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翎羽盛放

「方纔信報已經呈上來了。」微真道人喀地一聲將茶碗放下,「那李二發現的通道統共三十來步長,地勢一路向下,聯通著一條不為人知的谷道。那谷道甚是崎嶇狹小,兩邊均是百丈石山,不算那些四處岔著的小徑,其總長都比花明谷道要多上不少。咱們的斥候只在遠處隱蔽一望,那條副谷道中,起碼屯有逾千的皇家軍。」

在場修士聽了,都不由得心中一震。

因為有那鬼將煞氣的加持,皇家軍中的凡民兵士早就不是任由修士們砍瓜切菜的軟角色了。一個驍勇的兵士以煞氣為兵,收割一名煉氣高階修士的事兒也時有發生。此次,若是他們未能提早察覺這花明谷道中的蹊蹺,就這麼貿然攻了進去,那麼,行軍之中最為薄弱的側翼便會遭到這上千皇家軍的奇襲!花明谷道地勢狹長,埋伏在副□中的皇家軍能夠很輕易地將討伐軍攔腰折斷,很快,討伐軍就將難逃被分而剿之的命運!

帳子裡一些性子活絡的修士很快便起身,將飛鷹道人和竇藍又從頭到腳讚了一遍——當然,也絕對沒忘了把微真道人的英明神武再強調一番。

微真道人雖然是個能生啖人肉的暴虐系品種,但場面事兒還是很會做的。他笑呵呵地承了眾修士的恭維,對飛鷹道人和竇藍又是一通褒獎,道:「飛鷹日夜驅使妖獸,片葉更是咱們前線當之無愧的主力軍,這一陣子都辛苦得很了。此次攻堅勝局不愁,不如兩位就替咱們看著後方罷。」

在日益緊張的局面下,一日清閒算是一個大獎了。

偏偏,竇藍卻站了起來,對眾修士一禮:「駱仙子曾對片葉說過,一日不練,便遠大道三分。片葉心知人微力薄,上了前線不敢攀什麼軍功,只想借此機會磨練磨練自個兒,盡力別拖累各位前輩罷了。嚮往前線,純屬片葉私心,還請大人允了。」

那飛鷹道人也站了起來,嘿嘿笑道:「飛鷹也腆著臉求一個前線的位子!要知道,咱家空霸王已經好些天沒開過葷了!」

此話一出,修士們都各自笑了開來,只有少數修士露出了微微反感的神色。

微真道人心情頗好,親手給竇藍和飛鷹道人各斟了一杯酒:「我軍上下俊傑輩出,又如此齊心,不愁不能攻下帝都,建千秋功德!」

——————————

日暮時分,由飛鷹道人統領的,包括竇藍在內的五十五名修士來到了李二發現的隱蔽洞口。這幾乎是討伐軍中最中堅的一份力量了。

「前方的副谷道蜿蜒崎嶇,許多拐角狹小得只容兩人並肩通過,於凡民而言是個易守難攻之地,於你我,卻應當不算什麼大阻礙。」飛鷹道人一臉志得意滿, 「然,諸位切記了——此處地形複雜得很,隱谷密道可不僅僅是這一處,諸位在飛騰挪移時千萬注意腳下。另外,也請諸位千萬用靈力將自個兒給封好了,被那煞氣沾到,可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兒。」

修士們都點點頭應了。

「天色也不早了,咱們這就出發罷。另一頭,那些不明真相的凡民起義軍也照老計劃攻進花明谷道一陣子了,咱們也不好叫他們全死光了不是。」

修士中又零星傳出那明顯帶著優越感的嗤笑聲。

如飛鷹道人所言,剛開始,修士這邊的推進都算是一帆風順的。埋伏在副□中的皇家軍有四成已經躥進了花明谷道,與慌亂的起義軍斗作了一團,剩下還未來得及前進的六成兵力遭到後方的攻擊,壓根不能在第一時間組織處什麼成氣候的陣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同伴一個個殞命。

形勢一片大好之下,竇藍卻微微皺了眉。

此時,花明谷道被大量的起義軍佔得滿滿的,起義軍完全以數量上的優勢將皇家軍徹底纏住了,整個戰場近乎凝滯,副谷道裡的兵士即便是想逃,也逃不出去,更別說期待著自己的同僚回身來搭一把手了!

現下,副谷道中的皇家軍算是徹底被困死了,被全數剿滅,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可這些兵士的臉上並沒有應有的絕望感。是的,他們不安,慌亂,一邊大聲喊著「快,快去報將軍」一邊倉促迎擊,可你不能在他們臉上找到任何死亡迫近的跡象!

想到這兒,竇藍放緩了前進的節奏,不著痕跡地將自己退回了副□的入口,只不斷留意著各個角落,暗自祈禱千萬不要有一隻灰色的毛球兒出現在此。

真相並沒有讓她等待太久。很快,北邊天際閃過一絲疑似信號彈的白光。一刻時間過去,愈發令人不可忽視的震顫感在山谷裡傳開,待到修士們覺察出一絲不對味兒時,第一支由鬼王煞氣凝成的羽箭已經劃響了追命的號角,從山谷上方直直墜下,毫不客氣地埋入一名修士的心臟!

「不好,山谷上方還有皇帝的走狗!」

「該死,我們居然中計了!」

飛影大人大叫一聲,率先一掌拍飛一名皇家兵士,飛速地往後退去:「先退!這羽箭只能傷著我們,繼續纏鬥於我方不利!退!!!」

「入口也被堵上了。」一片混亂之箭,竇藍腳尖在峭壁上輕點,凌空抓起一名修士往身側丟去,恰巧幫他避過了從後頭飛來的一支羽箭,「既然是計中之計,對方就不會顧此失彼。如今,還是全力應對的好!」

飛鷹道人被一支飛箭險險擦過,他週身的靈力罩頓時就薄了一分。他低聲罵了一句,遣了斥候回去給微真道人報信求援,自個兒則召來他那巨大的飛鷹空霸王,很是心疼地從懷中摸出了一張符來,搓指燒了,口中唸唸有詞地將灰燼一把拍在空霸王的腦門兒上。

空霸王淒厲一叫,雙眼霎時變得血紅!它扭頭便將一名揮砍著大刀的皇家軍攔腰錯斷,津津有味地將那人的肚腸全數吃了空,才在飛鷹道人的催促之下煽起妖風,一飛沖天,仰脖鳴叫了起來!

「空霸王有羽妖王族的血脈,危急時刻激發了,能號召週遭百鳥!」飛鷹道人不無得色地說了一句,隨即又沉下臉來喝道:「都還愣著做什麼!不想魂飛魄散的,就都給我拿出看家的本事來!」

很快,這山谷周圍便響徹一片翅膀拍擊之聲,便連竇藍,也覺出體內的妖血有一絲莫名的蠢動。

原本還甚是皎潔的月光即刻被大大小小的翅膀遮掩得嚴嚴實實,這其中,有食指長的普通山雀,也有凶名在外的妖禽蛇頸雕。竇藍抬頭一看,只見天空中大大小小的鳥類如同不要命了一般,在空霸王的帶領之下朝著皇家軍沒頭沒臉的一頓狠啄,生生挖出了不少眼珠子來。

皇家軍手中的鬼王煞氣再怎麼厲害,也架不住鳥多。皇家軍們一時間手忙腳亂,顧得了眼睛就顧不了胸腹,一堆尖嘴巴鳥兒一哄而上,管它是不是妖,一口啄下去都能帶起好一塊血肉來,戰力著實不可小覷!

修士們見此情景,也覺得頗受鼓舞,紛紛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來。一時間,戰局就被掉了個個兒,開始對討伐軍有利了起來。

而此時,竇藍的心卻提得更高了。

她身子裡的,可是實打實的上古金烏血脈!即便如此,她都在這空霸王的詭異梟叫聲中覺出一絲蠢動,那灰雞它——嘖!

附近幾個山頭的鳥類都被空霸王給叫了出來。它們源源不斷地從幽暗的樹林中騰空而起,如一片黑毯一般覆蓋了大半的天幕。竇藍一邊要應付著毫不退縮的皇家軍,一邊又要在這黑壓壓一群中找一隻灰毛糰子,簡直覺得心力憔悴。

大概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抱怨,下一瞬,她便耳尖地捕捉到了一聲皇家軍的喝罵:「丫丫個巴子勒!這灰毛畜生肥成這幅慫樣兒也想啄人不成!看小爺打爛你!」

竇藍心裡一炸,硬生生用靈力接了一次刀砍,提身運了滯空術三四步飛上石壁,直直衝著那聲源來處殺去!

「她往那兒跑了!」

「上面的,別讓她逃了!」

這一年下來,片葉仙子的大名在皇家軍中也是如雷貫耳的。片葉仙子的修為等級不怎麼高,沒什麼一揮手就興風作浪、推雲布雨的本事,但人家實戰經驗豐富得可怕,一套鬼魅的步伐能讓她在二十人的包抄之下輕鬆脫困,真真是片葉不沾身。

然,片葉仙子自個兒脫得一手好睏,卻輕易不讓別人的性命在她手裡逃生。其下手之快、之狠、之準,曾被殺手出身的百屠修士贊為業界楷模。

這一下,竇藍脫困的姿勢實在是有些狼狽。週遭的皇家軍紛紛眼神兒一亮,覺得除此大患的時機估摸著是到了,便都高聲吆喝起來,催促著上頭的弟兄們將她一網打盡——結果,卻是自己一不留神,被從天而降的寒鴉生生剜去了眼珠子!

————————

竇藍在一片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機警地穿梭著。

不出一里路,她的後頭就很是壯觀地墜了起碼五十來個皇家軍,不時就有陰綠色的羽箭或是飛刀,帶著陰森森的鬼氣猛地扎去她的腳邊!

她抿了抿唇,硬著頭皮盡力以小動作避過後方的攻擊,實在避不過的就只好硬抗了——她已經看見了那名嘴裡罵罵咧咧的士兵,他赫然正揮著大刀,追著一團灰色不依不撓地砍著!

近了,近了。

五十步,三十步,十五步!

竇藍一個提氣,在對方手中長刀即將劈上那灰糰子的同時,幾乎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合身撲了上去!

隨即,她卻是眼瞳一縮。

她身下的土地以不能再快的速度分崩離析!週遭的石塊紛紛鬆動、滾落,下一瞬,她就和那兵士一道,整個兒懸空掉了下去!

是了,這裡地形錯綜複雜,明暗谷道以百數計!這些空洞的土地又哪裡承得起這般激烈的戰場!

她剛剛出手成爪將那士兵的脖子掐斷,打算伸手去抓山壁上一片凸起來的石頭,便覺身後一聲猝不及防的破空之響!緊接著,那血肉被硬生生撕裂開來的痛意讓她不由皺了皺臉,身型一滯就整個兒重重摔在了地上。

「趙將軍好樣的!」

「今兒總算殺了這妖女,將軍要居首功!」

「……將軍?趙將軍?您怎麼了?」

上頭的嘈雜之聲她無力去聽,她的面紗被勾扯了下來,她也無力去拾。

她死死盯著前方那個被一箭穿心的灰糰子,努力抵擋著魂魄被啃咬、被吞噬的劇痛,撐起身子來往前挪了挪。

扁嘴的。是只……南遷的灰雁。

她氣勁兒一鬆,再次狠狠地磕到了粗糲的石地上。

她抬手,也不顧什麼防護不防護了,直接顫顫抓上了那深深嵌著自己後背的,由煞氣凝成的長刀。

慶幸有之,憤怒有之,不甘有之……不甘,不甘,不甘!

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了。她如同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喘著氣,咬牙抽出了後背的長刀,遠遠地擲了開去。

此時,地面的震顫愈發地大了。那些被空霸王召來的鳥兒,也漸漸不再攻擊皇家軍,反而像是遇上了什麼盛世一般,紛紛騰空叫喚了起來!

竇藍完全無暇去辨認這不同尋常的異象。她正縮得跟蝦子似的,一邊催動著妖丹,用妖力將自己的傷口全然堵住,不叫那煞氣分食自己的血肉;一邊決然地將自己沾上煞氣的魂魄硬生生撕了,將剩餘的殘魂團在了一起。

她已經完全不會思考了。現下,她滿腦子存著的念頭,只有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恍惚間,她半闔的眼似乎瞧見了一片白光。

那光霸道得很,叫人只瞧一眼就覺得刺目;卻也……舒服得很,將鬼王煞氣帶來的劇痛一下子便驅散了大半!

竇藍昏昏沉沉地虛眼看去。

優美的頸項,細長的眼。

那一份與生俱來的高貴,是從亙古的時光長河中沉澱下來的。

一個龐大而美麗的生物從白光中,踏著虛空朝她走來。它近了,很近了。

它狹長的眼緊緊地盯著她,半晌,它傾身,緩緩朝她低下了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謙卑而眷戀的姿態。

它又將頸項高高揚了起來。它頂上的七根翎羽像是天神的桂冠。

然後,一,二,五,十……無數雪白的翎羽微微抖著,帶著一份清晰可辨的忐忑和驕傲,在她眼前盛放!

紛雜的鳥鳴聲響徹天際!無數的翅膀在空中拍打著,盤旋著,簇擁著它們歸來的王!

……沒有比這更漂亮的畫面了,竇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