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月色之中,百鳥齊鳴,銀屏盛放。
竇藍醒了,卻並沒有急著睜眼。直到現在,她想起那如夢似幻的一幕,依舊覺得心悸不已。
那尾翎的頂端,天青色的眼花兒隨著他的步伐輕輕顫著,每一絲翎羽都微微綻著,向她展示著它們最華貴的模樣。
竇藍輕輕舒了口氣,待靈力妖力依著全身筋脈轉了一圈兒,才睜開眼——
「嘶——!」
她一個猛子做起來,後背猝不及防地磕在了床頭上,驚恐不定地盯著近處那兩隻,呃,有她腦袋那麼大的……眼珠子?!
不,這是一隻……妖獸嗎妖獸吧尋常的蛤蟆不可能長的這麼大只!
竇藍青著臉往後縮了縮。那蛤蟆往前探了探。
「你——」
「親親外孫女兒你總算醒了,唔咕,可叫我這一把年紀的老人家擔心壞了唔咕。」
竇藍:「……」
竇藍:「=口=!」
「阿,阿公?!」
蛤蟆很開心地把倆鼓包眼睛瞇了起來,大嘴唰地一下咧開了,十分生動地做出了個久別重逢的欣慰表情:「外孫女兒乖,唔咕。」說罷,便端著一張慈愛的蛤蟆臉,要抬起前爪來拍竇藍的腦袋。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柳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著凜凜殺氣就抽了過來。那操使柳條之人的功力顯然高深之極了,竇藍幾乎快瞧不見那柳條的軌跡,更別提躲開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小山包子似的大蛤蟆被一根柳條啪嘰抽飛了,轟隆一聲垮了牆壁,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砸起好大一蓬煙塵。
竇藍:「……」
她很是艱難地把眼神兒從那唔咕唔咕、翻著白肚皮的大蛤蟆身上扯了回來,回頭望向那不知何時出現的,手持柳條的嚴肅老頭兒。
老頭兒的鬚髮全數白了,臉上褶皺也不少,身型卻還是高大魁梧得很。他身上那上位者獨有的威嚴不必老太妃輕上一分,就這麼簡簡單單往那兒一站,就能讓人心中生出幾分敬、幾分懼來。
而他身邊——
「狐姑!」
支稜著大紅耳朵,緊繃著大紅尾巴,不是狐姑又是哪個!
被竇藍這麼一叫,狐姑頓時就兩眼水汪汪地撲上來了:「小,小豆子嚶嚶嚶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我們一會兒就去烤雞吃!」
「誒,好好——」竇藍有些尷尬地看向那嚴肅老頭兒,很容易的就在他臉上找到了和娘親、和阿久舅舅、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她剛醒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手忙腳亂扯了半天也沒能把那大尾巴狐狸從自己身上扯下來,只好試探著向那老頭兒求救:「呃,您……阿公?」
下一刻,只見那老頭兒極其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兩行眼淚就那麼嘩啦淌了下來!
在竇藍全然呆滯的眼神中,老頭兒以他方才抽柳條的氣勢虎撲而上,硬生生把狐姑擠了開去,抱著竇藍嗚嗚嗚放聲大哭,還一邊哽咽著一邊絮叨竇藍的五官和阿珠篤葉長得是何等的相像。
狐姑不甘示弱,悲壯地一抹眼淚又重新撲了回來,嚶嚶嚶地哭訴著她是如何懷念與竇藍一同吃雞的場景。
竇藍木然地靠著床沿,左耳嚶嚶嚶右耳嗚嗚嗚繞樑三日不絕,她身上一件中衣、身下一隻枕頭、膝上半角被子飛速地濕成一片。
從斷牆處往下望,不遠處的蛤蟆好不容易唔咕唔咕地翻過身來,此時正盈盈著一雙巨大淚眼,一臉感動的盯著他們這兒——不不不不它它它動了不要一臉很想加入進來的樣子好嗎嗎嗎——
竇藍驚恐地掙扎起來,卻怎麼也甩不掉身上的嗚嗚嗚和嚶嚶嚶。正當她一臉絕望地準備直面艱難的人生時,一聲怒喝迅速地由遠及近,接著,又是一根柳條氣勢洶洶地抽將過來,嗚嗚嗚和嚶嚶嚶分別嗷了一聲,雙雙被啪嘰抽飛,直直將那蛤蟆又撞出了白肚皮。
「兀那混帳!咱家祖宗積攢下來的百千張臉都不夠你丟的嘍!」
只見,一名有些清瘦的老太太正橫眉豎目地站在窗前,手裡的柳條揮得啪啪作響。她一頭灰白的發用華麗卻肅穆的、帶著濃濃南域特色的頭巾分左右兩股紮了,額間卡著一頂繁複大氣的銀冠子,眼角眉梢全是滿滿的精氣神兒,真真是個十分風采的老人家。
老太太手中不停,手臂一展就見那柳條奇異地憑空長了十數倍,準準地繞過竇藍,穿過破牆,躲了狐姑,啪啪啪抽到老頭兒和蛤蟆身上,聲聲入骨叫人聽著都覺得疼:「一天不打喲,上房揭瓦嘍!咱外孫女兒才養了半條命回來,你再給她碰出個好歹,我就把你生生抽到地府給阿珠賠罪去!」
「咳。」
孔雀如鬼魅一般憑空出現在了老太太身後,一如在嚴寧庵中一般,穿著一身很是講究的白袍,懶懶地抱臂靠在窗舷上,臉上總是一副不經意的神色,卻叫人猜不出喜怒來。
竇藍只瞧了他一眼,就十二分自然地將眼神兒滑開了。
屋內似乎驀然靜了一刻。
很快,老太太便收起柳條兒,四指握拳拇指平貼食指,微微傾身用拇指背往額頭印了印:「迎孔雀王。」
老頭兒也一□轆爬了起來,順勢一個肘子將蛤蟆翻了過來。他也做了個和老太太一樣的手勢,蛤蟆則是整個兒伏下了身:「孔雀王。」
狐姑也夾了夾尾巴:「庵,庵主大人。」
孔雀點點頭:「花耶贊多禮了。」接著,他瞧向遠處那一人一蛙一狐狸:「鎮長老也客氣了。狐姑,九聞在三月灣等著你呢。」
見狐姑唰地一下炸了一隻圓滾滾的毛尾巴,孔雀臉上還是一片風平浪靜:「念著你這些天照看我那乖徒兒照看累了,便叫豐登送你去罷。」
聞言,那蛤蟆唔咕了一聲,兩隻圓眼眈眈盯著狐姑。
狐姑啊地叫了一聲撒腿就跑,卻見那名叫豐登的蛤蟆赫然張開大嘴,粉色的舌頭啪嘰一卷將慘叫的狐姑扔進嘴裡,便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竇藍:「……」這……喂。
「擾了你們敘舊了。」孔雀接著道,「不過,想必二位也是明白的,這裡畢竟是南域天藏……我得帶我這乖乖徒兒先去山裡走一遭。」
花耶贊聞言滿口稱是,就連那只有臉靠譜的鎮長老也肅穆地點了點頭:「請孔雀王稍後片刻罷,我把這丫頭打扮好了給您送去。」
……總覺得這話哪裡不對的樣子。
「誒,我說孔雀王啊。」鎮長老吞了吞唾沫,搓著手又添了一句,「這丫頭晚上能給咱們還回來不?一個白天,夠您使了罷?」
……越聽越不對了有嗎!
「……能。我且先在外頭候著罷。」
孔雀走了。孔雀這一走,鎮長老眼裡的兩泡淚又開始打轉轉,似乎下一刻就要此恨綿綿無絕期地往下流:「乖丫頭喲——」
啪嘰!
竇藍彪悍的外婆再次把她那丟人現眼的老伴兒給抽了出去:「滾去天工樓拿衣服去!」
回身,花耶讚的臉上仍是餘怒未消,只對竇藍哼哼了一聲:「先記住了,不許跟你阿公學!」
竇藍在這迎面壓來的強大氣勢下毫無猶疑地猛力點頭。
「……乖丫。」花耶贊抬手摸了摸竇藍的腦門兒。
一老一少隔代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花耶贊伸手,將竇藍摟進了她小小的懷抱中。
「當初……怎麼勸阿珠……就是不聽……咱倆個老不死的又輕易出不得南域……直到,直到阿久驅來了信鷹,可當咱們總算見著你時,你是個什麼淒慘的模樣喲。」
「……還好,還好你終歸是回來了。你長得呀,和你阿娘一樣樣的美。」
娘親當初究竟為何會遠嫁帝都,究竟為何與家中完全斷了聯絡,直至被殺身死,也不曾與她提過一點半點。這些竇藍心心唸唸想知道的事兒,依舊沒能從花耶贊哽咽的隻言片語中得到答案。
不過……竇藍微瞇著眼,覺得阿婆撫在自己背上的手呢,著實很暖,叫人打心裡舒服起來。
———————————
兩刻鐘後,竇藍從南域特有的吊腳竹樓裡走了出來,迎上孔雀微微詫異的眼神兒。
南域氣候常年溫暖濕潤。此時,她穿著無袖的深藍壓花邊兒小坎,下擺將將只到肚臍之上。下身是用碎花布纏腰帶勒上的半身裙,裙擺層層疊疊的,布料花紋居然互不相同,搭配起來卻又和諧得很。其中,她的右小腿上被阿婆細細地纏了約莫半掌寬的、和小坎同色的綁腿,左腿則是就這麼露著緊致細膩的肌膚,只在腳踝處綁了一圈繫著鈴鐺的紅繩兒。
「……很奇怪麼?」竇藍被孔雀看得無法,有些不自在地用草籐夾腳鞋子蹭了蹭地面。這麼一晃悠,她脖子和手腕上價值不菲的銀飾便叮叮噹噹響了起來。
孔雀的瞳色似乎深了點兒。他就這麼定定看著竇藍,嘴角慢慢勾了起來,卻依舊沒說話。
……明明,明明方才阿公阿婆都說好看的!說她穿起來就和真正的南域姑娘一個樣兒!師父大人您現在給我擺了一張高深莫測的嘲諷臉是想決鬥嗎!
「誒我說,你有沒有聞著什麼熟悉的味——」
孔雀抬起手,拇指直直碰上了她的唇,梗得她一下子就失聲了。
他上前一步,垂著眼,一手抬著她的下巴,一手將她的唇細細地摩挲了一遍。
「……方才唇色淡了,現下就好得多。回頭好好給你補一補。」孔雀轉身,拉起她的手就邁開了步子:「走罷。」
竇藍被迷迷糊糊的牽著,先抬手往自己快熟了的臉上貼了一貼,才狐疑地在嘴角蹭了蹭。
這是……口脂?
他方纔,就是在給她抹口脂?竇藍的臉又莫名燙了一份,只盯著他白白淨淨的手指尖兒看。
南域天藏的景色真真美得如同仙境一般。看著這日頭,竇藍估摸著現下應該是快要正午了。他們頭頂的天空時而雲霧繚繞,時而碧色萬里,霧來霧去都在一刻之間,伴著周圍環抱的蒼翠群山,叫人心馳神往。
天藏裡頭的人口並不算多,其中卻有半數是身型還未長成的孩童。他們或是在無憂的玩鬧,或是在老人膝下嬉笑承歡,或是一臉嚴肅地歸整著藥材、練習著樂藝和身手,也有不少孩童直立在龐大的異獸身上,臉上卻不見絲毫懼意。
南域人淳樸和善,也彷彿是事先都曉得了竇藍一般,在給孔雀恭敬行過禮後,便都十分熱情地向竇藍打招呼。
竇藍一路行來,只覺得兩隻眼睛一點兒都不夠用。
行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師徒倆也就這麼手拉手的沉默了一路,孔雀才在一個小山包腳下停了:「到了。」
「一會兒,你可要打足十二萬分精神。上頭的對手都不簡單,你要是被人打得輸了,丟了臉,為師定當將你罰上一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