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崔大人也是當官多年的,只他初做官時身邊便有得力的幕僚,民生問題自來有下面人操持,他只需跟官面上的人應酬得體,與本地縉紳打好關系,這官便也順順當當的做了下來。
當官需要政績,花團錦簇的事情崔大人沒少幹,實事卻是一樣沒沾過手,等到上任結束,他身邊最得力的幕僚年邁,辭了他回家養老,崔大人便沒再請幕僚——當官可不就那麼回事嘛。
能討好得了上官,別弄的下面百姓作反,最好還有點能夠拿出手的政績——譬如他的同年x某某就是往京是送了祥瑞而升官的——官運亨通也沒什麼難的。
崔大人民生實事一樣沒學會,但鑽營的法子卻學了千百種,不然也不至於教他攀附上了晉王。
只他自來學的是吟詩做對,應酬文章,今日放了何康元跟夏南天走人,便有些心頭郁郁,此次不但沒得好處可沾,竟是要教自己補貼稅銀了?
這卻是萬萬不可的。
崔大人左思右想,便叫了下面的吏胥來商討,也有那聰明的便給崔大人出主意,「不如大人加稅?」理由都是現成的,燕雲十六州戰況激烈,作為大齊百姓,有義務為大齊軍隊的糧草做貢獻。
這是上面還未下旨加稅,洛陽城竟先加起稅來了。
等到過得兩日,府衙的加稅的公文貼了出來,倒讓何康元與夏南天這兩人心裡皆沉了沉。
新官上任三把火,若是先為著百姓而燒起來,還教人放心。可若是這把火先為著自己的私利燒起來,不問緣由的加稅,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上任府君為官,從不曾胡亂加過稅,與本地縉紳相處也算不錯,孝敬肯收,但卻也不是獅子大張口,更不曾胡亂加過稅,倒使得洛陽城裡市面上各行各業的百姓日子都過的不錯。
新任府君上任還未滿一年,便開始加稅,洛陽城百姓皆暗中議論紛紛。
苛捐雜稅加起來容易減起來難,地方百姓祖輩居於此間,鐵打的城池流水的官員,上了年紀的長者歷經多少屆官員,立刻就從崔大人加稅這一舉動品出了不尋常。
「……這個府君竟是個不顧百姓死活的……」
有那年紀輕的還覺得奇怪,「怎麼就瞧出來府君不顧百姓死活了?」
「這才上任就加稅,若是他為期一任,可不知道要加多少名目繁多的稅去,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不過是想著法子斂財罷了。只盼著他快快任滿走人是正經。」太平年景尚且如此,上任一樣實事沒做便要加稅,若是碰上災荒年,還能給百姓留條活路?
想也不可能!
府衙貼出的加稅公告所涉面積極廣,整個洛陽城乃至河南府但凡家有恆產者,竟然無有能逃得過的。便是那住在城郊的百姓挑著擔子進城販賣些家裡的果菜,竟也要交五文進城錢。
除了城裡行走的乞丐,就算是行院裡的姑娘做了皮*肉生意,也是要抽成的,老鴇子哭天搶地,「這可讓人怎麼活喲……」
夏家與何家此次也不能幸免,以及種桂花的吳家,其余花農商戶,此次卻是按照田畝攤派。
夏南天這些日子忙了起來,夏芍藥便將孩子交給丫環們帶著,她自己開始跟著夏南天也忙了起來。
夏家鋪子裡全是老人,只消夏南天一句話,便開始盡心做事,盤帳抽調銀子準備交稅,但燕王府的眾多產業卻是要夏家父女倆親自上陣的。
醉雲居的二掌櫃如今也還是二掌櫃,幹的卻是大掌櫃的活。
大掌櫃被押送到了幽州便再沒了音信,也不知道燕王殿下如何處置他了,後來戰事即起,燕王哪有余力管這些。
二掌櫃如今待夏家父女極為盡心,為著夏家女婿如今可是在燕王手底下征戰,只要往燕雲十六州傳個話,他這個二掌櫃的職位也做到頭了。
夏家父女前往醉雲居盤帳,準備抽調銀子應付府衙稅收,二掌櫃便讓伙計準備了茶水點心,親自侍候著,還道:「其實崔府君加稅,咱們完全可以不交的,只要亮出燕王府的牌子。」
夏南天生意做老的,對崔府君心裡已經有了成見,也知道燕王忙著征戰,哪有空回身來對付他,況且崔府君身後還立著晉王府,便安撫二掌櫃:「旁人都交,咱們也不好例外,如今尚且能應付,便不該給殿下添麻煩,若是他日崔府君得寸進尺,再有應對也不遲。」
二掌櫃陪笑道:「夏老爺說的極是,崔府君最好是只加這一次,若是嘗著甜頭,三五個月便加一回稅,將來咱們總有法子治他的。」他到底是燕王府當差的,底氣便比外面的商戶要足上許多。
夏芍藥跟著夏南天從醉雲居出來的時候還感歎:「咱們都要調這許多銀子,小戶小販們豈不要勒緊褲腰帶了?」
府衙的公告貼了出來,加稅的主意是下面吏胥出的,崔知府只要在寫好的公告上面蓋上知府大印即可,真要實施起來,卻是下面的人在做。
崔知府原想著加三成,自己留一成,下面跑腿的吏胥屬官分一成,剩下的一成正好補足稅銀,往戶部交帳。但是負責收稅的胥吏卻比崔知府更會斂財,原本要交三兩銀子的商鋪,到了這些人口中便是五兩銀子,交上去五兩,落下二兩哥們自己分。
當著崔大人的面還要邀功,「小的們腿都跑斷了,挨家挨戶的收,才收了這些回來。」
崔大人倒還要在交上來的稅銀裡分些跑腿費打賞他們。
一來二去,倒肥了他們的荷包。
***
大戶尚且要調派銀子交稅,似寒家孫家這般人家,今年田裡收成,鋪裡收銀算是白收了,還沒捂熱就被官府上門收走了。
寒家兩間小鋪面,一間賃了給別人收些租子過活,一間便開著布莊,由寒取自己經營著,鋪裡也只雇個小伙計跑腿進貨。
這日寒取還未回家,孫太太便帶著丫環上門了。
孫家昨兒交了稅,又瞧見張家拉了芍藥根入鋪,說是從夏家莊上拉來的。張家的小伙計言談之間對孫家頗為輕視,還道:「你們家聽說與夏家有親呢……」晚間孫老爺便心上不舒服,抱怨女兒無用,結了這門親竟不能同夏家這婆家舅舅多來往,還讓張家伙計上趕著打臉。
當初孫寒兩家結親不久,孫老爺便嚷嚷的四處鄰裡都知道了,還特意跟張家提起這事兒,話裡話外的意思便透著「張家與夏家生意也只這一年了,往後夏家的芍藥他孫家便包圓了,再輪不到張家來插手的。」哪知道這話說了都有兩三年了,張家倒仍舊跟夏家好好做著生意。
為此,每到張家從夏家拉了芍藥入鋪,張家小伙計總會嚷嚷的整條街上都知道。
特別是今年的稅銀原本已經交過了,上面卻又加了稅,孫老爺回去便跟孫太太抱怨。
原本這門親結成之後,這兩年間孫太太對寒家便越來越不滿,今此再也不能忍,此次便帶著丫頭上了門。才見了夏南天便訴起苦來,「昨兒才交了稅,今年的生意竟是白做了,當初親家太太說過的,等成了親便同夏家舅老爺講,要將家裡的芍藥根交了給我們家來做,這都幾年了?」
夏南星這一向病才好了許多,已經能在院子裡走轉了。但她病中這許多日子,早將原本的一點耐性也磨盡了,脾氣愈加的暴躁起來,張口便頂了回去,「親家太太這話說的,你家閨女嫁到我們家裡來幾年了?竟然連個一男半女都沒有!」
她這是哪裡能戳疼了人,便專往哪裡戳。
孫氏聽得這話,一張臉都失去了血色。
孫太太聽得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夏南星的鼻子便罵了起來,「你家兒子不頂用,關我家閨女甚個事?既嫌我家閨女,不如就兩家和離,各過各的得了。」她一早後悔了這門親事,只覺閨女明珠暗投,嫁了這家子耽誤了半生,女婿也是個用無的。自家跟舅家鬧翻了,他做外甥的若是帶著媳婦兒往舅家多跑幾趟,說不得就跟舅家打好關系了。
孫氏與寒向榮成親數年,雖不至如膠似漆,卻也是有商有量,從未紅過臉的。
眼瞧著婆婆跟親娘吵了起來,她自己便先將心事放一放,使了眼色讓釧兒去小跨院請寒向榮過來調派。
寒向榮趕了過來的時候,夏南星正與孫太太大吵。
孫太太身寬體胖,中氣十足,只夏南星這一向病著,氣虛話短,才說不得兩句話,便氣的大喘,指著孫太太手都抖了起來,「你……你……」哪知道寒向榮進來瞧見夏南星這模樣,立刻便扶住了夏南天,去阻止孫太太,「岳母別再說了,沒瞧見我娘已經氣成了這樣?還想怎的?」
孫太太見女婿一過來便護著親娘,還指責她這做岳母的,一點臉面也不留給自己,便拉了孫氏的手,指著寒向榮的鼻子立時讓他寫和離書來。
夏南星當初挑這門親,也是細細選過的,孫家論起家世來,卻要比寒家更好上一截的。沒想到今日被親家指著兒子的鼻子要和離,喘了口氣便喊,「立時寫了休書給她,讓她們娘倆走!」反正當初結親,也是因著夏家的原因,如今自家與兄長交惡,還不知道孫氏背後如何笑話她呢。
她都已經破罐子破摔了,又覺得孫氏不夠賢良,成親數年而無所出,而且當初寒向藍在家,瞧中什麼她也不肯大大方方給,給自家閨女難堪……近來她夜裡常思女兒,也不知她在秦家日子過的如何,肚裡孩兒早已經落了地,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由女兒至兄長,種種難過加起來,哪裡還管這門親事能不能再維持。
孫太太聽得夏南星要讓寒向榮出休書,頓時她炸了鍋,上來便要擼袖子撓她的臉,「我好好的女兒被你家作踐幾年,倒還想寫休書,你休想!還不拿了和離書來?!」
夏南星體力更是不支,寒向榮向著母親,自然要護著自家娘了,又覺得妻子既然已經嫁了自己,自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怎麼能讓娘家母親跑來自家屋裡鬧,「岳母你怎能這般不講道理?」
孫太太聽得女婿這話,肚裡更是火大,上去一把就撓花了寒向榮的臉,冷笑一聲:「你既說我不講道理,我便不講道理給我瞧!」竟然是真不打算做這門親了。
孫氏倒沒想過和離,可是這些事情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她比較為難,幫自己娘親,得罪了婆婆夫君,若是幫婆婆夫君,娘家這條路算是走絕了,只不過猶豫了一小會,場面就不可控制了。
寒取回來的時候,正逢夏南天與孫太太對掐,寒向榮臉上幾道深深的血印子,還試圖跟岳母講理,指責孫太太不講道理,孫氏在旁一臉崩潰,劉氏抱著孩子遠遠看著,嘴裡只一驚一乍:「娘你小心著點……小叔哎喲你的臉……」
家裡粗使的婆子丫環都探頭探腦瞧著,主子打架,竟沒一個人上來相幫的。倒是孫家的丫環還在旁相幫,家裡亂成了一鍋粥。
「這是在做什麼?」寒取頭疼的看著眼前一幕,暴喝一聲,總算讓院子裡這場混亂停止了。
夏南星見寒取回來了,頓時有了主心骨一般,嗓門也高了起來,「立刻……立刻寫了休書!」
寒向榮當真是左右為難,他既沒想著休妻,也不想親娘跟岳母打起來。原本想著親娘病著,總不能再教岳母給氣病了,哪料得到護了親娘,不但岳母不饒人,就連親娘也鬧的更凶了。
孫氏呆呆站在原地,看著兩家鬧了起來,丈夫卻連一點決斷之力也沒有,公公來了之後,婆婆往公公身邊去了,丈夫卻目光直往公公面上瞟,似乎下一刻,公公說一句休妻,他便立時會寫出休書來。
哪怕他走過來,向自己走幾步都行,好歹也能讓她知道,丈夫的心在自己這兒,可惜他沒有。
孫氏的心跟著一點一點的涼了下來。
寒取再從中調停,夏南星不依,非要兒子休妻,而寒向榮又似乎很是為難,對意見不一致的父母也不知如何相待,孫氏終於開口:「寫了和離書來,咱們和離罷。」
夏南星說這話,原本就是拿孫氏來要挾孫太太,想著自己的許多難堪煩亂,索性惡心惡心孫太太,也順便敲打下孫氏——就算媳婦兒家世比寒家更好一些,讓她知道寒家隨時可以休了她,不怕她以後敢拿喬。
更何況孫太太定然也沒膽子帶著閨女回家,不過是色厲內荏而已。
夏南星算准了孫太太的為難之處,但是沒料到最後提出和離的竟然不是孫太太,而是孫氏。
孫氏上門來鬧,話趕話讓女兒和離,等到女兒真提出和離,她反倒傻眼了,「閨女,你可想好了!」
寒向榮也沒想到孫氏竟然會提和離,他自己逆不了父母的意,想著只要拖得過這一時,過後誰還會提這話頭,日子還不是照過。哪知道孫氏會提和離,「娘子——」他也沒做錯什麼啊。
***
夏家父女倆忙著抽銀子核算要交的稅銀,何康元跟兒子也盤了一回帳,交完了稅銀,轉頭就跟何大郎發起了牢騷,回到外宅之後,外室抱著幼子來,說是兩閨女來信了,往家裡送了些京裡的東西來孝敬他。何老爺懷裡抱著肥肥胖胖的幼子,忽想起兩雙胞胎閨女的夫主倒真是戶部侍郎。
大齊朝各部尚書一名,侍郎兩名。戶部其中一位侍郎是秦瑱,另一位姓曾,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得了兩個美貌的雙胞胎丫頭侍候,一路伴駕的日子過的分外滋潤。
何家雙胞胎姐姐名彩華,妹妹名彩玉,做姐姐的肚皮爭氣,回到長安便大了肚子,轉年就生下了個兒子,算是曾侍郎的老來子。
曾夫人便將何彩華抬了做姨娘,原本想著壓著妹妹,這樣姐妹兩個心再齊,名份上有高下,時間久了不怕姐妹倆不內訌。哪知道曾侍郎對何家的姐妹倆倒是一樣寵愛,回頭就吩咐夫人,「她兩個既一樣進的府,就一起抬了上來罷。」
竟然是一前一後做了姨娘。
姐妹倆統共中得了一個孩子,想著在深宅子裡以後也只有靠這個孩子過下去了,何彩玉對姐姐跟曾侍郎生的這個孩子倒更為疼愛些。
倆收到了何老爺的家書,回頭何彩玉在枕上便將這事當笑話講給曾侍郎聽:「……崔大人倒是會做事,先讓家父以及洛陽種花的各商戶白白抱了家裡種的奇花異草去開花展,等辦完了花展,那些花兒也凋謝了。到了要交稅的時候,竟叫了家父去問話,家父便說今年的牡丹一盆也沒賣出去,全拿去開花展了。不過幾日,衙門裡便貼了公告出去,要往各家加稅,說是為著燕雲十六州的軍隊籌措軍餉……許是我們姐妹在大宅子裡,竟然沒聽到要加稅的聖旨……」
曾侍郎一聽便知道這是地方官在弄鬼。他在長安城年代久遠,也知各處官員盤根錯節的關系,只這崔知府便是當初晉王立薦。他倒不是晉王一派,又與同僚秦瑱關系不錯,回頭便將這事兒也當笑話講了給秦瑱聽。
「……家裡的小妾娘家就在洛陽,沒想到晉王力薦的人倒是急聖人之所急,愁聖人之所愁,已經開始為燕雲十六州的軍隊籌措軍餉了。」
何康元也是個促狹的,悄悄兒派人去往各處,揭了一張州府衙門貼出來的加稅告示,折在信裡交了給曾侍郎。
因著洛陽城比較大,附近州縣皆歸洛陽府所轄,這加稅的布告貼了可不一張。
曾侍郎也不是聽見風兒就是雨的人,還是何彩玉將加蓋著官府大印的加稅告示給了他瞧,曾侍郎惹不起晉王,卻知道晉王見了秦瑱府上的老太君,都要上跪問安的。
那可是他的親姑姑。
曾侍郎講完了笑話,還將這告示塞給了秦瑱。
秦瑱便先將此事壓了下來,只吩咐戶部下面辦事的書吏注意著洛陽府交上來的稅銀。
過得一個多月,洛陽府裡的稅銀交了上來,竟不比往年多,秦瑱便弄了個朱漆盒子,裝了這告示往華陽大長公主房裡去了,將其中原委講了給她聽。
秦瑱不想正面與晉王斗起來,可是若是華陽大長公主出面,那就是長輩對小輩了,就算在寵弟弟的聖人面前也是不怕的。
華陽大長公主收了告示盒子,想一想便喚了許氏來,讓她帶著秦少宗在洛陽收的小妾過來。
寒向藍進府之後,見到了端莊的許氏,以及秦少宗的其余三位姨娘,這才終於清醒了幾分,原來這男人可不止她一個女子,且她還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她不但比不上秦少宗房裡的妾室,便是華陽大長公主府裡的二等丫環也比她體面,吃的穿的用的無一不精,見識也比她強上許多。
原來她以前當真是井底之蛙。
等到寒向藍足月,生了個男兒,落了地便被抱到了許氏房裡養了起來。她做著月子便哭了好幾日,要跑到許氏院裡去討要孩子,卻被扣兒給死命攔住了,「姑娘自己一身一體俱是主子奶奶的,由得主子奶奶發落。便是姑娘生了兒子,那也是姑娘替主子爺跟奶奶生的孩子,會說話了是要叫奶奶母親的,卻是與姑娘無關了。姑娘只管安心做月子,若是姑娘安份了,奶奶自然會記得姑娘的好,到時候說不定會給姑娘抬一抬位份……」
寒向藍大哭,一肚子委屈:「可是那是我生的孩子……我才是親娘……」怎麼就要叫別人做母親了呢?
扣兒見死勸沒用,索性便嚇唬她,「姑娘若是再哭鬧,讓奶奶心煩,若是惹惱了奶奶,讓她將你發賣了出去,落到什麼地方可就不知道了。到時候不說姑娘身不由已,便是以後想見哥兒一面也難。」
寒向藍這才被嚇住了。
等到她後來在宅院裡生活的久了,漸漸知道了厲害,也知道扣兒勸她的果然沒錯,大房裡的通房不規矩,調三窩四,轉頭就讓大夫人給發賣了出去,這時候再後悔已經晚了,只能學著屈意逢迎許氏,每日替她打簾子端茶,洗腳捏腿。
寒向藍幾時做過這些活計,還不是進了華陽大長公主府裡現學的,足足苦練了小半年才上手,就算是瞧見許氏抱了兒子與閨女一起玩耍,也能強忍著愛意遠遠瞧著,卻不敢上前去抱。
在許氏的眼皮子底下,她總算是學規矩了。
許氏見得她收斂了以前的野氣,總算是懂點規矩知輕重了,便跟婆婆與秦少宗提了一提,將她抬了做姨娘,賞了她一桌席面在自己院裡關門去吃,就算是從通房升到了姨娘。
寒向藍這樣身份的,尋常也只能在自己院子裡安靜過活,每日往許氏面前去請安,侍候主母,別處再不能去了。
沒想到今兒忽聽得許氏要帶了她去見華陽大長公主,心裡先自瑟縮了起來。待得去了公主正院,大長公主便吩咐她幾句,只道她家裡人寄了書信過來,當中還夾了一張告示,她自己不識字,便將這告示交了上來,要她牢記這事兒。
寒向藍如身在雲裡霧裡,全不知當中緣由,只知道跪在那裡,一句話不敢多說,大長公主吩咐她,她便應承了下來。
改日大長公主進宮去與宮裡的太妃們說話,便順道去見了聖人,將這朱漆盒子交了給聖人,「說起來,我這裡倒有一樁好事要報給聖人知道。」
聖人打開盒子,見得這告示,還想著洛陽知府竟然是個好的,「怎的這告示竟到了皇姑母的手裡?」
大長公主撐頭笑了,「還不是我那不聽話的二孫子,上次不是隨駕往洛陽去了嘛,結果……就惹了一樁風流官司,帶了個良家女子回來做妾,還替他生了個兒子。這些日子那小妾接到家書,倒有這張告示夾在中間。她見得官府大印,嚇的跟什麼似的,小戶人家沒什麼見識,便將這告示交了上來。我想著這可是好事,今兒進宮便順路給聖人帶了來。」
聖人沒想到這張告示的來路竟然這麼曲折,便有些蹊蹺了,等送走了華陽大長公主,便派人前去戶部查今年與往年洛陽府的稅收。
秦瑱正等著聖人來查,拖延了兩日,做出個清查完畢的模樣,便將結果交到了戶部尚書手裡。
戶部尚書轉頭稟了上去,聖人一瞧便知這是洛陽知府在弄鬼,便將崔大人記錄在案,只等年底考評。
——他御案前千頭萬緒尚理不清,沒想到下面人竟然已經開始打著籌措軍餉的旗子私下斂財貪瀆了,當真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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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與寰州相繼失守,戰況持續了又是半年,今秋才收到了消息,寰州總算收復了,只城內百姓早被遼人如待朔州百姓一般,抓的抓,屠的屠,只剩了一座空城。
為收復失地,燕王手底下倒折損了一員大將,亦重挫耶律德光,斬了他手下一員大將蕭成龍。
蕭成龍乃是皇后蕭玉音的胞兄,算是耶律德光的左膀右臂,被夏景行斬於馬下,也算是大功一件。
夏景行自年中受傷,養了三個月才又重返戰場,未幾便立下此等大功,果然官階又漲了一級,從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升到了正五品的定遠將軍。
趙六雖也有升遷,但卻沒有他爬的這般快,揪著他的袖子非要與他結拜:「兄弟官升的這般快,我做哥哥就沾沾你的光,咱們做個生死兄弟!」
他身上市井氣息始終不改,夏景行對他有空偷偷去城裡賭坊賭兩把,或者將自己營裡兄弟贏的快要當褲子的行為十分反感,總覺得他這是不勞而獲想走捷徑的表現,得空就想揍一揍他,好將他身上這些毛病改過來,聽得他要與自己結拜,頭一個念頭就是:這貨不但會坑我兒子,也想著坑我!
夏景行一個成年人,意志堅定,打死不肯與他結拜,並且想著將來如何隔開趙六與自己兒子相見,省得他教壞了自己的兒子。趙六渾然不知夏景行心裡的主意,與夏景行喝了一場酒,醉了還念叨:「等將來打完了仗,回到洛陽我便帶著乾兒子出門玩,到時候老子有錢,乾兒子想吃什麼老子就給他買什麼,就算是他想買個小童養媳婦回來養著也行。」
被夏景行一巴掌拍在腦門上,「你當我家窮的連給兒子娶房媳婦的錢都沒有?還用得著你來出銀子!醒醒酒吧你!」
趙六捧著腦袋為自己申辯,「我連媳婦兒也沒有,反正存著銀子也沒地兒花……」他們大破寰州的時候,打死了蕭成龍。帶兵的是夏景行,趙六原就是打探消息的,自然也跟著喝點湯水,二人都搶了蕭成龍不少東西。
蕭成龍當初占了寰州,除了搜刮本城官衙富紳家裡,還有一路從遼國帶來的隨身之物,俱是鑲珠嵌寶的東西。
夏景行想著趙六這人腦子裡始終異於常人,萬一仗打完了,他真要去了洛陽,就憑岳父待他的情份,也不可能將他與自己家小平安給隔開了。索性寫信給夏芍藥,讓她給趙六留意一門親,只等仗打完了就成親。
等他忙著娶老婆生兒子,就沒空總算自己家裡跑了。
夏芍藥數月不曾接到過他的來信,起先是夏景行忙著養傷,後來是忙著打仗,寰州之戰打的十分殘烈,再收到家書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知道丈夫平安,心裡懸著的一口氣便放了下來。
她拿著信給夏南天瞧,「趙六哥是個性情中人,出身雖然低,如今也是六品的武官了,若是配個宅門裡嬌滴滴的小娘子,他那作派就先把人家嚇跑了。可若是配個出身不好的……他如今可是官身……」到底兩難。
夏家認識的人家全都是商戶人家,自夏景行做了武將,倒有本地衛所的守將派人前來攀關系,可兩家也只是互相走動,還沒熟到可以聯絡牽線保媒的地步。
夏南天在這事上看的極開,「趙六是個通透人,總歸要等打完了遼人才好著急的。不然這頭若真時會他定下了人來,回頭仗打個四五年,豈不耽誤了人家姑娘?」
夏芍藥也覺有理,收了信便吩咐家裡丫環去各處盯著,要撒掃除塵,又要準備過年了。待年後二月,小平安可就兩歲了,可還沒見過爹呢。
她倒是日日將夏景行的小像拿出來給兒子瞧一眼,指著小像讓他喚爹。這小子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對著小像死活不開口,每次等夏芍藥一張口喚夏南天「爹」,他便跟應聲蟲似的也跟著叫一聲「爹」,娘倆對著同一個人叫爹,惹的丫環婆婆子們悶笑不已。
夏芍藥跟他說過無數遍,祖父就是祖父,爹是爹,可小平安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每次她糾正的時候他倒是乖乖叫「祖父」,可下次照樣跟著夏芍藥叫爹,真是愁死個人了。
夏南天抱著大孫子可捨不得責備,「可憐見的,咱家安哥兒長這麼大,連親爹也沒見過,他懂什麼啊你責備他!你責備他還不如去罵遼狗呢!」
夏芍藥總有種小平安遲早要被夏南天給慣壞的預感。
這小子如今已經學會了察顏觀色,每當看到夏芍藥要沉了臉教訓他,必定一溜煙往靜心齋跑,最近索性不肯回來睡,要陪著夏南天睡,還拿小胖手撫摸夏南天的臉,「祖父不哭,我陪你睡!」
夏芍藥提著裙子追過去,見他那狡黠的眼神,便知道他打著什麼主意,可夏南天已經被孫子哄的連連大笑,「好,祖父今晚由安哥兒陪著,一定不害怕!」
他晚上自己睡在嬰兒小床上,丫環們吹滅了蠟燭,他便在黑暗裡小聲喊,「娘……我害怕……」總想著往夏芍藥的大床上去睡。
由已度人,那祖父也必然是極怕黑的,所以他們互相陪伴,都不用一個人睡了。
果然此後他便在夏南天房裡睡了,晚上還要纏著夏南天講故事。夏南天便將自己走南闖北的見聞當做故事講給他聽。夏平安聽的雙眸泛光,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他長這麼大,至多是坐著馬車被夏家父女倆帶出去在街面上轉一圈就回來了,對於祖父嘴裡的坐著大船去江南這等事情聞所未聞。
他小小肉肉的身子趴在夏南天的胸膛上,纏著夏南天往後出門一定要帶上他,「我會給祖父打扇子……祖父出門帶我……」又趴下來在夏南天臉上印了好幾個口水印子。
夏南天明知自己這幾年都不會再往江南前去尋芍藥新品,但是對上大孫子殷殷期盼的眼神,還是答應了下來,「若是祖父坐船去江南,一定帶上小平安!」
夏平安頓時樂的在夏南天胸膛上跳了起來,有力的小腳丫子踩來踩去,夏南天從他掖下攬住了他,拍一巴掌他彈力十足的小屁股:「乖乖睡覺,別再鬧騰了,不然祖父出門不帶你!」
這小子總算安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