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竹馬

  月光很明亮。

  禦景亭內銀輝漫漫,悄無聲息靜靜流淌。西面是延和門,往東是碧浮亭,碧浮亭旁的荷花開得最好。荷香陣陣,隨著風吹了過來。衛樘笑著,他是個內斂的男子,大多時候不愛說話,笑容也是淡淡的。

  正值弱冠的男子,樣貌清俊,衣著清爽,這會兒站在蕭魚的面前,彷彿還是當初那個護著她的兄長,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蕭魚並不多情,她的心裡向來只有她的親人,而衛樘雖然不是她的親兄長,可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在她心裡,他與蕭起州並沒有什麼區別。三年時間,對於像蕭魚這種沒有經歷過太大風浪的女孩兒來說,其實是很漫長的。

  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江山易主,她已二嫁。這會兒她看著衛樘,不知道該說什麼,動了動嘴,想笑,眼眶卻忽的熱了起來。

  最後她擡著頭笑著看他,緩緩說道:「你回來,怎麼都不與我說一聲?」當初就是這樣一聲不吭的離開,現在又突然回來,這麼久都回來,都不曉得家裡人會擔心。

  衛樘如往昔一樣,甚至是愈發成熟穩重。他靜靜看著面前的蕭魚,與她說了隨蕭淮去西北,一併平定戰亂之事:「……今日便恰好回來,也好助義父一臂之力。」

  蕭魚點點頭。

  他回來就好。她看著衛樘的眉眼,眼睛明亮,與有榮焉的說道:「你是文武全才,如今平亂有功,日後定然會有大出息的。」他父親那樣嚴厲之人,都不吝嗇對衛樘的誇讚,可見他有多出色。

  遇到衛樘,對蕭魚來說是一樁意外之喜,不過她到底已是皇后,衛樘亦是男子,如今不好多待。衛樘也是寡言,長大了似是更加不愛說話了,輕輕嗯了一聲,就看著她離開,好像只是尋常相遇,半點沒有整整三年都未見的感覺。

  一直回到了鳳藻宮。

  蕭魚將身上的鳳袍換了下來,她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雖還年輕,可比之三年前衛樘剛離開的時候,已然是長大了。他和她都成長了,可到底情分在那裡,就算再就不見,也並不覺得生疏。

  今夜宮中設宴,帝王與文武百官舉杯同樂。蕭魚在寢殿內等,待差不多二更天的時候,外面才傳來一些動靜。

  蕭魚尚未上榻,是散了發,披了一件大紅團錦琢花外衫就出去接人。一出去,就看到醉醺醺的帝王被何朝恩攙扶著走了進來,蕭魚趕忙上前去迎。

  剛走到他的面前,那喝醉的蠻漢就朝著她撲了過來,酒氣迎面而來,一把將她摟到了懷裡,蕭魚聞著這味兒,嫌棄的皺了皺鼻子。

  本就是年輕力壯的男子,下手不知輕重,平常還好些,喝醉了壓根兒就成了頭蠻牛。蕭魚被箍得有些疼,不過到底還是伸出手扶住了他,她看了看身後跟著的何朝恩,才道:「本宮先將皇上帶進去了,何公公先回去歇著吧。」

  何朝恩立在原地,恭敬應下。

  看著蕭魚嬌小的身軀,在身旁宮婢的幫助下,扶著帝王進了寢宮。他默默站了一會兒,才安靜退下。

  蕭魚將人弄到了榻上,彎腰替他脫了錦靴,男人的腳臭烘烘的,味道其實並不大重,可於蕭魚這種愛講究的人來說,那是斷斷不能忍的。春曉春茗端著面盆拿著巾子,蕭魚接過絞好的今日,擡手替榻上的薛戰擦了擦臉,見他微皺著眉,倒是沒有鬧,挺安靜的。

  雖是逆賊,卻有張極好看的、有著帝王威嚴的面孔。

  蕭魚替他擦好臉,便低頭,見他伸手握著自己的腕子,也順勢替他將雙手擦了擦。

  他的手又大又厚實,並不是她喜歡的那種,修長的、骨節勻稱,一看就是矜貴公子的手,反而粗糙的很。可大抵是見識過這雙手射箭寫字、種地澆水,覺得看上去也不錯。

  「年年。」

  聽到薛戰開口叫自己,蕭魚應了一聲,去看他,發現他闔著眼。

  「年年。」他又叫她。

  蕭魚只好再次應了一聲。

  只是後來,見這蠻漢繼續喃喃的叫她,她應了也不管用,被叫得煩了,就不想搭理他了。等她準備起身的手,一隻手卻伸了過來,準確無誤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叫她:「年年……」

  「嗯。」蕭魚應道。

  這會兒低頭去看他,他已經睜開了眼睛,眼眸深邃,直直的望著自己,像只緊緊盯著獵物的野獸。蕭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而後才聽他皺了一些眉頭,說:「腿疼。」

  嗯?蕭魚疑惑,又確認了一遍。她沒有聽錯。

  這才手腕從他的手中掙脫,彎腰撿他的褲子撩了起來,看了看他的腿。他的腿上有好幾處淡淡的傷疤,不過都已經很久了,雙腿粗壯,肉硬邦邦的,很是緊實。還有那毛絨絨的汗毛,比之蕭魚光潔白皙的雙腿,薛戰便是活脫脫的深山野人。

  蕭魚強忍著想要為他剃光汗毛的衝動,仔仔細細檢查他的雙腿,戳了幾個地方問他:「這裡?還是這裡……」

  薛戰搖頭。

  「這裡?」又戳了幾個地方。

  「嗯。」他終於點了頭。

  不過……這裡疼?

  蕭魚蹙眉看著他的腿,右邊小腿上,的確有兩道疤痕,瞧著這疤痕的樣子,就能想像到那時候這腿的確傷得很厲害。可是看著已經過去很久了,好端端的,怎得又疼了?蕭魚雖不喜摸這蠻漢的腿,可這個時候她也顧不得什麼,她對醫術略懂一些皮毛,伸手認真摸了幾下,並未察覺到有任何的不妥之處。骨頭都好好的,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外傷。

  又使勁兒的戳了幾下,見薛戰並未有半分疼痛的表情,蕭魚才確定他根本就是在說醉話。

  折騰完了,蕭魚才上了榻,一沾枕頭,便困得打了個哈欠。今日起得很早,身體其實已經很疲憊了,可意識彷彿卻很清醒。聞著身旁男人的陽剛氣息,蕭魚將頭側過來一些,望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過了一會兒,他習慣的身後,把她摟到了懷裡。

  冬日還好些,晚上太冷了,男人的身體暖呼呼的。如今已是夏日,男人滾燙的身子一貼上來,蕭魚就熱得有些受不了了。

  寢殿的窗戶半開著,有風吹進來,床帳也輕輕晃動,蕭魚從床帳縫隙,看過去,看著外面皎潔的明月,這才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貼著男人的胸膛,輕輕閉上了眼睛。

  ……

  明月高懸,宮宴已經散去。文武百官紛紛上了馬車,回了府。

  蕭起州今日也多飲了幾杯,不過他尚不算太醉,只略有微醺。送父親上了馬車後,蕭起州才在另一輛馬車旁等人,待遠遠的,看到衛樘過來時,才迎了上去,道:「走吧,咱們兄弟倆也好久沒說說話了。」

  衛樘頷首,隨蕭起州上了後面的馬車。

  坐在馬車上,蕭起州側過頭,看了看身旁的衛樘。這是他從小到大的好兄弟,更是他一直想著趕超的目標。覺得有些悶,蕭起州將馬車側簾撩了起來,耳畔是軲轆轆的車輪聲,夜風吹了進來,吹散了些許燥熱。蕭起州這才舒坦了一些。

  他想到了什麼,說道:「剛才……你可是見到年年了?」

  衛樘坐姿端正,雖與蕭起州一樣是習武之人,可到底是堂堂護國公府蕭家培養出來的,舉手投足間,皆有世家自己的矜貴。他未否認,點頭道:「嗯。」

  有時候蕭起州就有些不大喜歡他的性子。他的天賦高於自己,所以有時候他努力了很久才能達到的目標,對衛樘來說,卻是輕輕鬆鬆就能做到,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難的。那時候蕭起州就會恨得心裡癢癢的,真想與他好好打上一架,偏生他一副淡定的、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唯有當初蕭玉枝在他面前吵鬧,脫口而出說到年年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有了些微變化……

  馬車內有些暗,蕭起州平靜的說:「其實她才多大……」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忽然有些感概,「都說年年是護國公府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貴,寶貝得不得了,可我倒是覺得,她這從小嬌寵,還不如玉枝呢。」

  他倒是希望,妹妹能像玉枝那樣,想鬧就鬧,想吵就吵,多好啊……而不是從小就註定了當皇后,一言一行,都必須按著姑母的標準。

  蕭起州喝多了就愛嘮叨,衛樘卻是相反,喝醉了也是安安靜靜的。他說著,看了衛樘一眼,見他彷彿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好像今日見了年年,於他而言也沒有什麼影響。若是以前,他估計也是這樣想的……畢竟只是年少時青梅竹馬,情竇初開時略有好感罷了。

  可當真只是這般簡單的情誼,那當初年年二嫁,成親的那一日,他怎麼又會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回晉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樣的衛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