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僕過去放下酒罈,笑道:「爺還說白姑娘,可巧小的就遇見了。」
賀起示意她坐,介紹:「這是我新結識的一位好兄弟,姓葉。」接著又笑看對面那人:「這就是我說的白姑娘了。」
對面那人頷首,微笑依舊生動。
白曉碧萬萬想不到客人會是他,因怕被賀起主僕看出端倪,傳到溫海耳朵裡,只得裝作不認識的模樣,硬著頭皮上前作禮,眼睛只看地面:「葉公子。」
「這麼客氣。」尋常的客套話,卻透著一絲淡淡的失望。
白曉碧默不作聲。
賀起吩咐小仆倒完酒,轉臉道:「坐吧坐吧,不必拘禮。」
白曉碧哪裡肯坐:「賀公子既有客,我還是先回去了。」
賀起輕哼道:「心眼不少,連爺的主意也敢打,怎麼,不想找人了?」
白曉碧不解地看他。
賀起道:「那日爺正想教訓姓何的小子,所以順帶幫你一回,但四美院那種地方是你去得的麼,若非爺放了話,不出事才怪。」
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白曉碧驚訝又尷尬,漲紅了臉。
賀起道:「看你平日行事謹慎,想是有不得已之處,我猜你必定在找什麼人,現下正好,這位葉兄認得四美院的人,你要找誰,不妨說個名字相貌,叫他替你找,今後再不可一個人進那種地方,叫溫兄知道罵你。」
他原是一番好意,白曉碧卻越發窘了,悄悄瞟旁邊的葉夜心,只見他正抿了嘴看著自己,頓時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賀起是直爽人,當她不好意思:「怕什麼,你既不想讓溫兄知道,我不說就是。」
白曉碧支吾:「我那日已找過了,裡頭並沒有。」
賀起盯著她:「果真?」
白曉碧只想快些離開,索性抬臉迎上他的目光:「恍惚看見有幾分相似,誰知進去瞧,竟不是,多謝賀公子好意,我先回去了。」
「慢著,」賀起叫住她,「天這麼晚,若出事,我難與溫兄交待,你先留下來隨便吃些,再喝幾杯與我一道回去。」
脫身不得,白曉碧沒辦法,過去坐下,男女同桌吃飯本不合規矩,但賀起二人並不介意,很快小僕就吩咐夥計多加了副碗筷。
賀起與葉夜心邊喝邊聊,議論的無非是當今朝廷江湖大事,白曉碧這才留意到,二人面前沒有酒杯,竟是用的大碗,原來賀起平日過的是營裡生活,生性豪邁,嫌小杯不能盡興,葉夜心也不推辭,亦用大碗陪飲,正投了他的脾氣。
看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全不顧及身份,優雅公子的模樣蕩然無存,偏生還半點不覺粗魯,白曉碧實在忍不住低頭一笑,暗暗疑惑,他們兩個怎麼會認識的?
再抬眼,正好對上那雙眼睛,裡頭儘是瞭然的笑意,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白曉碧迅速移開視線。
半罈酒下肚,賀起微醺,嘆息:「能臣良將又如何,就算是鎮國公他老人家,出生入死,到頭來還遭猜忌……」意識到失言,他適時閉了嘴,端起酒飲乾。
葉夜心示意小僕退開,提起酒罈,替他斟滿酒:「賀兄何出此言,世上之事難說得很,英雄何愁無用武之地。」
賀起連道「說得好」,再喝兩杯忽然起身:「失陪下。」說完就朝門外走,旁邊的小僕也跟著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他緩緩擱了酒碗,輕微的響聲似乎撞在白曉碧心上。再次單獨與他相處,感受到那兩道溫柔的目光,白曉碧越發慌起來,竟生出逃離的意思,匆匆站起身:「我也去看看……」
手被他按住。
如同燙著一般,白曉碧下意識飛快縮回手,站得遠遠的。
他嘆了口氣:「賀兄是去方便,你也要去麼?」
方便?白曉碧大為尷尬,不知道該走,還是該坐回去。
眨眼間,他已站在了面前,手中摺扇抬起她的下巴:「小丫頭又在鬧什麼脾氣,今日我並沒用桂花香。」
一來是煩躁,二來是怕被賀起看見,白曉碧急得後退:「葉公子……自重。」
他面不改色逼近:「怎的記起這話?」
身後便是牆,白曉碧退無可退,頓時漲紅了臉,若真要說「自重」,早在以前就該拒絕他了,如今手也拉過抱也抱過,突然說這個,難怪他覺得好笑。
雙手撐住她兩側的牆,他低頭看著她:「小丫頭,你在生我的氣?」
淡淡的酒香傳來,並不令人反感,只不過這姿勢太過曖昧也太過放肆,使他整個人看上去一點也不溫柔,霸道得很,白曉碧被圈在臂間,後背緊貼牆壁,儘量離他遠些,委屈得幾乎哭出來,然而想到在他跟前哭一定又惹笑話,忙又把眼淚生生逼回去,怒目瞪著他,不肯示弱。
看著她憤怒的模樣,他反倒笑了,聲音軟柔下來:「我哪裡不對,惹你生氣,你說出來,我都依你好不好?」
白曉碧原打算下一刻就大罵他一通的,誰知他會突然這麼說,頓時也找不到理由發脾氣了——他究竟哪點惹自己生氣,事實上還真的不清楚,非親非故,能限制對方的行為麼。
「不說也罷,」他直了身,重新拉起她的手,「可是你這麼無緣無故發脾氣,又不理我,我豈非冤枉?」
這回白曉碧沒有抗拒,任他拉到桌邊坐下。
他夾了塊肉放入她碗內,擱下筷子:「生氣可以,卻不能總不理我,更不能不吃東西。」
白曉碧悶得慌,終於低聲問:「你不打算回去找香香姑娘了嗎?」
他愕然,失笑:「這很重要?」
白曉碧紅著臉:「你不是很喜歡她嗎,現在又喜歡海雲姑娘,好像……太無情了。」
他看著她點頭:「你是因為這個生氣?」
白曉碧咬唇。
他忍俊不禁:「她們既是青樓出身,客人自然不只我一個,她們喜歡的是客人的銀子,男人找她們也只是無事消遣罷了。」
白曉碧不能理解。
他指指酒罈:「就像喝酒,我可以隨便找個不討厭的人陪著,跟賀兄,跟別人,那不叫喜歡。」再次用摺扇抬起她的臉:「小丫頭還沒嫁人,倒會胡思亂想。」
白曉碧趕緊掙開臉,怒視他:「別拿我當那些姑娘取笑!」
他搖頭:「我從沒拿你當她們。」
漆黑明亮的眼睛裡沒有半點調侃之色,他說得極其認真,白曉碧雖然很窘,心頭卻莫名高興了,想到先前街上那兩人說的「去海雲那裡吃酒」,於是點頭:「是了,那裡面可以喝酒。」
他笑而不語。
意識到不應當過分關注這些事情,白曉碧閉了嘴,垂眸看面前的碟子,可巧正在此時,賀起與小僕走進來。
葉夜心道:「賀兄去這麼久,莫是在想法子躲酒?」
賀起拎過剩的半罈酒看了看,大笑:「好酒量!我服輸就是。」說完將桌上兩隻碗倒滿,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盡:「今晚兄弟還有些事要辦,不得喝醉,待事情辦完,將來再與葉兄一醉。」
葉夜心也不勉強,四人下樓在門口道別,白曉碧自跟著賀起主僕出城回鄭府。
深夜,山坳中火光亮起,工匠們在作坊裡外忙碌,外圍除了有從衙門調來的數名帶刀衙役,還多出了十來個黑衣人,卻是沈青不知從哪兒雇來的保鏢。頭一天動工的日子尤其重要,計畫是沈青與賀起親自帶人連夜監守,溫海入夜趕來查看,白曉碧早有心見識,便也纏著跟了來。
山風呼呼作響,這裡卻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鼓風爐中是通紅的炭,工匠們站在旁邊熱得流汗,夜寒全被驅散。
先溶了鐵,再以鐵汁澆灌,尋常手段是拿這墳沒辦法了,白曉碧看得興奮,臉通紅,轉臉卻見鄭公站在旁邊望著那墳,面色黯然,她不由奇怪,過去安慰:「事情都快好了,伯伯還在擔心什麼?」
鄭公回神,搖頭:「只是想起了這位親戚,有些感傷罷了。」
賀起也留意到了:「鄭公莫非是有難言之隱?」
火光裡,鄭公面色微白,勉強笑道:「過去許多年,不提也罷。」
賀起不好再說什麼了。
那邊沈青叫:「可以動工……」
話未說完,忽然山下嘈雜聲起,遠遠地亮起火光,眾人正在驚疑,很快就有個莊戶飛快跑來,氣喘吁吁道:「鄭公快些回去吧,府上失火了!」
鄭公慌得:「可傷了人?」
那莊戶答:「人倒是都平安,大夥兒正在救呢。」
鄭公鬆了口氣,急忙辭了眾人就走。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挑這個時候,這場火顯然來得不那麼簡單,沈青猶在遲疑,溫海道:「我去看看。」
白曉碧忍不住:「師父當心。」
溫海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快步朝山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