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由一塊塊半高的粗糲大石搭建起來的角鬥場。它坐落一片茫茫沙海的中央,從不停歇的風沙將石塊兒的外側打磨成了可怖的、像是魔鬼哀嚎的坑窪形狀,而石塊兒的內側,則呈現出一片圓潤的……暗紅。
垂死的哀嚎聲,勝利的怒吼聲,肉體重重擊上石壁的悶響,和看客們亢奮而病態的高叫。
這裡並非是什麼貴門望族的血腥娛樂場,而是蠻族的聖地。
塞外蠻族有著沙棲大妖的血統,天生嗜血好戰,「斯文」這個詞兒完全與他們陰陽兩隔。也多虧他們常年以逞兇鬥狠為生信條,內部唰唰唰耗空了無數口,否則依照他們卓越的繁衍能力,蠻族已然佔領整個涇州了。
這個似真似幻的角鬥場中,那些蠻族看客揮舞著拳頭,衣料,甚至是某個戰敗者的腿骨,正狂熱地吼叫著。
一個有凡三倍高、全身筋肉虯結的彪形大漢赤著塗滿各色塗料的上身,青筋暴起的粗壯脖子上掛了好大一串骨鏈子,頭上戴著的是一塊包了銀的彎角頭骨。
遠遠看去,他正舉著一個碩大的狼牙椎矛舞得虎虎生風,狀若瘋癲,而他的對手卻不見蹤影——
不,出現了!
這是開場以後,看客們第二次能夠清晰地瞧見那個幾乎沒有一個蠻族大腿粗的姑娘!
她的身型懸空地定格蠻族大漢的胸前。支撐著她的,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分水刺。
大漢的身型有些痛苦地往前傾。他顫抖且不連貫地抬起手臂,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的喉嚨就這麼輕易地被洞穿了。
那姑娘便仿若毫無重量一般,輕飄飄地一個翻身坐上了他的後脖子。
就蠻族壯漢艱難地抬起了手,顫巍巍地用那片藏滿了污垢和血肉的指甲觸上了分水刺的手柄。與此同時,一隻沾了些許塵灰,指節突出卻修長的手從上方繞下,先他一步擠開了那只血腥的大
手,緊緊地握住了分水刺。
反手一攪,再一拔。
腥臭的血液猛地潑灑下來,為暗紅的砂石地上又鋪了一層新鮮的紅色!
所有的看客彷彿同一瞬間被狠狠地扼住了咽喉似的,霎時角鬥場中鋪開一片寂靜!
勝利者腳尖一點,穩穩地落地,連一絲浮灰都沒有揚起。她臉色沉靜,不喜不怒的模樣,卻是一個振臂,高高地舉起了那把結果了無數生命的分水刺!
狂熱的聲浪這一刻再一次爆開——伴隨著壯漢那龐大的身軀重重倒沙塵裡的鈍響。
「竇藍!竇藍!竇藍!竇藍!」
荒漠中的每一顆沙礫,都這滔天的聲浪中禁不住的戰慄!
竇藍垂著眼,用最快時間平息著胸腔擴張的頻率。
她完全記不得,她已經這個角鬥場待了多久了,她甚至完全記不得她用分水刺刺穿了多少個對手的咽喉。
————————
剛剛踏入戰將之陣的幻境時,她所處的地方還是一片看著相當幽靜美麗的森林——雖然其中會淵源不斷地、完全不合常理地躥出兇猛的各色野獸,她也過得還算,呃,充實且快樂的?
沒過了多久,竇藍一把刺穿一隻三頭蛇的七寸時,週遭的場景開始如沸水般波動。接著,她被丟到了一個凶獸環飼的山谷。
然後,是不見天日的礦場,是罪惡幽暗的底獄……一直到現,這樣一個,能將血脈中埋藏得最深的嗜血躁動全數煽弄起來的蠻族角鬥場。
當她第一次礦道,被一個操著鋒利劈山鏟的礦工如鬼魅一般生生腰斬的時候,她趴地上不動了好一會兒,滿腦子只有那種親歷了死亡的冰寒,像是即將化為糾纏她一生的夢魘——很快,她又被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拿著千斤錘的礦工給砸爛了腦袋。
沒有體驗過死亡,就永遠不會知道那滋味是多麼的令毛骨悚然。那會兒的感覺叫她幾乎崩潰。
第三個礦工拿了一把鈍鋸子對準她的咽喉時,一隻白袍袖子伸了過來,袖子下的那隻手則利索地將礦工的心臟掏了出來。
孔雀即便是蹲著也要蹲得儀態萬千。他偏著頭撐著下巴,隨手拋掉了那只熱乎乎的、還掙扎鼓噪的心臟,對竇藍伸出那只血淋淋的罪惡之手:「起來麼。」
「……」竇藍咬咬牙,把手遞了上去。
才將將站穩,礦道的深處又躥出了一個扭曲的影!她死死地盯著那處,壓下心中洶湧的、幾乎要將她吞沒的恐懼,一抖不抖地將分水刺握緊了!
可是……誒?
孔雀一個揮手,將那具無力的屍體隨意打到一邊,環竇藍腰間的手臂緊了緊,將她整個拉進了懷裡,才徹底鬆開轉而搭上了她的雙肩。
「若是對著正面朝衝來的敵,要傾身,肩膀微塌,不可將武器舉過肩膀。」
挑剔而沉穩的聲音她耳邊響起,莫名地,叫那些最不堪、最悚然的恐懼都消散得一乾二淨。
「發力太早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竇藍的手腕被敲了一記。瞧著前方昏暗的礦道口中隱隱綽綽的形,她不自覺猶豫了一個眨眼的時間,便聽話地卸了氣勁兒。
「雙腿左右錯開一個步長——放鬆,聚力於腰便已經足夠了。」
那邁著蛇一般步伐的、雙眼猩紅的礦工正急速朝她衝來!
「先一避,再直取咽喉……去罷。」
隨著孔雀話音落下,竇藍的背心感到一股極大的推力。面對著彷彿一瞬之間就劈到了眼前的柴刀,她的心中卻是定得不能再定,先前適當的鬆快讓她很輕易地便做出了個大擺身,由上身牽動雙腿,錯步繞去了礦工後方,將分水刺直直送進了他的胸口!
「啪,啪。」
她回頭,看見孔雀瞇著眼拍著掌,然後優雅而有節地往後退了一步,給直衝而來的一雙紅眼礦工好心地讓出了一條路。
「……」
竇藍潦草收拾了一腔悲憤,將即刻就要彎上去的嘴角壓壓平,認命地抬手格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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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中無歲月,竇藍就這麼一直戰著,重複畫著殺與被殺的圈兒。她崩潰過,萎靡過,甚至妖力暴走過,而每一次,前方都會伸來一隻手:「起來麼。」
戰將之陣幻化而出的與獸完全看不見孔雀,卻能被孔雀殺死。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靜靜地站她的身後,看著她經歷各種各樣的勝利,或是以死亡為代價的敗北。但每每她陷入被殺的惡性循環,他總是會及時扯她一把,甚至她疲倦至極的時候將她摁去一個角落:「快睡,給兩百隻怪物的時間,殺完就踢起床,不許偷懶。」
她爭分奪秒地睡了。等到她昏昏轉醒,眼前已經堆了一座怪物肉山——啊,不遠處還有兩座。
孔雀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巧了,正正好兩百隻呢就醒了。」
無論她是慘兮兮地被炸成一團兒,還是像現下這樣,站這個逼真的角鬥場裡享受著震耳欲聾的歡呼,那隻大妖怪都一如既往地,靜靜地站她的身後。
前方的石門發出隆隆的聲響,緩慢地向上滑開,露出裡面藏著不詳的黑暗。
百年未到,則戰無止境。她調整了下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候著她的下一個對手——
「……!!!」
竇藍不可置信地低頭,她的右側胸口,赫然嵌著一隻寒光閃閃的槍尖!
月夜,鴉嘯,咆哮的河水……
週遭的景色再一次猶如沸水般波動起來,彷彿刻意契合著她回憶的節拍似的,將一切都還原到了那個血紅色的晚上。
「竇藍……為何,就是竇藍呢。」
江……重戟?
她機械地抬起手,又一次抓住那鋒利的槍尖。指尖觸到了翻捲的傷口,她分不太清是哪一邊更痛一些,就要再次往下施力——
「那一身滿滿的靈力妖力,是打算存著當餿飯吃的麼。」
竇藍心中一凜,立刻卸了手腕的力道,氣勁一陣將那長槍全數震成了粉末兒!
她忍著喉頭的腥味兒,飛快地往堤岸上方逃逸,三兩下避到了一棵挺結實的大樹上。
胸口的大洞飛快地癒合。她平了平氣息,望著下方一身戎甲的江重戟,突然咧嘴笑了,黑眼白牙泛著森森的冷意。
是了,現,她可不是那天晚上,那個窮途末路、不得不燒了妖血的可憐蟲!
就當是……給未來做個演練罷。
竇藍弓著背蹲坐樹上,微微縮著肩膀,像是一隻真正的鴉。下一刻,她驟然飛身撲下!
進攻,格擋,進攻,進攻,進攻!
孔雀始終默不作聲地站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喀地一聲——竇藍反手握著分水刺,將江重戟穿了肩膀,牢牢地釘了一顆大樹上!
她低低喘著氣,臉上身上都添了不少血痕,眼神卻是一片波瀾不驚。微微錯開身,她將左手從對方的脖頸上拿了下來,只留下幾道猙獰的青紫——
「殺了他。」
竇藍轉頭,挺驚訝地發現孔雀不知何時只距她一步之遙。只聽這隻大妖怪沉著臉,聲音中有一份莫名的涼意:「做什麼將手收回來?天青,殺了他。」
竇藍沒有聽話。她不僅沒把左手放回去,還惡意攪了兩下之後將分水刺慢慢拔了出來。
「——」
似乎是自由了的江小將軍才稍稍將脊背蹭離樹幹想要矮身逃走,就被又一下狠狠地抵了回去!
——被抓著心臟,抵了回去!
竇藍一個大力將手抽了出來,已然變得尖尖的指甲正狠狠地摳進了一顆鮮紅的心臟裡。
「前一次見著師父這麼做,便暗暗學了。」她看著手裡那一團血肉,還是難免覺出一份,呃,不太喜滋味兒,連忙順手拋了開,「如今總算有機會試上一試了。」
從頭到尾,她沒給過那委頓地的「江小將軍」多一個眼神兒。
孔雀此時的心情好極了。他正琢磨著該怎麼好好獎賞一下他的乖徒兒,卻見天地又是一陣猛烈的晃動!
「這次換得可快了些——」
不,不對!!!
竇藍猛地一抬頭,只看見頭頂那片夜空正片片龜裂,大地更加猛烈地搖晃了起來,叫幾乎站不住腳。
「轟啪!」
「……?!」竇藍一個疾退,目瞪口呆地望著正好就劈到腳尖前的一道藍雷,再一抬頭,果然有一朵黑鴉鴉的劫雲突如其來地出現了正崩壞的天空中!
她瞄了瞄幾步外也是一臉驚訝的孔雀——這劫,是衝著自己來的。
可她全然沒有任何要進階結丹的意思,甚至就不久之前,她才將將修至了築基高階,化氣成丹對她來說還遠得很呢!
「約莫是百年之期到了。」孔雀皺眉,有些忌憚地瞧著上方那翻滾的電弧,一扯竇藍就直直往外逃,「站著不走做什麼?原本就夠黑的了,再劈一下還能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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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陣裡,只用面對一朵小黑雲的師徒倆,並不知道現下非庵的上空是個怎樣的盛況。
狐姑:「……要是全都變成蘆花雞就好了,下一輩子也不愁吃了。」
小寒:「這得下多久的雨啊,一整年都見不著太陽花了罷——大寒敲腦袋作甚!」
大寒:「將的記性敲敲回來。距離天青和庵主大進陣,今兒就是百年了。」
立夏:「……去整整藥包。」
驚蟄:「……下也去焚香沐浴,大誦三百遍祈福經。」
聽善閣,楊氏有些憂心地放下了棋子:「這是……藍兒要進階了?」
老太妃搖頭:「不該,這速度也忒不尋常了些。給她護心鏡,不過是為求個穩妥,如今,竟然用上了。」
非庵的異象自然也驚動了帝都。除開如皇帝,慕容仙師,將軍府上下這樣別有心思的大們,普通百姓的眼裡,經此一役,嚴寧庵倒是更加讓敬畏三尺了。
一時間,千萬生靈的心思,全都纏去了那醞釀了好一會兒的電花花上,直見它攢了整整一粗,以萬鈞之勢狠狠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