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轟隆雷聲總算是停歇了。
皇帝顫顫巍巍地從宮妃的肚皮上直起身來,手還哆嗦呢,心思卻被那一團溫香給勾了去,忍不住宮妃的咯咯笑聲中往那繡著合歡蓮的肚兜上香了一口。
他掀起腫脹的眼皮子,喊了門口的宦官進來:「去,去讓黑衣閣給朕瞧瞧,那邊的山頭是個什麼情況?可死了?呵,這麼凶的雷中活下來的,還能是什麼無辜凡民麼,統統給朕就地殺了罷。」
皇帝轉了轉渾濁的眼珠子:「尤其給朕注意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妖婆,只要見了——」
「陛下,臣以為萬萬不可。」
皇帝瞇起眼,第一反應就是要狠狠地沖這個膽敢拂了自己面子的發一通火氣,可一看來,他只好嚥了嚥唾沫,生生把這股氣吞了進去。
「……慕容愛卿啊。」皇帝一揮手,「來來來,坐——會不會做事兒呢們,還不去伺候丞相——不知,愛卿有何高見吶?」
慕容丞相湊了過去,低聲同皇帝說了一番話。
只見皇帝臉色變了數變:「慕容愛卿的意思是,那庵子……絕不能動的傳言,竟是當真的?」
慕容點了點頭:「再容臣多嘴一句,那雷,更像是什麼囫圇的法事引來的,而不是修士的劫雷。臣細觀天象,那雷來得甚是古怪,威力也……著實連最式微的丹劫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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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自己活生生修成了妖怪?」竇藍好好泡了個澡,頂著一頭濕漉漉的、被雷劈得亂七八糟的長頭髮,有些怔忪地坐床上。
拿手戳戳自己的丹田——呵,裡頭真的有一枚妖丹!
「想得倒美。無論是何種生靈,一輩子就只有一次血改的機會。的魂靈被投入六道輪迴之前,就只能做一隻混乎乎的半妖。」
孔雀披著寬寬鬆松的浴袍,甚至懶得將袖子套上,就那麼裸著結實的上身,隨意將袖子合著腰帶胯骨上綁了個結。他叫竇藍側著坐床沿上,嘴裡叼著一根紅繩兒,一邊將她的頭髮綁綁放放,一邊用指甲細心地幫她割平發尾。
「……天道這玩意兒忒神奇了些,也不怪總是悟不透它。」竇藍小聲嘟囔著,腦袋即刻便被敲了一記。
那雷劫,正兒八經是衝著她來的——或者說,是衝著她體內凝成的妖丹來的。
修是每逢進階則歷劫一回,威力極大,基本每一層都能一氣劈死七成修道者;於此不同的是,妖怪進階則全然不需歷劫——聽起來特別舒服不是?可妖怪無論大小,從成妖那一天算起,每過三百年便有一個劫蹲那兒好生等著,無論本身實力有否增強,那劫是妥妥兒強了,要不玩兒命地進階吧,總有一天劈死。
所以說,活得久,就是妖怪們最能拿得出手的一塊牌匾了。
按理說,像竇藍這種走修修煉路子的半妖,應當是按著修的調調來歷劫才是。可她偏偏不知怎麼的,戰將之陣裡開天闢地、化腐朽為神奇地……給自個兒生出了一顆妖丹來。
這樣一來,天道就默認,喲,這兒多了一隻妖!
這般就很值得飛一朵劫雲來劈上一劈。
這可當真是打了師徒倆一個措手不及。恰逢靈力枯竭的陣破之時,師徒倆的元神連著戰了百年,肉體則連著僵了百年,精神面貌都十分不好。又因為竇藍曾受了孔雀的妖丹而撿回一命,這一遭劫雲來訪,顯然是將孔雀的妖力也一併算到竇藍身上了,覺得這新生妖怪耐劈得很,一下子就來了黑壓壓的一山頭。
那會兒,竇藍都已經咬牙拿出護心鏡了。可不想,她只與孔雀合力接了一道劫雷。那一劈之後,劫雲沉默了好一會兒,將剩下的八十道劫雷以氣吞山河之勢全數劈到了週遭的空地上。
「這是妖怪的雷劫。它劈到了身上,自然是要停的。」這是孔雀的解釋。
竇藍瞬間覺得自己賺大了。她以後若是放著修的路數不管,只淬煉那顆莫名長出來的妖丹,就可以憑著這幅半妖的軀殼次次避過雷劫,想蹦躂多久就蹦躂多久——
想什麼呢。
如今,百年已是匆匆往事,孔雀與她約定的復仇之日,似乎也就這會兒了。
站她身後的孔雀就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將她的頭髮用妖力蒸乾,整個兒攏了攏,道:「成了。現們來講講竇家的事兒。」
竇藍點點頭,很自然地挪到了裡頭,將外面半張床讓給了師父大。
孔雀彈指滅了燭火,翻身靠了雕了百鳥圖的床頭,偏頭看著竇藍:「可知,為何定了個百年的期?」
「徒兒不知。」
「呵,當真是信得過。」他不叫察覺地往左腕瞟了一眼,仰頭瞧著窗外,「『夜觀星象』,可不只是九流道士騙錢的詞兒。星象,很多時候是當真能預示出一些既定的未來——那皇帝身邊的什麼慕容仙師,就確實是個觀星好手。」
他伸手,遙遙指向西北方向:「西北有暗紅惑星閃動,週遭亂星環飼,這皇朝,要從西北開始亂了。」
竇藍對觀星毫無涉獵,乍然這麼一聽也聽不出什麼來:「可曾聽說,那慕容仙師說過,皇朝的氣數還得綿延千年?」
「越是遠的未來,從星象中得到的預示也就越加模糊。」孔雀解釋,「百年之前,另用了數種手段才最終確定,涇州西北定此時發生動亂。千年之後的氣運變數太大——任何一個模糊的拐點都有可能成為反轉的契機。」
說了半天沒聽到回應,孔雀不悅轉頭,就見竇藍一張睡眼惺忪臉——他轉過來的瞬間似乎很努力地想要換回恭謹徒兒臉——
嘖……真的是累了吧。
「別瞪眼睛了額頭都皺了醜死了。」孔雀一巴掌打烏鴉姑娘的額頭上,把她拍進枕頭裡,「總之,那倒霉皇帝要倒大霉了,就好好跟著為師,有肉吃的。」
「誒?……誒。」
半晌,孔雀居高臨下橫眉豎目地盯著依舊眨巴著大黑眼的孽徒烏鴉:「不睡?」
方才聽他說話就困成那副可憐樣兒!現下自己不說了她就精神了!這是造了幾十輩子孽才收下的徒兒!
竇藍猶豫了一會兒,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出一隻爪子指了指孔雀的腰間:「師父,您好歹……將腰帶系一系,作風還是檢點些好——」
「……」孔雀磨牙,「睡不睡了今晚?」
竇藍一激靈,特別識相地將眼睛閉上了,一絲縫兒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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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竇藍足足睡到了大中午才依依不捨地蹭了起來。才稍微清醒一點兒,她就聞到了從院子裡傳來的,讓忽視不能的烤肉香。
昨個兒,那些黑黝黝的劫雲一散去,庵子裡的大小妖怪就呼啦啦圍上來了,端茶送水遞經文的,那聒噪勁兒差點叫她慣性發作掏出分水刺來。
不過,看到狐姑那條搖得虎虎生風的大紅尾巴時,她著實徹底地心安了一把。這幫子密友與她而言,是連師父都不能代替的存呢。
後來,小妖怪們眼神兒很尖地察覺出竇藍的疲憊,便勸她先去休息,大夥兒明天帶了好肉好酒再相逢——當然,更可能是孔雀冷得凶殘的臉色令他們感到了生死攸關的緊迫。
當然,小妖怪們尋歡作樂的精神是永存的。這不,竇藍摸摸身邊的被褥,孔雀大抵是一個半時辰前離去的,她瞄了瞄院中燃著的松香木,哈,也差不多是燒了一個時辰多的長度。
「小豆子醒了!來吃小寒最愛的雞脖子!」
「咦咦咦總算醒了!來吃狐姑最愛的雞腿!」
竇藍才一踏出房門,便有兩句叫喚同時響起,伴隨著六道凌厲的破空之聲。
狐姑與小寒相互怒視:「個無恥小賊何時偷了的腿(脖子)?!」
倆妖怪不共戴天地對視了一眼,又一臉驚慌地嗷嗷大叫起來:「嗷嗷嗷嗷竇藍藍快先接住的脖子(腿)別管她的腿(脖子)!!!!」
竇藍:「……」
「……誒?誒誒誒!」狐姑瞪大了眼睛,望著左手三根脖子右手三條腿的竇藍,「都接住了誒!」
九聞眼中寒光一閃,戰意瞬間爆棚,一抖腕子就飛來一打雞翅:「再接接看,就用方纔的步法!」
竇藍黑著臉,不得已卸下腰間空蕩蕩的小竹簍子,左挪右挪,最後一個漂亮的滑步,將一打油乎乎的翅膀盡數接住了。
「好!」蘑菇們紛紛鼓掌。
「再來!」九聞瞇起眼,左右連動投出一大波魚。
「……又接住了!誒也來玩兒!」狐姑高興地灑出一籃子雞塊。
「唔。」大寒臉帶同情地瞧著竇藍,手裡不動聲色地彈出兩隻羊腿。
「下……也想玩。」驚蟄一臉莊重地起身,雙腿分立至肩寬,高舉雙臂投出了半扇黃牛。
竇藍:「……」
怎麼辦她全身的血液都叫著交友不慎的姑娘啊快去斬斷這份孽緣!
如此這般,一群小妖怪們相愛相殺地烤了許久的肉,把天色都給烤得黑了。期間,老太妃並楊氏母子來串過場,坐了一會兒,後因為「年紀大了實受不了烤肉的味道」告辭了,卻將阿光留了下來。
百年過去,老太妃看起來又老了三兩歲,楊氏卻是奇跡般地,容顏一絲未改。
楊姨,也並非什麼尋常物啊。竇藍歎了一句,卻沒太往心裡去——誰沒有一兩個不能言說的隱蔽事兒呢,她只需記著,楊氏待他們竇家姐弟向來不薄,對她更是有救命之恩,也就夠了。
她的左側,阿光正與大寒相談甚歡。阿光現下已經完全是個俊俏青年的模樣了,所有的青澀和雌雄莫辯的氣息都從他身上乾乾淨淨地褪了,留下一派低調的沉穩。如今他坐大寒邊上,倒是挺像一對兄弟。
這般模樣的阿光,自然是不能住道心院了。百年之間,楊氏母子索性找了個借口假死遁了,也一同搬到了前院來。
也不知道竇檸現怎麼樣了。
竇藍給一串牛裡脊最後刷了層特釀的蜂蜜,將一串油亮亮、香噴噴、呈誘醬紅色的烤肉遞給阿光:「別關顧著說話,填肚子才是正事。」
「誰都知道姐姐的手藝最好,香料最多,方才狐姑盡圍著轉,連牙都呲出來了,哪兒敢同她搶。」阿光笑道,四周看了一眼,「誒?狐姑這會兒怎麼不見了?」
才說著,狐姑的聲音便從遠處急急傳來:「哎喲出大事兒啦——大家快來瞧瞧——」
眾妖怪一致回身,炯炯望著那高馬大的黑臉姑子一腳踹開了院門,操著一口不能再興奮活潑的聲線道:「咱們,咱們庵子來新客了!這位新客被妖法定了身,背後插著一封大信,點名兒說是直接送去庵主身邊的!」
「嘿,沒錯兒,那落款的名字是青耕——那個拐跑了竇檸小弟弟的混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