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他當真拔劍了?」

夏芍藥驚的站了起來,原還當是一樁桃花債,沒想到受驚的不止她一個,連當事人夏景行也受到了驚嚇。

來報信的腿再快,也趕不上事態的變化。邢寡婦被夏景行用劍指著,都到了這會子了,她反正已經豁出去無論如何也要靠上夏家這棵大樹,當下沒命的朝著夏景行磕頭:「大將軍息怒!大將軍息怒!小婦人並無惡意,只是前來向大將軍致謝的!」

夏景行原來就是個寡言的人,特別是從小在鎮北侯府那種環境下長大,對人的戒備心理其實極重,連帶著親和力其實也比不上耶律賢這等身心健康的少年郎,見人就能露出和善的笑意來。上過戰場的人情急之下揮劍出去,更帶了駭人的殺意,倒著實嚇住了蓮姐兒,小姑娘差點哭出來。

邢寡婦灰頭土臉跪在馬前面,蓮姐兒還擔心邢寡婦哪裡受了傷,哆嗦著去摸她娘,卻被邢寡婦在大腿上下死力掐了一把,小姑娘立刻慘叫一聲,眼圈兒都紅了。

「娘——」

邢寡婦拉了女兒的手一起仰頭去瞧夏景行,以便讓他能夠瞧見蓮姐兒那張楚楚含淚的臉,要是大將軍心生憐意呢?

夏景行哪裡記得眼前母女之事,他一日見過的人都在成千上萬,整個互市的面孔不知道有多少,這會兒咬牙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滾——」帶著閨女往他面前湊,若不是他這匹馬兒在戰場上配合默契,及時收了蹄子,恐怕今天非得出血案不可。

「將軍!將軍你不記得小婦人與閨女了?前幾日我家閨女在互市賣繡品,差點被人踩了,還是將軍仗義相救!小婦人家無長物,無以為報,思來想去,就想著將閨女送來服侍將軍,為奴為婢,做牛做馬報答將軍的大恩!」

蓮姐兒倒沒想到她親娘會說出這番話來,整張臉兒頓時都紅透了。她又生的皮子細白,倒似上好的白玉上面沁出胭脂色來,端的漂亮。邢寡婦生平最得意的乃是生的這個閨女拿得出手,往日總想著要配個好門戶,萬不能委屈了親閨女再過吃糠咽菜的日子。

夏景行在自己腦海裡搜了一回,好像果然有這回事,當時一匹馬直沖了過來,卻是遼商帶來的還未馴服的野馬,一位齊商看中了,非要試試這馬的性情,拉了出來騎上去,這馬就野了,在互市裡撒開蹄子的跑,蓮姐兒當時是背身而立,聽得身後有人驚呼,再轉頭已經晚了。

他當時伸出馬鞭來,卷住了她的腰肢將人提了過去,眼見得那馬要瘋,前面還有許多往來商販以及提著籃子的少年男女,情急之下當場削傷了馬腿。野馬倒地,馬背上嚇的面色慘白的齊商也滾了下來,許多人圍了過來,又有那賣馬的遼商也追了過來,大家一起協商要怎麼處理這事兒,還有湊熱鬧的圍成了一圈,他倒忘了被自己拎出圈外的女子如何了。

總歸沒被野馬踩死,算是她命大。

「我家不缺人使喚,速速離開!」

夏景行果子也不要了,跪在馬前面的人也不管了,撥轉馬頭一夾馬腹就走了,馬蹄子揚起的塵土差點迷住了邢寡婦的眼。

她們母女倆跪了一會子,見無人理會,再跪大將軍也不會回來。回頭去瞧,夏家大門倒是開著個縫,探出個小廝的腦袋來,瞅了她們母女一眼,又砰一聲關上大門,去往後院報信去了。

邢寡婦只得指使女兒:「娘跪的腿軟了,你扶了娘起來。」其實是被大將軍嚇的。

萬沒想到大將軍一言不發就要撥劍,這也太嚇人了。

蓮姐兒比她還害怕,抖抖索索半天爬不起來。好容易娘倆站起來了,邢寡婦瞧瞧地上四散的果子,青翠水靈,有的倒是摔破了,有的上面只沾了一層土,她可惜的彎腰揀了一個,在袖子上擦擦,「卡嚓」咬了一口,滿嘴的果子水兒,又甜又酸。

「到底是家大業大的,這般浪費,也沒知道這一包果子得多少文,我瞧著總得十好幾文錢吧?」支使蓮姐兒去拾地上的果子。

蓮姐兒漲紅了臉,忍著羞意草草撿了幾個沒摔爛的,塞在袖裡扯了邢寡婦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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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行騎馬沿著原路返回,依舊到了買果子的老頭那裡,見得他還有半筐果子,總算來得及,又另付了錢,連筐都買了,拎到馬上來,再往家趕。這次他格外小心,一路都護著筐裡的果子,還重點觀察沿途兩邊有沒有藏著什麼人再沖出來朝著他磕頭。路過方才的地方,見得那母女倆已經不在原地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夏芍藥在內宅裡聽得他氣哼哼騎馬走了,頓時愕然:「難道竟然被這母女倆給氣走了?」她家裡這位一向是脾氣很好,對她算是千依百順了,難得還有惹怒他的人。

她正坐在家裡胡思亂想,夏景行又帶著半筐果子回來了,到得二門上將馬韁扔給了小廝,自己提著果子往後院去了,婆子上前來討,還被他給拒絕了。

夏芍藥聽得外面腳步聲響,出來就瞧見他提著個大筐進來了,見到她面上倒是一點怒色也無,還笑道:「我今兒回來,瞧見路邊有個老漢賣的果子水靈,就買了些回來。讓丫環給爹爹跟小平安撿些去。」

「素娥,拿盤子過來。」

夏芍藥支使了丫頭下去,院裡只余他夫婦二人,這才似笑非笑道:「怎麼方才我恍惚聽得門上來報,說是你回來又走了,難道竟是到家門口了,才想起來要買果子不成?又或者……被什麼人給嚇跑了?」

提起這話,夏景行面上惱意一閃而過:「不長眼色的蠢貨,今天差點讓我踩著人,哪有往馬前面跪的?!真是蠢貨!」

他的重點完全是惱恨邢寡婦差點讓他犯下命案,而夏芍藥的關注點卻不在此,她揀起個梨子來,拿在手裡把玩,「怎麼我聽著倒好似有人要以身相許呢?」

夏景行還沒反應過來,「哪有這回事?」自己回想當時場景,恍惚……好像那婦人果然有這個意思,要將閨女捨了給他。

他以拳抵唇咳嗽兩聲,眸中浮上星星點點的笑意,「為夫當時著急回來,還真沒注意。多謝夫人替我留意,往後有這等美事夫人一定要提醒為夫,也好讓為夫有個心理準備。」

夏芍藥扔下果子,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耳朵:「讓你準備什麼?是要準備新房子還是準備做新郎?」刁蠻任性的大小姐脾氣暴露無疑。

夏景行連忙討饒:「我哪敢啊?!身家性命都捏在夫人手裡,為夫是連余錢也沒有,就算是要準備新房還是做新郎,不都得花銀子嗎?夫人將錢袋子管的這麼緊,為夫哪有這機會?」解下腰間荷包,雙手捧著獻了上來:「這是今兒為夫巡城收到的好處,都交給娘子處理。」

夏芍藥嬌哼一聲,「你這是有怨言了?」一手提著荷包掂了掂,感覺裡面沉甸甸的,又挑刺:「趙六哥當差,都能收到乳酪跟肉乾,怎麼你當差回來就只有銅板?」

冷不丁聽到小平安喊了一嗓子:「娘,爹爹做錯了什麼?」

夏芍藥一驚之下,頓時鬆開了扯著夏景行耳朵的手,扭頭去瞧,夏南天牽著小平安的手正站在院門口,滿臉的不贊成,還咳嗽一聲,「女兒啊,你可不能欺負阿行!他好歹也是三品大將軍!」

夏芍藥:「……」

夏景行立刻狗腿的迎了上去,聲音簡直稱得上熱情洋溢:「爹爹,我下值了在街上瞧見賣梨子的,買了半筐回來給爹爹嘗嘗,聽說這梨子可甜了。秋燥了爹爹跟小平安都要吃點潤燥的東西。」

夏南天臉上的笑意都止不住:「你這孩子,鎮日忙的不著家,回來還惦記著我們爺孫倆。我們吃什麼都能自己出去買,你可要好好當差啊!互市上魚龍混雜,更要當心安全!」

他們爺倆互相關心,夏芍藥這時候倒覺得自己不是親閨女,而是兒媳婦了,反倒夏景行才是親兒子。

夜來夫妻解了衣衫在一處,夏景行還咬著她的耳珠偷偷笑,被夏芍藥在身上擰了一把,總算止了笑。

「你就得意吧?招惹的那婦人都帶著閨女上門來了,若有下次你試試看?」

夏景行也很委屈:「為夫連那姑娘的半片衣角都沒沾,她非要帶著閨女送上門來,瞧中的還不是將軍府的名頭,夏家的家財。若是我還是以前那個倒臥路旁的乞丐,又窮又病,奄奄一息,你看她還上趕著送不送?」

他倒看的明白!

夏芍藥心頭郁氣終於消散了一些,身子也綿軟了下來,由得他貼了上來,肉皮兒相貼,又暖又舒服,他猶不知足,在她耳邊小聲嘀咕:「我只是想著,耶律賢當街都敢攔著娘子求親,後來還一而再再而三的與娘子見面,娘子怎就不疼惜為夫一些,離他遠著些?」身子沉了下去,惡意研磨。

「他那是隨口一說,你也當真?遼人習俗不同,後面做生意再見,他不是規規矩矩的嗎?」

夏景行心道:哪裡規矩了?與自家媳婦兒說話的時候眼神尚能保持清明,在她瞧不見的地方,眼神裡都恨不得長出勾子來,將媳婦兒的心給勾走……

可原本媳婦兒是不在意的,他若是再三再四的強調,萬一媳婦兒留心起來,卻不好了,只能將肚裡的話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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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市開了二十多日,耶律賢收到了蕭玉音的密件,打開來瞧,暗道好懸,差點中了耶律德光的計策。

當日抓的遼人咬死了不說幕後主使之人,更在被緝拿審問之後一心求死。蕭恪覺得既然問不出什麼,索性成全了他們,便將活著的這些遼人都拉到新城之外處決了。

觀刑的遼商與齊商再次感受了一次兩國皇室修好的決心,這下是更無疑慮了,互市此後多少日子都風平浪靜,每日開市都有不少兩國商人達成交易,抽的交易稅都非常喜人。

這時候耶律賢就開始後悔了,早知道交易還能抽稅,說什麼也要將互市建到上京城外去,這樣也算是給國庫又添加了一筆收入。到底還是他年紀輕,辦事不夠老練之故。

算著日子,耶律德光到上京城也有二十多日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耶律賢心裡不放心,拿了信去尋燕王,將遼後的信給他看。

燕王原本就疑心互市上的亂子是耶律德光所為,見到遼後親筆所書,更加確信無疑。

「大殿下既然是汗王嫡長子,便是未來大遼的可汗,小王在此向大殿下保證,只要本王在幽州在駐守的一天,必能保證互市開下去,只前提是,汗王與大皇子能夠保證遼國沒有內亂,一切都在你們父子掌控之中!」

耶律賢面色凝重,與燕王拱手為禮:「小王這就回上京去,往後互市的遼商望燕王殿下照拂一二。小王留下使團副使在幽州,燕王若有需要通傳的,只管讓他傳話即可!」

次日耶律賢就帶一隊人馬回上京城去了。

夏景行聽到這個消息,只感覺再去燕王府議事,腳步都輕快了不少,回到家裡,對著老婆也是溫柔似水,以至於讓夏芍藥懷疑他是不是心裡藏著什麼陰謀,這才要加倍對她好。

也不怪她多想,實在是邢寡婦是個堅韌的婦人,隔得幾日總要出現一回,往夏家門上求見,只不過守門的小廝不放她們進來,這才沒鬧出亂子來。

而經過了上次夏景行撥劍的事情,她大約覺得大將軍有點嚇人,萬一弄不好會出人命,倒不敢在夏景行回家的路上公然攔他,卻轉頭磨纏起夏芍藥來。大約覺得這位夫人年輕面嫩,心腸又好,連孫氏也肯接濟,不但備好院子連被褥米面都準備好了,她帶著閨女多來幾趟,說不定就能應下來。

夏芍藥還真沒見過臉皮如此之厚的人,她被邢寡婦鬧的煩惱不已,終於派人去請了孫氏過來,將最近這段日子以來,她們娘倆的所作所為都講給孫氏聽,請求她能勸著些。

孫氏忙著教小徒弟們練習針法,她自己還要做活計,只隔幾日往夏家布莊交繡品的時候,徐寡婦提起邢寡婦最近幾乎沒交什麼繡品,才覺得有幾分奇怪。

邢寡婦十分愛財,恨不得一文錢掰作了兩半花,哪裡會閒著不賺錢?

現在才知道,感情她將繡品拿去互市上賣了,結果又遇上了大將軍,還生出了不該有的妄念。孫氏臉都紅了,難堪的快說不出話來,「我……我得夫人幫助良多,沒想到卻給夫人添了這麼多麻煩!都是我的錯!」

夏芍藥倒笑了,「我記得你也是個爽利人,你能出手幫她們娘倆一把,原是你心善。她們非要來纏我,卻不是你支使的,與你有何關係?怎麼就是你的錯了?我只是被這娘倆給煩的,讓鄰居知道了,不定還以為是我家夫君惹了什麼風流債回來呢,過得幾日門上就有個寡婦帶著閨女來求。她這哪裡是求人,乃是逼人!想要逼人就范!可惜我偏偏不吃她這一套。如果再逼我,可真別怪我仗勢欺人,將她家小閨女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就算她喊破了大天也沒地兒喊冤去!」

孫氏回去之後,將院裡住著的所有人都召齊了,張口便道:「邢嫂子,你天天帶著蓮姐兒上夏家門上去,知道的說是你知恩圖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上門討債呢!我不管大將軍如何救了蓮姐兒,人家救是舉手之勞,沒想著要你們母女報答,可你上趕著非要將姑娘送進將軍府去,到底打的什麼心思?別打諒大家都是傻子,就你精明!」

她也是氣的狠了,半點臉面都不想給邢寡婦留,這才當著眾人的面兒揭破此事。

邢寡婦不意此事竟然會被孫氏知道,「這事兒……掌櫃的怎麼知道?」

孫氏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鬼莫為!將軍府周圍的鄰居們都知道了這事兒,大家都當笑話談,我又沒聾沒瞎!不知道邢嫂子這麼做,是想逼著夏夫人就范呢,還是想帶著夏將軍納了蓮姐兒?」

其余幾位寡婦沒想到會出這事兒,皆拿鄙視的目光去瞧邢寡婦娘倆。

蓮姐兒面嫩,被人瞧的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鑽進去,邢寡婦卻挺起胸膛道:「大將軍救了蓮姐兒一命,我家蓮姐兒就該為奴為婢的報答他!人若不知恩圖報,那還是人麼?」她這借口倒是冠冕堂皇。

孫氏這下真是被她給氣笑了,「還沒聽過這麼上趕著報恩的!不過呢,夏夫人也說過了,你若是還照這樣三天兩頭往將軍府門外去求,壞了大將軍的名聲,到時候就別怪她不客氣,找個人將你們母女倆都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邢嫂子覺得在幽州地界上,還有誰能為你們母女倆作主?燕王殿下嗎?可惜燕王府的門檻更高,恐怕你們母女倆踏不進去!」

邢寡婦臉都白了,「她敢?!」瞧著那位夫人生的眉目如畫,不意心胸竟然這般狹窄毒辣。

「你覺得……夏夫人托我捎這句話給你,難道真是為著說笑?」

「她……她真這麼說?」

「邢嫂子若不信,大可一試!」

孫氏說完這句話,扭頭便走。才走兩步又想起一件事,回身笑道:「邢嫂子若是覺得我這院子淺窄,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大可尋個高大些的廟門,別住在我這小廟裡委屈了您!」

其余幾位寡婦平日深居簡出,都是不惹事的性子,又沒得兒女依靠,唯有埋頭做繡活,好攢錢養老。原來她們都羨慕邢寡婦老來有靠,至少還有個親閨女,有個病啊痛啊總有人管,如今都不拿正眼去瞧她了,唯獨徐寡婦說得一句:「邢嫂子也該正經給蓮姐兒留心一門親事了,別盡想著揀高枝兒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