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西北戰亂

小半個時辰後,林氏草藥鋪的大門關了,只從內室傳來陣陣茶香。

「天青姐大概不記得了,自小鼻子靈得同狗一般,天青姐制的香裡,中品以上,都有一股子不同尋常的味道,方才一下便聞出來了。」小林掌櫃拭了拭淚,道,「……家父已於五十六年前故去了。」

竇藍透著從茶盞裡氤氳冒出的水汽兒,有些怔然地打量著對面這個和林大掌櫃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

林大掌櫃膝下統共三男一女,那唯一的姑娘與竇藍差不多同一個歲數。眼前這個,是林大掌櫃的子,比竇藍小個三四歲的林滿貴。

曾經,竇藍來鋪子裡賣香買藥的時候,也常常「阿貴真乖」「阿貴來吃糖」地哄過他。如今……除了自出關以來,第一次真切發覺間滄海桑田的悵然感外,面對這個一臉,呃,孺慕之色的小林掌櫃,她也有些想要找個沒的地兒暢快抽抽嘴角的衝動。

小林掌櫃的念舊還繼續:「大抵七十年前,不知從哪兒來了個大商,賣的草藥啊又是好又是便宜,貨源還足得很,短短兩周就搶了帝都七成的生意。幾家世伯都被逼得關門大吉了,父親也背了一身的債。後來,他愣是憑著留下的幾張香方子,雇了幾個手藝將馬上就要爛倉的草藥全做成了香貨,生生將鋪子撐了下去,算是救活了們一大家子的命。」

「家父家母一生費盡心思,也就籌到了四顆延壽丹,恰巧給們兄妹一留了一個,他們就安心地自個兒去了。」小林掌櫃說到這個,眼眶又有些泛紅,「家父臨終之前還念叨,說天青姐姐是對們有大恩的,也是個有大神通的,讓咱們三緘其口,以後若是有緣見了,一定要代他老家好好磕足三個頭。」

說罷,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竇藍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右手連揮擊出三隻小藥包,分別打小林掌櫃的肚腹和雙肩,將他硬生生打回了椅子上。

小林掌櫃愣了一會兒,第一件事竟是下意識地拾起掉腿上的三個藥包,拆開仔細嗅了嗅。

「天青姐,這三隻香包您賣麼?一隻二兩銀?」

竇藍:「……這不是香,是——」

小林掌櫃突然臉色一白,雙眼一翻就咚地一聲歪到了地上。

「是迷藥。」無毒無害無殘留,還自帶草藥味兒提香,狩獵野豬的必備佳品。

好不容易將小林掌櫃弄醒過來了,又商量了些買賣事宜,待竇藍再次套上黃臉蔡婆子的皮走出帝都時,日頭已經西沉了。

她邊山道上悠然走著,邊想著方才小林掌櫃的話。

他說,近來有幾種產地西北的草藥價格瘋漲,因為西北邊的商路突然就不怎麼通了,一月以來進城的西北商隊不足五個。

他還說,給宮中進貢布料的友告訴他,今個兒一大早,江老將軍便一身戎裝地進了宮,雖然身形已經微微佝僂了,氣勢卻不減當年。

「都說西北要變天了。」小林掌櫃壓低聲音道。

竇藍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怎麼是江老將軍掛帥?」

眾所周知,自從江家的老來子江小將軍十八歲那年披甲平定北邊獸亂之後,江老將軍就哈哈大笑著,請來了所有至交好友,將陪了他大半輩子的驚濤槍掛了牆上,示意江家有後,他可以安心養老去了。

小林掌櫃神秘地眨了眨小眼睛:「天青姐,您外雲遊去了,哪裡懂得,那江小將軍啊,起碼也有個一百來年沒有露過面嘍!他娶媳婦兒的那一趟,還跑去了街頭看熱鬧呢,那新娘子的轎子從將軍府的側門抬出去,繞了條街就從正門抬進去了,新郎新娘都沒露過面。至於喜堂裡頭是個什麼情形,們這些小老百姓就不明白了。」

「大夥兒都傳,說江小將軍得了什麼怪病,成天臥床起不了身呢。」

竇藍眉頭微皺。

那天晚上,護城河邊那場瘋狂血腥的廝殺,她全部都記得。最後關頭,江重戟他……放棄了抵抗沒錯,但竇藍也清楚地知道,江重戟身上的傷根本就遠遠沒到致死的程度——儘管他整個背應當被她扎得沒什麼好皮了,但江小將軍沒那麼廢。

事後,慕容仙師帶著黑衣閣圍上嚴寧庵的事兒她也聽說了。記得當時她去拜謝楊氏時,楊氏提了一句:「慕容家的護短和睚眥必報,那是刻骨子裡的。他那麼輕易便答應饒,也不全是楊姨的面子……藍兒,倒要留個心眼,那江重戟,十有□還活蹦亂跳著呢。」

可,江重戟百年匿跡和江家的收斂,卻也是事實。

無論怎樣,還是先將西北的消息告訴師父的好。

「加簪三支……勤修不輟,誅伏世仇。」這是孔雀她的及笄禮上,幫她加上最後一支簪時說的話。

她相信他。

她相信這個會分出妖丹來救她,會板著臉卻無微不至照顧她,會戰將之陣裡陪她百年的大妖怪。

江重戟,黑衣閣,皇帝。竇藍勾了勾嘴角——咱們慢慢來。

行過一個彎,嚴寧庵赫然出現了眼前。

這座聞名涇州的瘋庵昏沉的暮色下顯得更加滲了。那似乎永遠散不去的罩頂陰雲,那長滿苔蘚的斑駁石階也曾讓她恐懼過。可現下,她望著這座近眼前的,鬼氣森森的庵子,卻是浮起一種「終於到家了」的感覺。

這個點,老太妃和楊氏母子一定已經用過了晚膳,正愜意地喝茶聊著天;她那有條大紅尾巴的摯友大概燃燒生命烤著雞,蘑菇們或許一邊推推擠擠地聊天,九聞苦修,還有——

一抬頭,便見嚴寧庵的外牆上歪歪地坐著一隻銀髮藍眸、神色倨傲又慵懶的妖怪,正拎著酒盞,偏著頭望她。

「……回來了,師父。」

「……哼。」

————————

孔雀聽了竇藍的小道消息,也覺得大概要將答應小烏鴉的復仇事宜提上議程了。可無奈當天晚上的雲層實是太厚了,兩隻鳥兒坐禁爵塔上伸著脖子望了半天,一無所獲地回去扯被子了。

正當竇藍頭一次開始為嚴寧庵上空詭異的天氣感到憂慮時,帝都傳來了個大消息。

西北反了。

狐姑興沖沖地藉著採買的名義去帝都裡逛了一圈兒,回來嘰嘰喳喳地朝竇藍炫耀:「西北是當真反了,比真金還真。聽聞江重戟他那老爹天還沒亮就被傳進了宮,之後便回府敬了田地,把他掛了百來年的長槍又取了下來,現正並著十萬先鋒帝都外誓師呢。」

「西北軍勢如破竹,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就疾行連下了三座城,傳言皇上聽了這話當場就尿了褲子,哈。」狐姑興奮地揮著採買來的一隻大鱸魚,「看吶,那狗皇帝的命數算是到了,說他會被怎麼處刑?話本裡寫的前朝皇帝都是要被車裂的。」

竇藍聽完這番話,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以一種極其壓抑、極其隱忍的方式鼓噪了起來,叫她一刻不能安寧。她先是跑到庵子的外牆上,呱呲呱呲磨了好一會兒的刀,讓那股邪乎勁兒卸得差不多了,才抹了把臉洗了手,文靜又端莊地去找師父請安。

孔雀一句話就將她頭頂八丈高的熊熊火焰給澆熄了:「反了?挺好,等他們打來帝都,為師就帶去找那蠢皇帝。」

打,打來帝都?!

涇州大成這般模樣,橫穿涇州,即便是修為無邊、破空飛昇的聖德大帝也要縮上一天一夜的地!誠然,西北軍敢這麼牛氣哄哄地反了,裡頭肯定有些修道的大能,可要一路打來帝都,豈不是至少要——

「還有約莫一年的時間。」孔雀將酒盞放下,一雙暗藍的眼睛直直地瞧著竇藍,「這一年,可足夠強得打敗那慕容仙師、於皇宮之內如入無之境、最終取了皇帝首級?」

竇藍心頭一凜。

是了。

戰將之陣裡,憑著孔雀的護佑挺過了百年,還莫名其妙修了一顆妖丹出來,她就有些自視甚高了。

她的對手,不僅僅是江重戟,不僅僅是那幫雖然手腳功夫很厲害卻依舊算是凡的黑衣閣眾,也絕不僅僅是那個百無一用的皇帝。

她或許會對上成千上萬裝備精良的軍,被稱為「帝都第一」的慕容仙師,和他藏暗處的門徒們。

勝算?呵。若是正面遇上慕容,自己逃出生天的幾率或許不足三成!

孔雀的話一下子點醒了她。她哪兒還有餘地感到心急?她該抱怨時間永遠不夠用才是!

「謝師父提點。」竇藍對孔雀工工整整地行了一禮,轉身便向外走去。

今晚,明晚,之後的一年,她都不打算睡——

「砰。」

木門她眼前猛地關上了,差一點兒就夾到她尖尖的鼻子。

「?」

竇藍回頭,見孔雀撐著下巴看她,神色難辨:「決定去苦修?」

「是。」

「當年,是允百年之後大仇得報。」他的表情分不清喜怒,眼色卻有些逼,「只顧著自己苦修,便從來不問,憑什麼允?」

竇藍一愣,下意識便回答:「師父已收為徒……教許多,還救了數次……」

原本竇藍是想,無論是作為嚴寧庵主還是她的師父,孔雀都堪稱全民模範業界良心,不能再做得更好了。而家仇,是她竇家自個兒的事兒,自然是要她竇家去了結,不應太過依賴他的力量。

可一說到「救了數次」,她便想起那些黑得不能再黑的歷史,尤其是她天天腆著臉要孔雀追她身後幫她穿衣服的那段——

她恍惚覺得自己的耳朵茲茲冒出了兩道煙。

紅臉烏鴉與黑臉孔雀相互瞧著瞧著,終於,後者的臉色被對面那一片喜慶的紅給熏得和睦了些。

他揮揮手:「罷了罷了。愛怎樣便怎樣去。」

竇藍表面鎮定地點點頭,幾乎是用上了戰鬥的速度出手拉開門就要往外逃。

……誒誒誒?

木門紋絲不動。再拉,還是紋絲不動。

烏鴉姑娘回頭,眼露凶色、頗是不敬地望向自家師父。

「那什麼眼神兒,嗯?」孔雀站起身,微微皺著眉,居高臨下地朝竇藍很不滿意地瞟了一個眼風,「明個兒好好向狐姑借來庵規,抄它個百十來遍的——亥時就寢,卯時起身,現下,亥時已然過去一半了。」

竇藍匪夷所思地望著孔雀那一臉「很寬厚」的表情,心中就像有一千隻大花公雞喔喔叫著飛奔而過。

孔雀越說越來勁兒:「現翅膀長硬了,當著這庵主的面便公然違逆庵規,倒說說看,為師要怎麼罰才好?」

話音剛落,竇藍就整個騰空而起,反抗不能地被咕嚕嚕滾到了床上,鼻子恰好埋軟軟的枕頭裡。

「師父,咳,」她有些狼狽地爬起來,也不顧自己腦袋上還頂著一張枕巾,「時間已然不多——」

「睡。」孔雀一揮手,屋內燭光便熄了,夜的墨藍色一下子便鋪了開來。

他一爪子啪嘰把奮力爬起來的小烏鴉又打回床墊裡,用被子悶住她,自個兒也湊上去,兩雙眼睛離得極近。

「明兒別怪把練到哭。」

說完這句,孔雀便毫不客氣地把被子捲走一大半,滾去一邊睡了。

徒留竇藍繃著身子,維持著雙手拉被子被子罩口鼻的仰躺姿勢好一會兒,才將被子往下推了推,深深喘了幾口氣。

師父要是個女師父,就再完美不過了,竇藍想。

就沒那麼多歪七扭八的糟心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