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夏景行是個踏實勤勉的將軍,信奉練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從前在幽州執掌的前鋒營那些兒郎沒少被他花力氣打磨筋骨,卻是燕雲十六州駐軍裡的精銳之師,尋常難抵。以此為藍本,他訓練起京郊大營的兒郎們來,才更得心應手。

只可憐了這些將士們多少年一直過的安逸,從不曾吃過這般苦,自軍中換了新的將帥,便如換了天地一般,從前有多舒服,如今就有多辛苦。

夏大將軍可是說了,當兵不練出一身鐵皮銅骨,說出去都嫌丟人。

被齊帝一道恩旨發配到營中吃苦受累的言官們見勢不妙,私底下煽風點火,揀那腦後有反骨的挑撥,「夏大將軍既然是立過赫赫戰功的,是不是也應該讓大家見識見識大將軍的勇武呢?」

他們跟著在校場操練幾日,晚上脫靴子的時候發現腳底板都起了水泡,水泡破了粘連了襪子,疼的鑽心。手上拉弓亦磨出了血泡,十指連心,滿面飛灰,又著營中士兵訓練的褐色短打,要說是讀書人,拉出去恐怕都沒人信。

況且寒冬臘月,營中熱水供應緊缺,就連泡個熱水澡解乏也是奢侈之事,也只有夢裡想想而已。這些將士們都是粗莽的漢子,每日訓練完了不洗澡也就算了,不洗腳就上床睡覺的也是大把,偶爾有個洗腳的已算是另類。

營房裡長年彌漫著一股腳臭味,半夜有人打呼嚕磨牙放屁,讀書人心思多,常年在朝堂上彈劾別人,也是殫精竭慮耗費心神,於是落下了淺眠的毛病,才進營有前幾日常被夜半的呼嚕聲驚醒。

到底有士兵將這些言官們的話聽到了心裡去,軍中向來都崇尚武力,果真有人在校場上提出了想要跟大將軍切磋切磋的主意。

吳忠才要挺身而出,替大將軍接下挑戰,就被夏景行攔住了,「既然大家有心切磋,那就來吧。」按先後次序,足有幾十人欲與夏景行比試。

夏景行欣然同意,果真與這些人出手比試。

這些人常年在天子腳下,就算是有幾分格斗的架勢,可也架不住長久不練。倒不似夏景行的格斗術,原來雖然也尋常,小時候跟著老鎮北侯學過幾招,後來在宮中又陪著皇子們一起練,可是架不住在幽州當了八年兵,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子,近身格斗術都是拿遼人的命練出來的,出手穩重狠,一擊斃命,不留後手。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性格悍勇,你若出手軟弱留余地,就等著他們來搬你的腦袋。

這些前來挑戰的軍士們才上手就後悔了,這哪裡是在切磋啊,跟懷化大將軍過招簡直就是在拿命搏斗,一個不注意隨時都會有送命的感覺,後脖子涼嗖嗖的……還是不要了吧?!

夏景行連挫八個軍士,都是高大威猛的漢子,可在他手裡卻走不過三招就落敗了,且敗的非常難看。

一旁觀戰的言官們瞧的心驚肉跳,看著落敗的軍士們揉腳咧嘴,還有摸著後脖子半天回不了神的,雖然他們沒有親自上去與夏景行較量,可是多瞧幾塊夏景行與眾軍士格斗的場景,只覺得全身的筋骨更疼了,心中暗自慶幸:還好他們不曾親自上手與夏景行較量!

前面挑戰的屢屢失敗,排在後面的軍士們便起了退縮之意,有那心眼靈活的忙嚷嚷:「大將軍的厲害小的們已經領教了,不如讓大將軍身邊的親衛們教咱們兄弟幾招。」

這話純粹是假客氣,他想著既然打不過大將軍,不如退而求其次,若是能將大將軍的近身親衛給打敗了,豈不是也很長臉?

其余已經站出來報名要挑戰夏景行的軍士們各自在心裡贊了他一聲聰明,齊齊熱切的望定了夏景行身邊的親衛們,露出熱情的笑臉,邀請他們下場。

夏景行只好收了手,還頗有幾分遺憾:「本將軍許久未曾下過場了,今兒還有些不過癮呢,不如咱們改天約過再戰如何?」

眾人默默低頭,考慮單打獨斗不能取勝,是不是可以無恥的提起組團來戰。

吳忠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的十分開懷:「正是正是!咱們兄弟們許久不動手, 都有些手生了,初來乍來還請各位兄弟多多關照。」手裡不客氣,上來就下死手。

那方才嚷嚷著要跟夏景行的親衛交手的軍士是第一個上手與吳忠較量的,還當自己穩操勝券,好歹他要比吳忠既高且壯,自己的格斗術在京郊大營還是出挑的,哪裡就能敗給一個親衛了。哪知道交上手就知道他有多幼稚了。

所謂的強將手下無弱兵,大約說的就是懷化大將軍。

他自己弄個軍中較量,原本是友好和諧的狀態,也讓他弄的殺氣騰騰,才交手就能讓人感覺到戰場上百戰而歸的殺氣,弄的人心頭髮怵,完全沒有了較量的氛圍,而成了生死博斗,太煞風景。他如此也就算了,沒想到手底下的親衛也是如此。

瞧著最具有親和力的親衛隊長吳忠臨交手之前還是瞇瞇的叫「兄弟」,真交上手分分鍾將「兄弟」變「敵人」,交手的那位在五招之內就被笑的極力氣的吳忠給摔趴下,半個膀子都差點被擰下來。

——太可怕了!

一番較量下來,這些言官們熄了讓夏景行在校場上灰頭土臉的打算,老老實實跟著軍士們操練起來了。

還有人考慮到年關將近,家人也有往京郊大營來送衣服吃食,探問過年可回家的,還往夏景行面去問,過年可放假的。

齊帝可是發過話的,只等營中諸事順遂了再令他們回朝堂上去,何時回去,竟然還要經過夏景行首肯才算。

夏景行正為妻兒不能來京與之團聚而煩惱,這個年大概只能一個人過了,縱京中還有交好者如秦少安之類的舊友,可也沒個大過年往朋友家去蹭年夜飯的道理。聽得這幾位言官來商議過年假期,當下粗氣粗氣道:「既是與營中將士們同甘共苦,這個年大家都在營裡過罷。幾位大人可有異議?」

他們哪有說不的權利,當下唯有點頭答應的份。

消息傳到宮裡,齊帝還在朝堂上大贊夏景行一心撲在軍務上,連家都不肯回,過年還要與營中將士們在一起,順便表揚了一下幾位進宮去體驗生活的言官。

沒了他們在朝堂上聒噪,最近齊帝的耳根子可是清靜了不少。

到了年底,長安城裡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備辦年貨的都往街上湧。各處的學堂私塾閉了館,就連國子監都放了假,年輕的學子們也開始往街上竄,哪兒熱鬧往哪鑽。

王老先生閒了下來,就打發人往懷化大將軍府上去探問,外孫子回了京,連個照面都沒打,就一頭扎進了軍營,想著他總有回來休息的時候。

哪知道王家下人跑了一趟來回話,道是將軍府上自賜下來之後,就沒見過大將軍的身影,如今那些下人們還束手等著討將軍的主意,備辦年貨呢。

王老太太聽得外孫子這般忙,吩咐廚房給準備了吃食派下人給送到京郊大營去了。

夏景行從幽州帶來送禮的東西如今還寄存在燕王府裡,未曾拆過,如今倒正好可以拿來做年禮。只他自己沒空出去,便吩咐吳忠帶人往燕王府跑一趟,將自己帶來的東西送到王家去。

夏芍藥裝車的時候就分派好的,為怕他亂中出錯,給王家的禮物還特意貼了條子,就怕送混了送到別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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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今年喜氣洋洋,擎等著崔連浩升官慶賀,往東宮送的年禮早早就準備好了,才過了臘八崔連浩便迫不及待帶人送到了東宮去。

崔夫人正教導魏氏準備其余的年禮,以及過年要準備的東西,文姨娘跟著打下手。

她在崔二郎面前得臉,又育有磊哥兒,又是聘來的良家妾,地位自然不同於一般的妾室通房。

「等老爺的任職文書下來,做了京官兒,往後咱們家在長安城裡的應酬就會越來越多,你是長媳,可得打起精神來。等開年與老爺的同僚走動起來,就好給二郎相個媳婦回來了。」崔夫人轉頭又安撫文姨娘,「等主母進了門,你只要用心服侍就好。磊哥兒放在我身邊,沒誰敢給他不痛快。」

「多謝老太太疼磊哥兒。」

文姨娘心中大定,面上瞬間就有了笑容,她有了兒子,又有崔二郎的寵愛,就算再娶正房奶奶進門,也沒什麼可怕的。

獨魏氏心中頗為傷感,細想她這個大房奶奶連二房的妾室都不如。寬哥兒在崔夫人身邊長大不是假,嫡長孫得祖父母輩的疼愛,但細想想他長這麼大,連親生父親的面兒都沒怎麼見過,完全及不上在崔大郎身邊長大的庶子得他寵愛。

她雖是正室,可瞧著文姨娘與崔二郎在人前偶爾流露出的柔情蜜意,如何不摧斷心腸。

青春枯守在婆婆身旁,數年難見丈夫的面兒,當年夫妻也算得恩愛,分開這麼多年,他身邊早有了貼心貼意的妾室,自己這個正房再見到丈夫,大約待遇與崔二郎續娶進門的新奶奶也沒什麼不同,不但攏不住丈夫,還得容忍他與妾室生的兒子。

唯一的區別大約就是她的肚子爭氣,搶先生下了崔府的嫡長孫吧。

魏氏心中黯然,正有條不紊的指派著下面丫環婆子們幹活,忽聽得外面喧嘩,已經有丫環跌跌撞撞闖了進來,直呼:「不好了——」

「掌嘴!大過年哪裡不好了!」

崔夫人眉頭已經攏在了一處,方才的笑意全沒了,她身邊體面的婆子立刻開口斥責那丫環,那丫環哆哆嗦嗦伏在地上,頭磕的磚響,「太太,二門上被官兵堵住了,說是刑部的官員上門來,請老爺過去,有一樁案子與老爺有了牽連,苦主告到了御前……」

魏氏嚇的面色都白了,暗自思量公公可有做過什麼事情,只許多事情她做人兒媳的並不知道,反倒是崔夫人更清楚。

崔夫人強自鎮定,喝令丫環:「胡說什麼?老爺才往外面去送年禮,刑部的人上門,也許只是請老爺去做證,哪裡就與案子有牽邊了?」崔連浩往東宮去送禮,卻不能在丫環面前大聲嚷嚷出來,這等事情也就家中兒子媳婦以及極貼心的下人知道。

下面僕人總有些不知輕重,若讓下面僕人覺得崔府巴上了東宮這條大腿,往後在外面狐假虎威招搖生事,豈不要惹出禍事。

那丫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額頭貼著青磚,早嚇的六神無主,又怕被崔夫人責罵,忙順著她的話說:「是奴婢糊塗了!奴婢嚇昏了頭,刑部的人上門定然是請了咱們老爺去作證的……」心裡卻覺得那陣仗不像。

二門上都讓刑部的官兵給封住了,只進不出,二門上守著的小廝全被拿下,只內裡守著的婆子被轟了進來,不曾動粗,這光景哪裡像是來請人的,說是來抄家的還差不多。

崔府裡亂轟轟的鬧成了一團,崔夫人自不肯信丫環所說,派了心腹婆子去二門上打探消息,探來的消息跟丫環所說一般無二,頓時癱倒在了椅子上。

崔連浩這些年在外面為官做下的事情,十停裡有九停崔夫人都知道,多翻出來兩件這官也就做到頭了。可為官的哪個不是欺上瞞下的?只巴望著如今有太子這個靠山,能將這些事情都抹了去。

崔二郎昨日出門訪友未歸,他進京這些日子,跟著崔連浩往幾個同年家中走過,倒也結交了幾個年齡相當狐朋狗友,一起出門吃酒聽曲子,吟詩挾美,多付兩會鈔,這些人俱都拿他當酒肉朋友待。

崔連浩送完了東宮的禮,想到年後就能上任,心中開懷,坐著馬車快到家門口了,瞧見騎馬的崔二郎宿醉未醒一般,搖搖晃晃坐在馬上往家趕,小廝牽著馬在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吩咐車夫快點駕車,將兒子擋在當路,揪上馬車來,開口就是一頓臭罵。

崔二郎還在強辯:「父親不是也說過,讓孩兒多與京中年輕人結交,來年下場大有助益?」

崔連浩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敲開了兒子的腦袋問問他在想些什麼。

父子倆同乘一輛馬車,才拐進了自家巷子口,跟車的長隨就道:「老爺,咱們家門口守著不少官員……」

崔連浩掀起簾子去瞧,心中咯登一下,崔二郎還在馬車裡笑嘻嘻道:「恭喜爹,想來是任命的文書要下來了。」

父子二人才下了馬車,便有刑部官員上前來,打頭的是刑部侍郎,道一聲「得罪」,上前來先將崔二郎給綁了,這才道:「有人敲了登聞鼓,有一樁案子與崔大人有些牽連,聖人下旨讓燕王主理,刑部徹查,倒要委屈崔大人跑一趟了。」

對崔連浩倒沒綁,只呼啦啦沖出來十來名刑部官兵,將他圍在當間,竟是個怕他逃脫的模樣。

崔連浩才要問自己到底犯了哪樁官員,可今兒前來的這位侍郎與他素日無交,嘴牢的很,半點風聲不肯透露,父子倆從家門口被押走,跟隨的小廝長隨馬夫都被一起帶走。

能跟著崔家父子出門的,必然都是心腹之人,也許從這些下人嘴裡也能拷問出線索來也不一定呢。

主犯落了網,崔家二門上的守著的官員便撤了出來,只書房裡還有人在抄檢,大門側門角門統統有人把守,院內僕人倒可隨意走動。

崔夫人見得這陣仗,始信了之前丫頭的話,讓婆子拿了荷包去外面守門的那裡打聽消息,得到的消息卻是崔連浩連同崔二郎都被官兵給鎖走帶走了,頓時天眩地轉,差點暈倒。

「這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跑來找老爺的麻煩?」眼瞧著要升官了,卻被送進了刑部大牢,分明就是見不得她家好。

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寧景蘭,鎮北侯府,以及晉王府,心裡恨的要噴出毒火來,暗自思量挽救之法,卻不知此事崔府出事,與鎮北侯府半點關係也無。

何渭在燕王府住了些日子,等齊帝重回朝堂執政數日,才去宮門口敲登聞鼓,狀告前洛陽知府崔連浩的不法行為。

齊帝正對太子不滿,此事不必查也已知曉了結果,當下順水推舟,命燕王主理此案,帶著刑部官員徹查崔連浩,務必平了民怨。

況且敲鼓的何渭可是當初為國捐獻過棉衣,解救過幽州急難的商人,也算得愛國商人了。

燕王得了旨意,這才派人往崔家走一趟,先將崔家父子鎖拿到案,再行審問。

等崔府書房裡的要緊書信文件都被搜羅了出來,刑部的官員才從崔家撤了出來,只向崔家人留了話,家下僕人一律不得亂跑,若是逃逸的將等同犯罪,直接打入牢房。

崔家人還不知道崔連浩所犯何罪,全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況且賣身契全在崔夫人手裡攥著,俱都老老實實守在府裡,等著聽刑部的消息。

過得幾日,崔夫人派出去打聽的下人才得到消息,說是洛陽何家的少當家何渭狀告崔連浩,都不必傳出狀告的緣由,崔夫人心裡已經跟明鏡似的,必是那批遼國駿馬惹出來的禍事。

這時候再後悔也晚了,她恨不得跪在佛前日夜燒點,只盼著崔連浩能夠咬死了不認,又盼著東宮得著消息,好將此事抹平了,才過了十來日,到得大年夜,她鬢間的頭髮都愁白了十好幾根。

家裡頂梁柱被押進了刑部大牢,崔家人哪還有心情再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