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送子烏鴉

夜半時分,孜孜不倦的敲門聲將一對酣睡中的中年夫妻喚醒。

他們是這附近的小地主。此時正是將要開春下地的時候,因著他們素來就是平易近人、廣結善緣的行事做派,周圍的佃農對他們就不甚懼怕,反而十分親近。遇上了急事兒,半夜來找也是常有的。

那婦人迷迷糊糊點了油燈,推一推自家漢子:「當家的,你快去瞧瞧。大抵是昨兒虎子家裡的糧種終究沒買著,咱們能給就先給一些罷——別忘了帶著庫房鑰匙。」

男人應了一聲,下床又回身幫婦人捻好了被子,便提著油燈出去了。

小半會兒,那男人便高喊著婦人的名字跑了回來,竟然急得連傘都沒打,肩頭霎時就濕了一片。

「婆子,哎喲婆子別睡嘍,快,快跟我來,神仙,神仙真真顯靈了!快——」

「什麼事兒呀?」那婦人被這麼一鬧騰,也好奇了起來,「從沒見你著急成這般模樣——」

婦人一下子便哽住了。

她顫顫巍巍地上前兩步,不敢置信地鬆開了襁褓。

下一刻,她就撲通一聲,扯著男人一道跪下了。

「仙人保佑,仙人保佑!仙人憐我兩口子年近不惑,膝下卻無一子半女……當家的,快磕頭,仙人看著呢……仙人一定是將咱們平日裡做過的好事兒都看在眼裡了……仙人放心,放心,咱兩口子絕不忘了日行一善,趕明兒銀錢存得夠了,就將村口那橋給修了……」

夫婦倆一同跪著,磕了足足三十六個響頭,才相互攙扶著起身,嘴裡千恩萬謝地將孩子抱近了屋。

「咱們孩子健康得很,也不鬧騰,就是年歲看著小了些,愁喲,我又沒法兒奶他。」

「嗨,這算啥子難事兒,村東口的王家大姨正坐著月子呢,天一亮我就去王家走一趟——婆子呀,我同你說,方才真真是神仙顯的靈!我還見著了神仙的一段衣角呢!那漫天的花瓣子和好聞的香味兒喲——」

道口的大槐樹上,竇藍聽著那夫婦倆的議論聲漸消,估摸著是回屋去了,才痛痛快快把她那憋了好久的噴嚏打了出來。

他屠她全家,卻也在護城河畔救她一命。若是江重戟那時一點兒情分不留,現下的竇藍早就是一抔黃土了。是以,竇藍心裡一直就有這麼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如今,她殺他以報血仇,又尋了個好人家護他獨子一生,他們之間就算徹底兩清,從此糾葛皆散,便是來世輪迴,也應當沒有再擦肩照面的緣分了。

如此甚好。

竇藍拍拍手,飛身跳下準備回營了。

沒走兩步,就聽路邊草叢裡悉悉索索。竇藍一扭頭,就見一隻濕漉漉的大只灰雞呱地一聲跳了出來。

嘖這隻雞能耐了!它是何時靠近的,她竟然全無察覺!

「……」竇藍揉揉眉頭,「你看了多久?」

灰雞:「呱呱。」

「……從哪兒開始跟著我的?」

灰雞:「呱呱啊呱。」

竇藍:「……聽不懂。算了。」

她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上前捧起濕漉漉的大灰雞,雙手合力一絞,便聽得嘩啦啦好大一聲。

她將灰雞提起放下來回看了一會兒,語重心長道:「你以後還是別淋水了,我總覺得今日你白了幾分,大抵是你的毛質量不怎麼上乘,碰水就掉色兒。」

灰雞聞言,氣得啄了竇藍一口,趁她吃痛鬆手的時候一個蹦躂就躥上了她的腦袋,並重重朝下一坐!

嘩啦啦。

「……」竇藍胡亂抹一把臉上的灰雞汁,又抬手確認了一下自己的頸骨還好好兒連著,在灰雞的呱呱催促聲中認命地邁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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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你差一點兒就失足了你知道麼。瞧見了吧,瞧見了吧,連親兒子的安危都要托付給仇家的男人不能更沒用一分了。以後你要生兒子,得先給我擦亮眼了找個可靠的相公……至少得像為師這樣的。」孔雀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舔了舔唇,偏頭蹭上她不著寸履的前胸——

竇藍呼啦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便臉色不善地要去揉灰雞——沒揉到。

看著空空的手邊,確認了帳子裡就只有她一個活物存在,竇藍的臉色更不善了。

其實,從一年前她第一次……以來,她就開始陸陸續續地做和那隻大妖怪有關的夢。

不,確切應該這麼說:竇藍的夢是極少的,這一年來,她但凡做夢,哪怕夢的一開始是她舉著砍刀卡哧卡哧砍皇帝的畫面,之後,夢境的內容也會迅速的、一發不可收拾的朝「師父系列」駛去。拿砍皇帝的那次舉例,她就是在一刀把皇帝連龍椅劈成兩瓣後,見著龍椅中施施然站起一個身影衝她一舉酒杯:「徒兒,有沒有想為師嗯?」

接著,孔雀就將她一把拉拽到了只有他們兩人的地方,可以是樹林,是草叢,是空無一人的小巷,是他在嚴寧庵的房間……接下來的內容就——竇藍頹喪捂臉——與她初潮來時的那個夢沒甚區別。

哦,除了與師父光著身子親親蹭蹭之外,最近的番目中還新增了師父大人毫不講理,甚至是毫無道理的說教。

啊啊啊不行,這樣下去會陷入採補師父的可怕泥潭中的。

偏偏那只灰毛糰子最近又行蹤詭秘得很,除了還遵守著五天回來一次的默契,平日裡竇藍壓根就見不著它。

看了看天色,竇藍揉了揉臉,坐起來穿衣洗漱。

今兒是她當班呢,一會兒要上前線的。

果然,帳篷之外,銀元已經捧著令箭等在那兒了。

銀元是她前來營地時的接引童子。他性子活潑,機靈討巧,在討伐軍裡很有人緣,凡民和修士們都和他談得來,竇藍也挺喜歡這總角小娃娃。

銀元見竇藍醒了,並不急著遞上令箭,而是往竇藍手裡塞了個紅通通的大果子:「前半個時辰才採下來的,又甜又鮮!」

竇藍笑著摸摸銀元的腦袋,當下就把果子啃了,並回了一把糖果給他。

收到回禮的銀元很高興。他伴著竇藍走著,一邊同竇藍絮絮叨叨:「這果子是李家大哥採回來的,據說他家裡原本就是倒騰果園子的……對了,李家大哥還同我提了一句,說是瞧見了片葉姐姐養的大灰雞呢!」

「看到了灰雞?」竇藍皺眉。距離她上一次見著那隻雞,還是三天之前。難道說它每次消失就是跑去了山林裡?它跑去那兒做什麼,採果子麼?

「啊,據說是看了好一會兒,確實是片葉姐姐的那隻雞沒錯兒。」說話間,兩人已經行到了帥帳之前。銀元一躬身,連聲音都正經了不少:「仙子請,大人已經在裡頭等著了。」

討伐軍的統帥,還是那差點兒就將綠帽子扣死的微真道人。涇州的形勢越來越嚴峻不錯,傳聞三大派那邊已經是傾巢而出,一副不將皇帝掀翻不罷休的姿態;散修聯盟也漸漸放開了物資援助,基本討伐軍要什麼他們便給什麼,糧草儲備簡直能用奢華來形容。可駱紛飛本人對這次討伐,依舊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倒是她偶爾會來信問問竇藍的狀況,讓竇藍在討伐軍裡的位置穩了不少。

對這微真道人,竇藍是一點兒好感都無。

康幼心生產那回,他先是追出去殺了江重戟父子,接著又將康幼心關在房裡折磨了三天三夜。他在裡頭幹了什麼,沒人清楚,但看一隻隻凶殘、醜陋、流著涎水的凶獸被牽進他的帳篷,接著裡頭便傳來康幼心淒厲至極的喊叫——那聲音讓竇藍都不由得起了一身疙瘩。

這還沒啥。三天之後,微真道人帶著一副病態的喜色走出了帥帳,命人架起鍋來,說是要煮肉湯請修士們喝。

傻子才看不出來,他丟進鍋裡的肉塊塊兒,分明就是剝了皮切了塊的人腿!

肉湯煮好了,微真道人先是美美地自行咂了一口,隨後,他一揮大手讓大家不要客氣自行享用,便端著一大碗肉湯回去帥帳了。

很快,裡頭又傳來康幼心的尖叫和嗚咽,喊的大致是「不我不吃」之類的話。

那大鍋煮了整整一天半。期間,微真道人又拿出了另一條腿,兩隻手臂,和一些零碎的條肉。與臉色青白的修士們相比,竇藍的運道簡直好得沒話說——剛巧前線陣亡了一名修士,按著之前排好的頂替順序,她健步如飛地與同僚們告別,第一次興高采烈地奔赴前線去了。

從此,竇藍與那微真道人打交道時,便留了十二分的小心。

微真道人對竇藍倒是很客氣。他一抬眼見竇藍進來了,立馬抬手朝她招呼:「片葉啊,來來,都等你呢。今日你先不忙去當值,飛鷹道人的神鷹給吾等帶來了個大消息。」

竇藍順序同在座幾位修士打了招呼,低調在末席坐了。

微真道人一個振臂,打出一張靈力凝成的地形圖來。他比著上頭的一片山巒道:「我們大概兩天之內能將前方的村鎮攻下。此後,便要進入這花明□了。」

「前方□,顯然已經被皇家軍布下了重重埋伏。可諸位請看,這花明□雖然曲折,首尾卻不算太長,並不算是個好守的地兒。但是——」微真道人轉過身來,見眾人都一副仔細聆聽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來。他故意停了停,賣足了關子,才翻手舉起一隻巴掌大小的長形牌子:「諸位請看,這是什麼?」

山河令!是涇州將軍才能持有的山河令!

一個注定要很快失守的□,為什麼會有將軍出沒?

接到微真道人的授意,那飛鷹道人站起身來,臉上不無得意地解釋道:「在下沒什麼本事,卻也無時無刻不想為聯盟出一份微薄之力。我那空霸王擁有識人的異能,雖是只扁毛畜生,卻能對人面過目不忘。早些時候,我便命空霸王將諸位道友的面相都記住了,沒事兒就在周圍逡巡一番,遇上面生的可疑人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昨夜,空霸王帶著傷撲騰回來了,嘴裡就銜著幾片破甲,和這塊山河令。」

「一個必失之地,絕無可能引得將軍夜探。除非,前方那花明□並不如你我看著這般好拿……反而,別有玄機。」

幾位修士對飛鷹道人大聲恭維起來。是了,若是花明□中當真別有洞天,飛鷹道人此舉,就是立了個大功,散修聯盟必當予他重賞,說不定他就從此得了機緣,一飛沖天了!

而此時,竇藍心裡卻有些不甚舒服。

那名叫空霸王的巨鷹再怎麼過目不忘,充其量也就是記住這幾千修士的臉孔。現下,散修聯盟自覺孤掌難鳴,已吸納了越來越多的凡民起義軍。空霸王凶悍,若是見著個生疏的面孔就下去撕咬……無辜葬在空霸王腹中的,也不知道有幾許凡民!

雖說竇藍自個兒也不是什麼悲憫天人的主,可眼前這幫修士,顯然是沒將凡民當成同類看待了!

昨日,她已截獲了南域阿公遣出的蠱蟲,說是讓她緊跟討伐軍,他在五日之內一定趕到。

竇藍決定當完這趟職,就迅速將灰雞找回來。這地方她待著膩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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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心存疑慮,討伐軍在花明□前暫且按兵紮營,不再往前推進一分。各路斥候趁此期間紛紛大展神通,都想將那探清花明□的頭份功勞攬去自己懷裡。

三日之後,花明□的疑團被霍然解開了。

在眾修士審視的目光下,那憨厚的凡民漢子顯然有些緊張:「就在對口兒,咱搜集野菜果子的半山腰裡,有個忒隱秘的泥洞洞呢。俺往裡行了十幾步,太黑,沒再敢走下去了。不過那方向啊,正正是橫插著花明□,俺,俺絕對沒瞧錯兒!」

微真道人緊緊盯著憨厚漢子:「李二,既然那地兒特別隱秘,你又是如何尋到的?」

李二看了眼竇藍,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之前俺在樹上擼果子呢,誰想一錯眼,竟然瞧見了片葉仙子的那隻大雞在空中飛。俺沒見識,從不知道雞也是能飛那麼老高的,手一滑就從樹上摔了,滾了許久才停——這不恰巧就停在那泥洞洞邊上麼。」

微真道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片葉小友啊,這得算是你立下的功!」

然而,面對這天上掉下來的軍功和眾人的恭維,竇藍只虛虛應對了過去。她心頭有些沉,一等散會就迫不及待地將李二扯去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銀元曾同我說過,三日前也是你瞧見了灰雞,對麼?」

這些天,竇藍遍尋灰雞,卻連根毛都沒摸著。距離她上一次見到那個灰糰子,已經過去了整整七日,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

雖,雖說自己曾經下過狠話,說灰雞跑了就跑了,她也無心無力去尋。可真當它莫名失蹤了,她又免不得擔心得很。

「是咯,每次雞大爺都忙著趕道,恐怕是沒見著俺。」李二憨憨地咧開嘴,突然壓低聲音,眼裡閃過一絲智慧,「片葉仙子,你平日裡對俺們都好,俺記著呢。方纔,俺就沒在他們跟前說實話。」

「俺沒從樹上掉下來,也沒滾了半個山坡子。」李二眨了眨眼,「俺是瞧見你那大肥雞飛起來了,直直飛進樹叢裡就在也沒動靜了。俺跟著上前一看,才發現了那個泥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