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行再回長安入職,身份又自不同。
在他的職位問題上,太子與晉王倒是早早達成了一致,從聽到召他回京任職的聖旨之後,都憋著一口氣想將他閒置起來,為此不惜召集了手下心腹開會,如何給他一個體面又無實權的職位。
可惜等到夏景行才進京,齊帝就召見了他,提拔他接手京郊大營軍權。
詔令一下,不但太子與晉王措手不及,來不及應對,就連京中一干官員也差點驚掉了下巴。
「父皇真是老糊塗了!夏景行是燕王的人,難道燕王就比本王這個東宮太子都還重要不成?」
太子監國這些日子,自以為權柄在握,朝中許多人事任免,日常政務俱都要聽取他的意見,但夏景行的任免卻完全未經他手,簡直是給了他當頭一棒。
齊帝說是看重他,但京中軍權自來握在自己手中,他與二皇子私下免不了與禁軍,以及九門守軍,京郊大營守將攀扯關系,沒少做籠絡之舉,而齊帝垂暮重病,京郊大營的守將徐克誠考慮到未來效忠新君,已經向他傾斜,雖算不上完全投靠,可也有了四五分默許首肯,與東宮來往。
在太子覺得前景一片大好的情況之下,迎來了夏景行回京赴任,第一日到長安面君,除了任職的聖旨之外,聖人還賞賜了宅子田地,算是讓他在京中扎根長駐。第二日他就走馬上任,前去京郊大營接管。
徐克誠年逾五十,假如沒發生夏景行前來接受軍權之事,他自認仍是齊帝心腹,就算是與東宮暗底裡接洽,也覺得此事定然是瞞過在深宮內養病的老皇的。只是沒想到齊帝神來一筆,不但派了夏景行前來接替自己的職位,還派了禁軍統領聶梅帶著一隊禁軍隨行。
他對自己在齊帝心中的份量開始有了動搖,又猜測可是他與東宮相交之事讓老皇知曉,這才派了人來接替自己,不禁心中懊悔還是下手太急,完全可以再拖一拖再站隊。
不過京郊大營是他的地盤,就憑夏景行一個毛頭小子,他還不放在眼裡。武將不比文臣,想要馭下,總要有點能耐。
徐克誠心裡衡量一番,面上笑意不變,果然帶人接了聖旨,還十分客氣道:「早聽說夏大將軍戰功赫赫,只是一直苦於沒有機會認識。老夫年紀老邁,陛□□諒,倒讓老夫好生歇息歇息,正好可以在家裡帶帶小孫孫。往後這京郊大營六萬將士可就交到大將軍手裡了!」
夏景行原本就沒覺得接管京郊大營會是多少容易的事情,就算是表面上徐克誠同意了,可他費心經營幾十年,怎樣也不會願意拱手相讓,私底下動手腳是免不了的。
只是台面上大家沒有撕擄開來,他還要做出敬老的樣子:「下官初來,又從未擔此重任,蒙陛下不棄,往後還有許多營中之事想要請教老將軍,還望老將軍不要嫌棄。」
徐克誠心中暗笑:果然姓夏的年紀輕,擔此重任,難免心裡發楚。這可不比他在邊疆領兵與敵拼殺,以勝負論軍功,京郊大營萬年難得出一回事,要真出事那可就是戳破天的大事兒。
只要夏景行在任期內出了亂子,陛下定能看出他能力不足,到時候還不得將自己召回。
他心裡打定了主意,勢必要顯出前輩的寬厚:「大將軍說哪裡話,陛下既然信任你,將此重擔交到了你手上,大將軍就必定有能力挑起這副擔子。但有問題來老夫府上,老夫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景行一臉謙恭將徐克誠送出了營,倒讓聶梅心裡失笑,這兩個老的小的都似狐狸,甭管老的對小的多少不忿,小的對老的心裡有多少防備,至少表面上還是很和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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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派人去打聽夏景行上任的情況,聽得接任竟然十分順利,徐克誠不但沒為難夏景行,還勉勵他,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徐克誠這是老糊塗了吧?他就這麼容易將京郊大營交到了姓夏的手裡?」怎麼著也應該拖個幾日,想個對策才好。
當然,能讓姓夏的灰頭土臉的滾出京郊大營才好呢。
只不過這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徐克誠做臣子的揣摩上意比太子花的功夫還多,哪裡肯在台面上拖延,明知自己處於劣勢,必然是要想法子在聖人面前挽救一番的。
徐克誠前腳卸任,後腳就往宮裡去面聖,還要自謙幾句,將夏景行誇了又誇,只道年輕人有幹勁,懷化大將軍又是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擔此重任最合適不過。
甭管他心裡怎麼想,這番話說的著實漂亮,倒讓齊帝勉勵一番,將令他退下。
燕王就在旁邊侯著,等徐克誠退下去了,齊帝便笑:「恪兒,你覺得徐克誠的話是真是假?」
夏景行是他一手提撥上來的,算得是他的左膀右臂,讓夏景行接替了徐克誠的位置,齊帝心中自有考量,但還想聽聽燕王的意見。
「這主要取決於懷化大將軍接手大營順利不順利,就知道徐老將軍的話是真是假了。」
徐克誠若說的是真心話,那夏景行接替他的位子,就算他不肯出手相幫,可也不會暗裡使絆子,夏景行也會順利將京郊大營接管掌控;反之,他若私底裡使絆子動手腳,就不必父子倆在宮裡猜了。
齊帝一歎:「徐克誠也算得多年忠於朕的,只是近來……」原來以為忠心耿耿的,一等到他生病,就迫不及待的向新君示好,實在令他心寒。
燕王安慰他:「人心思變,父皇龍體大安,自然無人再敢胡思亂想了。」
父子倆陷入短暫的沉默,都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宮裡老皇心中如何作想,外間臣子統不知道,只晉王聽得夏景行真的接管了京郊大營,還當真往宮裡去了一趟,想著勸勸齊帝,或者事有轉機,總歸讓夏景行手握實權,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晉王有許多理由講給齊帝聽,從夏景行年紀輕閱歷淺,到只在外面拼殺過,並不懂京中局勢,連京郊大營都沒進去過,如今卻將這副擔子交到他身上,豈不是要鬧亂子?
全然一副拳拳愛國之心,為著兄長的江山著想,再不將個人私怨擺到台面上來。
自齊帝下旨委任夏景行接管京郊大營,上至太子以及諸皇子,下至文武重臣,前來求見的一批又一批,皆被聖人以龍體不適推了,只卸任的徐克誠有機會面聖,處於他的立場,卻不能開口就指責聖人用人有問題,只能謝恩退下,還得做擁護狀。
好容易有個晉王出頭,他到底學聰明了,再不提過去與夏景行的恩怨,只從大局出發。可惜齊帝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聽晉王說夏景行年輕經驗少,貿然將徐克誠擼下來,他若是胡亂來,按著自己的方法去管京郊大營,萬一營中將士不服管教可如何是好?
齊帝聽完晉王的話,頓時笑出聲來:「皇弟想多了,正因為徐克誠管了京郊大營許多年,營中已成舊例,才好換個年輕的官員將舊例推倒重來,免得營中將士思維僵化,因循守舊,不思革新,衍生出許多陳腐條例來。徐克誠也是時候挪挪位子了。」
晉王見自己一番苦勸,並未勸得齊帝鬆口,反而是一副他「無理取鬧,分明拿借口來掩蓋私怨就是不想讓夏景行掌實權」的樣子,心裡別提多難受了。
燕王冷眼旁觀,間或有口無心的贊一句:「皇叔為國為民一片赤誠,侄兒佩服!」明褒暗貶,倒讓晉王老臉都要紅了,心裡暗暗討厭這侄子拆自己的台。
只是齊帝對兒子的行為不加以制止,做叔叔的總不能因為侄子誇了自己幾句,就當場跟他吵起來吧,就連吵架的名目也沒有。
晉王怏怏回府,心裡別提多難受了。
明明以前齊帝對他這個弟弟還是極為信任優待的,他自己的兒子未長成,對手足便十分看重,凡有事未決,必會召了晉王入宮相商。現在他的兒子們能夠替他分憂解難了,便慢慢替代了做兄弟的位置,真令人傷感。
晉王還是頭一次細想齊帝對他的態度,也是頭一次格外清醒的認清楚了,哪怕親如血脈兄弟,可是在皇權面前,那也是先有君臣,才有兄弟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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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多少議論的聲音,都不曾傳到當事人夏景行的耳朵裡。
他在營中多年,知道許多武將驕狂自大的毛病,但無論是比軍功還是比搏命,他都不怕。
京郊大營的駐軍多少年未曾一戰,只是養在長安城外,維護著宮城安危,以應付突發之事。
聖人新賜了府邸,他連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就往京郊大營過來了,來的當日便住到了營裡去,讓兩名兵士給他在宮中打掃出了一間乾淨的營房,又讓軍中書吏將營中人員簿子搬到自己房裡,開始翻將士名錄。
管著營中帳本人員名錄的書吏自然也是徐克誠心腹,早得了徐克誠的吩咐,陽奉陰違,夏景行問起營中規矩,他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講兩句,倒好似得了健忘下一般。
夏景行心知肚明,這是想讓他在營中兩眼一摸黑,什麼都不知道,到時候出了亂子自然會有人出頭往上報。他也懶得聽書吏磨嘰,索性揮退了他,自己抱著名錄琢磨了半夜。
次日天色未明,他就起身洗漱好,出來一看,從幽州帶回來的四名前鋒營出身的親兵護衛們都紅著眼眶站在他門前守夜,頓時啼笑皆非:「你們不睡覺,在這裡站一夜,難道還有人跑來刺殺本將軍不成?」
那四人皆是跟著他出生入死過來的,對他的機智將才十分佩服,原也有升遷的機會,只是不肯,就想跟在他身邊。夏景行也只能隨他們。
其中領頭的吳忠便道:「大將軍初來乍道,兄弟們自然要小心守護,不能讓將軍有任何差池。」萬一有人動了歪念頭呢?
「你們也太謹慎小心了!」夏景行讓他們下去休息,這四人死活不肯,最後折中,才留了兩人跟著他,另外兩人去休息,到時候換班。
夏景行帶著兩名親衛一路踢踢踏踏往校場去了,這個時辰幽州駐軍已經開始起床練兵了。哪知道此刻校場上空蕩蕩,連半個人影都無。
好容易逮著一隊巡夜的軍士,這些人還抱著兵器在背風處打盹,只等到了時辰好換崗。
夏景行大怒,練兵千日,用在一時,平日懈怠慣了,萬一碰上大事就算集結都得花些功夫,更別說戰力了。
「吳忠,你去將點將台上的鼓敲響,什麼時候人到齊了什麼時候再停下來!」
這日清晨,京郊大營裡懶散慣了的將士們還在美夢之中,就被戰鼓吵醒,許多人從被窩裡探出頭來,破口大罵:「他娘的閒的沒事兒幹了大清早的吵什麼吵?」特別是徐克誠的心腹,明知上鋒調走了,對新調來的夏景行心中懷著敵視,聽到戰鼓響也拉過被子蒙頭繼續睡。
寒冬臘月,最讓人留戀不過的就是溫暖的被窩。
也有那些出身貧寒,心中尚有軍紀的,聽得戰鼓響,聯想到新來的懷化大將軍,到底爬起來收拾停當,三三兩兩往校場趕。
夏景行就寒著臉站在將軍台上,眼看著下面軍士越聚越多,直等到太陽都露了半邊臉,人還沒聚齊。
他隨意指派了底下先來的幾名軍士,吩咐他們跟著自己的親兵護衛去房裡搬將士名錄,等搬回來了,便按營開始點名,若有未到的拿筆在人名下面打個小圈。
先來的軍士心中暗暗慶幸自己來的早,又對那些未曾前來的幸災樂禍。
軍中軍士倒有不少都是不識字的,他臨時遴選了十幾名識字的軍士來用,這些人平日在營中並不起眼,今日被夏景行選來點名,倒是格外認真。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趁此機會好好表現,豈不坐失良機。
六萬人餓著肚子分幾撥同時點名,從早上點到了中午,將聽到戰鼓不曾出現在校場上的人通通篩選了出來,又讓人抄錄出來,夏景行大手一揮:「解散!」這些人餓著肚子回營房去吃飯,只留下了點名的那些識字的軍士,讓他身邊的親兵護衛記下營房名字,以備他用。
夏景行第一日上任,並未大動干戈,只騎馬回了將軍府,將這上面的名錄抄了一份,將事情原委寫明白,托燕王進宮轉呈齊帝,他自己揣著另外一份名錄往徐府去了。
燕王與夏景行自來關系好,他二人倒也不怕聖人猜忌,都是從生死關頭互相扶持著走過來的,就算是齊帝也清楚內情,倒不必因夏景行新職位而避閒。
燕王拿著夏景行的奏折進宮,笑容滿面呈到了齊帝手中:「父皇昨兒問兒臣的事情,如今已然有了答案。」
齊帝接過夏景行的奏折翻看了一遍,氣的差點將奏折扔下去,「好個徐克誠,這麼些年就是這麼糊弄朕的?!就算京中無事,可軍紀如此鬆散,真不敢想象若有緊急情況,如何整兵待發?」
「父皇莫氣莫氣,景行當初帶的前鋒營,乃是整個十六州駐軍的精銳,打磨的營裡兒郎們聽到他喊一嗓子,都面色整肅。前鋒營軍紀如鐵,想來京郊大營在他手裡一段日子,定然能夠好起來。」
「也唯有如此作想了。」
齊帝放下奏折,又問他:「他既將在營中所見所聞寫了奏折呈上來,怎麼沒寫如何處置這些人的?」
燕王忍笑,一本正經道:「景行覺得,既然京郊大營一直是徐老將軍管著,聽到戰鼓不肯往校場集合,他自然是要往徐府去請教一番徐老將軍,看看是不是以前有什麼舊例,免得誤罰,罰錯了人。」
齊帝一愣,頓時笑了:「他這招好,促狹是促狹了些,倒讓這些人睜大眼睛瞧一瞧,看看徐克誠還能不能護住他們這些人,由得他們在營中不聽號令!」這分明不是請教,而是上門打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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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誠才卸任,忽然之間賦閒在家,只覺渾身不得勁。才閒了半日,聽得門上有人求見,立刻喜出望外,等將人迎進來之後,頓時預感不妙。
夏景行來徐府,也不是單獨一個人,而是帶著營中兩位守將,一位侯雲開,另外一位史大柱,另有兩名書吏負責記錄此事。
一行人落了座,夏景行笑瞇瞇道:「今日晚輩大清早往校場點兵,戰鼓響了一個時辰,還有人未前往校場,窩在被窩睡覺。晚輩不知以前營中可有舊例,聽到戰鼓也並不當一回事,因此特意來請教老將軍,這些人應該如何處置?」
徐克誠一張老臉都要臊的沒地兒擱了,他接過夏景行畢恭畢敬遞上來的名單,從頭掃了一遍,發現好幾個心腹在其中,後面的自不必說,心腹下面還有跑腿的,拍馬的,當下面上就顯出了躊躇之色。
想要昧著良心替這些人開脫,才沉吟不決,夏景行就又開口添了把火:「晚輩覺得此事關係重大,營中必要軍紀嚴明,方可百戰不殆,怕自己處理不當,鬧出營中嘩變就不好了,還特意寫了奏折,將這單子給聖人也抄了一份,托燕王殿下送到宮裡去了。想來這會兒陛下已經瞧見了。」
徐克誠:「……」
——你都往聖人面前去告狀了還要跑到老夫府上來打臉,這不是居心叵測嗎?!
他心裡默默往夏景行腦袋上貼了個陰險的標簽,再不敢包庇這些人:「既然他們不聽號令,那……那夏大將軍就按軍律來處置就好。老夫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許多事情都有些記不清楚了,況且陛下既將管束將士的擔子交到了夏大將軍手上,以後這些事情……老夫也就不便插手再管了。」
夏景行想要的,就是他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