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切的苦事兒難事兒,都是熟能生巧的。
孔雀媽媽歷時一個月的磨練之後,已然能夠非常熟練地給烏鴉姑娘穿衣,給烏鴉姑娘脫衣,給烏鴉姑娘強餵她不喜歡吃的蔬菜,以及應付各種可能沒可能出現的意外狀況。
這天,孔雀正惡意地哄勸烏鴉寶寶戴上一頂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掛著一隻巨大茄子的長高帽,敲門聲急急地響了起來。
是狐姑。
她的臉色很不好,滿滿都是鄙夷和氣憤:「庵主大,前會兒去帝都採買,只見整個帝都都喜氣洋洋的——猜怎麼著?」
「說是慕容仙師的關門弟子,江重戟江小將軍要大婚啦!那千刀殺的混球不但沒死,還樂滋滋地要小登科了呢!」狐姑的眉毛豎得老高,「猜猜他要娶誰家姑娘?那位未來的江小夫,們可是都熟得很了!」
孔雀瞇起了眼。
「沒錯兒,就是那個把九聞沉了潭的康幼心!」
「康幼心?」
「就是她。傳聞她們母女回到帝都後,一直就將軍府裡住著,江康兩家似乎早就有這樣的年頭了。這樁婚事是慕容仙師欽點的,還討了皇帝的口諭,可威風——小豆子?!」
竇藍坐床上,既沒對狐姑祭出尖尖的指甲,也沒撕扯自個兒的衣服,一雙黑沉的眼睛中一片清明。
「許久不見了,狐姑。」竇藍活動了下手腕,翻身跳下奢華的高腳床,赤著腳走到桌邊逕自倒了一杯茶,好半晌才道:「方纔說,江重戟和康幼心要成婚了?」
「這事兒絕對當真,」狐姑臉上是憤慨加八卦的痛苦神情,「特地繞去將軍府看了一眼,門口都開始糊大紅喜帖了——呃,那個——」
孔雀那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明明沒什麼表情,卻讓狐姑後背一陣大寒,「快住口轉身逃命去吧」的念頭一瞬間將她的腦瓜子塞得滿滿的。
竇藍將大小妖怪的互動(單方面壓迫)看了眼中,也朝狐姑努了努嘴。
狐姑忙不失迭地翹著尾巴逃了。
門被重重關上,室內昏暗了些許,氣氛卻一下子沉悶了起來。
孔雀懶洋洋撐著下巴,光線恰好他的臉上打了一層重重的影子:「當真是情比金堅麼,一聽到家的名字就迫不及待地醒過來了。」
竇藍放下茶盞,先是恭恭敬敬給孔雀行了一個禮,剛開口叫了聲師父,眼神兒冷不防對上孔雀的,整張臉便唰地一聲紅了個透。
啊……吶。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歷史……她總算能明白九聞的心情了。
「唔。」
額頭被大力地彈了一記。對面那始作俑者一掃方纔的陰晴不定,心情很好地奴役剛剛能夠生活自理的小徒兒剝栗子給他吃:「為師問,若有叫日子不好過,待如何?」
竇藍先用茶水洗了手,三兩下剝出圓圓滾滾、飽滿乾淨的一隻栗子,遞去大妖怪嘴邊:「也定當讓他的日子不好過起來。」
「錯。」孔雀見竇藍說得乾脆,眼神兒愉悅地瞇了起來,「為師教——」
「若是有叫日子不好過,就叫他過不成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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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憑什麼讓討厭的過不成日子?竇藍把自己關房間裡(躲著孔雀)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天,覺得應當憑拳頭。
有了目標,一切思路都清晰了起來。
現下,她首先和孔雀訂立了個庵中常住一百一十年的血誓,跑去什麼海外仙島歷練,怕是不太可能了;經過前些時候那一場大戰,與林大掌櫃的買賣也只能暫且放下,短期內再入帝都的風險她承擔不起。如此一來,排開遠萬里之外的竇檸,她的親長與友竟是全數集中了這一方不大不小的庵子裡,叫她能夠安下心來做出這個決定——
閉關百年。
於是,她開始了忙碌的準備工作——能夠上午想閉關下午就將自己關起來的修道者都是只可瞻仰的、只出現話本小說裡頭的大神兒,竇藍掰指一算,發現等著自己的前期工作還相當繁瑣。
首先,她一頭把自己埋到了香房裡,前後整整待了小半月,叫突然沒有小烏鴉養了、猛地空虛下來的妖怪師父差點兒出手強拆。
她把穿著刻板姑子皮的狐姑從烤架旁拎了出來:「幫將這個送去裘府,這個就是的了。」
狐姑的眼神兒竇藍兩手之間轉了轉——右手那個半高、圓鼓鼓的包裹是別的,是要她賣苦力跑腿兒的;左手那個巴掌大的、輕飄飄的小瓶子是她的報酬。
狐姑頂著刻板臉吸了吸鼻子,就要放聲大哭以示抗議。
竇藍急忙用拇指啪地頂開了蓋子,將小瓶子拿去狐姑鼻子下晃了晃。
「哈——嚏!」狐姑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小眼神兒卻噌地亮了起來:「唔唔唔翻桂子的味道!」
烤肉神器!
竇藍搖搖手腕:「兩年也就弄到巴掌大的一小朵,存糧全這兒了——這生意還划算麼?」
狐姑大力點頭,身後的尾巴搖得都起風了,一把將竇藍手中的大小包裹全搶了過來。
竇藍笑著看狐姑的大紅尾巴歡快地消失了層層綠葉之後,拍拍手轉身往西頭的聽善閣走去。
百年,對於凡而言,足夠讓一個軟軟糯糯的嬰兒變成一個風燭殘年的老。竇藍雖然明白,以老太妃的身份,延壽丹一定沒曾少吃,再渡個百年不是什麼難事兒,可她還是得去親自探望一下才能安心。
巧了,推門進去,老太妃正和楊氏分執黑白,一方星羅棋陣上來往。阿光旁邊的大桌上乖巧地練著字,身量又有明顯竄高,竇藍要把手抬高點兒才能摸到他的腦袋了。
這五年來,竇藍也是真心地將阿光當成弟弟,和竇檸一樣疼。竇檸性子霸道外放,相比之下阿光要來得溫潤得多,可這兩個小屁孩身上那股子倔勁兒卻是極其相似的。
例如竇檸無論如何也要修仙,也例如阿光,無論如何都要做。
他就像是一個普通家的男孩兒一樣,天天雞鳴時分起床,打水燒火,練一套強身拳,便開始細心研磨,讀書練字。
竇藍心裡歎了口氣。與她不同,阿光體內的妖血帶給他的,只有定時的折磨,可能傷害親友的恐懼,和事後的不堪。出於私心,她希望阿光也能踏上她的道路,這樣好歹以後竇檸還能有個伴兒,可她沒有任何立場去要求阿光這麼做。
此番,她留給阿光的禮物,是一大包細細研磨、勾兌以後的子田粉。她細心地將它們分成了上百個小包,足夠阿光用好一陣子的了。
又塞給阿光一顆糖甜得他瞇了眼,她才笑著朝老太妃和楊氏走去,端端地福了個身。
「從初入嚴寧庵到現,著實受阿婆與楊姨的照顧頗多。瞧這會兒,您倆一定是猜準了有事來找,特意就早早聚了頭,心疼不讓再多跑一處。」
老太妃板著臉,眼中卻有笑意。她推了一碟子點心到竇藍面前:「們平白下個棋,怎麼也變成是討好了,真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竇藍沖楊氏狡黠地眨眨眼,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與兩聊起了家常。
看著氣氛熱絡了起來,竇藍才正了臉色,給兩位長輩講了自己的決定。
「……閉關百年?」老太妃端起茶盞的手一停,垂目靜了好一會兒,才將那茶盞又放了回去,自己則深深歎了口氣。
「從見著的第一天,就知道,是個有主意的。」老太妃淡淡瞧了竇藍一眼,起身便走回了屋裡,「既已定下的事兒,又何嘗勸得動過。」
竇藍心裡咯登了一下,就要趕著追上去,卻被楊氏按住了手,朝她安撫一笑。
果然,沒過多久,老太妃便又拄著虎頭杖走了出來,手裡拿了個鏈子頗長的、看樣子有了些年頭的護心鏡。
「現下是已經築基了罷?雖說從築基到結丹一般要個三四百來年的,可難保不會有個什麼奇遇、機緣的。啊,一個孤零零地關小地方裡修煉,老婆子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東西能幫擋擋劫,且收著。」
竇藍的鼻管子又有些微微的熱。她胡亂點點頭收下了——此時是一個推辭都不該有的。
她將那護心鏡的鏈子無意識地緊了緊,抬頭才要張口——
「是了,且放心,老婆子雖然現不好了,可曾經什麼金貴稀罕的物什沒見過?要閉關,便一心一意閉關去,保百年以後出來呢,還能見著這個煩死的老婆子。」
竇藍看向楊氏,換來對方溫婉一笑:「到時,楊姨會熬了紅棗粥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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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天邊晨光熹微,竇藍提筆,掐了個手訣將信紙上的墨全數風乾,疊好信封熄了油燈,深吸一口氣,果決地推開了房門——
「誒……師父?」
大妖怪正悠然地靠門邊,瞇著眼望著遠處的殷紅色晨光,朝她伸出一隻手。
竇藍將寫給竇檸的厚厚一封信放了上去。
「可是……當真決定了?」
「啊,決定了。」
「戰將之陣一旦開啟,陣法的靈力枯竭之前,絕不會停下……」孔雀將信封收入懷中,轉身低頭看著竇藍,「一旦陣中入定,便要不眠不休,無息無止地打上一整個百年。」
孔雀微微上前一步,似乎帶著週遭空氣也一齊朝竇藍壓迫了過去:「贏,則罷;輸,或是被幻象殺死,的修為便會虧空一分,而卻必須最短時間之內站起來,再永無止盡地戰下去。」
「是的,徒兒決定了。」竇藍仰頭望他,臉頰還是有些可疑的微紅,卻不閃不避。
初日已經徹底地跳出了地平線。
良久,孔雀毫不留戀地一轉身,長臂朝左側一揮:「都已經給佈置好了,既然自個兒拿了主意,這就去吧——那信,替送到。」
竇藍站原地停了會兒,當孔雀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的時候,她兩步上前,從後方將大妖怪抱了一抱,聲音有些悶悶地:「謝謝師父。」
等不及孔雀轉身,她便快步從他身旁擦過,那腰桿兒挺得不能再直,腳步輕盈而堅定。
走入孔雀專門替她準備的、約莫剛夠一左右活動的石室,她深吸一口氣,靜下心來,將一隻似乎還呆愣的大妖怪和滿目的晨光都關了外面。
下面,就是一個的戰鬥了。
竇藍打了茶水,將天靈和雙手掌心細細地又清潔了一遍。
戰將之陣疊著聚靈陣,正石室的中央熠熠生輝。
竇藍稍稍沉澱了下心情,便毫不猶豫地邁步踏了進去。疊陣猛地綻出一把強光,她不驚不躁,端端方方地盤腿,坐下。
爹爹,娘親,女兒百年不理世事,不過們下頭也不必省著過日子,交代了狐姑,叫她每月都給們燒些錢幣呢。
她閉眼,心中只有滿滿的、平靜的戰意!
眼前的白光反而愈來愈盛。她靜靜地候著,不一會兒,便發現週遭的石室變成了一大片叢林,遠處似是有獸吼傳來。
……哈,說來便來了。
她一個利索的前滾,單肘撐地雙腿一掃一鉤,便有一條手腕粗的青蛇重重擊了前方的樹幹上,又軟塌塌地掉了下來。
她剛想舒口氣站起來——
「反應不夠及時,動作過分花俏,若是方才西北方向再來一隻大的,不死也得帶個傷。」
「……=口=!」
孔雀的臉黑了:「這是什麼表情,嗯?為師敢情是相當礙著的眼了,嗯?倒是告訴,這一百年,想見著也得見,不想見也得見,還不快來謝為師隆恩!」
「——愣著幹什麼還不去砍了後頭那只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