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將軍之死

此次起兵要反的,是個叫拓跋一山的西北藩王。這些西北大漢們生性勇猛,驍勇善戰,可無奈西北貧困已久,無利刀,無戰馬,縱然有些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修道者相助,整個兒的戰力還是差了皇家軍一大截。

偏偏,西北軍現下的情勢一片大好。

「雙方膠著鶴城,已然有三個月餘了。皇家軍已是強弩之末,破了鶴城,西北軍直指帝都也就是個時間問題。」薄薄的水層詭異地矗立半空,上頭浮現的是青耕的影像,「那拓跋一山是個才,他一個肚子裡的心眼兒比一百個加起來的還多,調兵遣將的手法堪稱鬼魅。要說,江老將軍能鶴城同他糾纏了這麼久,是相當不容易了。」

「……回天閣有一名極擅卜卦的門,昨兒才給江老將軍卜了一卦。門說,他的星軌從百年之前突然就變了,從原先的平順安穩之態一路急轉,大抵這些天將會徹底墜入死門。」 青耕臉色凝重地看著孔雀,「老將軍的命氣並沒有直接散去,而是,附著到了皇家的氣運裡。這個皇朝的道,將會更加固若金湯。」

孔雀低頭抿了一口茶,並不應話。

「若是江重戟沒被拿一掌擊得形同廢,這次掛帥的就必然是他。拓跋一山的用兵之道恰好能將他克得死死的,他顯然沒法同他父親一般撐足三個月整,帝都也就不能布下——」

「……只遺憾當初下手輕了,沒能一掌把他打死。」孔雀伸手將掛前額的頭髮盡數往後捋去,露出高得恰到好處的眉骨,眼角透著淡淡的戾氣,「皇家軍勝也好,西北軍勝也好,哪個類要做皇帝和都沒關係。他們帝都打得愈是激烈,就愈是有把握兌現同那乖徒兒的諾言。」

「可——」

「不必跟提什麼皇朝綿延千年的命數,小綠鳥兒。」孔雀瞟了青耕一眼,眼神兒帶了點嘲諷,「此次西北軍起亂,們這些外海仙門暗地裡可推了好大一把力,連那蠢皇帝早年民間胡亂生的兒子都給找了出來,不就是想找個皇家偷天換日,承了這皇朝的氣數麼?這敢情好,到時候,小烏鴉手刃了仇,們恰好撿個便宜推那私生子上位,豈不是皆大歡喜。」

青耕先是一梗,接著便苦著臉歎了口氣:「連這也知道——唉,怪也只怪那皇帝太昏庸無德,將一些大能留凡間的血脈給屠了個乾淨。修士們縱然清心寡慾地避了世,卻也忍不下這口氣呀。坦白說,那私生子也只是個幌子,皇朝命數現全承那皇帝身上,旺盛得很,一時半會兒是撬不動的,們只是將那私生子送去他面前,讓他擔上一份手刃親子的惡罪,動搖動搖他的氣運罷了。」

彼時,那皇帝手上除了無數條如竇家一般的無辜命,還沾了自個兒父親、兄長、妻子和兒子的血,再加上他發配親母的罪業,便是再旺的氣運也救不了他了。

也就是說,此次西北的叛亂,不過是修道者們推翻皇朝的一個投石。西北軍的失敗是注定的,不過沒關係,真正的招還後頭呢。

孔雀不為所動,只是淡淡道:「允過她,……用她之前,會替她了了這個最大的心願。」

青耕臉色一黯,突然想起了什麼:「前些日子叫門往庵子裡送了個姑娘,是從靠頭村有名兒的乞丐窩裡出來的,命格,面相,也就比竇藍差了一點兒。門窺了她的腦子,嘖,她小小年紀,為了多吃一口飯,不知掐死過多少比她小的孩兒,待她死了去了判官殿,也注定是魂飛魄散的結局。拿她來換竇藍,看怎樣?」

「不換。」孔雀一刻也沒停頓地拒絕了,「那叫桑子的女孩兒千萬般好,也長了一顆看不透的心。替擋陣的,要有八世善的奇穩命格,要背著天道的虧欠,要有血有妖味兒——可最終要的,是四個字『心甘情願』。」

不等青耕開口再勸,孔雀倒是挺愉悅地笑了:「不過,倒是要好好謝過送了桑子過來。」

「怎麼?」

「綠鳥兒,就沒疑惑過,怎麼居然能晚上,施出天涯咫尺這樣的術法來?現下距離破陣還有將近五年呢——百年前,才為了那小徒兒生生受了一次雷擊,還剖了一片妖丹去。」

「是了!」青耕被這麼一提醒,先是為老友感到一陣高興,卻又接著擔憂起來:「的實力緣何突然——」

「說了,得謝謝。」孔雀抬手,讓青耕看到自個兒手腕上的銀絲環。

不,那已經不是純粹的銀絲環了。裡頭大概夾雜了十來條極細的殷紅絲線,這般纏繞起來,昏黃的燭光之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這——」

「從桑子姑娘出現的那會兒開始,那隻小烏鴉對的敬意就產生了點兒讓開心的變化,」孔雀瞇著眼,顯然情緒十分好,「無論這變化究竟是什麼,的確能從其中獲得力量……極多的力量。」

孔雀言罷,沖青耕挑了挑眉,揮散了他欲言又止又想言再又止的便秘臉,回身看著自己手邊,床榻上,這只睡得死沉的小烏鴉。

這隻鳥兒雖然黑漆漆的,毛色一點兒都不光鮮,看著卻是比綠喜鵲順眼多了。

孔雀這般想著,伸出手去繞了一圈兒黑亮的頭髮絲來。

那水滑的觸感讓他的胸腔莫名生出一股小小的愉悅。

被施了術的小烏鴉正背對著他,如雲的黑髮下露出一小節白生生的耳朵尖兒。

就像著了魔一般,他特別自然地俯下身,手指靈活且享受地穿梭髮絲之間,一轉一提,將它們全數撩開。

睡衣鬆鬆垮垮的。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因為側躺而被擠出來的隱隱的脊線。

他用拇指撫過那鴉青色的髮際線——床帳籠出的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裡,滿是淡淡的、沐浴過後的清新花香混著女孩兒特有的、暖暖的味道。他覺得他被蠱惑了。

他被蠱惑了。他傾下身子,用額頭,鼻樑和側臉輪番輕輕地蹭著她。

週遭的空氣毫無預兆地開始升溫,隱隱夾雜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躁意。

他從後方抬高她的下巴,手指那一方滑膩的皮膚上遊走著。他順著她脖間熱乎的脈動向上吻著,最後抿住那只看著很美味的耳垂。

縱然是不正常的沉眠之中,小烏鴉的脾氣也沒好到能容忍這種程度的打攪。

她很不滿意地挪了挪肩膀,一肘子軟軟地朝後頂去。

孔雀僵住了。整個兒都僵住了。

一陣令心煩意亂的死寂之後,他嘖了一聲,一甩被子便飛身從窗口跳了出去。

不一會兒,那扇流年不利的雕花窗子又被重重推開,大妖怪帶著山匪尋仇的氣勢殺了回來,一身戾氣高漲得能把房頂戳個窟窿。

他黑著一張臉,以立刻就要拔劍誅伏宿命大敵的姿態猛地撩開床帳……幫小烏鴉整好了亂七八糟的被子。

看著對方一張毫無所覺的睡臉,孔雀突然萌出一股深深的不忿來。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伸手毫不溫柔地呼嚕了一把她的額頭,收回來後覺得不甘心,又伸過去戳了兩下臉蛋兒。

大孔雀又站了一會兒,終於一臉不開心地走了。留下一隻翻著肚皮睡得死沉死沉的小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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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竇藍按著孔雀的命令,背著一捆統共十棵大樹繞著庵子跑了五十圈兒,此時正氣喘吁吁,渾身濕得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正憋著最後一口氣收官——將那十棵大樹又原封不動地種回去。

才種了兩棵,遠方便傳來狐姑嘰嘰喳喳的聲音:「小豆子——小~豆~子~喂——」

她抬眼一看,果然有一條毛茸茸紅艷艷的大尾巴正一翹一翹地由遠及近。

狐姑這些天一睜開眼就往帝都跑,以燃燒生命的姿態去搜集各種正經的八卦的消息。今兒,終於讓她第一時間探到了個大新聞。

江老將軍戰死了鶴城。

傳聞,他下了死守的令,糧草斷絕的情況下,用盡了城中一切可用不可用的資源,最終被逼帶著僅剩的七千親衛,開門迎擊。

傳聞,西北軍雖然粗莽,所過之處卻並不擾民。反而是江老將軍的壓搾使鶴城百姓十分不滿。

傳聞,江老將軍不是被西北軍殺死的,而是死副官的穿心一刀之下。

傳聞有許許多多,亦真亦假,但江老將軍,這個縱橫瀟灑了百來年的江家家主,是死了沒錯了。

而西北軍破了鶴城,這個帝都之前最後一座算得上堅實的壁壘,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朝帝都疾行而來!

竇藍聽得一愣。

死……鶴城了麼。

那是竇家的老家。竇家的祖宗鶴城起起落落數十代,最後是那位叫做竇憫的祖宗一飛沖天,被聖德大帝拜了相,又得了琅邪長公主的青眼,竇家才正經從鶴城遷到了帝都。

百餘年前,江重戟率著黑衣閣把竇家屠了個乾淨。現下,江家的家主戰死鶴城。

果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西北軍距離帝都越來越近,他們帶著竇藍心心唸唸的契機,越來越近。

竇藍垂下眼,鬆了鬆手腕:這報應,還遠遠沒完呢。

「狐姑,可還有——」

「噓——」狐姑突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個兒上前幾步走到了個下風口,用力嗅了嗅。

「桑子的味道。」狐姑皺了眉,「前頭是庵主的院子了罷?那小姑娘來這兒做什麼?」

要想知道別的意圖,不需要站原地議論太多,只要跟上去就好了。

說來,這桑子姑娘居然也是個難得一見的,道術上頗有些天分的傢伙。因著她是被青耕送來的,大妖怪庵主又對之態度曖昧,不但不驅趕,還時不時來關心關心她,搞得一眾小妖怪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她,一番議論之後,也只得將她暫時安置了前院。

這桑子住前院好些月份,平日裡天天看著小妖怪們施法灑掃,再經孔雀不經意的一個提點,竟然也有樣學樣地掌握了簡單的除塵術。

自此,她的態度就愈發倨傲了,對孔雀也愈發慇勤了——

「像是老鼠見了生雞蛋似的。」狐姑說。

烏鴉狐狸雙雙綴桑子的後頭,見她那根橫倒的石雕華柱面前停下了。

「來找庵主?她怎麼知道庵主住這兒?」狐姑與竇藍傳著音,「們還特地注意了口風呢……莫非,是庵主大自個兒說的?」

狐姑不喜桑子的性格,可她對於桑子的到來,不如蘑菇們那麼反感,也不如九聞那麼漠然,應該說,她甚至是有點兒欣喜的。

整個庵子裡,孔雀也就只和她——準確來說是她的母親——提過,他需要一個命格極穩的徒兒來做些什麼。

那可是……會喪命的活計。

偏偏她沒法兒直接向好友闡明。百餘年來,她冒著險,明裡暗裡地提醒竇藍離孔雀遠點兒,卻也只見竇藍對孔雀愈發沒有了防備之心。

若是桑子這個討厭的傢伙能夠代替她的好友,能保住庵主的性命,還能有什麼事兒比這更好了呢?屆時,她一定每天都去給這姑娘的墳頭上足三炷香。

所以,她樂意見縫插針地講一些離間竇藍和孔雀的話。

見竇藍沒回話,狐姑正想趁熱打幾條好鐵,卻被竇藍拉住了:「狐姑,上次使的,能讓透過別的眼睛看東西的妖術,現下能用麼?」

「怎麼不能。」狐姑即刻搖了一下鈴,口中默念了幾句,便見一隻金色的、只有食指長的大尾巴狐狸從鈴鐺中飛出,直直沒入桑子的腦殼兒。

隨即,狐姑用鈴鐺自己和竇藍的額頭上分別磕了兩下。

竇藍只覺得眼前光景一晃,待一切平定下來時,眼前是一雙忙忙碌碌、正紮著紅繩兒的一雙手。

桑子的手。

竇藍藉著桑子的視角,靜靜瞧著她相當靈活地紮好了一條連環繩兒,又從籃子裡拿出了一個——

巫蠱娃娃?!

不等竇藍細想,桑子又拿出了一張白森森的紙條,上頭明顯是用了什麼東西的鮮血寫了兩個字,竇藍。

桑子將那白條貼了那個眼睛血紅,看著分外不舒服的巫蠱娃娃身上,又用那條紅繩兒一圈一圈,細細密密地纏住了它的脖子。

接著,她對著那華柱跪下,拿出了一根長長的棉針,一邊對娃娃狠狠地紮著,一邊嘴裡唸唸有詞,說的都是些「不得好死」,「不可善終無有全屍」這樣的話。

竇藍的眼中劃過一絲殺意。

為萬物之靈。,尤其是有些仙緣的,隨口幾句言語,就很可能冥冥之中改變自己或他的命運。

即便是凡的家中,巫蠱娃娃這類的陰私玩意兒也是大忌中的大忌!

誠然,詛咒別,是要花費一定的代價的。瞧桑子這副眼周暗黃、唇色灰敗的模樣,就知道她一定是專於此道好些日子了。

竇藍主動撤回自己的靈識,默契地同狐姑對視了一眼,便一同衝了出去!

如此緊要的時刻,竇藍容不得任何一隻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