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賭坊裡,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

有穿著團花錦衣荷包滿滿的,也有只穿著粗布短打,只有幾吊錢便跑來撞運氣的。

大堂裡人頭攢動,烏壓壓擠的嚴實。

兩名晉王府的護衛在前開道,將不長眼的分開,保護寧景世往小包間裡去了。

趙六站在二樓,以下巴示意今日見到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夏景行:「大掌櫃你瞧,那位可是輸急眼了。」

寧景行隱在暗處,伸了個脖子朝樓下探頭瞧了一眼,恰瞧見寧景世那張似乎不太開懷的臉。

「這是……」

趙六從懷裡掏了掏,塞給他厚厚一沓按著手印的借據,寧景行接過來隨意翻翻,皆是簽著寧景世的字跡,從一千兩到三五千兩不等,積少成多,粗粗一算竟然不下於三萬兩了。

不說賭坊的借債從來都是利滾利,利息高的嚇人,單只本金就不少。寧景世這是被人下了套了,恐怕已經輸紅眼了,竟然連賭坊的債都敢借。

夏景行倒是想過讓寧景世欠一大筆賭債來著,但在沒接手燕王府產業之前,還真無從下手。

趙六拍拍已經傻掉的寧景行,「不用太感謝我!兄弟這就下去好好侍候寧少爺。」

夏景行:「……」

*******

小包間裡,寧景世坐立不安。

他與趙六初相識之時,趙六還不是賭坊的掌櫃,只是賭客。只後來賭坊易主,趙六成了二掌櫃,便與寧景世時不時的小賭兩把,既釣著寧景世的胃口,又讓他對自己的賭技倍感興趣。

不知不覺間,寧景世便輸的多了起來。

趙六久在市井,對寧景世的眼神極為了解,很多輸紅眼的賭徒最後都是這副樣子。所不同的是,寧景世身後財力雄厚,作為賭坊的二掌櫃,似寧景世這類身懷巨富又不差錢的,便是賭坊的重點客戶,很是需要趙二掌櫃「好生關照」一番。

寧景世每日從晉王府別院的支出都不少,三五百兩是常數,只這數目放在勝意賭坊,卻只能濺起個水花,待他玩的正興起的時候,就輸個精光了。

這時候趙六再來一句,「公子若是沒銀子就回去吧……」寧景世哪裡聽得進去這假意勸真刺激的話,立刻便犯了倔,先是將身上的配飾給押了上來,等輸光了之後就開始借債了。

晉王府護衛在進來之後早被他轟到一邊自己玩去了,這兩人也樂得輕鬆。世子爺可說過了,王府不差錢。

一來而去,寧景世便債台高恐了。

姚仙仙進了寧景世的院子之後,拿出她在行院裡學來的手腕,力挫群雌,很快就將寧景世身邊的四個貼身大丫頭給壓了下去,成了寧景世身邊最體面的一個。

只是每日讓她不安的是,早晨起來親手替寧景世掛上身的各種配飾,等他從外面回來之後就不見了影子。

這讓姚仙仙一度以為,寧景世也許是犯了風流的毛病,在外面又戀上了哪個姐兒,隨身的東西也不知道入了哪個姐兒的囊中。

只次數多了,他身上卻除了汗臭味,卻不曾有脂粉香,心裡便疑心他恐怕是去賭博了。

高門弟子,有這種愛好的不在少數。只姚仙仙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安,她使盡了渾身解數才獲得了如今安寧的好日子,豈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好日子成了鏡花水月。

她大著膽子前去求見常氏,吞吞吐吐將自己的猜測跟常氏說了,隱約表達了自己的焦慮。

常氏跟晉王世子最近比姚仙仙還煩惱。

自夏景行被逼無路,放棄了身份姓氏,入贅商戶的消息傳了開來,雖然晉王不曾遭人白眼,但晉王世子卻感受得到大家對於寧景世的微詞,以致於好多人都不願意跟寧景世同席。

常氏帶著寧景蘭出去,遭遇也類似。

許多官眷貴婦不願意自己家女兒跟寧景蘭同席,就怕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影響了自家女兒的婚事。

這使得晉王世子與世子妃常氏在最近的幾場宴會上心情都頗為復雜,夫妻二人商量一番,覺得寧家兄妹倆來洛陽城也不少日子了,該亮相的也亮了,該帶著他們倆結交的也結交了,只如今還無人開口表示:我家願意與鎮北侯府結親。

索性他們也不必再白費功夫了。

寧景世最近沉迷於提高賭技,常與趙六切磋,對宴會興趣也並不大,日子倒也過的逍遙……假如忽視他那一堆欠債的話。

姚仙仙前來求救,常氏便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只要寧景世不跟著丈夫去赴宴。

她還安慰姚仙仙幾句:「……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這些事情也尋常,想來姑娘也聽說過的。阿寧玩心重,他房裡的事兒你就多操些心。」

等到聖人要起三日後啟駕南下的消息傳了出來,勝意賭坊的二掌櫃便親自帶個人上門討帳,晉王世子這才傻了眼。

——別院裡的現銀加起來還沒寧景世輸的多呢。

他匆匆請了晉王前來處理此事,晉王卻覺得升斗小民在耍詐,令晉王府的一幫侍衛們將人丟出了王府別院。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賭坊裡的伙計們都是愛財不愛命的,更何況內中還有別有用心的趙二掌櫃,咬住了王府這塊大肥肉,不發一筆橫財哪裡肯收手?

第二日王府別院門口便賭了個水洩不通,趙六帶著人開始在王府別院門口靜坐示威,又花了些銀子讓整個洛陽城裡的乞丐都在傳唱蓮花落,內容正是用寧景世賭輸了,晉王不但不肯替外孫付賭資,還將賭坊的人都丟門去為素材,進行了深度的藝術再加工,故事非常有看頭。

雖未指名道姓,但等勝意賭坊的人在晉王府別院門口鬧了幾日之後,不知道的也知道了。

晉王世子急的團團轉,生怕下一回這蓮花洛就開始點名帶姓了。

賭坊要帳,向來無所不用其極,尤其是這麼一大筆銀子,大部分悄悄送到燕王手上,落到趙六口袋裡的可也不少呢。

趙六跟了燕王鞍前馬後,做官是沒想著,就圖個富貴日子,大筆的欠銀對他來說真是比蚊子見血還興奮。

到底這事兒還是傳開了,大家都知道了鎮北侯府裡的公子賴了賭帳不還,讓賭坊的人堵了其外祖家的正門。

很快這事兒便傳到了聖人耳朵裡,遂將晉王叫到了跟前去,好生訓了一頓。

「……就這樣兒的也能做世子?不怕將來把鎮北侯府輸個精光?」

晉王一把年紀,在今上面前訕訕的:「阿寧貪玩,都是那賭坊挑唆的,且這債務誰知道是真的假的?!」

他這裡才在聖人面前辯解,勝意賭坊就將寧景世給一狀子告到了洛陽府衙。當官的看到這被告,嚇的立時就跑到了行宮來求見聖人。

勝意賭坊可是官府記錄在冊的,況且他們一沒拘禁寧景世,二沒押著他非賭不可,趙六還振振有詞:「小人原還是勸著寧公子的,只他不聽勸,非要玩,不止將身上的東西都抵押了,還在小人這裡借了許多銀子,聽得他要走,小人如何不著急?」

他們可是做的正當生意,就是說破大天去,也沒得賴帳的理。

聖人都被氣樂了,「瞧瞧!這就是你的好外孫子!」

晉王氣的面色鐵青,「這幫狗膽包天的!」也不看看寧景世是什麼人,就敢往上告!

聖人正好閒來無事,便決定親自審一審這案子。

趙六聽到行宮傳召,揣好了那一沓借據,朝著夏景行擠眉弄眼:「大掌櫃,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出氣啊。萬一我回不來,你可得讓夏帳房給我祭兩杯水酒。」

夏景行真是恨不得揍他,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他家媳婦兒。

特別是他這副市井無賴的光棍模樣,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如今夏景行也分不清趙六是為著他不平,還是將寧景世當做了肥羊來宰,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總歸對他來說倒真是好事一樁。

趙六跟著宮使往行宮去了,這裡夏景行便去尋燕王。

燕王聽得趙六膽大包天,頓時笑了起來:「趙六這小子倒還是老毛病,光棍無賴做久了,再學不會正形的。正好我今日原本就約了兄弟們去向父皇請安,倒是趕巧了,去看出戲也好。」到時候若能推波助瀾豈不更妙?!

***

洛陽行宮裡,趙六跟著宮使到了景陽宮正殿,先時朝著聖人趴下去磕了個頭,他既不知宮禮,又覺得自己的身份,索性裝傻充愣,轉頭在殿內瞧見寧景世,還朝他打了個招呼:「寧公子——」

他上門要帳,寧景世原也沒放在心上的。

鎮北侯府一年也要讓賭坊妓館上門來個幾次,少則三五回,多則十來回。既南平郡主都從來不責備他,寧景世便覺得舅父晉王世子也太摳門愛計較了些。

他壓根沒計算過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帳。

既然賭坊的人尋上門來,給他們便是了。

他在賭坊充大爺,又是個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主兒,只當家裡的銀子堆山填海一般再是花用不盡的,反正也從來無人教他民生經濟,自來出門吃酒喝茶,都有提著荷包的小廝付帳,他還當真有一副視金錢如糞土的氣概。

晉王這裡氣的要死,寧景世卻跟趙六打招呼:「趙掌櫃——」這一位的賭技他是真正服氣的,還教了他兩招,讓他與別人賭的時候也小贏了幾把。

只寧景世不同別個,他現在是一門心思要鑽研賭技,跟別人贏幾把就覺得索然無味,還是跟趙六過招比較帶勁。

那種屢敗屢戰的酣暢淋漓的感覺,真是從他學會賭開始就從來沒有過的。

聖人見得寧景世與這賭坊的掌櫃還是一副哥倆好的模樣,頓時瞪了晉王一眼:還不管管你的蠢外孫!真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他倒是跟賭坊的人交情好。

還沒開始審,燕王便與其余諸皇子來向今上請安,目睹了寧景世與趙六哥打招呼,心裡也暗暗好笑。

——趙六這小子真是越發出息了!

洛陽知府周正益抹了把額頭的汗,頂著晉王恨不得殺人的眼神上前陳述案件,又有趙六懷裡那一把借據呈上,寧景世也供認不諱,這是自己所立的借據,晉王一張老臉辣辣的燒,都快沒地方擱了。

偏寧景世還道:「外祖父別惱!趙掌櫃有不傳秘技,等我再學個幾日,以後在外面與人耍玩,定然將這些輸了的都贏回來!」他覺得自己還能獨擋一面,就算是輸了些許銀子,以後也能憑自己的賭技補回來,當真沒放在心上的。

燕王在旁暗樂:三五萬兩之巨竟然也能當小錢一般,寧景世真是被堂姐與王叔越養越蠢,蠢的都不忍直視了!

案件很是清楚明白,在趙六巴巴的眼神下,寧景世一副「快點判了我也好回去切磋賭技」的迫切心情下,今上也沒多做為難,判定晉王府要付給勝意賭坊這筆銀子。

趙六恨不得當場蹦得七尺高,砰砰砰朝著今上磕了幾個頭,嘴裡還咕叨:「來之前我說什麼來著?聖人定然是青天再世,一定不會讓小人失望的!等小人回去之後就找個書生現寫個話本子來!」

晉王立刻想起了自己家別院門口那一群臭烘烘的乞丐,心裡一口氣哽住差點沒上來。

燕王還體貼的親自端了杯茶給晉王,在心裡默默道:皇叔對不住啦!反正你家也不差銀子!

聖人倒誇燕王,又單賞了他一套官窖新出的茶具,引的其余皇子們都艷羨不已——東西還尋常,大家都能想了法子弄了來,只為了這份體面。

***

晉王府出了大血,大部分進了燕王的口袋,還有小部分除了勝意賭坊的兩位掌櫃,便是其余管事護院伙計分了,人人都有份。可算是晉王爺掏錢讓大家過了回年。

趙六領著賭坊裡伙計護院一起喝酒的時候,便舉杯高喊:「感謝晉王!」給予他們的好生活。

賭坊裡的伙計護院們頓時笑成了一團。

二掌櫃真是蔫壞蔫壞的。

寧景世可不如此想,還認定趙六是他平生知交,哪怕被一狀告到了洛陽府也是如此。

等回了晉王府,寧景世被忍無可忍的晉王拍著桌子才吼了一聲,說要禁他的足,他便梗著脖子道:「舅舅摳門也就罷了,沒想到外公也這般摳門。在家裡時,母親從來不禁著我出去玩。」

正是年輕氣盛的好時候,平日在家裡又是被捧大的,寧景世今日也覺得丟臉不已。明明是極尋常的事情,平日他在外面欠了債,債主上門討債,可都是順順利利結了銀子就走的。

趙六之所以要將他告上官衙,還不是因著拿不到銀子。

晉王頭都大了,以前怎麼就沒發現這小子這麼蠢的?!

偏偏寧景世還不覺得自己蠢,只覺得晉王讓他丟臉:以後還怎麼進勝意賭坊與趙掌櫃切磋技藝啊?!

夏景行回家之後,將此事跟夏芍藥一講,她頓時笑出聲來:「晉王自己釀的苦果子,以後吃起來肯定特別有味。這才是第一口呢。」

因果共生,晉王年輕時候慣壞了女兒,有這結果一點也不奇怪。最重要的是,這才是個開端,寧景世可不比南平郡主,只在後宅晃悠,這一輩子要是不出錯也就這樣兒了。

外面的世界就是個廣闊的天空,對於寧景世來說可不有無數的樂子嘛。

以後……需要晉王收拾爛攤子的機會還有很多很多。

她抱著夏景行拿回來的銀子數了一回,又與他商量:「咱們要給趙掌櫃的送點禮以示謝意嗎?」

趙六幫他們出了一口心頭惡氣,於情於理都應該謝謝他!zy

夏景行哪裡肯說出趙六被宮使召入宮中之前說過的話,全力杜絕媳婦兒再有機會見趙六。就算是最近賭坊的帳本也是他帶了回來給夏芍藥看的,美其名曰:太過操勞,省得還要往外跑。

他自己隔了一日在明月樓置辦了席面來酬謝趙六,這小子喝的酩酊大醉,還嘮叨不休:「怎的我就沒有大掌櫃的好運氣?當年我也流落街頭來著,出老千被發現,被人打個半死,扔街上都快餓死了,也沒個富家姑娘來救我……」

當真是怨念不已。

夏景行:「……」兄弟醒醒,這是個看臉的世界!

趙六捶著桌子幾乎要號啕大哭了:「招贅哪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啊?大掌櫃你是撞了什麼狗屎運了?」

夏景行唇邊始浮上笑意來,這句話……還真是一句大實話!

趙六次日酒醒,便拉著夏景行要傳授他賭技,神神秘秘將他拉進房間,又關好門窗,這才要開口授課:「這些招我都沒教過寧景世,萬一過得幾個月殿下召了我加去,這裡可就靠兄弟你了。!」

夏景行:到時候誰先去幽州,可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