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連浩押入刑部大牢是年前,等到除夕封印,這件案子還在收集證據,崔家父子在牢房裡過了個年。
旁人家過年,歡歡喜喜舉家團圓,獨崔家愁雲慘霧,連下人走路都抬高了腳尖,生怕腳步聲大些,引的崔夫人動怒,招來斥責。祭祖都是寬哥兒領著磊哥兒在祖宗牌位面前磕了個頭,支應過去了。
崔家年宴擺上桌,魏氏前去請崔夫人入席,倒被她面上唾了一口:「沒心肝的,你公公跟兄弟在牢房裡過年,也不知吃的甚,有無穿暖,你倒大魚大肉擺上桌準備享用。合著你男人沒事兒,你倒可以站乾岸了?」
崔夫人房裡丫環婆子都垂首靜立,魏氏被婆婆當著下人的面罵了,委屈的眼淚花只在眼眶裡亂轉,還要辯解一句:「娘,媳婦絕無此意!」
「你最好沒這個念頭,不然你當你公公不好,你丈夫就能好了?」
魏氏這下是真哭出來了,「娘,夫君也是您跟父親的親生兒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媳婦也懂!」
崔夫人原是心中煩亂無處發洩,舉家團圓之際急怒之下口不擇言,罵出口就有些後悔這話說的重了,見得大兒媳婦也哭了,到底心裡又回轉了過來,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心裡著急,你別怨娘。」
「媳婦不敢。」魏氏低了頭,又勸她幾句,心裡到底含了怨氣。
年宴一筷子未動便撤了下去,崔夫人一口未吃,魏氏在她房裡侍候了許久,勸了她半日,才服侍她喝了半碗碧梗米,她是數著米粒往下咽,邊咽邊哭,歎息丈夫次子在牢裡過的辛苦日子,食難下咽。
魏氏心道:就算是公公小叔子真掉了腦袋,難道大家就都得束起口來餓死?
她自己忙碌了一天,早餓的身子發軟,回房之後聽得寬哥兒的奶嬤嬤說起,將年宴上寬哥兒喜歡的菜提了四樣到房裡來,服侍著哥兒吃了一碗米飯,消散了會子才睡,其余的還在茶爐上溫著。
奶嬤嬤心細,知道她未進食,吩咐丫環將寬哥兒吃剩的菜端了過來,魏氏就著兒子的剩菜狠扒了兩碗米飯,才覺得活了過來。
崔家未來如何,且還不知道呢,但這奶嬤嬤卻是個靠得住的。她吩咐了貼身丫環與奶嬤嬤一起,將自己房裡的首飾銀子都清點了一遍,暗中考慮給自己跟兒子留些傍身錢。
丈夫那裡的東西,恐怕早被那些狐狸精以及她們所生的庶子女瓜分了,哪裡有她與寬哥兒的份。
才過了初三,崔夫人在家裡差點急出病來,趁著年節親自往崔連浩同年家裡去打探消息。官場之中,原就是得勢時人捧,失勢時人踩,如今崔連浩不但有了牢獄之災,且連一門有助力的姻親都無,魏氏娘家雖也為官,卻不入流,幫不上一點忙,這些人便只敷衍。
內眷來往,透露一兩句消息都是言語之間,但敷衍起來卻極容易的:「咱們後院婦人,哪裡知道外面爺們的事情。只聽說崔大人被請到了刑部,外子不曾提起,這我倒不知道了。」
輕輕巧巧,就將崔夫人打發出來了。
崔夫人再往人家送帖子相約,卻總被婉拒,不是病著就是有事不得閒,禮物流水一樣送出去,倒有一多半兒都給原樣退回,只少數人家回送了價值相當的禮品回來,再無余話。
崔夫人坐困愁城,這會子兩個乖孫到了眼面前,也難解她的愁容,只摸著孫子的小臉掉淚:「也不知道你們祖父在牢裡如何了?」到底崔連浩年紀不輕了,身子骨不比年輕壯實的兒子耐熬。
她有心去求東宮,可惜太子妃的宴會並未請她,又出去了幾趟往相熟的人家裡跑,央了別人往東宮遞帖子求見太子妃,都未得到太子妃請見,這時候才想起寧景蘭來。
寧景蘭的好處在洛陽城似乎顯不大出來,但到了長安城,憑借著她娘家的身份,宮中除夕年宴,以及太子妃宮裡的宴會,都能進得去。甚至晉王也能替崔連浩說得上話。
崔夫人心中後悔萬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同意了鎮北侯的要求,籠絡住了寧景蘭,如今也能往牢房裡去探望丈夫兒子,好歹探聽消息不愁沒門路。
也不知道燕王心中作何感想,早在崔家父子被收押之後便嚴令不許人探監,刑部的官員對這位帝寵正盛的親王不敢得罪,暫時還未曾放人探監。
太子在年前就聽說了有人狀告崔家父子,其中還牽扯到了失馬案,他立刻聯想到了自己收到的崔連浩的孝敬,當初還以為這些駿馬來路正當,便毫不猶豫的收下了。到得燕王主理此案,才知道內有隱情。
他在東宮大怒,若非崔連浩被羈押在案,早將他提溜到東宮來出氣了。只是如今光想著出氣還不行,恐怕還要想辦法將此事抹去,免得被崔連浩牽累。
這時候再想辦法,已經晚了。
整個長安城的文武重臣勳貴權爵就無有人不知,太子在數月以前大方賜下許多駿馬,粗粗統計,也與崔連浩的案子爆出來的數目大致相符。
案子還未開審,已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長安城中許多官員都在觀望,想看看燕王肯不肯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將此案查明,替何渭追回贓物。更有甚者,與已身利益無關的,譬如二皇子一派的,還暗中賭了盤口,只看燕王如何斷案。
宮中除夕夜宴,燕王妃帶著世子跟小郡主往宮裡去,皇后還提點燕王妃:「你夫君與太子自來兄弟情深,互相扶持,才走到了今天,本宮只盼著往後他們兄弟仍舊能夠和睦相處下去,才好呢。」
燕王妃便知皇后話中之意,還是因為崔連浩的案子,生怕牽累了東宮。
她心裡不屑,暗道皇后如今不想著教導太子往君父面前去請罪,至多是個失察,談不上多大罪名。她卻不肯,非要拐著彎兒從燕王這裡下手,大約是想讓燕王將此事抹平。
可何家失蹤的都是良駒,按市價算那也價值不菲,就算是尋常富貴人家也一時湊不齊這麼多現銀,更何況東宮似乎也沒想過補償何家的損失。蓋因東宮得的良駒是從崔連浩手裡拿來的,對於皇后來說,太子乃未來的天下之主,天子富有四海,治下子民生殺大權都在未來天子手中,何況是財物。
東宮不想著安撫住了失主何渭,只想著掩蓋東宮收受贓物的事實,還想讓燕王濫用職權,哪裡能行得通?
但當著皇后的面兒,燕王妃還是乖順道:「王爺向來敬重太子殿下。」但若是兄長做出了不法行為,那就另當別論了。
皇后還不知道燕王妃話中未盡之意,到底露出了個笑臉:「你明白就好。」還笑著對太子妃道:「你們妯娌也應該親近親近。」
太子妃自來被命婦女眷捧慣了,最討厭燕王妃這種冷冷清清的性子,但為著太子被牽連進了失馬案,到底還是露出個淺笑來,與燕王妃寒喧兩句。
大過年的,太子與燕王在宴席上相見,中間隔著二皇子,他左右環顧這一兄一弟,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燕王向兩位兄長問好,倒仍如舊時一般守禮恭敬,面上絲毫看不出盛寵的跡象。
外人都道聖人將燕王從邊陲之地召回,又日日隨侍身邊,不免都在猜測齊帝用心,是否對太子之位另有打算。朝中不少官員做觀望之態,就連太子起先也會猜測。只時日久了,見齊帝並不曾派差使給燕王,純粹只讓他隨侍身邊,倒果真是個思念兒子的慈父之態,倒也稍微放下心來。
這才多少日子,燕王就得了一樁差使,明著是調查官員不法之事,暗中矛頭卻直指太子,使得太子一派官員心下不免惴惴。
此事卻是二皇子樂見其成,巴不得太子栽個大跟頭,失了君父信任,到時候他正好可收漁翁之利。
因此,除夕夜宴二皇子倒是怡然自得,一時裡向太子敬酒,一時裡又與燕王低頭私語淺笑,引的席中官員側目不已。
齊帝清靜了一段日子,除夕夜宴上再見到幾位言官,見他們顏色黎黑,顯然在營中吃了不少苦頭,只是不及過去聒噪,齊帝大是滿意,還問及幾位言官,京郊大營所見所聞如何,懷化大將軍治軍如何。
幾位言官互相對視一眼,倒真學會了謹言慎行,有心想要在齊帝面前告狀,傾訴一下他們在軍營裡所受的「非人待遇」,但是想到夏景行也與營中將士同甘共苦,日日勤練不輟,沒准被齊帝認為他們吃不得苦,平生只好享樂,只能暗壓下心中不平,還要在大過節的應景誇幾句「大將軍治軍有方」之語。
宮中除夕年宴,宴上盡皆花團錦簇的吉祥話,就算平日立場不同的政敵,此刻也不好攻訐對方,總要給君王營造一種和諧的節日氛圍,哪怕平日在朝堂上斗的跟烏雞眼似的,今日也得誇對方兩句。
齊帝心中滿意言官們的改變,心裡思量這招倒靈,此後但凡言官有捕風捉影網織罪名之事,若太過離譜,倒可以將他們送到下面去體驗生活。
宴飲完畢,才到了宮門口,夏景行便攔住了幾位言官:「營裡將士們還等著諸位大人回去一起過年,咱們走吧?」
幾位言官原來還想著,宮中夜宴完畢,倒好趁此良機往家裡走一趟,在家裡享受享受溫香玉軟,與家人過個團圓年,哪知道才出了宮門口就被攔住了。
其中一位言官苦口婆心的勸夏景行:「大將軍也辛苦了一陣子,不如回家陪陪家人吧。」
夏景行高風亮節,「諸位大人說哪裡話,家人平日也可相陪,營中將士們一年到頭都難見親人一面,為將者焉能為了自己與家人團聚而妄顧袍澤兄弟之情?!諸位大人請吧!」
幾位言官心中郁悶,席間聖人都勉勵他們「在京郊大營好生體察體察」,他們只能含恨與夏景行同返。
當晚營中將士歡聚一堂,除了值守的將士之外,其余將士都有葷素熱菜酒水飯食,營中將士們自來豪放,幾番敬酒下來,倒將幾位言官灌的爛醉,睡到年初一日上三竿才起。
往夏景行帳中去拜年之時,聽得他身邊親衛隊長吳忠請示:「將軍,夫人與哥兒姐兒年後從幽州出發,路上走一個多月,到京裡就到了二月中旬,府裡是不是要添些東西?將軍還是抽空回去瞧瞧吧?」
幾人差點氣個倒仰!
——感情夏大將軍家眷還未從幽州過來,不怪他要往營裡來過年。偏還要拉上他們,姓夏的真是焉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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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了元宵節,各處開衙,崔家前院裡體面的長隨管家全都被刑部的官兵帶走,倒是後院裡女眷未被打擾。縱如此,崔夫人也心驚膽顫,日夜寢食難安。
經過連番拷問,由於崔連浩的案子案發現場在洛陽,燕王便向聖人請旨,想要帶人親自往案發地查探一番,鎖拿相關人等。想來這麼一樁大案,單憑崔家父子以及崔府裡下人,極難成事。
燕王前腳帶著刑部的官員前往洛陽,後腳崔夫人就求到了鎮北侯府。
崔家出事的消息年前就傳了出來,原本還埋怨寧謙不應該讓女兒和離回家,等崔二郎下了獄,寧謙便得意洋洋在女兒面前誇口:「還是為父有先見之明,若是聽從了你母親之言,如今你可還在崔府裡受苦呢。」
寧景蘭回娘家之後,雖侯府裡依舊有不少煩心事,兄長好賭,南平郡主多年生活磨礪,性格愈加怪癖,越來越難以相處,到底之比崔家要自在許多。侯府裡無論下人主子,都無人故意刁難她,日子倒好過許多。
聽得門上來報,崔夫人求見,南平郡主眉毛一挑,恨不得一口唾到她面上去。
她與女兒言語之間有了齷齪,但到底是親生母女,過得幾日氣消了,寧景蘭再往她面前去多求幾回,推心置腹說得些別後之情,再撒幾回嬌,到底令南平郡主心軟了下來,母女關系漸漸和緩。直到聽得崔家出了事兒,南平郡主才與女兒和好如初,又慶幸寧謙平日不靠譜,唯獨在女兒的婚事上倒破例聰明了一回。
「我倒是要聽聽她怎麼說?」
如果不是毫無辦法,崔夫人也不會厚著臉皮求到鎮北侯府上來。
她在長安城求了一圈,從年前求到了年後,好話說了幾十筐,連崔連浩的面兒都未見,家中下人倒被抓進去不少,都是跟著崔連浩在外面做過隱秘事情的,眼瞧著崔連浩這次栽的徹底,長子又在外地任職,未得詔令不得擅回,魏氏在婆母面前是個面團一般的人物,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崔夫人急的直如熱灶上的螞蟻一般團團亂轉。
人到了絕境,總能生出別樣的勇氣,比起大廈將傾,自尊又算得了什麼。
侯府下人引了崔夫人往內院去了,到得二門上小廝退下,換了婆子引到內院,又換了丫環領著進了南平郡主的院子,正房門口站著郡主的貼身大丫頭,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冷道:「站那等著,奴婢去回稟郡主。」
前幾日連著下了四五日的厚雪,此刻到處都還是堆雪砌冰,呵一口氣出來也泛著白霧,冷的人直縮脖子。南平郡主的院子裡積雪雖然掃盡,但是氣溫極低,一路從侯府側門走過來,到得內院就已經手腳俱寒,灌了滿腔子冷氣,整個人都有點縮頭縮腦了。站在院子裡聽得裡面主人家聲音,但未得請見,她卻只能站在院子裡,若非怕遭府下人恥笑,她都冷的恨不得跺腳取暖。
身邊跟著的丫環屏聲靜氣,感覺自己冷的都快凍成了一截冰柱子,暗惱今日輪到自己上值,跟著崔夫人出門。
崔夫人忽記起當年與鎮北侯府結親,那時候南平郡主待她甚為客氣,她來侯府作客,南平郡主身為郡主之尊,為著女兒婚事,也肯往二門上去迎客。事隔六年,今非昔比,她如今求上門來,忍氣吞聲,為著丈夫兒子,這口氣也只能忍下去。
忽聽得院門口喧嘩,守在院門口的丫環道:「大姑娘過來了?郡主才說了天冷,讓大姑娘穿暖和了過來,省得凍出病來。地上有雪,大姑娘扶著奴婢。」
熟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哪裡有那樣冷了?母親在做什麼?」
崔夫人扭頭去瞧,恰與才進了院門的寧景蘭視線撞個正著。那一瞬間,崔夫人一張老臉漲的通紅,狼狽的扭過頭去,卻忽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不就是想求寧景蘭瞧在往日夫妻情份上,搭一把手。
寧景蘭大約未想到崔夫人能出現在南平郡主的院子裡,面上驚愕之意無消,聲音卻輕快了起來,到底二人身份如今不同舊時,她不再是頤指氣使的婆母,而她也不是洛陽城裡孤立無援的兒媳婦。
「崔夫人怎麼在這裡?」
寧景蘭問出這句話,心裡其實已經想到了崔夫人的來意,只是問出口又自不同。
崔夫人紅了臉往她面前走了過來,張了張口,才擠出一句話:「大姑娘……這一向可好?」
寧景蘭輕笑:「挺好。崔夫人這一向可好?」
崔夫人也不知她這話是有意無意,若說無意,她不信崔家出事了,寧景蘭會不知道消息。若說有意……有意她也不能拿對方怎麼樣。
——她如今又能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