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迴蛇王黑著臉盯著孔雀好一會兒,就在竇藍覺得他要唰一下張開嘴吐信兒噴毒液的時候,第五十五殿的正中傳來一聲淒厲哀怨的長嘯聲:「大王救我!」
哦——竇藍回頭一看——是第五十五殿的妖怪。那傢伙長著兩隻巨大的彎羊角,恰巧被傳送符文正正卡在了鼻子下方,兩隻幽怨的鼻孔正惆悵地一張一合著。
羊先生這麼一喊,前頭的五十四重殿的守靈妖怪們也開始撕心裂肺地嚎起來:「大王救命!」
「大王求拔起!」
「大王埋得略深求連根拔起!」
「……蠢貨。」輪迴蛇王的臉色又黑了一層,大步流星地從師徒倆身前掠過,對著羊先生狠狠飛出一腳把他嵌進了大殿的石壁裡。
羊先生軲轆一下從石壁中滾出來,雙手攢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青草,像是燒香一般對著蛇王的背影拜了拜:「大王真棒大王恩重如山。」說完,他轉身跟孔雀見了個禮,還友善地抬手對竇藍揮了揮,便盤腿坐在一邊,把手裡的草吧唧吧唧嚼掉了。
竇藍:「……」
敬業的輪迴蛇王獨自穿過了五十五重殿,將一干子大小妖怪們都拔了出來,又陰森森地回到了神壇上。
此時,孔雀正指著神壇上藏碑的底端,那新浮現出來的兩個名字同竇藍解釋著:「……你母親是以叛族之名被那黑臉蛇給抹了名字的——你以後盡可以去找黑臉蛇麻煩沒關係——是以,她那一支就算從未存在過,與鎮長老他們的血緣也就此抹消。而你與你的血親——」
孔雀點點以金色絲線串聯起來的兩個新名字:「算是天藏中的一個新族。因為你們與六大長老並無瓜葛,你又已然服下了一心草,從此不得對外人傳授任何天藏秘事,因此,今後你大可隨意出入天藏,百無禁忌。」
竇藍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隨即問道:「這兒……還有條線?」
她的名字上方,還有一條瑩白的細線。那條線一路直衝而上,繞過無數明明暗暗的姓名,綿延到了她怎麼仰脖子都瞧不見的至高端。
「這是你們師徒倆的線。」一把嫵媚的女聲突兀地從他們身後傳來,一字一句都勾人得很,「小烏鴉過幾天再來看看,那時候啊,這線興許會變了個更漂亮的色兒呢。」
竇藍一轉頭——喲,那黑臉蛇旁邊不知何時來了個千嬌百媚的女子!那女子身著一身華麗之至的大花衣裳,領口鬆鬆搭著,露了雙肩和好半個大白胸脯,卻只叫人覺得媚而不俗;大紅為底的繁複水袖和巨大的裙擺將她團團簇著,那百花圖逼真得不行,偏偏沒將她的姿容蓋過一分!她見竇藍朝她望來,以丹蔻指甲抵著同色的豐唇,回了一記嬌笑,硬是讓竇藍怔了個嚴實。
身為三陰爐鼎的康幼心也媚得讓同性挪不開眼。可她若是來與眼前女子一站,恐怕得被生生比到泥裡去!
孔雀回身,有意無意地將竇藍擋了個嚴實:「花宛。真真是哪兒熱鬧哪兒有你。」
名喚花宛的女子斜斜飛了孔雀一個眼風:「我此次可不是為著熱鬧來的,我是來瞧瞧你家寶貝兒小烏鴉的。」
她朝竇藍眨眨眼,一顰一笑皆是萬種風情:「咱們的孔雀王好容易又踩上了天藏的地兒,前八天全在為你尋醫找藥,後頭的一個來月則是將你守得寸步不離,除了你的至親好友,一蟲一鳥一獸都不曾活著放進去過。」
「瞧你一醒,又怕阿印這條黑臉蛇拿捏規矩衝你發難,不等咱們反應呢,就急吼吼地將你帶來了五十五重殿,硬是讓阿印挑不出錯來。」花宛似笑非笑地瞧著孔雀,「今兒,小烏鴉一心草也吃了,名字也顯了,你該安生了罷?你倒也不想想,阿印折騰了這許多規矩,將天藏看得比牢獄還緊,又是為了哪個?」
花宛的話中雖然滿滿都是調笑和擠兌,卻全然沒有惡意。
孔雀挑眉看向黑臉蛇:「莫非全是為了我?如此真是感人至深。被鎖著的這些年,我閒來無事,倒是也釀出了不少好酒。知你也是好那一口兒的,回頭我就狠心糟蹋個兩罈子,借你開開眼罷。」
在花宛「孔雀的嘴巴還是天藏頭一份討人嫌」的咯咯嬌笑聲中,黑臉蛇阿印的唇線隱忍地抿了抿,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一個足有磨盤大小的淡青色光團瞬間形成,帶著濃濃的「我要一擊弄死你」的氣場就直衝孔雀砸來!
轟!!!
硝煙散去,地磚上已然多了個深及四五人高、還在滋滋往下腐蝕著的大黑坑。一蛇一孔雀已經跳開了到前面盡興扭打去了,花宛又開始咯咯笑嗔著兩隻大妖怪攪渾了店內的空氣、把她的嬌嫩的皮膚都損了幾分,只餘一隻沒實力沒人權的烏鴉姑娘內心狂暴地站著,木然看著一個個檣櫓在孔雀的談笑和阿印的黑臉中灰飛煙滅。
在第五十五重殿被拆得只剩神壇時,兩隻妖怪終於浪子回頭了。站在滿目瘡痍的大殿中,兩個罪魁禍首袍腳不亂,毛順皮滑,以一種隨時能夠參加豪門大宴的精神面貌相互假心假意的恭維了幾句。
輪迴蛇王阿印掌管天藏戒律,總算沒比孔雀不靠譜。他很快終止了這浪費生命的明朝暗諷,正經沉聲道:「不論怎樣,先祝你尋得涅槃果了。幾千年來,你那份和合露一直存在禁泉那兒,大家給你收在了石樹之下,你去了一眼便能見著——卻也不知道你還稀罕不稀罕。」
「原本也還罷了,現在既然養了個徒弟麼,」孔雀瞥了竇藍一眼,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這等好東西,怎敢不稀罕……說來,今晚,不,這些日子禁泉歸我,沒問題罷?」
阿印也跟著意味深長地瞥了竇藍一眼,直把她看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才復對孔雀道:「隨你。你既然回來了,就將你那山頭好好管起來。先同我去圖騰柱上個名兒。」
「等我一會兒。」孔雀抬手在竇藍鼻尖彈了一記,「你旁邊那風騷傢伙是大目蝶靈花宛,你有甚不明白的都能問她,但切切小心別被她拐走了。」
「哎呦孔雀郎你說這話真真好傷人家的心肝兒——」花宛才說完這一句,便見一隻立柱以雷霆萬鈞之勢朝她戳來!
竇藍:「……=口=!」
只見花宛兩隻塗了鮮亮丹蔻的青蔥玉手將那起碼有十人高五人寬的立柱輕輕一托,口中驚喘著好可怕好可怕,一抖腕子就將那立柱啪嘰一下從穹頂的窟窿裡扔了出去。
整個畫面……毫無美感好嗎!
外頭傳來巨大的重物落地聲。
花宛撫了撫起伏不定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將鬆垮的領口緊了緊,淚目望向竇藍:「小烏鴉,你家師父窮凶極惡,人家也只好用最賢良溫婉的一面來對著你了,你別太難過,啊。」
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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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天藏便是個山林水秀的寶地。在涇州大部地區還是一片混沌、濁氣蔽天的時候,天藏就已然生出了六條靈脈,形成了現在這般群山合圍的納氣靈場。
斗轉星移,天藏的六條靈脈漸漸孕育出了六個靈物。
「六眼陰陽龜,壽生八鰭,輪迴蛇王,吞月蟾,你的師父孔雀王,和我,大目蝶。」
花宛之前瞧著殿內地上全是粉灰,便又拆了半根柱子下來橫放著,拉竇藍一道坐下了。此時,她正悠悠同竇藍講著天藏的由來:「靈脈與靈物相互滋養,生生不息也就更加充盈了,很快就分了許多支脈來。那只綠喜鵲青耕你也是見過的,他就是從孔雀那一支分出來的,自小就和孔雀長在一個山頭,專職幫他背黑鍋。」
「上古的涇州亂得很。不僅有些蒙昧的凶獸,還有不少投機從鬼道裡爬出來的怪物。天藏的靈氣太盛,我們那會兒又不夠強,只能任由靈氣四溢,招了不少生出貪婪之心的強敵來。那時我就是只軟軟的蟲子,大蛤蟆是只短尾巴蝌蚪;小八不能離水,那淫龜的殼也還沒長硬。來搶地盤的,都是被孔雀和阿印一口血一個拳頭地打回去的。」
「後來,我們稍微厲害了些,就合手將六條靈脈都封了氣息,這才過得安定了些。」
「再後來,媧娘娘造了人。我瞧著好玩兒,便翻過海去找她討了幾隻靈模子,按著自己的喜好捏了頭臉,向其他五個分別要了些血來,把模子種了下去。漸漸的,他們自行繁衍成了一個部族,自稱南人,並奉我們為神靈。」花宛說起這番話來,就像是在講一個尋常故事,一點兒沒有身為始祖的自得感,「很快,南人和我們這些,唔,妖怪?哈,便愈發壯大了起來。天藏漸漸住不下了,便有南人提出要舉族搬出去,不能再佔著咱們這些神仙的地盤。」
「我們與他們住得久了,也生出了感情來,這麼突然舉族要搬,我們還挺捨不得的。好生商量了一番後,他們自行甄選出了六家天資卓越、人品出眾的人家奉為長老,作為我們和南人只見的橋樑留居天藏,其餘的人家,便在我們除了外頭的凶獸、平了土地之後,都陸續搬了出去——他們的聚居區,就是現在中原人稱呼的『南域』了。」
「剛開始,南域與天藏是完全暢通的。幾乎每一個山底,都有小妖怪和南人合力做出的大小隧道,南人要進出天藏,方便得很。」
「我們終究是在一個小地方窩得慣了,以為靈脈都封了,咱們只要不去擾著別人,也就不會有人來擾。」花宛自嘲一笑,「此時,已經有別個大州的修仙者找來了涇州,拖家帶口地在中原那兒住了下來。一塊未被開墾的大州吸引了不知幾何的修士,很快,中原的好地兒也被佔得七七八八,不夠用了。」
「地兒不夠用了,他們就來南域搶地盤了。那時,王母娘娘在至高天辦蟠桃宴呢,按著順序,此次輪到孔雀鎮山。和往常一樣,大家都無甚憂慮地帶著自家的小妖怪們上天吃桃子去了,哪裡知道,天上三日地下三年,我們回來的時候,只見著痛哭流涕的南人,和一座血染的山。」
「孔雀被捉走了。他那一支的小妖怪也不剩幾個,估計都已經在爐子裡滾成仙丹了。我們驚怒非常,卻又毫無辦法——我們六個從主靈脈生出的大妖天生神力,天道為防我們興風作浪,在一開始便降下了界碑。但凡我們走出天藏,每行一里,就消去一成功力。走不出一個村兒,我們就得被打回原形,同尋常的鳥獸沒有兩樣。」
「反而是像青耕這樣實力平平的小妖怪能夠來去自如。是以,阿印在盛怒之下徹底斷了天藏與外界的通路,並將那六大家的血脈牢牢拘了;我們則不斷通過青耕他們嘗試著與孔雀聯絡,甚至還送了——嘖。」花宛的話音截然被一聲咂舌斷住了,「罷了,那些事兒都過去了,咱們也不提。孔雀那傢伙終究是被你弄出來了,捨了本體用身外化身逃了規則,還好命地找著了涅槃果。現下,他能自由出入天藏不說,單論實力,也絕不比我們這些千年勤修的傢伙差了。」
花宛轉頭看著竇藍,臉上還是一片戲謔又勾人的表情,眼神兒卻正經得緊:「小烏鴉,孔雀到外頭去這麼一遭,著實捱過了不少天大的難。你不是個傻的,這前前後後許多事兒也大抵瞞不過你的眼睛。你倒是同我說說看,你怨他麼?」
怨他?
怨他什麼?
怨他盡心盡力養了自己百年,事到臨頭卻寧願魂飛魄散也不將自己一用?
還是怨他明明護面子護得死緊,卻為了叫自己開心而頂著一層灰色絨毛百無禁忌?
娘親曾說,人生在世,頭一個要學著的,便是感恩。
什麼死不相認白讓她擔心啊,什麼隔三差五離家出走鬼混不見影兒啊,這些帳都可以關上門來慢慢算嘛。竇藍愉快地這樣想著,眼色清明地搖了搖頭。
花宛微微一怔,隨即就笑開了,那容色美得讓竇藍不禁吞了口口水。
花宛顯然見著了。她笑得更歡了,一扭腰就湊上去捏竇藍的臉:「哎呀小烏鴉真真又聰明又討人喜歡,這幅皮相我也滿意得很。那死白孔雀雖說沒多差,可跟姐姐我比起來可就真真不夠看了,你要麼考慮跟著我?姐姐會很溫柔地——」
啪——砰!
孔雀緩緩將手收回袖子裡,一眼懶得往花宛那兒瞧:「走了,以後見著這等奇怪的東西記得躲遠點兒,她身上有病,能傳染。」
「嚶嚶嚶——」
竇藍被孔雀強硬拉著走了,中途聽身後那哭聲實在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殿中又哪裡還有花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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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五十五重殿走出來,孔雀說要帶她走另外一條路,看看天藏裡的美景,竇藍點頭應了。
走著走著,竇藍著實是開了一重又一重的眼界,自覺此行不虛;可孔雀的臉色卻愈發的難看了。
天藏四季溫暖,因此,求偶這種美好的活動在天藏遍地盛開著。一路行來,處處可見角鬥逞威的獸,和炫耀羽毛的鳥。
「嘖——這花裡胡哨的毛色真真俗死了,這般德行也敢開屏?」飛出一顆石子兒正正打在開屏綠孔雀的腦門兒上。綠孔雀呱地一聲含淚跑了。
「藍幽幽的晃得眼睛疼!」飛出一顆石子兒端端敲上藍孔雀的腿兒。藍孔雀呱地一聲含淚跑了。
「黑不溜秋的跟烏鴉似的還炫耀麼!」飛出一顆石子兒巧巧繃上黑孔雀的脖子。黑孔雀呱地一聲含淚跑了。
竇藍一邊揣摩著孔雀手裡到底還有幾顆石子兒,一邊憋著笑意去瞄孔雀的屁股。
說來,那天大妖怪開屏的時候,她倒是沒機會繞去他後頭瞧一瞧——
「唔!」
腦門兒被敲了。
抬頭,孔雀一臉不善地盯著她,耳根有些詭異的淡紅。他眼色閃了閃,威脅意味濃厚地問:「乖徒兒在想什麼呢?還想學那天地絕學麼?」
竇藍一聽,連忙擺正姿態,低眉斂目蹲了蹲身子:「徒兒在心中讚美天藏的奇景呢。不知師父何時傳徒兒天地絕學?」
孔雀突然又不氣了,一臉心情很好的樣子:「徒兒既然如此急迫,為師就趕一趕日程——今晚,如何?」
竇藍自然沒有異議。
「先回去同你阿公阿婆好好吃個飯,吃飽些。晚些時候……就穿著這身衣服罷,等著為師來領你。」孔雀順了順竇藍的發,勾唇垂眸,掩去了暗沉的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