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重回故地

  心緒再怎麼翻騰,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限,月箏昏沉一覺睡到天色擦黑。

  見她醒來,宮女們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穿戴,月箏推開宮女欲往她身上披的皇后衣裝,「你們下去!」她對鳳璘寢殿的宮女也沒好氣。

  鳳璘處理完朝務,連衣服都沒換就直接回了乾元殿,燈盞剛剛被點上,璀璨燭火中月箏只穿著雪白的裡衣坐在床上出神,他頓住腳步,又是那種神色——和在密室裡一模一樣。

  餘光看見刺眼的明黃身影,月箏緩緩轉過頭,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皇帝的朝服,比想像中還要好看。只是……這明黃衣衫改變了所有人。

  鳳璘皺了皺眉,招呼宮女為他換了便服,這才走過來輕輕坐在床沿,他不想讓她以為經過昨晚,他就對她很隨便。

  「月箏,」他知道她不會愛聽,但他必須說明,「我已命人去北疆接岳父母和月闕,四月十八是個大吉之日,我以皇后之禮迎你入宮。」

  月箏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良久才說:「不。」

  鳳璘覺得疲憊不堪,勞累了一天,又面對這樣的她,連心跳都沉重得讓胸口發悶。「箏兒,過去的一切就都過去吧。」他的聲音低沉,接近懇求,「我們重新開始。」

  月箏在心裡冷冷一笑,果然她的拒絕是沒用的,他從來沒給過她選擇的權力。

  「別讓我父母和月闕回來。」她說。

  鳳璘一喜,原來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北疆寒苦,等勐邑內亂平息,我就讓月闕擔任右司馬,入京供職。」他想讓月箏以原家「二女兒」的身份入主曦鳳宮,以解天下人疑惑,所以原氏夫婦不回京恐怕不妥。但他不敢在月箏面前說出來,怕她又胡思亂想。

  右司馬?月箏輕淺地挑了下嘴角,她再次把他想得簡單了,以為他真是不能忘情才鍥而不捨。杜志安雖然歸隱,他的二兒子卻擔任著左司馬的職務,掌管翥鳳一半兵權。鳳璘繼位後與杜家的關係十分微妙,看來她能登上後位,八成是屢建奇功的哥哥幫了大忙。原月闕是目前制衡杜家最佳的人選,這樣很好,她不在了以後,鳳璘也不會傷害原家任何一個人,因為……對他來說還有用。

  杜絲雨,她,這就是她們得到的愛情,這就是她們深愛過的男人。

  確定自己不會露出譏諷口氣,她才緩慢地開口:「我欠父母太多,為了我,他們遠走北疆,如今又為了我,被你一旨詔書莫名其妙地召回來,做女兒的愧對他們。」她抬眼直直看著鳳璘,「我要親自去接他們回京!」

  鳳璘猶豫,「你身體單薄,來回路途迢迢,我怕……」

  月箏皺眉,恨恨地扭過臉不再看他,長長的羽睫賭氣般輕輕顫動,鳳璘看得心裡一麻,這撒嬌的樣子他已經太久沒瞧見,忍不住溫柔一笑,不由自主地攬住她的纖腰,「隨你,只要你高興。」

  寵溺的口吻,寵溺的眼神……正如以前的鳳璘,就是當初這麼柔情脈脈的他,百般溫存時心裡想得卻是讓她一死以成就他的大業。她緊握雙拳才忍住沒推開他,噁心,除了厭恨就是噁心!

  「今晚你去別處睡!」話說出口她也覺得冷硬得太露骨,捏著嗓子放輕語調,「我太累。」

  鳳璘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好,我去前殿安歇。」

  月箏點點頭,順勢躺下脫出他的懷抱。去前殿安歇?是為了表現對她的忠貞和誠意嗎?真是虛偽得讓她發笑,三宮六院和杜貴妃就擺在那兒,廣陵行宮不大,說不定就在隔壁宮室,他這番表白簡直蒼白無恥。

  月箏第二天就要動身,鳳璘也不阻攔,她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已心滿意足。衛皓加封了宣威將軍,香蘭也成了四品誥命,這樣的榮寵卻沒人敢在月箏面前笑。香蘭不肯穿四品夫人的衣妝,還憤恨地瞪衛皓,這些都是他逼迫小姐得來的!

  這段時間總出門在外,一切現成,月箏坐進馬車,鳳璘站在窗外以為她怎麼也會向他道聲別,但她只是靠著坐墊神色疲倦,一眼都沒向他看過來。鳳璘苦澀一笑,輕拍了下窗櫺引起她的注意,說:「一路平安。」

  聽了他這句話,月箏的嘴角突然彎起,竟然回了他一個笑容,鳳璘皺眉,明明是他想念不已的甜蜜笑顏,心裡卻莫名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看到她笑容的驚喜感覺驟然梗在心裡。

  馬車吱吱嘎嘎地穿過行宮高高的門樓,月箏伏在窗邊看,突然就呵呵笑起來。正在為她倒茶的香蘭聽見,以為她是因為能離開這裡才如此開懷,心裡驟然泛酸,小姐實在可憐,雖然現在輕鬆發笑,遲早……還是要回到黃金牢籠。

  月箏回手接茶,看見了香蘭的表情心裡明白她的想法,卻不斂笑容。杜絲雨讓她絕望地體會了無力掙扎的痛苦,所以此刻離開的感受加倍暢快!只要能離開,她不惜用任何手段。

  北疆的春天照例遲到,遙遙望著內東關那座讓她刻骨銘心的城樓時,道路兩旁煙柳初綠。無論是冬天的荒涼,還是春天的明媚,遙望內東關的感覺永遠悲傷,這次她真的已經絕望。

  月闕從城裡疾奔而來,馬上的身影堅毅俊朗,月箏看著,已經沒了他年少時的浪蕩不羈,挺直的脊背,平實的肩膀……她的哥哥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小時候總是他惹父母生氣,沒想到長大了,卻是她讓爹娘操碎了心。

  「妹,爹娘也來迎你了!」他離她很遠就揚聲大喊,用馬鞭指了指城門方向。原家夫婦的馬車速度不慢,月箏剛從車裡下來,夫婦倆就到了面前。兩位老人拉著女兒的手,老淚縱橫,失而復得卻也這樣心痛。

  月箏想放任自己像孩子一樣向父母撒嬌哭泣,終於死死忍住,抽出手來反握住父母顫抖的手,微微笑著說:「爹媽,我會過的很好,你們……再也不要為我哭了。」

  晚上,月闕在帥府設了宴,全家人聚齊說笑,雖然團圓的快樂有些刻意,但仍舊十分溫馨。

  原學士拙於談笑,於是高聲吟誦了他新寫的關於邊塞的長詩,月箏和月闕還像小時候那樣表情怪異地互相看著,強忍笑意。原夫人淡定吃菜,只有駱嘉霖認真在聽,還不時叫好,原學士受到極大鼓舞。一首長詩終於唸完,駱嘉霖激動地拍手,原學士慈愛地看了看兒媳婦,讚許說:「還是小二懂得欣賞,不愧是駱家的女兒。」

  月箏聽爹爹也叫她「小二」一下子笑出聲來,月闕很鬱悶,搖著頭鄙視妻子,「小二你真虛偽。」

  駱小二很真誠地反駁說:「我真的覺得公公寫的好,我爹寫的比這個爛多了。」

  原夫人聽了也呵呵地笑著放下筷子,坐在最下手的香蘭一口酒全噴在衛皓袖子上了,衛皓也抿著嘴微笑不語。

  原學士又抑鬱了,坐下吃飯。

  月箏不想讓歡樂的氣氛淡下去,故意逗駱嘉霖說話:「嫂子,你為什麼叫小二啊?」

  駱嘉霖皺眉不平,「死月闕總說我是二房,那天明明是我比沈夢玥搶先半步跨進大門的!」

  月闕有點兒受不了她,斜眼看著她說:「你好意思啊?那天你不是絆在門檻上了嗎。」

  駱嘉霖不服,柔柔地挑著眉較真,細聲細氣:「你就說是不是我先進門的吧!」

  月闕想了想當時的情景,無奈地認可她的觀點。

  一席飯因為活寶夫妻吃得笑聲不斷,月闕喝醉了,被駱小二拖回內室。酒量不佳的原學士也因為高興,喝的暈暈乎乎,原夫人囑咐月箏早點兒休息,也和他一起回房了。

  席間只剩月箏和香蘭夫婦,頓時冷清了下來。

  月箏喝了口酒,慢慢環視著這間帥廳,月闕沒有改變這裡半點陳設,她是這樣的熟悉,好像鳳璘隨時會從內室走出來坐到帥案後面辦公。香蘭站起身,「小姐,回房吧。」如今睹物思人,對小姐來說真是很殘忍。

  月箏站起身,走到門外,就連長長的圍廊也都一絲未變。「你們先下去,我想一個人走走。」

  香蘭還想說什麼,被衛皓搖頭阻止,兩人默默離去。

  月箏看樹梢上的月牙,就連季節都一樣,她走了幾步,回身看燈火明亮的帥廳,從敵營剛回內東關的那晚,她也是這樣在黑暗裡看著廳裡的明亮,痛苦和失落明晰得就好像她又退回了那時那刻。

  夜風拂在臉上,刺痛的是眼睛,冰涼的是內心。

  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地方,人卻變了。這裡有著太多她和鳳璘的甜蜜記憶,真的回來了,她才最深刻地感悟,就算鳳璘可以讓一切看似回到當初,也沒用了。

  「箏兒。」原夫人從圍廊拐角的黑暗裡走出來,停在一步外藉著幽淡的月光看著久別重逢的女兒,「你瞞不過我。」

  臉上的淚沒有乾,黑暗中月箏沒有抬手去擦,「娘,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

  原夫人哽嚥了一下,努力地笑了,「還不至於,只要你還活著,就算不得最不孝。」

  月箏也笑了,眼淚又流出新的一行。

  「不用擔心我和你爹,無論你怎麼決定,我們都支持。」鳳璘的計畫早通過密報告知了月闕,原夫人瞭解女兒,鳳璘只會把她往絕路上逼。

  月箏等直衝腦門的酸意過去,才開口:「娘……我不要回去。」

  原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我也覺得要你去當皇后實在很不靠譜。」

  月箏也含淚笑出聲,「就是。」

  廳裡傳出駱小二的抱怨聲,「真討厭!喝什麼粥,就是折騰人!」一邊說一邊向廚房走,沒看見暗處的母女二人。

  原夫人等她走遠,深吸了一口氣,「我回房了,要走早走,我們老兩口眼不見為淨,拖長了我們也難受!」走了兩步又頓住,「就算為了我們,你一定要過得好!」

  月箏一笑,「娘,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月闕和衣倒在榻上一動不動,月箏放輕腳步走進去,「哥。」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月闕沒動靜,月箏放了心,這裡也曾是她的臥房,輕車熟路地去書案抽屜找出關的令牌,可惜沒有。

  「粥……粥好了沒有?」月闕突然嘟囔了一聲,口齒不清,「熱死了!」他搖搖晃晃地背對著牆坐起身,胡亂脫了外衣甩在地上,啪的一響,原本掛在腰帶上的令符也被帶了下來,摔在石板上。月闕又躺下去,沒了聲息。

  月箏走過去撿起令符,對著哥哥的背說:「哥,多保重,替我……盡孝吧。」怕忍不住哭聲,她疾步扭頭跑了出去,她知道月闕是故意的。娘和他一早就猜到她的心思,處處成全她的任性。今生她虧欠家人的,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