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蛇神碰頭

竇藍有些驚訝地順著聲音找去,發現在挺裡面的一張圓桌上,竟然坐著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身子挺硬朗,剛才那聲中氣也足。她拄著虎頭杖站了起來,朝竇藍招招手。

竇藍看得分明,那桌上有一碗滿滿的米粥,還有一大兩小三疊菜。讓她和弟弟都吃飽或許不能夠,但姐弟倆也斷不會餓著肚子直到晚飯了。

「太妃娘娘,這,這如何使得?」康氏急忙出聲。

太妃娘娘?!竇藍吃了一驚。

是了,是了。當今皇上是二子,上頭還有個哥哥,兩人一母所出。大子沒病沒災,不紈褲也不失德,先皇臨去之前自然下詔傳大子繼承皇位。可二子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多不甘心,竟然趁著父親屍骨未寒便勾結幾個仙師將皇位篡了過去,更是二話沒說便把自個兒的嫡親哥哥一劍送去和父親團聚了。據傳原太后娘娘氣得厥了過去,在金天殿中當著所有臣子的面將她的二子,也就是當今皇上罵了個淋頭。

那皇上也是個荒唐的,心中似乎全無「骨肉親情」四字,逆父弒兄之後,又把自個兒母親投下了天獄,一關就是二十多年。後迫於蒼生眾口,才將母親放了出來丟去嚴寧庵,從此只許別人稱她為「太妃」,還另外扶了個同他年紀差不離的美貌宮妃做了太后。

簡直荒唐!

竇藍記得這事兒。幾年前,她爹爹一身官服地出門,卻是一身常服地回來。他歎著氣將皇上禁閉生母,又扶宮妃為後的荒唐事兒說了一遍,「如此朝廷,不可為官。」

老太妃用枴杖敲了敲地面,連個眼風兒都沒施捨給康氏:「丫頭,檯面上有幾個裝碗筷的小簍子,你和著一起拿了去看顧弟弟,一會兒路上別灑了。」

竇藍嚥了嚥唾沫,行了個再標準不過的半膝禮:「謝娘娘。」

老太妃不再說話,逕自拄著虎頭枴杖,威風八面地走了。

竇藍看看康氏絞得清白的指節兒,又瞧瞧狐姑炸成了一個大球的紅尾巴,心中歎服——這就是氣勢啊。

飯堂中著實靜了一會兒。

狐姑終於開口:「長孫氏留下,大雪小雪一會兒來帶你去慎戒堂。竇藍,你弟弟在前院,你隨我來。」

竇藍低眉順眼地收好飯食,腳步輕快地隨著狐姑跨出飯堂,將身後漸漸大聲起來的議論全數拋了開去。

走了兩個拐彎兒,狐姑那蓬鬆松的一團大紅毛球兒也漸漸塌了,開始至少有了些尾巴的形狀。竇藍看著有趣,見左右無人,她便開口問道:「狐姑,瞧你似乎有些忌憚太妃娘娘?」

「忌憚?我誠心求求妖皇妖仙都顯顯靈,讓我生生世世別再見到那老婆子啦!」

中年女子那陰氣逼人的平板聲音伴著這句話,顯得特別有趣。狐姑見竇藍笑了,立刻橫眉豎目地強調:「你別笑,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可是天罡命格!」

「天罡命格?」

「嗯,那種最重、最厲害的命格!克血親,天生孤寡之命,偏偏有天罡正氣護住命脈,妖邪均不能近身。」狐姑認真地掰著指頭道,「說是,若不是投錯了女兒身,她能當上皇帝呢!」

「你不知道哦,有一次我和她站得近了,竟然連傳音術都使不出來!反正我一瞧到她便渾身不舒服。」

……太妃也是個可憐人。對於剛剛在危難之中拉了她一把的老太妃,竇藍不想過多議論,便轉開話題道:「世上當真有命數命格之說?」

「那當然,命格命數對你們人類影響最大了,那些人修可在乎命格命數了,厲害些的仙師能夠依此掐算出命定的災禍,好早早準備呢。」

「那,」竇藍來了興致,「你來幫我看看我是什麼命數?」

「呃,這——」狐姑羞澀地用尾巴打了竇藍一下,「我,我哪兒會呀。」

「……」

「你你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狐姑又打了竇藍一下,頗是委屈地說,「我才是小狐狸呢,之前好不容易學會了認字,不合適這麼快又去學新的東西!」

什麼歪理!居然還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難怪道心院裡的一干女子在這麼嚴格的戒律之下還敢對狐姑陽奉陰違了!

沒文化真可怕。

竇藍撇撇嘴:「你不是算出了太妃娘娘的天罡命格麼?」

「我幾時說過那是我算的了?」狐姑攤手,「是我們庵主大人說的。不過我猜測吧,你既然能見到我的尾巴,你的八字應當是比較輕的。」

信你才有鬼,小時候有修士提過,她的命格別提有多穩了。竇藍撇嘴。

說話間,一人一妖已經行到了一處大院。

「這是前院,我們這些原住民理論上居住的地方。」

竇藍:「……」理論上?

狐姑推開門,幾步走到床前很是嫌棄地戳了戳床板:「只有你們人類喜歡睡這樣硬邦邦的木頭床。我的雞毛窩子可比它舒服多了,改天帶你去睡上一覺。」

竇藍定睛看了看狐姑方才在床頭用指頭活生生戳出來的一個小凹坑,不動聲色地將狐姑從床頭,從竇檸面前擠了開去。

竇檸還昏著。竇藍試了試他的額頭——又燒起來了。

狐姑湊上來,東看西看後小力推了竇藍一把:「誒,你得有個準備,你弟弟的腦子似乎是燒得不好了。」她指著竇檸的額頭:「你興許還瞧不見,病氣已經把整個天靈元竅都圍住了。」

竇藍心裡一沉。在裘家,那家生大夫診了之後也是這麼說的。何況,竇檸又遭了半天折騰,現在額頭燙得和火爐似的。

「你別急,我雖然只會些放火障眼的法術,不太懂治療,但庵裡頭厲害的角兒多了呢。」狐姑看竇藍眉頭蹙得緊緊地,忙寬慰她,「這在修行界壓根兒不算什麼大問題,我先叫人去煎幾付藥來,先把燒給退了,再幫你去打聽打聽治腦子的事兒——噢還有你腿上的傷,嘿,說來你對自己還真狠。」

竇藍雖急,卻也知道現在的境況不容她急。她拳頭緊了又緊,右手拇指狠狠地在那玉簡上摩挲著,恨不能立即就修成傳聞中能治人百病的仙。

「……那就拜託狐姑了。」竇藍說,「說來,我還想要向狐姑討一床被褥。」

「被褥?」狐姑皺眉,「你的院子裡沒有?」

竇藍就把康氏母女帶她去了角落破屋的事兒照實說了。

「那幫子心水兒全黑透了的女人!」狐姑氣得尾巴又炸起來了,「我就說呢!你猜我今早在忙什麼?突然有十幾個女人如筍子一般冒出來嚷嚷著要搬去獨立院子住!」

原來,道心院中統共有二十來座小院子,每個院子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有三五間空房。女眷膽小,嚴寧庵又常年霧氣濕重,很有種陰森的感覺,於是女眷們都各自找了交好的,共同合住一個院子。

也就是說,竇藍之前看得不錯——的確是有好幾座結實亮堂的大院子是無主的。

而好些女眷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個兒把膽子長肥了,約好了一般遞了條子去狐姑那裡,說要重新單住。這並不違反嚴寧庵的任何規矩,狐姑自然要同意。

於是就成了現下這種境況:狐姑知道竇藍受欺負了,被擠兌到了角落的破屋子去,卻沒法兒為她出頭。瞧,已經沒有空院子了。

什麼,把竇藍安排進有住的院子合住?開玩笑呢,這不是把小豆子送上門給人家當豆餅踩麼!

狐姑沉著臉騰地站起來:「那間屋子……嘖,你們人類不好住那兒。也別找什麼被子單子了,今晚你就住這兒,好照顧你弟弟。明天我給你想辦法。」

說完便磨爪霍霍地出去了。

竇藍心裡禁不住一陣暖意。

活到現在,此時此刻,她幾乎是把以前沒法兒想像的、最糟糕的事情全一股腦子地碰上了。但想起裘家夫婦,想起前頭漸行漸遠的那一條尾巴,卻也覺得周圍並不全是血光、惡意和絕望感。

不過……靠人,終究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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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藍將老太妃捨給她的飯食幾乎全數餵給竇檸吃下了,自己只胡亂喝了一口粥,配了一口菜。剛剛手忙腳亂地扶竇檸重新躺下,便聽兩下輕輕的叩門聲。

她回頭,見到一個身型柔弱、並不比她高上幾分的婦人倚在門口。

是楊氏。

楊氏興許是方才走得急了,臉上有些不健康的紅暈。只見她提了個竹面籃子,對竇藍笑了笑:「方纔狐姑讓藥房的再煎一副退燒藥,我聽見了。我家光兒恰好也燒著,這裡能勻出一份來,想著竇家小姐能用得上。」

說罷她打開竹面小籃,裡面正好是一上一下兩個藥盅,還冒著騰騰熱氣。

竇藍連忙將上午指路的事兒一併謝了:「……夫人喚我竇藍就好,哪裡還是什麼小姐呢。」

楊氏望了望竇藍,輕歎一聲:「那便喊你藍兒吧。我也不是什麼夫人,你若是願意,喊我一聲楊姨。」

「楊姨。」

「……都不容易。」楊氏乾脆坐下來,指點著竇藍一起把藥餵了。她動作麻利,顯然是有經驗得很,想來,她那名叫「光兒」的女孩兒身體頗弱。

不過一晃的事兒,楊氏已經將一整碗藥盡數給竇檸餵下了,半點兒沒撒。她亭亭站起來:「我這便回去照顧光兒了。等你弟弟好了,帶他一道來找光兒玩。」

竇藍想到竇檸的腦子,眼神一黯,但很快又點點頭,聲音不大卻利落地應下了。

如此這般,一周便無甚風波地過去了。竇藍白天及早醒來,先去藥房給竇檸熬藥,在還回藥缽子的時候通常能碰見楊氏,兩人便結伴一起回道心院。雖說竇藍現下因著弟弟昏迷需要照顧的緣由,在前院住下了,但她也知道這絕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她一點兒沒偷懶地收拾著那間破木屋,楊氏不時也來幫點兒忙。

說來湊巧,除了竇藍感恩,每天去嚴寧庵四面的聽善閣給老太妃問安,這一周來她就幾乎沒有碰見過道心院的其他女眷——狐辜負責了給兩隻小豆子投食的任務。那日下午,正當竇藍早早做好準備,打算以猛虎下山之勢奔去飯堂的時候,狐姑就出現了。她頂著那張陰鬱姑子臉,手持一個堪比半張桌面兒的食盒朝竇藍扭了扭腰:「小豆子小豆子,全天下可沒有比我再貼心的狐狸啦!」

從此,每逢飯點,只要竇藍不與楊氏一起,狐姑都能如有神助地出現,並隨身攜帶一大波食物。竇藍在感激之餘,也默默地對狐姑看起來瘦不拉幾的手臂敬畏了一番。

竇檸在昨日醒了。狐姑說到做到,拿來了一個透紅髮亮的小藥丸兒,不知她怎麼弄的,直直給從額心摁了進去。然後,竇檸哆嗦了一會兒,全身幾乎被汗浸了個濕透,接著竟然就這麼好了。

竇檸弟弟還小,而竇家滅門那日剛好趕上他病得人事不省的時候。他一醒來,見了全然陌生的環境,便有些疑惑地問姐姐找爹娘。

竇藍拿著小木梳子,將弟弟汗濕的頭髮梳到腦後去,一邊挺直接地說:「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給壞人弄死了。」

「為什麼?哪兒來的壞人?」

竇藍沒答,又擰了布巾,幫竇檸擦臉。

竇檸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會兒才又問道:「那阿順伯和上官媽媽也不在了,是不是?」

他說的是竇家的老管家和他們的乳娘。

「是。青虹姐,青苑姐,馬三嬸嬸,格烏澤婆婆還有常常陪你玩兒的小贊伢,都不在了。」竇藍刮了下竇檸的鼻頭,「只剩我們兩個了。」

「只剩……我們兩個了。」小竇檸愣愣地重複了一句,兩隻眼睛往鼻子那兒瞪成了對眼。

「嗯。怕麼?」

竇檸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怕!」

竇藍忍著酸鼻子,重重抱了抱他。

「來,這是狐姑。是她收留了我們,給你吃藥,給你打飯,還給我們屋子住。」

狐姑第一次被如此鄭重地介紹,臉上頗有些嬌羞。她紅著一張□臉站在那兒,用尾巴膩膩歪歪地蹭竇藍的小腿。

「狐姑。」竇檸老老實實道了謝,對狐姑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沒忍住,一臉嚮往地讚歎道:「狐姑,你的尾巴真大真好看。」

狐姑嗷地一聲,被嚇得連蹦了三尺高!

那天嬉鬧一番,送狐姑離開後,竇藍將自己關在小隔間裡,咬著被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最後她哭得脫了力,才迷迷糊糊睡著了,連竇檸是什麼時候湊了過來,小小地窩在她身邊,都全然不曉得。

至此,隨著竇檸的甦醒,竇藍覺得這幾日始終壓在自己背上的、令人漸漸僵冷絕望的氣團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散去。前些天,她的腦瓜子裡全是那撲鼻的血腥味,那人間地獄的慘狀,和一干所謂「族親」的嘴臉。

而現在,她分了好些心思在竇檸身上——弟弟可不能讓這場大病落下了根子,是不是找狐姑借根骨頭燉湯?弟弟的功課怎麼辦?識字作畫自己還能囫圇教一點兒,可拳腳功夫呢?

「……這是怎麼了?你盯著那方花瓶兒有足足半盞茶的功夫了,你若是喜歡,老婆子把它送給你就是。」

竇藍一驚,回過神便看到老太妃皺著眉望她,臉上有些擔心的樣子。她挺不好意思地給老太妃滿上新茶:「昨兒個弟弟總算醒了,我高興呢。」

「哦?醒了?是好事,是好事。」總算有點兒小姑娘的樣子。

竇藍笑笑,連忙從格紋布囊中掏出個素白色的小藥袋,捧給老太太:「前天您說腿腳不太便利,就給您做了個香袋。山間濕重,所以我加了些活絡氣機的子田根進去。」

素白的藥袋正端端地擺在竇藍手心,上頭還繫了條靛藍色的繩兒,襯得竇藍的手指有些不健康的青白色。老太妃就這麼靜靜地瞧著,既不伸手去接,也不開口回絕。

竇藍的雙手穩穩地舉在那兒。

「……你懂得制香?」

「只從娘親那兒學了些皮毛。」

「子田根不是凡草,你從哪兒得來的?」

「楊姨在小院裡照料了不少子田,我便向她討了些來。」

「制香,要不少器具吧?」

「我瞧以前娘親制香的時候,倒是用了不少。但我還做不得那麼複雜的,這香袋也只是用了……」

竇藍不急不慌,心跳雖有些急促,兩隻手還是穩穩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老太妃問一句,她便條理清晰地答一句。

她聽見老太妃歎了一聲,隨後,手心便是一輕。

老太妃接了香袋,好好地收在了腰間:「……我見過你母親。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南域女子。如今你弟弟既然醒了,改天也帶過來給我瞧瞧吧。」

竇藍終於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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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檸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一刻不動就比渾身長了瘡還難受。才醒了幾天,陷下去的眼窩還沒回出肉來,就不停鬧著要出去。

竇藍無法,看著天色還不錯,便乾脆領他去聽善閣見了老太妃。

竇檸天生長著一顆虎膽,老太妃那一身氣勢完全沒嚇著他,反而是竇檸嘴甜,童言童語地很快就將老太妃哄得露出了笑意。竇藍竇檸兩姐弟在老太妃身邊坐了好一會兒才告辭。

姐弟倆剛從聽善閣出來,便聽見後方有人在喊竇藍的名字。

「竇妹妹!」康幼心俏生生地走上前來,一手捂嘴,臉上是又驚訝又責怪的表情:「聽說竇家小弟弟一直昏睡不醒,我還成天憂心呢。可,可你竟然撒了謊麼?」

康幼心為難地看著竇藍,眼神中全是不贊同:「前院條件好,可那是庵裡人住的地方。我知道竇妹妹一時習慣不了道心院的清苦,可你瞧,全院子的姨姨嬸嬸都是這麼過來的。妹妹這般仗著有太妃娘娘的照顧就隨意亂來,可是要挨板子的!」

「長孫姨,您說,該怎麼辦好呢?」

竇藍一瞧,呵,隨在康幼心後面的,可不就是那天因為故意打翻飯粥而被拖下去打了板子的長孫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