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書吏陪同,侯雲開與史大柱為證,夏景行往徐府跑了一趟,回來就開始整頓軍紀。
最開始倒霉的就是名單上這批人,大冷天被扒的只剩中衣中褲往校場去跑圈。不是貪暖怕冷,就喜歡熱被窩嘛,那就先把這個壞毛病改改吧。
其余將士天亮了按著時辰開始操練,這些人要比其他人早起一個時辰跑圈。
也有人不服的,聚三五人拒絕聽從號令,不但拒絕跑圈,還要咆哮夏景行挾私報復。倒將夏景行給氣笑了,「本將軍倒想問問,挾的是哪門子的私?」
幾人張口還要再辯,被夏景行下令手下親衛動刑。軍中懲罰多是軍棍,他身邊親衛看這些人待他不恭敬,心裡不知道積著多少不平,掄起軍棍打的這些人鬼哭狼嚎,打完了還指派軍醫給治,「若是下次再犯,再行懲戒就是了!本將軍就不信了,不守軍紀,捅到御前難不成聖人還會誇你們幾句?!」
圍觀眾將士心中開始衡量這位新來的大將軍的脾氣秉性,竟然不是個軟和的。
挨打的在營房裡養傷,托人往徐府裡捎口信,向徐克誠求救。
徐克誠見夏景行才進營接任沒兩天,就開始對手底下的將士用刑,頓時暗自心喜,自己不出面,倒是托了交好的言官上折子彈劾他殘暴不仁,對營中毫無過錯的將士痛下殺手立威。
太子正愁沒有機會剪斷燕王臂膀,得此良機更不肯放過,組織言官將此事再加工渲染,上呈御覽,道夏景行並不適合擔此重任,只恐長期下去軍中積怨極深,引起嘩變。
言官們文筆如刀,真要是找誰的麻煩,都恨不得使出剔骨削肉的本事,殺他個片甲不留。
太子估摸著,既然夏景行的任令是皇帝親自頒發的,那就由皇帝親自來罷免,也好讓眾人心服口服。
他只顧著趁夏景行立足未穩,將人扳倒,倉促之下卻忘記顧忌親爹的顏面。
齊帝看到這麼多奏折都是彈劾夏景行的,最開始是留中不發,過得三五日太子與徐克誠各自組織一批人持續不斷的上書,眼見得要鬧將起來,齊帝冷笑數聲,「這是真當朕老糊塗了,連挑個將領都會出錯?」久不處理政事,這些人竟然連天子威儀都不放在眼裡了。
一旁侍立的太監大總管朱高微微垂頭,耷拉著眼皮子,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太子完全沒想到,自己步步緊逼,就想將夏景行拉下馬,最好令他灰溜溜滾回幽州去,才開了個頭,讓手下言官連著上了幾次折子,齊帝就宣布上朝。
自齊帝病臥龍床之後,早朝等同廢止,小事六部決斷,大事自有諸皇子同三省六部的重臣一起探討決斷,至多是要用印的時候往寢宮去請示齊帝一番。萬沒料到彈劾夏景行之事竟然促成了齊帝重回朝堂。
養了這幾個月,齊帝的身子骨竟然又有了起色,高坐在朝堂上聽下面言官吵架,久違的朝堂盛景竟然令他生出了新鮮感。
朝堂上除了彈劾夏景行的,竟還有人為他辯駁,道是言官不曾親往京郊大營,既然彈劾懷化大將軍,還請拿出切實的證據,以證明懷化大將軍恣意濫用軍權。
言官自來只負責彈劾,提供證據卻不在職責範圍之內。
朝堂上吵成了一鍋粥,等大家吵的口乾舌燥的時候,齊帝才笑瞇瞇道:「既然眾卿家對夏卿行事存疑,又大加彈劾,不如宣了夏卿上堂來自辯,諸位意下如何?」
——結果不言自明。
徐克誠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夏景行帶著侯雲開史大柱,以及幾位軍中尋常士卒前來,將自己新官上任第一日的情況講完,彈劾他的言官竟然還不死心,猶自反擊:「就算是軍中有將士不知號令,出了疏漏,值此換將軍心未穩之時,夏大將軍難道不應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非要動刑見血嗎?大將軍真是好大的威風!」
夏景行被這老學究胡攪蠻纏給氣笑了:「啟稟陛下,微臣在軍中效力八年多,倒是頭一回聽聞軍中紀律竟然要靠聖人之理,君子之德來教化的!微臣書讀的少,倒想問問這位老大人,難道將來迎敵,也是只需要往陣前一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敵人就會不戰而退了嗎?」
那言官鬍鬚一大把,雖知一招不慎已致失言,但得了太子授命,再不能退縮的,不然他家中兒孫的前程豈不都要斷送在自己手裡,當下氣咻咻指著夏景行暴怒:「大將軍慎言!京郊大營歷來保護京畿平安,天子腳下朗朗乾坤,你竟然開口閉口敵人,莫非是在幽州待久了,腦子裡全是敵對之策,倒不知京郊大營如何掌管?!夏大將軍既沒這本事,不如早早卸任回家帶孩子去!」
他這句話立刻引來了好幾位言官的附和叫好,就連太子與徐克誠都在心裡默默為他點贊。
夏景行冷哼一聲,全然沒被他這般氣勢嚇倒,「練兵千日,用兵一時,試想連集結的戰鼓都不當一回事的軍紀,難道還指望著將來有所作為?!」他向寶座之上的齊帝一拱手,目光既忠且直:「陛下,微臣以為,無論何時何地,一支有著強大戰斗力的軍隊駐扎在京郊,都比一支軍紀鬆散戰斗力低下的軍隊讓陛下更為放心!」
朝堂之上,立刻便有當初為他辯駁過的言官表示贊同:「夏大將軍治軍自有一套,不然以前的赫赫戰功從何而來?比起在朝堂上彈劾夏大將軍而從不曾領過一日兵的諸位同僚,微臣覺得軍中之事還是交給武將比較合適,為將者若是連維持軍紀懲罰不聽號令的將士都要受言官彈劾,那還不如捆綁住了為將者的手腳,讓營中將士自由隨意,還談什麼軍紀戰力呢?」
齊帝聽了半日下面爭吵,惟覺這話順耳,立刻接口:「言卿所言極是,若是營中有點風吹草動都要報到朝堂上來彈劾,那索性為將者也不必領兵了,天天站在朝堂上跟人打嘴皮子官司就好了。」
替夏景行仗義出頭的這位言官恰姓言名喚,聽得齊帝此話,立刻便揣摩出了齊帝心中所想,果然是偏向夏景行的,也許也是借著此次機會替夏景行立威。
他既瞧出齊帝用心,哪有不配合的,當下從齊帝的選才到夏景行的即任都誇了個遍,先誇齊帝英明睿智,知人善用,後誇夏景行戰功赫赫,領兵打仗無有不通,操練久惰成性的京郊大營駐軍再合適不過,一通馬屁拍下來,將齊帝拍了個舒服,當場賞了他兩匹彩帛。
反倒是彈劾夏景行的幾名言官都被齊帝當堂訓斥了一頓,罵他們無事生非,整日盯著不該盯的地方,若真是閒的慌,不如跟著京郊大營的軍士們上校場多操練幾日,體會一番軍紀。
夏景行當堂表示歡迎:「既然諸位大人質疑微臣領兵能力,不如陛下恩准幾位大人在營中住幾日,和將士們同吃同睡,好好體驗一番營中生活,到時候就算再彈劾微臣,好歹也能拿出點真憑實據來,而不是捕風捉影。」
「夏卿這個主意雖然聽著有幾分胡鬧,不過細想也有道理。」齊帝大手一揮,就恩准了。
幾位言官從來都是養尊處優的生活著,最辛苦的莫過於未入仕之前的十年寒窗,以及這些年當官的早朝,天色未明就爬起來洗漱上朝。讓他們早起沒問題,可是跟著營中將士們一起操練……這不是要命嗎?
齊帝正恨這些言官平日為諸皇子搖唇鼓舌,甘做馬前卒,逢此良機,哪裡肯放過,不但恩准,還加了期限:「夏卿新近執掌京郊大營,正應雷厲風行做出一番成績,才開了頭就有人來彈劾,想來京郊大營也不算平靜,勞煩諸位愛卿跟著夏卿去營中練兵,諸卿最近的早朝就免了,等夏卿什麼時候理順了京郊大營之事,諸卿就可回來復旨了!」目光還往太子與徐克誠的方向掃了一眼。
前者心裡極不是滋味,暗思齊帝維護夏景行不遺余力;後者卻嚇出一身冷汗。
夏景行既在御前稟報京郊大營軍紀鬆散,反之則證明這麼些年他是如何管束京郊大營將士的。齊帝有可能會猜測他要麼在暗中使壞,阻止夏景行接管大營,要麼營中將士歷來便是如此鬆散懶散。
徐克誠越想心中越慌,下朝之後就開始寫請罪折子。
言喚瞧見徐克誠那張活似見了鬼的臉色,笑著對左光熙道:「咱們的徐老將軍一定很後悔。」
左光熙道:「誰說不是呢。」
他二人師出同門,皆是王老先生弟子。
原還想著夏景行入京任職,正好同他親近親近,往後也好守望相助,不負王老先生當年的栽培之恩。才下朝準備往他身邊過去,已經有小宦官過來宣召,聖人召他問話。
二人只得作罷,相約了去喝酒。
夏景行隔著人群瞧見這二人走在一處,頓時心知肚明。
他跟著小宦官走時,倒與方才在殿上彈劾他的言官們打了個照面,頓時堆出個十分熱情的笑臉來:「幾位大人,夏某在營中相侯了,勞諸位大人收拾了換洗衣裳便來。」
幾人面紅耳赤,深恨他這副小人之態,當著其余同僚的面子又不能太過失禮,寒著臉一拱手便別過了。
夏景行跟著小宦官去見齊帝,才進殿齊帝瞧見他就直樂,他跪下行禮之時到底也生出不好意思來:「陛下莫非是笑微臣魯鈍?」
「夏卿哪裡魯鈍了?一點也不!」
齊帝笑他促狹,竟然想出了將言官弄到軍營裡去,與軍中將士同吃同睡,一起操練的主意。這些人平日只抬著一張嘴巴就張狂桀驁,萬沒想到竟然會落到夏景行手裡。
他越想越是解氣,笑了好一會才止住了,溫聲讓夏景行起來,問起他接下來的打算。
夏景行也不瞞他:「陛下當知,徐老將軍執掌京郊大營多年,微臣才進軍營,第一抓軍紀,之後再查軍械軍餉。頭一樣容易,後一樣才難。」
齊帝眸中顯出探究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徐克誠在軍械軍餉上頭也動了手腳?」查軍械軍餉到底是出於私怨,想將徐克誠一舉扳倒,還是還有別的用心。
夏景行神色坦蕩:「陛下見諒,微臣對徐老將軍並無別的想法,只是微臣接管京郊大營,就好比是接管了一家鋪子,新掌櫃進了門,總要盤點盤點舊帳,是盈是虧也好做到心中有數。微臣準備盤查庫中軍械,再查軍餉,就是想將營中舊帳盤查清楚,此後如何經管,也好做到心中有數。」
齊帝心中一寬,只要不是黨派傾軋就好,「夏卿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那此事就交給你全權處理了。」又笑他:「到底是娶了商家女,算盤打的極清楚。」
夏景行更正:「陛下錯了,是商家女娶了微臣。」
齊帝頓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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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之差,境遇卻全然不同。
娶了夏大將軍的商家女在聖人面前也算是掛過號的人物,齊帝倒不反感她,到底是獨具慧眼,當初能夠在夏景行落魄的時候招贅入門,此後又全力支持他,不惜散盡家財,也殊為難得了。
夏芍藥不知道夏景行在京中一番波折,此刻她正在家中打理需要帶往京中的東西,綺姐兒跟在身邊倒似個小尾巴一般。
小平安這些日子聽說要往長安去,也不肯好好讀書了,早早就窩在家裡收拾東西,還嚷嚷著要請同窗去夏家園子裡聚一聚,夏芍藥也允了。
他有自己的小伙伴,回京之後恐怕極難再見。
惟獨夏南天的房裡還是安安靜靜的,每日帶著保興與墨暉早出晚歸。這兩人一個老實謹慎,一個機變多智,倒是相得益彰。
夏芍藥等了幾日,還是不見夏南天吩咐下面人收拾東西,找個機會她親自去問夏南天:「爹爹覺得咱們幾時啟程的好?不如我讓下面人給爹爹收拾東西?」已經進入了臘月,若是要趕路,恐怕要在半道上過年了。
夏南天似乎早就想好了,等閨女才開口問,他便乾脆道:「為父不想跟你去長安。」
夏芍藥從來就沒想過要與夏南天分開,在她的心裡,丈夫重要,可父親的份量同樣不輕,「我哪裡能把爹爹一個人丟在幽州?」
夏南天頓時笑了起來:「傻孩子,你當為父三歲還是兩歲?你在幽州經營這麼些年,好不容易一切都上了正軌,再丟了生意往長安去,豈不可惜?只是景行不能一個人留在長安,到底還是需要有個人在他身邊張羅著。」閨女不去長安照顧他,天長日久男人萬一有了外心就不好了。
夏芍藥堅決不同意:「不管有錢沒錢,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比什麼都強。爹爹不肯跟我去長安,那女兒也不能將爹爹一個人丟在幽州城。」
「怎麼是我一個人呢?這裡還有保興跟墨暉,還有趙六他們呢,就算是本地的知府大人,瞧見為父還要客氣兩句。少則一年,多則兩年,為父將這邊的生意安排妥當,等保興跟墨暉上了手,為父就回長安與你們團聚。」
好說歹說,他不肯跟著夏芍藥往長安去。
夏芍藥也知老父若真是犯了倔脾氣,她未必勸得動。見他執意如此,她便索性不再收拾行李。夏南天還笑她:「又不是三歲小姑娘了,你可別跟為父玩這小把戲,為父可不吃你這一套。你不去長安,等景行身邊有人了,看你哭都來不及!」
「他敢?!」夏芍藥狠狠吸鼻子,心裡難以言喻的傷感倒被夏南天給逗樂了,「我這不是想著,爹爹不肯跟我去長安,我要帶著孩子們寒天臘月的去長安,路上也不方便,索性等開春天氣暖和了再走也不遲。到時候爹爹也放心些。」
她算是瞧出來了,夏南天這是在幽州城住出了感情,又對夏家這一攤子生意不捨得放下。
若非夏景行入京任職,她自己也不捨得放手。只如今並無可靠的人肯接照管夏家生意,她其實也在暗暗頭疼。保興太過老實,墨暉她其實打從心底裡並不太放心,到底此前並不相識,還未到托付夏家生意的地步。
就連夏芍藥也不得不覺得,夏南天留下來竟然是最好的辦法。
有了年後春暖再起程的打算,夏芍藥便給夏景行寫信,在信中甚為可惜道:「……恐怕今年不能陪夫君一起過年了,只盼夫君別被長安城的繁華迷了心竅,到時候多出幾位紅顏知已。實在不好意思,為妻向來善妒不容人,夫君可要思量清楚了,別害了好姑娘。」
夏景行接到家書拆開來看,頓時朗聲大笑,抬頭去瞧校場之內那跟在眾將士身後一起操練的幾位身著短打的言官們正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他將信折巴折巴揣在懷裡,大步跑上去,跟著這幾位大人一起跑,邊跑邊給他們加油打氣:「幾位大人平日久不鍛煉,趁此機會正好鬆鬆筋骨。」
這幾位言官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個大冷的天恨不得伸著舌頭喘氣,才吃了幾日營中的飯菜,嘴裡都要淡出鳥來,這會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嘴裡冒出一道道白煙來,直恨不得朝著夏景行翻白眼。
難道以為都跟他似的,跟著營中將士一起操練,倒跟玩兒似的,跑個十圈八圈臉不紅氣不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