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藏自亙古以來被南域人奉為神靈之地,憑借的絕不可能只是一張仙氣繚繞、安靜祥和的皮子。
從外頭看,這只是一個完全不起眼的小山包子。比起週遭它那崢嶸的兄弟們,它幾乎就算是個土堆。
打理地很結實的泥路突兀地中斷在了山腳,盡頭那兒,端端擺著一隻樣式古樸的神龕。那神龕眼見著是上了年頭了,其中神靈的面目全都模糊了起來,只能清晰見著一隻長大了的嘴,似是在很嘲諷地笑著。
南人的勞作聲和孩童的喧鬧聲奇異地被擯棄在了外頭。竇藍盯著那斑斑駁駁的神龕看久了,背後竟滿上一層涼意來。
她稍微抬抬眼,見孔雀的神色也難得嚴肅了些,不禁更加嚴正以待。
孔雀動了!
只見,他上前兩步,緩緩抬手勾指成爪,直取——
「開門啦!」
竇藍:「……」
孔雀手裡攢著從神像嘴裡扯出來的石舌頭,又往外拽了兩下。
「開門啦!」
「開門啦!」
神像又大叫了兩聲,聲音同鴨子精如出一轍。
接著是一片靜默。神龕後頭的小土包還是小土包,哪兒都沒出現一扇開著的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竇藍再看那神像,只覺得它的嘴巴咧得更加嘲諷了。
孔雀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不等竇藍阻止,就見他猛地一揮袖子將那神龕整個兒甩開了好遠,那道氣勁一點兒沒減弱地直直往小山包上當頭斬去!
預料中的小山包被大妖怪粉身碎骨的景象並沒有如期出現。只見不遠處的景色突然旋轉著扭曲了起來,竟將孔雀磅礡的妖力全數吸納了,隨後——
竇藍默默抽了口氣。
眼前,赫然是一扇雙開的青銅大門。放眼望去,它幾乎同天藏最高的山峰齊平,那份古樸和帶著莊嚴的神秘,也不知道是幾何歲月才能夠打磨下來的。
這扇門,是有靈的。竇藍只是在它跟前這麼一站,就禁不住在心中生出敬和畏來。
正當她微瞇起眼,試圖看清楚青銅大門門面上的萬獸雕圖時,這門突然便開了。
這扇空前龐大的門扉在開啟之時居然是悄無聲息的,但竇藍卻當真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粗糲而厚重的摩擦聲——以及撲面而來的,上古洪荒的氣息。
孔雀回身,拉起竇藍的手。
他頓了一瞬,有些彆扭地撇開了頭,手裡卻是十分霸道地將她的手指擠了開,將自己的手指根根嵌入。
竇藍覷他一眼,使力往外抽了一抽,卻驀然被勒得有些疼。
她垂下眼鼓了鼓腮幫子,默不作聲地跟著他緩步朝前走去。
青銅門後,是一道灰白色的石階。走在石階上,只見週遭天藏的的景象變得影影綽綽的,像是隔水看花一般,也不知此時伸手去觸,會是個什麼結果。
石階並不太長,師徒倆很快便一前一後地走到了頂端。
一方大殿端端地立在竇藍面前。從軒昂的立柱到繁複的雕樑,全由巨大的石塊堆砌而成,並無顏料木刻點綴,卻已經足夠震撼人心。
殿宇無門,其入口就像一隻長了大嘴的洪荒巨獸。
妖怪師父捏了捏半妖徒弟的手:「可準備好了?」
「嗯。」
竇藍心裡其實有些忐忑。她才醒來不足兩個時辰,恐怕是之前睡了許久的緣故,手腳一直有些無力,才連狐姑的撲抱都掙脫不開。方才隨著孔雀一路走來,倒是恢復得七七八八,加上她那又朝亮金色靠了一分的妖丹,尋常打鬥應當應付得了。
偏偏,看這陣勢,等著她的大抵和「尋常打鬥」也沒什麼關係了。
沒爹沒娘沒人權,竇藍默默辛酸了一把。可憐她才從病榻上綿延起來,滿肚子疑問一個都沒來得及吐出口,手頭一支保命的香都沒有,就被這糟心的無良師父拖來打架。
彷彿看出了她內心的反動情緒,孔雀也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塊桂花糖塞進了她嘴裡:「乖,好好打,打過了為師回頭就傳你一項天地絕學,你有什麼問題也都可以慢慢來問。」
雖然孔雀說這話時的眼神亮得讓她有些奇怪,但聽到天地絕學什麼的,她還是微微動心了,戰意這種玩意兒啪嘰一下就蹦到了高值。
正巧,就在此時,大殿深處也驀然傳來一聲大喝!
竇藍定睛一看,只見一個……呃一隻……一個,一個背著龜殼,人首人身人手龜足的可愛小孩兒正拿著一隻鐵森森的釘耙,威風凜凜地盯著她。
孔雀挑眉:「龜兒子,這是過了多少年了,怎麼第一殿守靈還是你?」
喂喂還沒開打就罵人幫徒兒拉仇恨真的是好師父的作風嗎。
誰知,那小孩兒一點沒因為「龜兒子」三字而顯出什麼生氣的表情,反而是一板一眼地回答:「第一殿其實是我與白鸞共同守著的,咱們私下約了兩千年一換。孔雀王每次來碰著的都是我,大抵就是巧合緣分罷。」
……所以你是多少歲了啊小孩兒你頂著這張皮不覺得心中有愧嗎。
見孔雀點了頭,那比竇家祖宗還要老上幾分的龜殼小孩兒對竇藍一揮釘耙:「這位就是小金烏了罷?在下龜兒子,還請賜教!」
竇藍:「……」所以「龜兒子」原來是可以寫在戶籍簿上的嚴肅的大名兒對嗎。
「這是六眼陰陽龜的小兒子。那個老傢伙生了太多兒子了,偏偏沒什麼文化取不出名字來,即便有大家幫著忙,取到這第三百六十六個也有些捉襟見肘,乾脆就直接以龜兒子稱呼了,又簡單又明瞭又貼切。」孔雀一臉祥和地同竇藍解釋。
竇藍:「……」
「現下來說正經的。」
「你的母親阿珠篤葉生於天藏,長於天藏,身為六長老中鎮長老的唯一嫡女,卻一聲不吭地留書同一個中原漢子跑了。」孔雀饒有興味地瞇了瞇眼,「我倒是挺欣賞這份灑脫。然,那時掌著規矩的是那只棺材臉大蛇,生平最是刻板無趣,又疑神疑鬼憂著南域奇術外傳,自然對此事大發了一番雷霆。六長老聯名求了他十日十夜,他才撤了追殺令,但還是親手將你母親的名字從藏碑上抹了,說是從此她這一支的血脈與天藏再無干係。」
「外客,是不得在天藏停留超過八個晝夜的,否則將受百蟲噬心、百獸啖肉之苦。之前那老巴蛇是念在為師的面子上,又諒你未醒,才暫且忍了你在。」孔雀抬手,遙遙指向看不見盡頭的大殿深處,「這兒共有五十五座大殿,每殿都有守靈鎮坐。你要麼闖進最深處,從神壇上取下一心草吞服了,將你和你弟弟的名字重新寫上藏碑,從此正式算作南域的一員;要麼立刻轉身離開,同你剛認著的阿公阿婆此生再不相見。」
竇藍思索了一會兒,也虛眼往那大殿深處瞧了瞧:「闖過五十五重殿,再拿得那一心草,我與竇檸日後便都能在天藏常住了?」
「不僅如此。服下一心草,今後出入天藏單憑你心。」孔雀看著竇藍噌然亮起來的大黑眼睛,沒忍住壓了壓她的氣焰:「你身子未好,功力雖然進了幾分但還不能運用自如。這五十五重殿開闢以來,闖到最後的人用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你也不必太過強求,闖到哪兒是哪兒,別太給為師丟臉就是。闖不過,你就去為師的山頭住。那老蛇怪有什麼勞什子意見,且看為師不把他的窩給掀了。」
竇藍勾勾嘴角,只道了一聲「謝謝師父師父別忘了您答應的天地絕學」,就信步往前邁去。
「呃,那個龜兒子,你方才可是從這兒出來的?」竇藍指了指龜兒子身後的一個巨大的傳送符文。
「不錯,這符文聯通著每一隻守靈。待你進入下一殿時,會有鐘鳴喚他們前來應戰的。」龜兒子分腿揮釘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也滿是傲氣:「你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竇藍點頭:「那就承讓了。」
話音剛落,殿內便是殘影連閃,金戈交陣之聲很快便響徹了這第一重殿!
孔雀看著倒是有些訝異地挑眉:這小烏鴉竟然將九聞的鬼蹤步學了個九分,配上羽妖族的天賦滯空,單就這速度來說已然是相當有看頭了!
然而,那比祖宗還祖宗的龜兒子又哪裡是好惹的!
他個子小,力氣卻是大得驚天。手中那明顯不是凡品的釘耙被他舞得虎虎生風,每一次觸地都能赫然生生粉碎一大塊石板!
竇藍與他游鬥了數十個回合。那龜兒子力氣雖大,但靈活度終究不夠,始終未能正面擊上竇藍;而竇藍雖然身形靈如鬼魅,但沒有香毒在手,她光靠一把小彎刀和三昧真火也奈何不了那個千年不穿的大龜殼。
孔雀抱臂倚在一旁看著,狹長的藍顏微微瞇起——眼看局勢膠著,體力正在嘩啦啦地流逝,他這小徒兒臉上竟也不見任何焦急之色,很好,很好。
竇藍與龜兒子又是相撞相分數個回合,竟然漸漸逼近了大殿入口。
她單手撐地一個蛟龍翻身,險險地從釘耙下避了開來,回手就是一蓬金紅色的火焰,那亮度比先前高了不少,顯然是要開始發力了。
面對三昧真火,真正敢用肉身接著的又有幾個?不出意料,龜兒子再次眉頭一皺,像先前一般,瞬間就將四肢和腦袋盡數縮回了龜殼裡!
就是現在!
竇藍黝黑的眸子中詭光一亮,不等那火團正面擊上龜殼,便以肉眼不得見的速度飛快地合身一撞!
骨碌碌,骨碌碌,骨碌碌。
孔雀:「……』
滾……滾下去了。
下一瞬,他的臉上徹底漫上了一層訝色!
龜兒子還並未認輸。而竇藍卻乾脆地放棄了這個乘勝追擊的好機會,腳尖勾著立柱止了前衝的身型,反力一蹬便猶如離弦的箭一般,直直往內殿衝去!!!
孔雀只是一怔,眼裡便是滿滿的欣賞和驕傲。他咂了咂嘴,也不去管還昏頭昏腦的龜兒子,身型一閃就跟著竇藍往裡衝去。
此時,天藏五十五重殿正面臨著從未有過的慌亂。
「喂她居然就這麼衝進來了——」
「犯規!喪心病狂的犯規!」
「橘女呢!叫橘女先行出來攔著她!」
「……哎呀!」
「攔個屁!」橘女一頭精心妝扮的髮飾全亂了,正火冒三丈地快速畫著符:「那丫頭用三位真火把符文給燒斷了哎喲,難為老娘一把身子骨,還沒來得及爬出來呢,就被硬生生地攔腰卡在這兒了!」
竇藍對身後一片叫罵聲訴苦聲充耳不聞,只是最大限度地運起了靈力妖力,毫不保留地往裡飛奔著,一手精準地彈出一小撮三昧真火,牢牢附著在符文的一條線上,用最小的代價將還沒來得及爬出來的守靈們一個個生生封在了裡頭!
前後,只過了十息左右的時間。
五十五重殿哀嚎一片。
當墨綠髮色的輪迴蛇王拉長著一張黑臉從裡殿匆匆趕到時,竇藍正好抓起高高懸在神壇上的一心草,咕嘟一聲吞進了肚子。
「你——」輪迴蛇王看著一臉得意之色的孔雀,聲音都抖了,「你教出來的好徒弟!」
孔雀瞇眼,愜意無比地欣賞著一旁藏碑上緩緩浮現的「竇藍」與「竇檸」兩個大名,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我教出來的徒弟,自然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