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大齊同光三十二年,正是遼景宗七年,遼國上京延昌宮裡,景宗耶律璟翻看著前線傳來的戰報,雖然耶律德光打了勝仗亦不能教他眉頭舒展。

  耶律璟與耶律德光乃是同胞兄弟,從小相依為命,繼承了父母的斡魯朵,又奪了幾位異母兄弟的斡魯朵,爬上了遼帝的位子,又整合各部,勵精圖治,集結二十萬大軍,向大齊開戰。

  耶律璟是個身材高大面目黎黑的中年男子,面上斜斜有道刀疤,順著額頭一路到了下巴,橫延整個臉部,眉宇之間透著精悍凶煞之氣,尋常膽小的宮女得他回頭一顧,都要嚇的瑟瑟而抖,也只有皇后蕭玉音與他少年夫妻,對他沒有懼意。

  延昌宮裡隱隱有種傳說,耶律璟是在狼群裡長大,當年與各部廝殺之際,還有狼群相助,才能整合遼國各部,做了遼國大汗。不然如何解釋他們兄弟倆的赫赫戰功?

  耶律德光二十七歲,卻是十歲出頭就跟著耶律璟征戰在外的,十幾年過去了,早已經成長為遼帝帳下一員驍將,國之柱石。

  就是這樣的驍勇悍將,出征之前立誓要打下燕雲十六州,結果打了一年,也只啃下來一個朔州,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損兵折將,不過好歹是將大齊的防線撕開了一個口子。

  遼人入了朔州城,便將朔州百姓當作牛馬一般,壯年勞力全部拴成了一串串,長途押送回遼國上京獻俘給景宗,年青女子

  挑顏色正好的兩百人,送往延昌宮做女奴,其余不分已婚未婚,由景宗分賞了給文武大臣家中做女奴,至於年老體弱的,年幼未長成的小兒,通通被就地屠殺。

  耶律德光與大齊打了一年多,早就窩著一肚子火,心裡認定了漢人多計謀,狡詐無恥,他起先拉開了戰線,往燕雲十六州好幾處布兵齊攻,這幫漢人不但不正面迎戰,還悄悄派人燒了他們的糧草,又打探清楚了前往攻擊王帳,他急召余部回救,到底吃了個大虧。

  等他將其余部眾全部集結,大齊軍卻偏不肯正面出擊,依仗天險緊守關口,卻又從別的關口出擊,化整為零,滅了不少遼軍少部,三五千不等,讓耶律德光頗為惱火。

  此次好不容易攻下了朔州,大齊百姓便遭了殃。

  朔州失守,州府長官守將一起殉城,消息傳到幽州,燕王一掌拍在桌案之上,「遼狗欺人太甚!」大齊無意戰征,但遼狗就跟瘋了一樣,非要南侵,咬著燕雲十六州不放,這場仗除非打到他們再無力還手,不然恐難善了。

  夏景行與其余駐守幽州的武將們盡皆神色嚴峻,想到遼人在大齊防線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恐怕會接連撕下去,接下來才有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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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州失守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長安城,晉王倒是想將責任推到夏景行身上,正好陣前問責,將這小子拉下來。可惜燕王的請罪的奏折裡從頭至尾就沒提夏景行這個人,只道守將府官殉城,一城百姓被俘,青壯男女押往遼國上京,老幼被屠,朔州竟然成了一座空城,因此向聖人請罰。

  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且戰爭從來就是有輸有贏,常勝將軍那是傳奇話本裡的人物,真打起仗來,燕雲十六州戰線極長,燕王能帶軍苦守了一年多才失一州,已是極為不易了,哪裡還能再問責?

  朝中倒是有些支持二皇子的官員倒是明著攻擊燕王,隱隱將矛頭對准了太子。聖人平日待太子也並不算親厚,相反還更偏愛二皇子一些,只軍國大事上卻容不得半點徇私,不然若是寒了前方將士的心,燕雲十六州守不住,到時候遼人的鐵騎一旦踏進關內,便是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倒將朝上攻擊燕王失職的官員當堂摘了烏紗拖下去一位,其余的官員嚇的噤了聲,哪裡敢再廢話半句。

  聖人為著振奮軍心,反又督促戶部官員不可拖延燕雲十六州的糧草,須守時足量的調派過去,不可耽誤。

  有了聖人這般重視,又將此事交了給太子督辦,此事竟然是萬無一失了。只惱的二皇子在背底裡不但恨上了太子跟燕王,就連聖人也埋怨上了,「平日瞧著多疼我,遇上大事就顧不得了……」

  鄭貴妃便勸兒子,「你也是年輕浮躁,大事上頭一定要謹言慎行,步步為營,燕王守不住便罷了,若是燕王真帶人打退了遼人,那就是功勳卓越。到時候太子有了燕王這般助力,羽翼豐滿,咱們又哪裡容易將他壓下去?」

  依附二皇子的官員倒也不少,但基本都是文官,空抬著一張嘴皮子,長安城的軍權如今都握在聖人手裡,從禁軍到九門守軍,城外南北大營,其余皇子再插不進去手的。

  鄭家也是文官,而聖人許是不願意幾個兒子坐大,從太子妃往下,所有皇子妃娘家就沒有沾著軍權的,也算是有效扼制了皇子們的權勢。

  只燕王當初前往幽州就藩,卻是幾個皇子裡的例外,也是慮著幽州原來的守將老邁,卸甲歸田,而燕雲十六州總要有個能鎮得住的,皇子身份尊貴,索性派燕王及早就藩。

  當初鄭貴妃還與二皇子竊喜,去了三皇子一個,也算是太子少了個強而有力的助力,燕雲十六州地處邊疆,隔的這樣遠,時間久了聖人更將這個兒子忘了,兄弟隔了幾千里路,想襄助也有心無力了。

  哪知道遼人這時候興兵作亂,倒讓聖人一日也人問個三回前方戰況,時不時就要念叨燕王一回,到了鄭貴妃這裡吃到什麼,還要說一句幽州吃食匱乏,燕王又在軍中,日子必是過的很苦。

  這個兒子以前不得他看重,如今去的遠了,倒讓聖人記在了心上,如今與太子倒成了個守望相助的局勢。

  太子在京裡替他籌措糧草,他在燕雲十六州立功受賞,縱失了一州聖人也不曾責備,還遣了官員前去慰勞,當真讓二皇子母子想起來就心裡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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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局勢如何,夏家全然不知消息,只朔州失守的消息傳到了洛陽城,一城百姓都遭了罪,聽說男的女的都被當做牛羊一般串著押往遼國上京,最可怕的是遼帝據說喜怒無常,對漢人尤其殘暴,隨手射死個把奴隸都做尋常。

  太平盛事,辣辣的日頭底下,忽聽到這則消息,能驚得人後背起一層冷汗。

  失去自由就罷了,連性命也是朝不保夕,多麼可怕。

  夏芍藥聽到這消息的時候,腦子都木了。家裡有人在軍中,聽得勝了便滿心喜意,聽到失了城池便提心吊膽。

  小平安如今已經在院子裡邁開了腿腳走動,他最喜歡的便是靜心齋裡掛著的那對鸚鵡,見天被夏南天抱過去,對著鸚鵡架子學說話。

  旁人家的小孩子學說話都是跟人,唯獨小平安聽著他娘在他耳朵邊逗他,說了多少好話,「好寶寶叫聲娘來聽聽……小乖乖叫聲娘……」自來不肯張口的,板著張小臉兒裝深沉。

  唯獨瞧見花裡忽哨的鸚鵡,倒笑成了一朵花,伸著小胖手就要抓,聽到鸚鵡叫「姑娘——」他也跟著喊「姑娘——」逗的一院子丫環婆子笑。

  夏南天抱了大孫子往鸚鵡面前去湊,鸚鵡彎喙去啄他的小胖手,他竟不知道害怕,還伸手過去,被夏南天抱開了,躲過了鸚鵡的喙,他咯咯直樂,還要伸手去撩,對著鸚鵡直喊「姑娘」。

  小人兒家,牢記著鸚鵡喜歡叫姑娘,現在吃完了飯還要拉著夏芍藥的手往外走,嘴裡叫「姑娘」,眾人便知道他這是想去瞧鸚鵡了。

  夏芍藥這時候再寫信給夏景行,就更不敢提軍中戰況了,只用輕鬆的語調將兒子的各種趣事講給他聽,盼著他能輕鬆一刻。「……這小子如今只當鸚鵡叫姑娘,糾正過多少次了,說那是鸚鵡,這小子還是不肯改過來,你說鸚鵡他說姑娘,真是氣的人跳腳,真是個小傻子!哪有孩子蠢成這般的?」

  妻子自來就說兒子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夏景行到了後來再不當真,她這麼驕傲的一個人,便是誇兒子也誇的十分含蓄,非要拐著彎兒說兒子蠢,真是難為她了。

  夏景行每次接到家書,都莞爾一笑,歎妻子用心良苦,再配以兒子逗鸚鵡的親筆畫,只能瞧得清鸚鵡架子,而鸚鵡架子下的小人兒依舊是個墨團團,只比原來高了,不是躺在那裡的,是站在那裡仰著小腦袋的。

  燕王親自帶人前往朔州,他與趙六皆隨行。聽說耶律德光如今就住在朔州城,夏景行更是前鋒營,帶人往朔州城裡沖,到底受了傷,右肩上被砍了一刀,所幸沒傷著筋,總歸要將養些日子,卻握不得筆了。

  朔州倒是沒攻下來,仍被遼軍占著。

  夏景行在養傷,勉強握著筆寫了一句話,額頭冷汗都淌了下來。他這是為著怕家裡妻子擔心,到底只寫了一行字,略略勾搭幾筆,便是一副幽州碧天曠野圖,著人寄了回去,以安妻子的心。

  其實夏芍藥寫了家信來,非是要看到夏景行長篇累牘的回復,不過就為著見到他字言片語,知道他還安好,就放下心了。

  正是五月裡,芍藥花開的正艷,知府大人卻提出要辦個花展,也算得他上任以來的政績。

  何家的牡丹花,夏家的芍藥花,都是知府大人點名的,務必要在花展的半個月內保持盛開,散了帖子請人來參觀,州府下面的縣官皆接到了上官的帖子,準備好了來赴花展。

  夏南天原來對崔大人抱著一種「你不來犯我,我只敬著你」的態度,如今卻想掐死他。

  這出的什麼餿主意?等為期半月的花展過去之後,這批花兒早敗了,辛苦培育了一年,到頭來就為了上官的面子,卻要他來承受這巨大的損失。

  崔大人張口,要的不是三五十盆,而是三五百盆,且必須是品種好的,尋常的他也不放在眼裡。

  若不是何家跟著夏家一塊兒倒霉,夏南天都要懷疑崔大人這是為著親家鎮北侯府出氣的。

  何老爺外室才生了幼子不久,他還沉浸在老來得子的喜悅之中,就遭受了這沉重的一擊,差點沒被氣趴下,「府君這是腦子有病吧?」有病治病啊,別沒事瞎抽風,跟商戶過不去。

  何家與夏家算是洛陽花會的大戶,就算是出得這三五百株的奇花來,也頂多損失了一年的收益,可也不致於就傷筋動骨了。只苦了那些小戶花農,也被攤派了任務,全家都指著賣花來糊口的,若是這花擺出來展覽,最後凋謝了,卻連一個銅板也沒買到,豈不得餓死?

  何老爺難得摒棄成見,親自往夏家與夏南天商議此事。

  吳家因種的是桂花樹,倒不在此例,竟然僥幸逃過這一劫。

  夏南天陪著何老爺喝了半壺酒,還沒商議出個所以然來。

  何老爺的意思便是今年這花展也不辦,到時候支會花會眾人,大家都不送了花過去,就讓崔大人自己辦個花展看看。但夏南天卻不這麼認為,「新官上任三把火,崔大人這是想做個政績出來,恐怕絞盡了腦汁才想出這個法子,這時候正在熱意上頭,若是咱們澆下一盆冷水來,豈不讓他記恨上了咱們。就算是做官的,面子功夫做完了,還得有裡子呢,咱們今年辦了花展,到時候花敗了賣不出去,不交稅收的銀子就有理由了,明年他知道厲害,恐怕就不會再辦這勞什子的花展了。」

  崔大人上任的時候,上一季種花的商戶所有的稅銀早交了上去,已經封存送往戶部,他壓根不曾瞧過舊年種花的商戶交的稅銀數額,只當是無關緊要的。

  他原是在江南做過官的,江南可不是家家種著花,江南又盛行讀書,大儒進士多出自江南,士林風氣頗濃,若是此次花展在江南,恐怕早讓士林間以詩酒唱和,成就一段佳話了。

  何老爺實不甘心今年的花白白養了,最後被夏南天說服,到底還是回家去了,吩咐兒子辦這花展,算是給崔大人搭個台子。

  何大郎原本就沒有跟府君拗著來的打算,只從崔大人行事上覺得他蠢,「面上光有什麼用?到時候稅銀少了一部分,才叫要命。」

  花會的人都在觀望,見得何家與夏家都帶頭拉了芍藥花來布置,只能也跟著去布置。

  果然到得花展的日子,熱鬧非凡。洛陽城所有種花的商戶都將自家的花卉都搬了來,擺到了指定的場地,又有人來看顧著,省得有人做亂。

  崔大人帶著治下屬官參觀花展,每至一處必有商戶殷勤相待,他便十分得意,隨口便道:「以後要將此事連續辦下去,倒可當做一個節日來過了。」

  何老爺聽得這話,一個不穩,差點閃了腰。

  夏南天倒渾似沒聽見崔大人這話一般,只笑一笑不作聲。

  等到官府參觀完了,隔日夏芍藥也抱了小平安來瞧熱鬧,小家伙自生下來至今還沒瞧過這麼多花,感覺進入了花海,從頭至尾睜著大眼睛瞧個不住,見到夏南天還伸手要抱。

  夏芍藥也不是無知的人,見這花展辦的如此隆重,還小聲問夏南天:「府君這是不準備上今年的稅銀了?」

  夏南天點了閨女額頭一記,「府君的事情,哪裡輪得到咱們升斗小民操心,只他發了話,咱們跟著辦起來就是了。」

  崔大人下了差回後衙,還與崔夫人講一講花展的盛況,「倒是夫人也很應該帶著兒媳婦們去瞧一瞧的。」

  崔夫人這些日子心裡不舒服,只推說頭疼,再不肯出門的。

  經了長媳魏氏提醒,她才覺出小兒媳婦的不好來。以前還想著她這樣的出身,配了自家兒子,說不得是自家高攀了,只將她供起來便好。自家丈夫的仕途走的就是小兒媳婦外祖家的路子,這兒媳婦就更不能得罪了。

  因此寧景蘭成親的前幾個月裡,到確實過的不錯。丈夫文雅體貼,婆婆和氣,魏氏也不肯到她面前去甩臉子,這親成的再滋潤沒有了。

  因此,她便仍將自己當做未嫁之時,又多了個丈夫陪伴,日日拖著崔二郎作耍,春日裡要玩紙鳶,聽得丈夫會扎,便纏著他花了幾日功夫做得一對兒紙鳶,往洛陽城外去玩了。

  出去踏一回青,玩一趟紙鳶回來,也不說督促丈夫收心讀書,竟還想著別的玩法,過兩日又想出去,只道要往護國寺裡聽經去。

  護國寺的道靜法師雖不開*壇弘*法,但主持講經也是極好的,遠近聞名,都傳遍了的。既護國寺裡有大德高僧,那聽經去那裡必是不會錯的。

  她這樣著跳脫的性子,分明是勾著兒子出門玩,哪裡能靜下心來坐著聽經?

  崔夫人便想著,萬不能教兒媳婦勾著兒子玩野了心,索性也提出帶著長媳一同往護國寺去聽經。

  寧景蘭自來不曾學會後宅女子的彎彎繞,還當崔夫人是真心想去聽經,挽著她的胳膊親暱道:「娘既要去,不如將妹妹也帶上罷。」崔家大姐兒今年也十三歲了,也好相看人家了。

  只崔姑娘生性安靜,自來不是玩鬧的性子,對兩位嫂嫂都客氣以待,平日便在自己閨房裡繡花,或練幾筆字。她原是在江南上著女學的,後來舉家往長安述職,功課便耽誤下來了。

  寧景蘭才進門,她便想著郡主生的女兒,想來也是熟讀詩書的,倒好請教一二,哪裡知道問起寧景蘭可有讀過什麼書,她一臉的無所謂,「我不耐煩讀那勞什子,還是當初被娘親逼著識了許多字,讀書是再不耐煩的。」

  此後崔姑娘便不大同寧景蘭親近了,總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味道在裡面。

  崔夫人便帶著兩個兒媳婦一個閨女,還有騎馬跟著的幼子,一行人往護國寺去了。

  哪知道到了護國寺,往各殿裡上過了香,崔夫人帶著兒媳婦閨女前去聽經,才落了座一個不注意,身邊的蒲團便空了——寧景蘭已經不見了影子。

  反是崔大姐兒小小年紀,倒是耐得下性子聽得進去。

  崔夫人這時候便與長媳目光相撞,倒覺得她提醒的十分及時。

  魏氏心裡暗笑,怪只怪南平郡主教閨女太放任,嫁了人竟然也不懂收斂。

  崔夫人雖然心裡漸將寧景蘭惱了,只面上卻做不見。再聽得丈夫想讓她帶著兒媳婦們也去瞧瞧花展,哪裡肯?

  二兒媳婦的心都跑野了,三天兩頭記掛著往外跑,再拖著二兒子玩下去,今年的秋闈他不得落榜?

  崔夫人不願意,寧景蘭卻早得了消息,極想去花展玩一圈,慫恿著崔二郎去與崔夫人講,直讓崔夫人面上都帶出了怒氣來,「你也年紀不小了,別整日想著玩!再沒幾個月便要秋闈了,若是落了榜你打算怎麼辦?」

  崔二郎回去便翻出書本子來準備苦讀,寧景蘭見他為著讀書竟然不肯帶自己出去玩,心裡便不高興起來。崔二郎見得嬌妻不高興,便想著反正也只是一日功夫,耽誤不了許多時間。索性沒有回稟崔夫人,悄悄兒帶著寧景蘭出去了。

  等到崔夫人聽到兒子敷衍自己,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竟然帶著兒媳婦偷偷出門了,心裡對這兒媳婦的不滿便堆積了起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以前崔二郎孝順乖巧,偏偏娶了媳婦之後逆著自己了,可不是媳婦兒不賢嗎?

  這會兒倒將崔大人當初借了晉王的力來洛陽任職的事情丟到了腦後頭,只想著如何調*教兒媳婦。若再不制止,只恐長此以往,兒子都要被這媳婦給帶壞了。

  半個月後,洛陽花展結束,崔大人往上遞奏折,將自己牽頭舉辦了頗為文雅的花展,與民同樂,大大豐富了洛陽城百姓的文化生活的行為上報聖人。

  聖人如今正心焦燕雲十六州的戰況,哪裡願意瞧這些面子功夫,看完便將這奏折扔到了角落裡去落灰。

  崔大人原還想著,好歹自己能得句嘉勉,哪裡知道等來等去什麼也沒等到,不免氣餒。

  同時,花展結束之後,崔夫人便「病」倒了,她這病來的急,頭一日還能吃得下飯,第二日就起不了身了,躺在床上吩咐了兩個兒媳婦都來,等寧景蘭來了,她還拉著寧景蘭的手,十分深情道:「娘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只你大嫂子身子不太好,這些日子便要辛苦你了。」

  寧景蘭還傻傻的,完全沒明白這是崔夫人讓她侍疾的意思。

  魏氏見這弟媳婦缺心眼,只能拉了她出來在外間提醒,「娘既病了,咱們做人兒媳婦的總要侍疾的,可不好躲懶偷閒。只我還要照顧寬哥兒,就要多多勞煩弟妹了。」

  寬哥兒可是這一房裡的長孫,很是金貴。

  崔夫人既病著,便不肯叫孫兒到自己房裡來,說是怕過了病氣,可孩子也才三歲,要時常找娘,魏氏自然不能不管。

  寧景蘭沒想到自己還要侍疾,回房去換衣服便有些郁郁不樂,只她的貼身丫環瑞秋勸她,「做人媳婦的總歸要侍奉公婆的。只夫人性子寬厚,原就是拘管著姑娘。平日也就算了,只如今夫人病著,姑娘切切不可撒手不管!」

  寧景蘭平生從未侍奉過人,這時候服侍崔夫人喝藥吃飯,不是打了藥碗就是灑了湯,竟然十分的狼狽。

  婆媳兩個往常相處遠著些,倒還不覺得,如今日日在一處,寧景蘭既不能出去玩,又要侍奉婆婆,心中頗覺委屈——在家裡南平郡主病了她都不曾端過一碗湯藥。

  崔夫人也瞧小兒媳婦不順眼起來,原本在長安城瞧著倒還好,真使喚起來,才覺得她笨手笨腳,沒一件事情能做好的,感情除了吃喝玩樂,她別的一件都不會?!

  不過侍疾幾日,婆媳兩個心裡都存了疙瘩。

  崔大人瞧在眼裡,還覺得二兒媳婦雖出自高門,倒一點也不驕矜,在崔夫人面前還誇,「二兒媳婦倒是個孝順孩子。」

  崔夫人心裡便呼呼拱起了火,心道當初攀了這段親,沒想到娶回來個蠢丫頭,不懂事不說,連個日常小事都做不好,真令人心煩。

  寧景蘭回房,舉著自己手上被熱湯燙紅的印子給崔二郎瞧,「夫君好疼……」

  崔二郎一邊吹著她手背上的紅痕,一邊心疼的喚人拿藥,「辛苦娘子了!」改日還要跑到崔夫人面前去邀功,「娘子昨兒侍候娘親,手都給熱湯燙紅了。」

  崔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只差將心裡的話喊了出來:那是她笨,可不是孝順!

  到底默默的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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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裡,朔州還未收復,朔州東的寰州倒又失守。

  消息傳回朝裡,不止聖人煩惱戰況,太子也煩惱軍餉。

  各處稅收陸續上報,洛陽城裡的知府衙門倒是火上房一般,庫吏抱著算盤在府君面前撥珠子,額頭都要見汗了。

  今兒核帳,府君便問起今年稅收,要往戶部報上去的,還要將現銀封存了送往戶部的,等到庫吏報了數額,他便生了氣,「這是糊弄我的吧?往年可不止這個數啊。」他也是這兩日要往戶部報,才想起來看看往年的稅收,到時候心裡也好有個底。

  貪的話也有個尺度。

  哪知道等今年的稅收報上來之後,哪裡有貪的?應該報上去的數目都不夠。

  今年風調雨順,就算是要將這帳混賴到老天頭上都沒機會。

  庫吏拿著算珠撥了半日,總算有了答案:「今年賣花的商戶竟然沒交稅,這才少了一大塊。」

  崔大人惱了,「沒想到本官才上任快一年,這些刁民竟然就敢糊弄本官,快快著人將何家夏家的人拘了來審!」這卻是不想給這兩家面子了。

  夏南天才從外面回來,淨了面換了衣裳,抱著小平安玩。

  小平安如今已經能夠在院子裡大跑了,吐字也清楚,見到夏南天就伸手要抱抱,「祖父,好吃吃……」他才學會走路的那段時間,充滿了幹勁,最不耐煩人家抱他,才被人抱一下就想下地行走。等真正學會走路了,最開始的新奇沒有了,就又懶了起來,行動就要人抱,不願意下地走。

  夏南天每日在外面忙完了,總要到大街小巷給大孫子搜羅吃的完的,拎的滿手回來,還不讓小廝長隨接手,親自提到家裡,看著小平安跟他伸手討要,就特別開心。

  因此在小平安的意識裡,祖父就等於好吃吃,每次祖父出現,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就從來沒斷過。夏芍藥還充滿醋意的問他,「爹爹,我小時候你似乎沒寵平安這麼寵我吧?」

  夏南天哭笑不得,「你一個當娘的人,還跟兒子吃味兒,不害臊嗎?」

  夏芍藥在自己兒子額頭上輕彈了一記,「小子哎,快麻溜從我爹懷裡下去。」才說完了話,外面府衙的人便到了。

  崔大人做主官的,都是外任,但府衙裡的小吏捕頭三班衙役等都是本地人氏,他傳話讓拿了何家夏家當家人過去,這些衙役可不傻不傻,輕易不願意得罪夏家跟何家。

  夏家如今可是出了個武官,何家閨女也送了給長安當官的人家,兩家又都是本地縉紳,何苦為難人家?

  也只有崔府君瞧不清楚,今年這花展可是斷了這兩家一年的財路,這時候倒好意思張口問人家要稅銀了。

  花都沒賣出去,交哪裡的稅銀?

  衙役客客氣氣來請夏南天,夏芍藥不放心,想要同行,被他制止了,「不過是去衙門說清楚,一會就回來了,你照看好小平安就好。」

  夏芍藥只能抱了兒子在懷裡,又催促保興跟上。

  小平安見得祖父走了,還伸著胳膊扯開了嗓子嚎:「祖父……」說好的玩耍時光呢?

  每天這時候,可都是夏南天在外面忙完了,回府來專心專意陪孫子的時光呢。

  ****************

  何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在外室的宅子裡。自外室生了個兒子,她便舊話重提,「我總不重要,一輩子跟著老爺,太太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總歸是老爺的人,得老爺承認就好。只這個兒子卻是何家的子孫,要上祖譜的,不然又不似閨女們,出了門子便是別家的人。」

  她這般煽風點火的念叨,倒讓何老爺又生出要將外室接到家裡的念頭,往老父那裡走了一遭,卻被何老太爺往面上唾了一口,「糊塗東西!那孩子是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都敢接了家來!」

  若非這話不是出自自家親爹之口,何老爺恐怕都要擼袖子跟人幹架了。

  有這麼侮辱人的嗎?

  何老太爺都不同意,何太太面前就更講不通了。

  何老爺只能怏怏而回,往外宅子去安慰外室去了。

  前去請他的衙役也知道他常年在外宅裡住著,祖宅反而住的時間不多,便直接往外宅子去了,請了他一同往府衙去了。

  何老爺才一樁家事沒解決,又攤上了這事兒,心裡正難受,跟著衙役進了官衙,見夏南天也才到,二人與崔大人見了禮,聽得他提起稅銀,皆做出個詫異的神情來,由何老爺張口便道:「賣花的也就那半月花期,當時大人要辦花展,小人便將家中所種的最好的花都搬到了指定的地方,等展完了花也敗了,今年……便沒花可賣了,那些遠道而來要買花的客商都空手而歸。小人家裡今年不曾有進項,哪有稅銀可交?!」

  崔大人傻眼了。

  他當時辦花展的時候可未曾想過這會跟自己秋日的政績掛鉤,再去瞧夏南天,希望這一位給出不同的答案,比如:忘交了什麼的……

  哪知道夏南天與何老爺的說詞是一樣的,「家裡往年花期因為忙,還給鋪子裡莊上僕人加發月錢的,今年沒買花出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事兒無論如何,崔大人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他又不能關了這兩人,讓他們拿了銀子來贖。

  想當初他提出要辦花展,這倆家可是全力支持的,如今自不好翻臉無情,害的他們沒了今年的收成不說,轉頭還要逼的他們拿銀子來贖人。

  這兩家在洛陽城也算是有體面的,他若是做的過份了,恐怕會影響自己官聲。

  崔大人腦子裡左右開戰,一邊想著這兩家都是巨富,補交一份稅銀再容易不過。可另一方面卻也知道這兩人都有些背景的,真惹惱了他們,萬一做事捅到了上面,為著這點小事,晉王可不一定會幫他。

  他還沒想明白,何康元便追問,「大人,明年這花展還辦不辦了?」當初您可是說好的,準備年年辦的。

  如果年年都辦,他家裡都不必再種花了,改換別的營生得了。省得往後年年幫人抬轎子,自己落不到好處。

  崔大人:「……」自己說過的話,能假裝不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