了個陳摶老祖,跟漢世隔村鄰鄉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語。
或許是溫孤葦余運道不好,盡撞上神仙中的這群人物,想必是頗吃了些苦頭,性子才這麼乖佞孤僻、喜怒無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於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唇舌心間走個過場,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復一日膨脹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異,的確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對你也算高看。」溫孤葦余的目光終於落回端木翠身上,「想著你跟他們不一樣,心中存了三分親近之意,有意結納,想不到……」
端木翠淡淡一笑:「願賭服輸,與人無尤。」
溫孤葦余竟有些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簡單了,也不會敗得如此慘。」
「把你想得太簡單了?」端木翠似乎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溫孤葦余,你處處心機深沉高人一著,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簡單?」
說話間,她緩緩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來。
溫孤葦余覺得奇怪,不覺失笑:「你這是做什麼……」
語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緊,厲聲道:「你的穿……」
哧的一聲輕響,溫柔得像是花開的聲音。
他其實是想問:「你的穿心蓮花呢?」
現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為那蓮花就自後心而入,綻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鋥亮倒鉤,帶著血肉死死扣住心窩,愈收愈緊,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間,隱有女子纖細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溫柔纏綿,偏偏一觸之下,肌體寸寸成僵。
這才是她深埋後著的鎖心指。
端木翠的唇邊終於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何曾敢看輕於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簡單?」
溫孤葦余沒有理會他,他努力使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拗住鎖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蓮花襲來的方向。
這一次,輪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蓮花另一頭的那人,面色剛毅如鐵,藍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勁風也撼不動毫釐。
「展昭……」溫孤葦餘震驚失語,「你不是已經……」
展昭沒有理會他,他的目光停棲在對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殺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靜得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陳年往事,「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假借同意你擊殺展昭引你大意,然後對你下手。只是你料錯了兩件事,第一,第一次對你施鎖心指,用意並非殺你,而是引你入彀,讓你誤以為自己已經識破了我的計謀;第二,我並沒有準備親自動手殺你,在我看來,展昭對付你的勝算更大些。」
「我那時,明明已經殺死了他。」溫孤葦余的目光幾欲將端木翠吞噬,「你什麼時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時候。」端木翠微笑,「那時你色迷心竅,想來是未曾察覺。」
「難怪你要我留他全屍……我原先以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戲,你的眼淚總該是真的。」溫孤葦余駭笑,「想不到,連眼淚都是假的。」
「你沒想到嗎,我原以為你該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來,「你早該想到,我既為戰將,該有多麼擅長這些請君入甕虛虛實實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我從未看輕你,是你把我看得太不堪一擊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地轉於柔和,向展昭道:「女媧封印已經修復,冥道一時三刻之內就會冰封,溫孤葦余先有穿心蓮花穿心,又中了鎖心指,再也掀不起風浪。此間終於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圓滿。展昭,你快回去吧。見到先生,就同他說,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搖頭,端木翠嘆氣:「難道你不曾發覺,曙光已經不在我身上了?趕緊出去吧。」
其實適才端木翠涉入熾焰之時,曙光已然退卻——不過那時主要是經不住熱浪,現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個時辰了。
展昭還是不動,端木翠搖頭道:「你這個人,就是這麼死心眼,難不成你還想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結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燒死又不是什麼好看的玩意兒……」
展昭忽然開口:「端木,我身上也有倉頡字衣。」
端木翠約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搖頭。
「你聽我說,」展昭心中焦灼,語氣也失去了往常的鎮定,「我身上的倉頡字衣還能抗兩次熾焰,你的還能抵擋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蓮花在深淵之上搭起鏈橋……端木,你在那頭別動,我先過去,然後帶你回來。」
端木翠心中一動,尚未答話,就聽溫孤葦余冷笑道:「不妥,這樣不妥。」
展昭雖不欲聽他妄語,奈何關心則亂,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溫孤葦余眼底漸漸露出陰毒之色來,一字一頓道:「你當我是死的嗎?鎖心指的確厲害,可惜我的手指還能動上一動,端木翠,這已足夠我送你上路!」
展昭腦中轟的一聲,怒吼一聲,拼盡渾身氣力向溫孤葦余猛撲過來,方挨到溫孤葦余肩周,就覺熱浪撲天倒海一樣過來,登時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顧不得這許多,就地一滾,避開火頭,急抬頭看時,只覺腦中似有什麼一聲脆響,齊齊斷裂,眼前一黑,幾欲栽了過去。
但見對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熱氣裊裊,哪裡還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內卻直如火燒,忽地渾身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淒厲一聲長叱,唰地便抽了巨闕在手,大踏步向溫孤葦余過來。
溫孤葦餘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節,但是乍見到展昭雙目盡赤,還是忍不住心頭一凜,道:「你待怎樣?」
展昭腦中一片混沌,竟也聽不到溫孤葦余說些什麼,一言不發,揮劍便往溫孤葦余心口斬落。哪知那鎖心指凶悍非常,只將溫孤葦余身子鎖得寒冰堅石一般,一擊之下,溫孤葦余倒沒有什麼,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來。
展昭竟不自覺,牙關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闕更為懾人。溫孤葦余心中咯噔一聲,忽地開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來?」
展昭身子巨震,他於溫孤葦余的話全然無覺,只端木翠三字聽得清清楚楚,騰騰騰倒退開去,嘶啞著聲音道:「端木翠怎樣?」
只剎那間,溫孤葦余心中已有了計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或者我會知會於你。」
展昭雖然心神俱損,卻也不至於被他拿話誆了去,冷冷道:「端木翠已經被你害死了。」
語畢,再也不拿眼看溫孤葦余,逕自走到石台邊緣處,衣襟一擺,重重跪了下去。
溫孤葦余冷眼看展昭對著深淵連叩三個重首,心內不屑之極,偏面上肌肉僵住,半點神色也露不出來。
展昭叩首既畢,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強自定了定神,記得端木翠讓他儘早離開冥道之語,當下一言不發,大踏步向外走去。
方經過溫孤葦余身邊,就聽溫孤葦余陰陽怪氣道:「就這麼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會撇下你的。」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溫孤葦余領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溫孤葦余喉部塊肉盡數僵住,雖是勉力發聲,仍不免聽來甕聲甕氣怪異非常:「我卻沒有誆你,展昭,你朝深淵下看,還能看到火焰嗎?」
展昭一愣,方才熾焰揚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況且一旦身臨深淵帶起異動,必然重啟熾焰屏障,是以完全未曾起過朝深淵之下查看的念頭。
明知溫孤葦余其言不可信,但此念頭一起,竟是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正躊躇間,溫孤葦余又道:「橫豎你有倉頡字衣護身,當真去看看又能怎樣?」
展昭鬆開溫孤葦余領口,逕自走向邊緣,俯身下查。
果然,真如溫孤葦余所言,淵底已無熾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鋼黑鐵般的亮光。又仔細看了一回,雖是濃稠,竟似流質般緩緩而動。
溫孤葦余雖見不到淵底究竟如何,卻將展昭面上神色盡收眼底,冷冷道:「現下總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顧著拚命阻止我,無暇顧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可知熾焰屏障揚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經不見了?你蠢笨如斯,目無所察,還以為她當真被燒死了,真是可笑。」
展昭心底漸漸升騰起希望,只覺口唇發澀,顫聲道:「那麼,她去哪裡了?」
溫孤葦余平靜道:「她是沉淵選中的人,除了沉淵,還能去哪裡?」
「沉淵?」
「所謂人間迷夢,冥道沉淵。你也曾身歷迷夢,當知個中玄虛。只是,迷夢易破,沉淵難出。端木翠是沉淵選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淵的烙印,憑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離開沉淵。展昭,相伴同行,真的要將她丟下不管嗎?」
展昭不語,頓了頓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淵?」
「簡單得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後帶她回來。」
「你會這麼好心,告訴我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覺,「溫孤葦余,你是在故意拖延時間,意圖把我困死在冥道?」
「你若這麼想,大可一走了之。」溫孤葦余冷笑,「沉淵若夢,你可能會在夢中逡巡很久很久,醒來也無非盞茶工夫——換言之,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足夠你找她回來。試與不試,全在你一念之間。」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溫孤葦余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為何,展某都謝你指路。」語畢微微一笑,正待邁步,就聽溫孤葦余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簡單,只是想讓你回不來。」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話何解?」
「沉淵是端木翠的沉淵,不是你的。如果你勸不回端木翠……你這一世,都會掙紮在不屬於你的虛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們舒舒坦坦地活著,把你引去沉淵,橫死異世,就是我的用意。」
展昭微微頷首,淡淡一笑:「如此,還是多謝溫孤門主指路。我信得過端木,她不會如此糊塗,耽於虛幻之地。」
溫孤葦余再不言語。
展昭面向沉淵,忽然憶起端木翠清明水樣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揚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傾去……
石台處一片死寂,溫孤葦余死死盯住修復已畢的女媧封印,印色赤紅如血,幾欲四下漫溢開來。
溫度一點點低下去,冰封始於這一刻。
溫孤葦余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
「展昭,說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時嗆咳到,幾欲喘不上氣來,「端木翠的沉淵是西岐,你當然信得過她,可她要兩千年之後才會認識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轂閶身邊帶走她?到最後,你們一個永墮沉淵,一個橫死異世,也算遂了我的心願……」
風大起來,將溫孤葦余的駭笑聲捲起,拋擲,再傳將開去,最終,覆遍冥道……
崇城西北二十里,西岐軍帳,端木營。
燭花暴起,端木翠一驚之下,翻身坐起。
夜已深,燭影將壁掛的鎧甲投射出長長斜影,風般搖曳。
阿彌聽到動靜,急急掀帳進來:「將軍,可有差遣?」
端木翠以手扶額,好生疲倦:「方才做了個噩夢,夢見尚父命我們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傷無數,著實可恨。」
阿彌擎起案上銅壺斟水,寂靜夜裡,細細水斟之聲,潺潺淅淅,煞是好聽。
「聽說轂閶將軍已經請得崇城戰牌,將軍若不放心,大可與轂閶軍合營,屆時兩營大破崇城,想來會是一世風光。」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過塹碧銅杯,頓了一頓,嫣然一笑:「說得是,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