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初至沉淵

  殷商月色,比展昭這一生所見的任何月色都要曠遠。

  兜頭一輪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觸手就可攪散,愈往邊緣處愈是稀薄,最終與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處。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禿枝丫的樹,孤零零地立於荒野之間,也不知在此處守候幾多寒暑,伸手輕輕一撣,像是能撣下成年累月積下的寂寞。

  遇到這樹之前,展昭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並不準備停下,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撫住樹身,慢慢摩挲著粗糙且千溝萬壑般的樹皮,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氣味。

  這已經是一棵老樹了,也許來年就抽不出枝枒,又或許下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過後,徒留朽爛的樹身。

  但是此時此刻,它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事物。

  異世所帶來的陌生與荒蕪之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墜下深淵,他並無痛楚,身陷泥淖,他也並無知覺。可是恢復知覺時,竟似再世為人。睜目之時,渾身顫慄,猶如重歷脫胎母體之痛。

  踉蹌著起身,居然不知往何處去。東西南北,一般景緻,極目處都是若隱若現的天邊。隨意取了一個方向,踽踽而行,足音嘆息般在身後縈迴不去,一路踏起塵土,沒有遇到一個人。

  無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撈針,尋而無索,求不得,無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屬此類。

  位高權重,身世顯赫,她是風雲人物,眾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擁去,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找,隨人流而去,只求與她雙目相會。

  念及至此,展昭面上現出溫柔笑意來。

  他向來不將什麼高官厚祿權勢出身放在眼裡,但是端木翠的種種,卻讓他既感親切,又覺驕傲。

  此時,他並不知,沉淵不同於迷夢,迷夢中的種種或許能如蛛絲般即抹即去,而沉淵,卻勢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聽之任之,那深痕漸漸鼓脹開來,終有一日劃地為壑,漸深漸闊,兩人各守一端,無舟無楫無渡橋,直到遠至目光都無法相會,真正形同陌路。

  只盼有人知會於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那碎金斷玉的一刻,永不到來。

  歇息了片刻,正欲繼續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聽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皺,迅速伏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地面。

  有隱隱的有節律的震動聲,再過了片刻,面前的黃土似乎都有揚塵。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

  馬蹄聲。

  確切地說,是雜亂的馬蹄聲。

  有馬蹄聲,就一定有人。而蹄聲雜亂,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果然,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馬背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姑娘。

  當時,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隱在樹影之間的,那姑娘若沒瞧見他,可能就直接馳過,也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樹下的人影,面色一變,急勒馬頭。馬兒吃不住痛,搖轡嘶鳴不已,前蹄猛地揚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聲摔飛了出去。

  當然是摔不著的。

  展昭身形直如離弦之箭,瞬間掠至,長臂前探,半空一個急轉,已將那姑娘攬在臂間,另一手急拉馬韁,腕上使力,那馬兒執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了。

  低頭看時,那姑娘鬢髮散亂,直將面目都遮了大半,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嚇成這樣,倒是暗責自己唐突,當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則個,那姑娘忽然目中滾下淚來,撲通一聲向著展昭跪倒,哭道:「俠士大仁大義,還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凜,忙伸臂將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現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淚如雨下,指向來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頭,遇到剪徑的賊人。」

  展昭再不多話,一掌拍向馬頭,那馬兒嘶鳴一聲,掉轉頭向,展昭順勢躍上馬背,伸手將那姑娘也拉了上來,沉聲道:「坐穩了。」

  那姑娘未及反應過來,身子一仰,險些又甩了出去,好在這一回動作倒快,忙伸手環住展昭的腰,這才覺得耳邊呼呼風聲,兩旁路景,迅速後撤了開去。

  行不多久,果見前方橫著一輛倒翻的馬車,車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車轅邊還凌亂插了幾根羽箭。三個短服葛衣之人,正圍攻車旁一鬚髮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勝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轅棍,左衝右突,雖然破綻百出,倒也頗具聲勢,兼之那三個葛衣人嬉笑謔罵,頗似貓兒戲鼠,並不急將他收於囊中。不遠處另有一花白頭髮的精瘦漢子,持了根枴杖,也與面前的葛衣人對陣。那葛衣人出手頗重,眨眼工夫,那精瘦漢子臂上已掛了彩,轉身奔逃時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殘疾。

  得見眼前情景,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先叫一聲「爹」,再叫一聲「二叔」,聲音淒楚,面目慘然。

  展昭大怒,喝道:「住手!」

  與此同時,袖籠微垂,三根袖箭一經入手,激射而出。就聽一聲痛喝,那與瘦小漢子對陣的葛衣人臂上中箭,另兩根袖箭卻從另三個葛衣人間橫掠而過,並未傷人,只是將對陣之勢打散了開來。

  那中箭之人怒喝:「遇到硬點子了,留神著點。」

  另三人齊齊應聲,唰地各自提刀在手,分左中右三路向展昭直劈過來。展昭見他們衣著倒是齊整,有兩人身後還背著弩弓箭囊,倒不似一般的賊匪,當下撤步避開當頭來勢,劍鞘打橫,一個擋字訣在先,跟上出腿如電,屈身橫掃。那三人啊呀一聲,全部被帶翻在地。

  那中箭之人面色一凜,似是十分忌憚。展昭並不欲傷人性命,淡淡道:「你們立誓改過,不再做這剪徑勾當,我便不與你們為難。」

  此話一出,非但那中箭之人露出譏諷之色來,連另外三個葛衣人都冷笑不迭,七嘴八舌道:「你是什麼東西,要我們聽你的吩咐!」

  話未落音,三人竟是齊齊猱身撲上。展昭面色一沉,正欲出招,當先的兩人忽地撤了兵器,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展昭胳膊,雙腿去絞展昭下盤,直似老樹盤根一般,另一人面露喜色,舉刀砍到。

  展昭倒未曾見過這般無賴打法,心下怒極,雙臂一震,欲將兩人甩脫開去。哪知那兩人渾不畏死,反纏得更緊了些。展昭無奈,勉力挪身換位,那人砍來之刀便失了准頭,竟招呼在同伴背上。與此同時,先前受傷的那人覷此空當,疾步奔至那姑娘馬前,伸臂將那姑娘拽落馬來,策馬便走。方行了兩步,忽覺前蹄一矮,卻是那舞棍老者持棍猛擊馬兒前蹄。那人不防此招,滾落馬下,未及站起,後腦重重挨了一擊,正是那瘸腿漢子過來援手。

  一擊方嫌不足,又補上幾記,直接將這人送回了老家。

  這邊方料理清淨,就聽展昭那頭一聲怒喝,卻是展昭再按捺不住,終於出重手將纏住自己的二人震了開去,劈手奪過第三人的腰刀,反轉刀刃,以刀背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那人撂了開去。

  身遭甫得空,展昭已飛身掠至傷馬之側,俯身探那葛衣人鼻息,知已身亡,心下又驚又怒:雖說那姑娘言說他們是剪徑強人,他也並未存了傷人之心,未料到這兩個老者出手竟如此狠辣。

  方念及此,又聽慘叫連連,急起身時,卻是那老者和那瘸腿漢子,又將那三個葛衣人擊首斃命。

  見展昭面有驚怒之色,那老者忙上前道:「俠士有所不知,這群剪徑賊人另有老窩,若讓他們逃了回去,糾集了人來報復,老漢一家,可不止亡丁滅口那麼簡單了。」

  那瘸腿漢子也言道:「大哥說得不錯,這群強人素來行事狠辣,我們小小城邑,不知叫他們禍害過多少次,哪一家跟他們沒有血仇?俠士覺得我二人下手不容情,但凡多來幾個,我還是這般做法。」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嘆氣道:「我看他們進退有度,對陣時頗有章法,倒不似一般的匪盜。」

  那老者冷笑道:「俠士也看出來了?什麼剪徑匪盜,分明就是流散的兵勇,在軍中學了本事,卻來與我們這些百姓為難。」

  說話間,那姑娘已整衣過來,向展昭盈盈拜倒,叩謝救命之恩。當下兩兩廝見,才知這姑娘叫旗穆衣羅,那老者是她的父親,名喚旗穆典,那瘸腿漢子是旗穆典的二弟,名喚旗穆丁,皆因原先住的地方頻犯兵火,這才舉家往就近的縣邑去,未料半道之上遭人剪徑。

  旗穆一家感念展昭救命之恩,邀他同行。展昭因想著此地荒僻,一來可以沿途照應,二來進入縣邑,也便於打聽端木翠的消息,當下頷首以應。

  旗穆典和旗穆丁草草掩了那幾人屍身,這才重整車馬上道。這一路倒無多話,入曙時分行至安邑,竟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城邑。低矮城樓之上亦無守兵,進得城中,只一條主街,因著時候尚早,亦無人氣。

  旗穆典嘆道:「西岐軍過境,守軍望風而逃,只留下我們這些百姓遭殃。」

  展昭心頭一震,忍不住道:「西岐軍過境?」

  旗穆丁奇怪地打量了展昭一眼,道:「展俠士竟不知嗎,西岐丞相姜子牙的軍帳就在數十里外。只是人家一心要拿的是崇城,從安邑繞城而過,連駐守兵丁都未留下。」

  展昭又驚又喜:「姜子牙既在,他旗下兵將也都在?」

  旗穆典嗤了一聲道:「這點何消用問?姜子牙連攻兩次崇城無果,急招四方兵將馳援。現放著崇城外猛將如雲,這兩日還源源不絕有兵將到,只待時機一到,這崇城……唉,這崇城……」說到此處,搖頭嘆息。展昭略一思忖,已猜到旗穆一家必是殷商屬民,是以對姜子牙攻崇城,頗多嗟嘆。

  說話間,已行至街中一戶大宅之前,旗穆丁先下車,一瘸一拐前去叫門。旗穆典向展昭道:「虧得之前在安邑置產,否則兵荒馬亂,還不知往何處去。」

  展昭心下躊躇一回,忍不住道:「老人家,聽聞這西岐軍中……」

  話未說完,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探首出來,迷迷瞪瞪打量面前之人。旗穆丁一枴杖打在他膝上,怒道:「狗崽子,連主人都不識得了?」

  那少年吃了這一痛,反打個激靈清醒過來,待看清面前之人,驚喜莫名,忙將門扇大開,一邊廂出來搭手,一邊廂大聲向門內道:「老太爺、二太爺並姑娘都回啦,還不起來!」

  旗穆典呵呵一笑,攜了旗穆衣羅的手向門內去。旗穆衣羅行了兩步,回頭見展昭仍是立於當地,忍不住輕聲道:「展俠士?展俠士?」

  展昭這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提襟緩步跟上,忽覺面上一涼,再抬頭看時,雲天之上暗灰色雲氣湧動,竟是暴雨來襲的前兆。

  這一場雨來勢極猛,展昭在風急雨驟之中沉沉睡去,睡夢之中,依稀覺得有橐橐步聲,眼前模模糊糊,旌旗滿目,似乎看到行伍之軍無窮無盡,一驚而醒,細細辨時,果有沉重步聲,似是鋪天蓋地而來。正驚疑時,聽到外間有下人向旗穆典回話:「是西岐高伯蹇的軍隊,想來也是應令赴崇城一役的,繞過了安邑……」

  原來如此,展昭放下心來,翻了個身,重又睡去。

  眼見外間的事張羅得差不多了,旗穆典轉身回房。剛進得門來,便見旗穆丁倚桌而站,腋下夾了個長條包袱,只是不住冷笑。

  旗穆典忙轉身將門扇掩上,伸手抹了抹額上冷汗,低聲道:「此次賴展義士相助,總算是有驚無險。」

  旗穆丁哼了一聲道:「有驚無險?依我說,麻煩剛開始才是真的。你倒是說說,我們和西岐兵遭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次他們像這次般拼了性命?方才那展昭言說只要他們改過就饒了他們,你見他們中哪一個聽進去的?還不是凶神惡煞一般,不顧性命撲將上來。」

  旗穆典不以為意道:「這個你也放在心上了?時值兩軍交戰,西岐那邊比常日謹慎也是在所難免。」

  旗穆丁頓足道:「你怎麼還沒想到,我問你,兵有將風,西岐哪個將領,是這般悍勇無退拚死求勝的?」

  旗穆典一愣,忽然心虛起來:「依你說,不會撞上那煞星吧?」

  旗穆丁不理會他,將腋下包裹直擲到旗穆典身上:「你自己看。」

  旗穆典不解其意,忙將那包裹打開,才發覺是方才從車轅上拔下的羽箭。他擎起一根,用指腹細細摩挲箭根之處,先摸到一個「端」字,臉色先自灰敗下來,待摸到個「木」字,雖是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嘆氣:「說好不好,果然惹到她。」

  旗穆丁面色愈來愈沉:「西岐諸將之中,以她最為悍勇,也最為護短。現在她的兵丁死了,你說她會不會善罷甘休?」

  旗穆典搖頭:「老二,你忒小心了些。再怎麼說,端木翠是端木營的主將,死的是最下頭的嘍囉,她犯不著為了這些個嘍囉撂下狠來。」

  旗穆丁嘆道:「擱著往日,自然不會。但今日天公不作美,諸事不利,我怕事不從人願。」

  旗穆典笑道:「那些兵丁的屍首我們都掩埋了,事情未必就會捅出來。」

  旗穆丁搖頭:「第一,那些人因追查殷商細作失蹤,端木營的人一定會追查;第二,我們並未將那些人深埋,驟降暴雨,那些人的屍首一定會暴露出來;第三,今日高伯蹇的軍隊赴崇城之役,勢必會發現那些屍首,略加追查,便會發現這些人都是端木營中的。你想想,高伯蹇將屍首送過去,能不驚動端木翠?依她的性子,還不知會怎樣惱羞成怒。你且等著瞧,不消多久,端木翠的兵將一定會來將安邑翻個底朝天。」

  時候恰是正午,轂閶營素有午時安寢的慣例,是以營門雖是大敞,打眼看去走動的兵衛卻是不多,只留了當值之人巡守營。

  馬蹄聲由遠及近,明明是單騎人馬,蹄音聽來卻分明吃重很多。守營兵衛好奇地眯起眼睛細看,待那騎行得近些了,一眼覷見馬上之人雖是儀容清俊,目中卻是精光懾人,更兼鞍上斜搭一柄重手青銅三尖兩刃刀,識得是楊戩,忙迎上前去執韁。楊戩翻身下馬,也不言語,大踏步向中軍帳去了。

  中軍帳外持戟的兵衛遠遠看見楊戩,正要行禮稱喏,楊戩抬手作止,一干兵衛果噤了聲,齊齊向旁側讓了開去。

  楊戩行至帳外,止步少頃,面色驀地一沉,唰地扯落帳帷。

  就聽一聲驚呼,一個長髮披散的赤裸女子翻身坐起,待看清帳前所立之人時,更是羞得無地自容。楊戩冷哼一聲,狠狠將帳帷甩到她身上,那女子手忙腳亂,忙將帳帷胡亂裹了身子,諾諾著退了出去。

  楊戩目光冷冷錐視那女子,話卻是向著轂閶說的:「轂閶,你給我收斂些。」

  轂閶懶懶坐起披衣:「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大動肝火?」

  楊戩冷笑:「若個中沒有牽涉到端木,再多幾次也與我無關。」

  轂閶哈哈一笑:「端木不是這麼小氣的人。」

  「是嗎?或者我讓她進來?」

  說話間,果抬腳向外。轂閶面色一變,怒道:「楊戩!」

  楊戩於身後風聲來向聽得分明,頭也不回,腕翻如刀,掌緣下切。轂閶情急之下忍痛受他一切,另一手自腋下鉗住楊戩手臂。楊戩任他轄制,縱聲長笑,轂閶向帳外看時,但見白日朗朗,哪有半個人影?心知受了楊戩捉弄,怒斥一聲,將楊戩搡了開去,自披掛穿衣,此時方覺後背發涼,竟汗濕了大半。

  楊戩笑聲不絕:「搬出名頭就把你嚇成這樣,果真一物降一物。轂閶,待得丞相答應你的請婚,我看你那些個隨行的姬妾,還是打發了去吧。」頓了頓又道:「說正經的,早上端木那邊的事,你都知道了?」

  轂閶點頭:「聽說了,殷商的細作是越發囂張了,素日還只是打探消息,今次居然連取數條人命。可見崇城一役,朝歌也是越發上了心。」

  楊戩道:「那是自然,崇城一下,朝歌如失左膀右臂。今日早些時候,我們安插在朝歌的探子傳回消息,說是費仲那邊有異動。」

  轂閶饒有興味道:「哦?說來聽聽。」

  「聽說召集了一干非常人物……明裡打不過,便要行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又要玩些謀刺丞相的伎倆?」

  楊戩點頭:「今次略有不同,聽說費仲想取的人中,你我俱在其列。」

  「費仲想殺戰將?」

  「軍中無將,譬如群龍無首。近日馳援之將眾多,真正獨當一面者寥寥無幾。如今日所到高伯蹇之流,本為殷商降將,貪生怕死,壯聲勢勉強充數,誰還當真指望他攻城略地?你請得崇城戰牌,更加是第一號的眼中釘肉中刺。丞相吩咐下來,我們這干主將尤其要提起十二萬分小心,如若陰溝裡翻船,折在宵小手上,那便大大失算。」

  轂閶沉吟片刻,問道:「可知費仲派來的人現在何處?」

  「最近的城邑就是安邑。」

  轂閶跌足長嘆:「當初瞧不上安邑,繞城而過,竟連守將都未曾留下,平白留了這麼個隱患在。依我看,戕害端木營兵士的細作,多半也藏身在那裡。」

  楊戩失笑:「我剛從端木處過來,她也是這般說。」

  「她現下如何?早上發生那麼大的事,氣得夠嗆吧?」

  楊戩苦笑:「可不是,若不是我攔著,只怕現下已經點足兵將到了安邑。她口氣大得很,說什麼也不用挨家挨戶搜了,就在安邑城周堆上柴火,一把火燒了,什麼探子細作,通通見閻羅去。」

  轂閶哭笑不得:「她明知這樣行不通,非得把狠話撂出來,唬人也是好的。那後來怎生了結的?派往安邑的是誰?」

  「高伯蹇。他想在丞相面前露臉,立功心切。兼之要討好端木,說什麼定給端木營慘死的兵士一個交代。」

  這次換轂閶冷笑了。

  「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貪財好色、縱屬行兇,不出紕漏就謝天謝地了,別的是斷指望不上。」

  「端木也如此說,為萬全計,派了兩個副統隨著高伯蹇一起過去。反正安邑離著也不遠,但凡有緊急事由,白日打旗語,入夜行燈語,總來得及策應的。」

  展昭這一覺直睡到午後方醒,起來看時,雨雖不似臨睡前那般大,卻還是淅淅瀝瀝,平白惹人心境煩擾。

  起身不久,便有下僕過來伺候洗漱,接著便將展昭引往正廳,卻是旗穆典、旗穆丁兄弟已備下酒菜相候。展昭也不推辭,略讓了讓便推盞入席,方才舉杯,眼角餘光瞥到門邊有一年輕女子過來,容色嬌妍,髮漆如墨,著圓領窄長袖絳紫雲紋長衣,腰束絲帶,足蹬木底麻面履。一來商裳與宋服有別,二來此女看著面生,展昭不覺多看了兩眼。

  旗穆典笑道:「衣羅,還不過來敬展義士一爵酒?」

  展昭這才省得這女子便是自己救下的旗穆衣羅,先時蓬頭垢面毫不起眼,想不到略作修飾,竟是難得明娟。

  旗穆衣羅倒不矯飾,落落大方上得前來,先向展昭行禮,而後便奉上一爵子酒。展昭含笑頷首,向旗穆兄弟略略致意,酒才挨到唇邊,忽聽外間銅鐃聲響,展昭微怔,抬眼向外看時,就見早間那少年,名喚杞擇的,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來,氣喘吁吁道:「老太爺,高伯蹇的兵將正朝安邑過來呢。」

  旗穆典臉色一變,和旗穆丁使了個眼色,也不理會展昭,雙雙疾步出了門去。展昭一時好生躊躇,不知是該跟上還是不跟,倒是旗穆衣羅忖得展昭心意,柔聲道:「展義士,我們也跟上去看看吧。」

  安邑城小,城牆四角俱有望樓,家戶稍大些的,登上自家簷台就可望見外間情勢。展昭隨著旗穆衣羅登上簷台,遠遠便見煙塵漫起,依稀間可見大幅旗氅舒來捲去,略算了算,領頭的十來騎,步兵似有上百人之多,再四下看時,角樓上人頭攢動,都是些聽到風聲的安邑百姓,面色倉皇,不知所措。

  旗穆典眉心緊鎖,低聲向旗穆丁道:「依你看,可是早間的事發了?」

  旗穆丁哼一聲,算是來了個默認,頓了頓又道:「你怕什麼,真惹急了,橫豎這裡有個頂死的。」

  說話間,眼光有意無意往展昭這邊飄了飄。

  旗穆典唯恐展昭生疑,也不看他,只將聲音又壓低了許多:「那是個難得的好手,就這樣頂了死未免可惜,若能為我所用……」

  旗穆丁嗯一聲:「走一步看一步,誰知道高伯蹇走的什麼棋。」

  高伯蹇的兵將分作兩路,一路將安邑外城入口圍得死死,另一路逕自入城,氣勢洶洶,破門入戶,覷著可疑的青壯男子便押將出來。一時間雞飛狗叫,婦啼嬰泣,惶惶不安之情漫卷全城。

  旗穆家位於街中,一時半刻搜戶的兵丁還過不來,但哭鬧聲是愈來愈大了。旗穆典吩咐杞擇閉了門戶,鎮定自若地回到廳中閒坐。不多時,連外間呼來喝去的說話聲都聽得分明,恰有婦人啼哭閃避及兵士污穢之語傳來。展昭面色一變,騰地站起身來,行了兩步又強自按下,向旗穆典道:「旗穆先生,外間搜戶的不是西岐的兵將嗎,都說武王之師素行仁義,緣何……」

  話未落音,就聽轟的一聲,大門的門扇被衝將開來。十幾個持戟橫刀的兵士,一擁而入,兀自叫囂著:「快將戕害西岐兵丁的賊子交出來!」

  旗穆典穩坐不動,倒是旗穆丁拄著枴杖一瘸一拐迎上來,賠笑道:「軍爺,可得瞧仔細了,我們旗穆家是安邑大戶,素來安分守己,可不敢做窩藏賊子之事。」

  說話間,杞擇已捧了一盤子的銅貝兼散銅塊過來。為首的兵丁上手抓了一把往懷裡塞,後面諸人紛紛圍了上來,你擁我擠,推搡間盤上的銅貝倒有一半撒到了地上。於是眾兵丁爭先恐後,趴在地上爭搶不休,頗有豬玀爭食之態。

  那為首的兵丁又四下掃了一掃,本打算就此回頭的,哪知偏巧不巧,目光就落到旗穆衣羅身上。

  旗穆衣羅面色微變,不動聲色地向展昭身後避了避。

  那兵丁目中露出淫褻笑意來,涎著一張臉過來,圍著旗穆衣羅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嘿嘿乾笑兩聲,這才轉臉向所帶兵士一揮手道:「走!」

  展昭向階下走了兩步,目送這一干人走遠,眸中目光漸轉深沉,俄頃緩緩轉過身來看旗穆衣羅,話中有話:「衣羅姑娘,晚間安寢,緊閉門戶。」

  旗穆衣羅一怔,旋即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回頭再說那群兵丁,走出了一段之後,為首那人停住腳步,轉身看了看旗穆家的門戶,乾笑道:「那家的姑娘,生得很有幾分姿色,將軍多半喜歡。」

  旁邊有人奇道:「怎生他家裡還有美貌的娘們兒了?我卻沒瞧見。」

  那人劈頭啐了他一口:「你眼裡都快叫銅貝給撐滿了,能看見什麼?要我說,今晚上索性心一橫,把那娘們兒給偷了來獻給將軍……以後哥幾個在營中,還不是想風來風說雨來雨?」

  一席話說得一干人蠢蠢欲動,卻有個膽子小的怯怯道:「這樣不好吧,聽說姜子牙御下甚嚴,素來不許這些亂七八糟的勾當。若單是我們也就罷了,現下營中還供著兩個端木營的副統呢,要叫他們知道了,回去告上一狀,將軍面上須不好看。」

  那人冷笑一聲道:「只要動作利落些,手腳行得乾淨,那兩個副統上哪知道這件事去?再說了,俟得事成,將軍順水推舟,把那娘們兒收作了隨軍的姬妾,旁人又能說上什麼?西岐軍的將領,除了楊戩修道,現放著土行孫有鄧嬋玉,轂閶更是姬妾成群,偏我們將軍收一個就了不得了?端木營的人再霸道,也管不到這麼寬吧?」

  今夜的安邑較往常要異樣些,皆是西岐軍終於駐紮的緣故,城門與望樓處俱都插起了桐油火把。火光掩映之下,依稀可見值夜兵丁刀戟交動的剪影。

  外圍人聲尚可稱鼎沸,內城卻是一片死寂——安邑是殷商降城,城中百姓對西岐軍或多或少總有些畏懼之意,是以家家戶戶不約而同早早熄燈,但心中忐忑不定,是否安枕就不得而知了。

  按理講,這個時候,安邑主街之上,是絕不應有人的。

  虞都眯著眼睛打量了那個黑影半天:鬼鬼祟祟,掩身於主街盡頭的拐角之處,時不時伸長脖子東張西望,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莫不是……殷商細作?

  這個念頭不起還好,一旦起了,怎麼撇都撇不開。虞都皺了皺眉頭,一手按住腰間的刀柄,自旁側僅容一人過的巷道悄悄繞到了那人後頭,趁著那人不備,一個虎撲,扭麻花樣將那人胳膊反剪到身後,順勢再一推,將那人推倒在主街之上。

  「啊呀……」那人短促地痛呼一聲,本待翻身坐起,哪知抬頭看了眼虞都,竟嚇得又坐倒下去,結結巴巴道:「虞、虞副統……」

  說話間虞都也看清了那人裝扮,應該錯不了,是高伯蹇帳下的兵丁。

  看起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虞都憨憨一笑,伸手去把那人拉起:「這麼晚了,你在這做什麼?」

  簡單問題,那人卻傻眼了。

  該說什麼?總不能說僕射長成乞正要強綁人家姑娘,他站這兒望風吧?

  見眼前之人目光閃爍、吞吞吐吐,虞都疑心頓起,正要開口,忽聽腳步雜亂,一行人自巷後急匆匆過來。為首之人悶頭正奔得急,忽覺有異,硬生生剎住腳步,緊隨之人猝不及防,一頭撞在那人背上,哎喲一聲叫將出來。

  不過多虧他這一哎喲,後頭幾人倒是及時止了步。

  為首的正是僕射長成乞,他一眼認出眼前這高大漢子是端木營派來的副統虞都,心下暗叫糟糕:今次實在是撞了邪,竟被抓了個正著。

  虞都很快注意到成乞身後的兩名兵丁正死死控著一個麻包,那麻包翻來扭去,裡頭顯是裝了人。

  「裡頭是什麼?」聯想到素日裡在端木營聽到的關於高伯蹇部肆意擄掠的傳聞,虞都心頭火起,厲聲喝問。

  那兩名兵丁嚇得一哆嗦,失手把麻包砸到地上。

  虞都大踏步過去,唰地抽刀,但見刀光一閃,麻包破開,個中滾出一個口中塞布五花大綁的人來,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目光驚異不定,拚命嗯啊著掙扎。

  正是旗穆家的下僕杞擇。

  「他……犯了什麼事?」虞都倒是未料到會是這情形,很是有些莫名。

  成乞更加莫名。

  天可憐見,他明明親見那姑娘進了房熄燈睡下,候了許久,俟週遭沒動靜了,這才命人動手,乾脆利落,塞了口綁了就走,中間並無紕漏啊。

  怎麼倒出來的,是這樣一個邋遢少年?

  不過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成乞眼珠子轉了轉,計上心來,上前一步道:「回副統的話,日間我們搜戶之時,就察覺這少年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疑心他是殷商細作,故而不動聲色,晚間復去查看,果然又發現些許蛛絲馬跡,這才綁了他,帶回去詳加審問。」

  成乞如此漫天扯謊,倒不怕虞都會戳穿:要知道雖說論權勢,端木翠比高伯蹇高出不知幾許,但名義上二人同列戰將之席,高伯蹇部抓到的人,端木營是無論如何不能中途押了去另加審問的——橫豎杞擇口不能言,只要混過此關,打發了虞都便好。

  果然,虞都興味索然,揮揮手,示意成乞自行安排便是。

  成乞點頭哈腰,目送著虞都走遠,這才咬牙切齒,狠狠瞪著那兩名綁人的兵丁,壓低聲音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兩人哭喪著臉道:「這從何曉得?好好的姑娘,怎生一轉眼,就變成了這麼個東西?」

  成乞一聽,心頭火氣更大,抬腳便踢向杞擇面門,尚未踢到,忽然慘呼一聲,抱住膝蓋倒地翻滾。旁人不明所以,趕緊過去扶他,這才發現他膝蓋之上竟插著一枚袖箭。

  那麼,這下手之人藏身何處?

  左顧右盼之下,心下寒氣陡生。

  但見右首前方屋脊之上,正立著一個持劍男子,背對模糊月色,反現出輪廓異常英挺鮮明的剪影來,雖只是那麼隨意一站,卻是淵停浪滯,形如岳聳,周身散發出的凜冽之意,直讓一干人頓生畏怯。

  那人淡淡一笑,吐字雖輕,卻是字字分明。

  「心腸歹毒,無故擄人在先,不思悔改,意欲傷人在後。怙惡不悛,好不要臉!」

  成乞面上塊肉簌簌而動,猙獰之下,怒極反笑:「你找死!」

  虞都本來已經走出好遠了,卻讓成乞的一聲慘呼激得周身悚然。

  再側耳細聽,隱隱有刀劍相擊之聲,心知不妙,快步奔回。

  離著尚遠,便見劍影舞作寒光,一個頎長身形在一干人圍攻之中騰挪換位、進退若定,劍光過處,成乞一干人真正是人仰馬翻狼狽不堪。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為西岐效力,虞都顧不得多想,抽刀在手,一聲怒喝,猱身劈將上去。

  展昭聽得身後風聲有異,腳下微微一個錯步,避開身後來勢,長臂一伸,便去切虞都肘彎。虞都變勢倒也不慢,身子一矮,就地滾將開去,招式未老,轉為揮刀橫切,攻向展昭下盤。

  展昭先前與成乞諸人交手,只覺一干人空有臂力,功夫卻是平平,只當虞都也是如此,未料到過手之下,身手竟是不錯,微微咦了一聲,旋即面色一沉:他平素最恨身有技藝者不行正道為非作歹,此人難得一身好武藝,卻與成乞等蛇鼠一窩,委實可恨。如此想時,手下再不留情,低斥一聲,巨闕橫練般遞出。虞都下意識側身避過,哪知展昭這一下乃是虛招,於虞都避勢覷得分明,微微冷笑一聲,手臂陡地伸長,就勢拿住虞都小臂,微微向內一帶。虞都只覺臂上一麻,展昭的手已鐵鉗般控住他肩胛,緊接著咔嗒一聲,一條右臂竟叫他以重手法卸脫臼了。

  虞都痛呼一聲,左手抱右臂,踉踉蹌蹌退開十多步,倚住臨街屋牆喘息不定。

  展昭也不多話,乾脆利落地還劍入鞘,行至杞擇身前,俯身伸指拉住繩索,指上微微用力,就聽哧的一聲輕響,繩索已向兩旁斷開。

  杞擇一經得脫,手腳並用爬將起來,先扯了口中塞布,呸呸呸連吐幾口唾沫,這才哭喪著臉道:「展大哥,你只說讓我去小姐屋裡裝睡,可沒說讓杞擇遭這份罪啊。」

  展昭溫言道:「你辛苦總還是值得的,免了你家小姐被這幫歹人劫持,你說是不是?」

  杞擇向週遭看了一眼,面上現出恍然神情來,復又轉作喜色,雀躍道:「原來如此,展大哥,以後這樣的差事,還交給我做,杞擇願意遭罪的。」

  展昭哭笑不得,也不理成乞他們如何,向杞擇道:「走吧,旗穆姑娘想是等急了。」

  杞擇嗯了一聲,急走幾步跟上展昭,忽聽身後虞都咦了一聲,奇道:「你們方才說什麼?什麼小姐被歹人劫持?」

  展昭身形微微一頓,轉過身,面上掠過一絲訝異之色:「你不知嗎?」

  虞都搖頭:「我真的不知。」

  展昭見他雖是人高馬大,神色間卻透著幾分憨色,再看他目光茫然,確不似偽詐之人,心下微微思忖,倒有三分信他,伸手指向成乞道:「或者你問問他,會知道得更多些。」

  成乞先前只盼著展昭早些走,能將這樁醜事遮掩過去,哪知虞都又多此一問,現下聽展昭語意森然,虞都看過來的目光又是驚怒不定,驚怖之下,脫口道:「虞副統,你莫要信他,他和這少年是一夥的,都是殷商的細作!」

  展昭聽他此時還信口雌黃,心下震怒,也不多話,大踏步過來,經過虞都身邊時一記錯手,虞都手中一空,腰刀已到了展昭手中。

  成乞只覺眼前刀光一閃,緊接著脖頸一涼,刀鋒壓附之處寒意四下漫開,就聽展昭冷冷道:「你且說說,你夜半潛入旗穆家小姐的閨房,當真是在捉拿細作?」

  成乞心下僥倖,還在妄圖垂死掙扎:「我的確是在……」

  話音未落,展昭冷笑一聲,下壓之力復又大了幾分。成乞只覺脖頸一痛,緊接著溫熱液體順著脖子滑落下來,這才曉得展昭並非威嚇他了事,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攀東咬西,當下一五一十,將自己覬覦旗穆衣羅美色,妄想趁夜擄奪之事交代了個清楚。

  虞都愈聽愈怒,未料到高伯蹇部下竟是這般歹毒無恥,待到後來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腳,狠狠將成乞踹倒在地。

  展昭反手將刀擲於地下,向虞都道:「副統現下可聽明白了?既為副統,就該以法令節律御下,如此無法無天干犯百姓,西岐想要安民得天下,難!」

  虞都聽得又羞又愧,對高伯蹇部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汗顏道:「還請義士放寬心,回營之後,自會有個了斷……」

  說到後來,忽覺有異,抬頭一看,方才察覺風動月影,展昭與那杞擇,早已離去了。

  低頭看時,見成乞臉色慘白,眸中透出乞憐諂媚之色來,心下更覺嫌惡,怒道:「還不走?」說話間,俯身去拾地上腰刀,竟忘卻肩胛脫臼,又是一聲痛喝,連退了好幾步。

  成乞忙道:「何勞副統之力,小的來撿便是。」

  他只盼著能討好一分是一分,虞都回營之後,言辭莫要那麼絕。否則高伯蹇要賣給端木翠面子人情,一怒之下,把他推出去斬了也不定。

  虞都見成乞一瘸一拐,滿臉堆笑地遞刀過來,更覺其小人作態,目中輕蔑嫌惡之色展露無遺。

  成乞抬目觸到他目光,只覺心下一涼,四肢百骸先是僵住,緊接著又似烈火樣炙烤得難受。

  恍惚之中,復又聽到虞都不耐煩道:「還不拿來?」

  成乞慢慢將刀遞將出去,動作慢得出奇,腳步忽然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

  他還在遞,週遭的一切彷彿靜止了。

  而眼前,忽然什麼都沒了,只剩下虞都輕蔑的眼神,如同長滿獠牙的獸,鋪天蓋地,圍著他妖行魔舞。

  「還不拿來?」

  又是一聲不耐煩的呼喝,這一聲呼喝,將成乞喝清醒了。他雙目赤紅,嘴唇囁嚅了幾下,忽然發狂般撲了上去,鋥亮的刀鋒,死死抵住了虞都的咽喉。

  鮮血噴濺出來,虞都喉底發出呵呵的聲音,手腳拚死痙攣著,眼球似乎都要爆將出來,眼底的神色在瞬間灼亮得嚇人,下一剎那便暗將下去。

  成乞不管,兩臂還在漸漸加力,刀鋒似是卡到了脊柱頂端的骨頭,怎麼都切不下去,直到旁邊嚇呆了的兵丁們反應過來,連拖帶拉地將他跟虞都分開。

  虞都,那麼大的一條漢子,軟軟綿綿,沒根沒骨一般悄無聲息地栽倒,脖頸撕開了半拉,鮮血瞬間就在身下汪成了血泊。

  「僕、僕射……僕射長……」拚命拉住成乞的兵丁嚇得話都說不周全,「你、你、你殺了端木營的副、副、副統了……」

  成乞陰惻惻地笑了一下,陰陽怪氣道:「誰殺了?誰看到了?你們看到是誰殺了?」

  那兵丁吃了一驚,再不敢作聲。

  成乞將那兵丁推開,搖搖晃晃行至虞都屍身旁,乾笑了兩聲,俯身拾起虞都的腰刀,頗為玩味地打量了一下虞都脖頸的破口,舉起刀來掂量了兩下,狠狠劈了下去。

  血珠濺了成乞一身一臉,他隨意抹了一把,將砍捲了刃的鋼刀扔在一旁,伸手拎起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

  「你們都看到了……」成乞喝醉了酒般目光迷離,含含糊糊道,「是那個殷商的細作……殺了端木營的副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