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郡主初見夏芍藥,長輩的譜沒擺出來,反被她氣個半死,來意也未講明,就連兒子一再叮囑她的話都丟到了腦後,氣沖沖回家去了。
福嬤嬤見她怒氣沖沖回來,問及緣由,聽得遇見了夏景行之妻,被她當著華陽大長公主以及公主府裡的表弟媳婦們的面兒羞辱了一頓,正著意安慰,卻不防寧景世回來聽到,立刻喜道:「娘見到大嫂了?」
「誰是你大嫂了?!」
南平郡主正在氣頭上,對夏芍藥的惡感前所未有的高。從前她想起夏景行之妻,也只是因為「那個小畜牲娶的老婆」這種籠統的概念,要說對夏芍藥憎惡,那也是因恨屋及烏,才對面目模糊只算是個符號的夏芍藥產生惡感,真要比起來,還不及她對夏平安的憎惡。
寧景世成婚多年一直不曾有孩子,偏偏夏景行兒女雙全,僅憑這一點,她就恨不得夏平安不能平安長大。
大長公主府親走了一趟,讓南平郡主對夏芍藥的牙尖嘴利有了全新的認識,只覺得她面目可憎,為人更是厭惡的緊,聽到寧景世竟然還叫她「大嫂」,當下就炸了:「她是你哪門子的大嫂?你將她當大嫂,她可認你這小叔子?整天不做正事,家裡多少東西都敗在了你手上……」劈頭蓋臉將寧景世罵了一通。
兒子原是她的心頭寶,只是這心頭寶這麼多年來不住挫磨著她的神經,整個侯府泰半家業都敗在了他手裡,隨著一次次賭坊上門來討債,母子之間的愛意親情也漸漸被消磨殆盡。現在她每次見到兒子,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倒好似這是她的債主子,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債。
以往她還能克制自己的情緒,就算她爆發了寧景世也不樂意聽,扭頭就走了。今兒被夏芍藥氣的狠了,瞪著眼睛罵了一頓,又狠狠在他身上捶了幾下子,坐在床上放聲大哭,只覺得日子艱難,如今連自家長輩華陽大長公主也眼看著她被個小輩潑婦欺負而作壁上觀,全然不肯伸手,怎麼就活到了如今人見人厭的地步了呢?
她一輩子養尊處優,又在氣惱之間,手上壓根沒力氣,就算捶打幾下寧景世,也等同於給他撓癢癢,不會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只是等她號啕大哭起來,寧景世便捂著耳朵不耐煩道:「又來又來……怎麼又要哭啊?我也沒說什麼啊!」也不管南平郡主大哭,竄過去打開了她的妝匣子,順了兩只釵揣在袖裡走了。
福嬤嬤暗暗歎氣,卻能阻止不了他,只能盡力安慰南平郡主:「郡主別哭了,世子爺生成的這般性子,竟難大改了。當務之急是給蘭姐兒尋一門好親事。」
南平郡主哭夠了,才抽抽噎噎道:「嬤嬤當我不知道啊,我這做娘的心裡跟吞了黃蓮似的,只盼著兒女好,可他們一個個的都是來討債的。世子就不說了,就跟他那混帳老子一個模樣。可蘭兒好好的閨女,竟然也不知好歹,我盼著她好,能再挑一門好親事,她倒不知我的苦心,偏要住在庵堂裡,整天跟著姑子們念經,天長日久可不得改了性子?!」
哭一時,再絮叨一時,竟是滿腹的愁悵都傾吐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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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她的恨意,夏芍藥對南平郡主卻沒什麼執念要放在心上去恨。見過了之後,見她雖能瞧得出年輕時候艷麗的影子,可滿面愁苦之像,生生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七八歲,可見日子過的並不順遂。搶來的未見得能夠長久,她心裡慨歎一回,幫華陽大長公主料理了芍藥花,又陪著她閒聊會子,這才回家去了。
哪知道才到了家門口,就見門口守著幾個人,正是幽州會館工地上的幾個管事,見到她來忙迎了上來,「會長,出事了,會館外牆塌了,砸死了孩子,一堆人圍在會館門口鬧了起來。」
夏芍藥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也不及回家,跟著來報信的往會館去了。才到得會館門口,就聽得婦人扯開了嗓子大哭:「我的心肝我的兒,都怨娘沒照看好你啊……」旁邊圍著許多人,說什麼話的都有。
「這等奸商,平日坑蒙拐騙就算了,建房子也捨不得用好料……」
「聽說這會館的會長背後可是有人,好像是什麼將軍之類的大官兒,咱們可惹不起,依我說還是算了吧……」
「天子腳下,怎麼能算了呢?!一定要他們賠!要告!」
「……」
一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義憤填膺者有之,要幫這婦人伸張正義者有之,會館初建伊始,夏芍藥就一心撲在這上頭,砌外牆的時候她親在,就算是外行也不覺得那段牆會塌了。況且整個會館的督造,從畫圖紙到建造都是秦少安介紹的朋友在做,極為認真踏實,怎麼會出問題呢?
她心裡覺得奇怪,還是分開眾人走到了那婦人身邊,正準備了解情況,才一低頭差點被眼前的情景給嚇住,那婦人懷裡抱著個瘦瘦弱弱的孩子,瞧著約莫五六歲,雙目緊閉,一頭一臉的血,腦袋上凹下去一個洞,身上衣裳也被血浸透,卻因為時間過久,已經帶著些褐色,靠的近了還能聞到血腥味。孩子的手腳呈奇怪的方向隨意掉下來,想來是被牆體塌下來砸斷了骨頭。
夏芍藥面色瞬間蒼白,手腳發軟,幾乎都要邁不動步子了。她也是做娘的,以已之心度人,若是瞧見自己孩子被砸成了這般模樣,恐怕心痛欲死。
負責畫圖紙以及施工的是於文林跟任博遠,這兩人一個高瘦白淨,做事溫吞細心,一個雷厲風行,最是認真負責,攤上這樣的事兒,此刻被人圍在會館大門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瞧見了夏芍藥,倒跟瞧見救星一般,立刻迎了上來:「夏會長——」
夏芍藥示意他們稍安勿躁,拍那婦人的肩膀:「大嫂,大嫂且聽我一言……」旁邊有人悄悄議論夏芍藥的身份,那婦人扭頭過來,雙眼通紅,眼淚滔滔不停往下流,一張臉倒是白胖圓團。
旁邊有人認出了夏芍藥,朝她喊一句:「柴嫂子,她是這個會館的主事之人,你還不快為自己的兒子討個公道?」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個漢子,瞇縫眼,鷹鉤鼻,揮著拳頭就直沖了夏芍藥過來:「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還是任博遠閃身擋在了她面前,替她生受了兩拳。
那漢子身後還跟著三四個年輕男子,趁亂就圍了過來,嘴裡嚷嚷著「殺人償命,你們砌的牆壓死了孩子,這事兒沒完……」呈包圍之熱,竟然將夏芍藥與任遠博跟於文林三人給圍在了當間,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拉走了。
夏芍藥來的匆忙,身邊只跟著個丁香,混亂之中也不知道被誰從她身邊撕扯開,很快被擠出了人群。
「諸位停一停,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她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了憤怒的人群之中,她的到來仿佛是引爆了周圍人的怒氣,原本還圍觀議論的不少人都加入進來,似乎要將圍在當間的三個人踐踏成泥。
危機時刻,萬幸任遠博跟於文林兩個還練過幾天拳腳,眼見勢態大亂,盡全力將夏芍藥護在中間,再不似開初動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時候也不管湧上來的是誰,拳腳不空,與這些人纏斗了起來。
到底雙拳難敵四手,他二人身上挨了好幾下不說,夏芍藥頭上釵子也不知道被誰摸溜了去,頭髮也被人揪掉了一綹。丁香在人群之外試圖使勁擠過來,哪裡抵得過那些漢子。還是負責建館的管事見勢不妙,招呼會館門口傻站著的工人,以及同伴往裡擠,與擠在外圍的那些漢子發生了沖突,廝打成了一團。
正亂起來的時候,遠處長街馬蹄聲漸近,當先一名男子俊美威嚴,身後跟著一列護衛,很快到得近前,他見得眼前情形,心焦氣促,也顧不得旁的,左突右踹,先將外圍撕開了一道口子,眨眼間就沖到了中間,伸臂就將任遠博跟於文林中間的夏芍藥給攬在了懷裡。
夏芍藥長這麼大,還從來沒經見過這種陣仗,整個人都快要被嚇傻了。頭上的首飾都被人給搶走了,若非任於兩位護著,恐怕身上衣衫都要被扯破了。她正不知所措之際,一股大力被拉了過去,幾乎嚇的失聲尖叫,整張臉都撞進了個堅硬的胸膛,鼻端聞到熟悉的氣息,如獲至寶,伸臂就抱住了來人的腰,大哭了起來:「夫……夫君……」從不曾有過的狼狽驚嚇,三魂只剩了兩魂半。
夏景行既來,身邊又跟著幾十名親衛,很快就將局勢穩住了,倒有人還要跑,被攔住之後還有人扯開了嗓子喊:「大將軍仗勢欺人了!砸死了人不認帳……」
夏芍藥依在他懷裡,只覺腦子裡亂紛紛的,無數念頭奔湧而至,一時想著如何了結這事兒,如何安撫那失去了孩子的婦人,一時又想著當初施工之時可有存在隱患,耳邊聽得有人叫嚷夏景行仗勢欺人,生怕他急怒之下將此事鬧大,影響了他的前程,被御史彈劾,或被政敵打壓。
夏景行低頭見她神色驚惶臉兒蒼白,更別提頭髮都披散了下來,緊緊抱著他不鬆手,知道她這是嚇壞了,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芍藥別怕,為夫在這裡。別怕別怕!」哪管這些人亂紛紛嚷嚷,只顧著低頭安撫媳婦兒。
任遠博跟於文林好容易脫困,原來還想向從天而降的懷化大將軍道謝,他們倆被圍在當間,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瞧著極為狼狽,若不是夏景行及時趕到,恐怕今日都不知道會釀成甚樣的亂子。
結果就看到了夏大將軍鐵漢柔情的一面,頓時給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分明周圍那些突圍不成的無賴漢子扯著嗓子嚷嚷,他卻充耳不聞,只攬著夏會長哄個不住,聲音柔的能滴出水來。誰能想象得到他還有這副模樣?
當初秦少安向這兩人介紹夏芍藥的時候,自回長安之後一直處在風口浪尖上的懷化大將軍陪伴身側,男的英武威嚴,女的嬌美絕艷,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只怎麼都覺得夏芍藥這副嬌滴滴的模樣,充其量只能是男人身邊不可或缺的點綴,養在後院還行,盛名之下,其余不太有說服力。
等真正跟夏芍藥共事之後,才發現她遠非他們所想象的柔弱,凡事極有決斷力,不知不覺間就讓人忽略了她的美貌而贊歎於她的辦事能力。
只沒想到過她也有小鳥依人的一面。
夏芍藥只是驚慌一時,等夏景行將局面控制住就慢慢冷靜下來了,腦子終於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夫君,現在該怎麼辦?」這事兒鬧的有些大,恐怕捂是捂不住了。
夏景行冷冷掃視全場,吐出倆字:「報官!」目光在方才鬧事的那些漢子們身上掃過,多年在戰場上練就的殺氣瞬間讓這些漢子們心裡開始哆嗦,總覺得懷化大將軍的目光涼的跟刀似的,所過之處如有實質,倒好似要切斷他們的脖子,令人不由自主便噤若寒蟬,哪裡還敢瞎嚷嚷。
「吳忠,派人去報官,再將這些人身上搜一遍,看誰哄搶了夫人的隨身之物,將胳膊給本將軍打斷!」
吳忠扭頭便指了一名親衛前去京兆衙門報官,自己帶著人準備搜身。
這些鬧事的漢子聽得懷化大將軍的決斷,頓時瞠目結舌。
——受害者還未報官,出事兒的倒先往官府去掛號了?!
夏芍藥滿面愧意,低垂了頭:「都怨我非要折騰。若是我安生呆著,也不會惹出這事。」就算事情是她督造會館引起,但相信這事兒鬧將起來,夏景行在朝中行走肯定會有影響,最後說不定還會將責任算到他身上。
「又說傻話了?!你我夫妻一體,凡事自有為夫,你只管將心放到肚裡,想做什麼做什麼。」
他這裡復低頭安慰老婆,吳忠帶著人開始搜身,先從個賊眉鼠眼的漢子身上搜出個雙股金釵,丁香跟著去認,「這是夫人之物。」但已被這漢子的髒手拿過,只能掏出個帕子,吳忠將金釵放到帕子裡,身後親衛一腳就踹在這漢子腕上,只聽得一聲清脆的骨裂聲,那漢子慘叫一聲,抱著胳膊疼的打滾。吳忠等人連眉頭都不曾皺一皺。
其余人等頓時嚇的哆嗦了一下,總覺自己的胳膊也開始疼了起來。
有膽小的忙從懷裡掏出趁亂搶來的首飾,往場中丟了過去,其余人等紛紛效法,很快將夏芍藥身上的東西都丟了出來,丁香確認過了,東西已經全收了回來,再無遺漏,夏景行便吩咐:「派人將這些首飾送到銀樓去熔了。」被髒手拿過的夏芍藥自然再不能插戴。
那些哄搶過的漢子被親衛拎了出來,通通挨揍。
夏景行身邊的親衛們皆是當初前鋒營跟著出生入死的兄弟,刀上染過血,手裡有過人命的,不多時那些方才還大鬧的漢子們就被收拾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夏芍藥被他攬在懷裡,還用大手捂住她的耳朵,似乎是為了減輕她心裡的恐懼。任遠博跟於文林總算適應了他這副疼老婆入骨的模樣,過來向他道謝:「今日若非大將軍趕過來,我等恐怕要被人踹斷肋骨回家躺個數月了。」那都算是輕的。
夏景行眸光沉沉,亦向二人道謝:「方才若非兩位護著內子,後果不堪設想。兩位這份情義,夏某記住了,他日若有需要夏某的地方,不必客氣,夏某必定竭盡全力!」他沖過來之時,瞧的真真,這兩人將夏芍藥護在中間,若非他們護著夏芍藥,她今日必定在大庭廣眾之下受辱。
一想到有人在暗處打她的主意,他心中便猶如火焚,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了。
今日也是湊巧了,會館出了事,這邊負責人往夏家去尋人,聽得她出門去了,想到官府還需男主人出面穩妥,便請了夏家僕人去給夏景行報信。
夏景行今日與燕王有約,回來的早,到城門口便撞上報信的家人,這才趕了過來。
夏芍藥鬆開了夏景行,往那抱著孩子的婦人面前走了過去。此刻場中除了那些趁亂搶了她首飾的漢子還在哀哀慘叫,局勢倒是穩了下來。夏景行來了之後,她好似有了主心骨,擔憂歸擔憂,卻不再害怕了。
那婦人懷裡還抱著孩子,見她走了過來,似乎有些害怕,色厲內荏喊道:「你別過來!你們砸死了我兒子,還我兒子的命來!」
她雙目通紅,眼淚倒不再流,神情之中奇怪的流露出陰狠張惶之色,原本是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孩子,見夏芍藥越走越近,往後退的時候連孩子也顧不得了,任憑他滾落在地上,退過去之後才想起孩子,拉住他一邊胳膊往自己懷裡扯。
那孩子本來胳膊似乎就被砸斷了,雖然已經死去多時,但這麼拉著他的胳膊,夏芍藥都替他疼,忙停了腳步,蹲下來安撫她:「大嫂別怕,我不會拿你怎麼辦的。我家夫君已經派人去報官,等官府來了,查明了案子之後看官府如何處理,我決不推諉,大嫂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