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蕓接通電話。
「小蕓。」
「李總。」
「幹嘛呢?」
成蕓靠在身後的硬台階上,說:「沒幹嘛。」
「沒幹嘛是幹嘛呢。」
「……」這是一通很沒有營養和內涵的電話,但是成蕓已經從李雲崇這裡接過很多次。
多到數不清。
每次她出差,李雲崇都會每天跟一個電話,有時候有事就聊正事,沒事就像現在這樣,亂扯。
台上的主持人報完開場詞,第一個表演是舞蹈。
短暫的安靜之後,空曠的地界上響起細碎的鈴鐺聲。從舞台兩側緩緩走出排成排的苗族少女,頭戴銀飾,身著彩裝,臉上帶笑。
「哎呦,我在這邊累得直不起腰,你旅遊倒是開心哦。」
成蕓看表,這個點,按照李雲崇的養生策略,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聽他懶洋洋地說話,也的確是這個樣子。
成蕓想了想,他大概躺在那張寬闊無比的大床上,等著廚子給他煲湯喝。
那張檀木床是今年年初李雲崇花了兩百萬買下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
成蕓不懂這些,李雲崇就慢慢跟她講。
她回想起就在不久前,她臨出差的時候,李雲崇叫她到家裡吃飯,他還親自下了廚,吃完飯後,喝茶閒談,他又提到了那張床。
「紫檀是‘木中之金’,睡久了身上帶香。而且紫檀驅蟲,夏天都沒有蚊子咬。我這床做工考究,是銼草打磨,銼草本身就是疏風散熱,打磨出來的紫檀床更是能夠調節氣血,活血養顏。」
他說到興起,非要拉著成蕓進屋去看,「來來來,小蕓,你看我那床頭的雕花,沒事時候摸搓一下,就會發出木氧,不僅能安神醒腦,久而久之,還可以預防細胞衰老,減少皺紋,美容得很啊。」
成蕓伸手摸了摸,轉頭玩笑似地說:「你乾脆去賣床好了,店員都說不過你。」
李雲崇也笑了,「行啊,以後我退休了,就在北京哪個胡同裡買個四合院,一年春秋出去兩次,找貨,剩下時間就在院子過。」
「那怎麼賣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大買家都是自己找賣家的,那些上門去賣的,人家瞧不上。」
成蕓說:「大買家?就像你一樣?」
李雲崇挺不要臉地點點頭,「就像我一樣。」
太陽落山了,表演中心亮起燈火。
跳舞的苗女下場了,換上一個男人,成蕓只顧著跟李雲崇扯皮,沒有聽到主持人說這是什麼節目。看了一會才知道,這個男人會用樹葉吹曲子。
成蕓把手機拿開些,對著舞台中央。
「聽到沒?」
「聽到了,那是什麼?」
「有個男的,會用葉子吹歌。」
李雲崇說:「葉子?那怎麼那麼大聲。」
「你笨哦,當然是拿著話筒。」
李雲崇頗為感慨,「哎,嫌我笨了。」
「……」
每次李雲崇這麼老氣橫秋地說話時,成蕓都保持沉默。
她不是不知道應該接什麼話,她太清楚了。
什麼話能讓他開心,什麼話能讓他憋屈,什麼話能讓這交談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可是最近幾年,她很少接話了,李雲崇也不在意。按他的話說——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多年前就已經定型了。
李雲崇今年四十七,這是個有點尷尬的年紀。
小麼,不小,怎麼說也年近半百;大麼,其實也不大——按他現在坐到的這個位置來看。跟李雲崇一樣年紀的人,大多要比他低兩個級別。
「看你這麼悠閑,我也想出去玩了。」
成蕓笑了,「你?你恨不得一輩子黏在屋裡,別人請你出去你都不去,還上哪玩?」
「什麼叫黏屋裡。」李雲崇說,「我這是保養。」
「你那是懶。」
李雲崇耐心解釋:「我這不是懶,你看現在北京這天氣,要人命一樣,我在屋裡加了那麼多層空氣淨化,喘氣還是覺得有沙子,這種天氣怎麼出門。」
成蕓淡淡地說:「那搬家好了。」
吹樹葉的男人連著吹了兩首曲子,聲音悠遠綿長。
天越來額越暗,旁邊的燈火顯得格外的明亮,舞台後面是照明的燈,前面則是真正的火把。現在太少見真火把,成蕓眼睛望著竄動的火焰,似乎入迷了。
李雲崇靜了一會,緩緩地說:「好啊,再過幾年,我退休了,就去找個沒人的地方養老去。你喜歡哪裡。」
成蕓輕笑著說:「你找養老的地方,跟我喜歡哪裡有什麼關係。」
「那我想想我喜歡哪裡啊。」李雲崇長長地嗯了一聲,說,「最起碼環境要好,交通方不方便倒是其次,空氣得清新一點,不能像北京一樣,喘氣像濾篩子似的。最好冬天也別太冷,總下雪也不好,嗯……我想想還有什麼……」
看樣子是沒事了。
成蕓心想,李雲崇現在有功夫有閒心這麼暢想未來,就是說檢察院和保監局那邊已經解決的差不多了。
下一個節目還是舞蹈,這回是男女群舞,天那麼暗,除了火把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什麼。坐久了還有點冷,成蕓乾脆站起來,活動一下,準備離開。
「哎,你幫我想想,還需要點什麼?」
「還需要你退休。」
「……」
成蕓坐在中間位置,往外面撤,旁邊的觀眾給她讓開位置。她走到台子口,忽然停住了。
「的確是需要退休啊。」李雲崇在電話裡說,「現在退休年齡調整完,我這位置得六十才能退了。要不這樣,我幹到五十五退下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怎麼樣。」
成蕓往前走了幾步,來到看台最前面。
不遠處,舞蹈正進行到最□□的部分。
這舞蹈並沒有音樂,全部聲音都是舞者發出來的,苗女身上很多鈴鐺和響片,手腕、腳腕、胳膊,還有整個後背。
男人則分兩組,有一組人在吹蘆笙,笙枝有兩米長,又尖又細,上面綁著一條紅帶,人一晃,帶子也跟著飄動。另外幾個男人在跳舞,穿插在苗女中間。
細碎的響片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好像襯得整個山谷都跟著沙沙作響。
成蕓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個人。
「可以啊……」她輕輕地說,「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吧。」
「你推薦哪裡?」
那人穿著一身苗人服飾,青黑土布衣服,包青頭帕,雖是冬季,但出於表演需要,衣服並不厚實,上衣甚至敞開了懷。
「哪裡都行,你要空氣好,就去人少的地方。」
「你總不能讓我找個荒郊野嶺自己種地去。」
「那就雲南,四川……還有貴州。」
他的個子似乎是所有表演的人裡最高的,所以顯得很突出。
翻騰,跳躍,她看見他黝深的皮膚,在火光下映照下,好似流淌的黑金。
「雲貴川啊。」李雲崇仔細考慮了一下,說,「也可以,要不我找人去那邊先踩踩點,勘查一下。我覺得最好是我們自己蓋房子,現成的我總怕風水不好。」
「蓋吧,你選好地方,房子很快的。」
成蕓靠在木欄上,靜靜地看著。
離得遠,天色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想來也會跟白天差不多,永遠面無表情。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
她也分不清楚是被他各種兼職逗笑的,還是被他白天晚上的反差驚訝笑的。
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這個木頭,也並非一點靈氣都沒有。
「小蕓,早點回賓館吧,天氣那麼冷,你又總不願意多穿衣服。」
「好。」成蕓說,「等下我就回去了。」
掛了電話,表演已經結束了,成蕓已經不想再去詢問他到底兼職多少活,她現在,只是想見見他。
這個舞蹈跳完,演出正式結束了,主持人邀請全體觀眾下場跟演出團的演員們一起圍圈跳舞。
成蕓從看台上下去,下面人挨人人擠人。人群在演出團的帶領下,漸漸圍圈走起來,秩序是差了一點,但是好在熱鬧。
他並不難分辨,因為演出團的人一共就那些。他還穿著剛剛跳舞時候的衣服,只不過現在手裡多了一個蘆笙,這讓他更容易辨認了。
阿南跟著人群繞圈走,手裡的蘆笙不輕,他得小心拿著,眼睛還得當心時不時擠過去的觀眾。
場地太擠了,他身後的人踩到了他的腳,阿南往前快走了一步。
又踩了一下。
阿南往旁邊撤了撤。
還是沒能倖免。
阿南感覺有點不對,回頭,一個高挑的女人站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著人家吹,嘴都沒放在上面,小心我給你告狀讓你沒錢拿啊。」
阿南愣住的片刻,成蕓走到他身邊。
阿南看著她:「是你。」
成蕓說:「是我啊。」
「你來看表演。」
「不然呢。」她瞥他一眼,「這就是你要乾的活?」
「嗯。」阿南應下,又說,「我不常來,今天正好他們缺人。」
「你真是社會主義一塊磚啊,哪裡需要哪裡搬。」
阿南是典型聽不懂、或者不在意玩笑話的人,隊伍走著走著漸漸散了,阿南抱著蘆笙,說:「我要去站隊了。」
「戰隊?」成蕓說,「上戰場啊。」
阿南也察覺了成蕓總是擠兌他,他努了努嘴脣,也沒想到要怎麼頂回去,只能說:「不是,是站隊列,等下有拍照環節。」
成蕓抬抬下巴,輕飄飄地說:「去吧,我在這等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