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京城的有趣玩意兒是很多的,不僅有北方的,也有南方的,還有來自塞北和西洋的外族東西。帶著精致皮鞘的蒙族彎刀,青面獠牙的匈奴面具,圓形可以聚集陽光的透明玻璃球,甚至南方外族繡工精致的彩色布搭子。馬貓兒冷著臉不過一刻鍾,便恢復了本性,連蹦帶跳東摸摸西碰碰,最後站在一個捏面人的攤子前面站住拔不動腳了。

「馬貓兒你還賴著幹嘛,趕緊走吧。」

阿福過去拉她一把,發現馬貓兒根本就是腳底下生根了。葉長春跟著湊近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幾十個用面捏的小人立在攤子上,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確實很招人喜歡。

那個捏泥人的老頭兒顯然十分會做生意,笑瞇瞇的看了馬貓兒一會,手上已經順溜的捏出一個人面貓身的小東西,人面上兩撇小胡子,貓尾巴翹得老高,白淨的臉上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得意非凡,十分討人喜歡。他舉起面人遞給馬貓兒:

「小哥叫馬貓兒是吧?看這個小人可應了你的名兒了吧?」

馬貓兒接過來湊近了看看,忍不住自己也笑出聲來,嘖嘖贊歎著:「老爹,你手可真巧!這可不就是我嘛!」

葉長春站在她身後,借著身高的優勢越過她的頭頂也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貓妖。」

馬貓兒不理會葉長春的嘲笑,伸出來一只手把面人兒寶貝擋住,另一只手伸到懷裡去摸錢袋子。手在錢袋裡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三個銅板,有些不好意思的遞到捏人攤子後面的老頭面前:「給錢……」

老頭兒看著,愣了一下,把馬貓兒的手推回來,笑著搖搖頭:「小哥,我們賣給三歲的小孩兒,也得十文前一個呀。光這根竹簽兒,也得要五文錢呢。」

馬貓兒面色赧然的把自己錢袋倒過來晃晃,只聽「叮當」一聲,又一個銅板落地,馬貓兒撿起銅板一把都推給老頭:「那我不要竹簽了,你單把面人抽出來給我行不行……」

老頭兒目瞪口呆的看了她片刻,最後為難的搖搖頭:「小哥,你不要作弄人了。」

馬貓兒郁悶的把錢放回錢袋,聽到阿福在後面笑嘻嘻插一句:「窮鬼,我借給你錢?十文錢借給你,一個月五文錢利息,利滾利三年還,怎麼樣?」

「有其主必有其僕,你不如直接去搶吧。」馬貓兒悶悶的回一句,很不瀟灑的把面人兒放下,收起錢袋子轉身依依不捨的離開了面人攤兒。阿福笑嘻嘻的就要跟上去,卻看見自己主子走到面人攤兒前,彎腰小心的把那個面人兒拔起來捏在手裡看看,頭也不回吩咐著阿福:「阿福,給錢。」

阿福看著自己主子笑容滿面的舉著一只面捏的「貓妖」離開,只好從錢袋子裡掏出錢來遞給面人攤老板,然後顛顛的跟上去。

幾乎郁悶至死的馬貓兒丟下葉長春主僕,一個人自顧自往前走。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身為葉家僕役的悲哀,除了能吃飽喝好還能免費每隔七天灌一碗不要錢的苦藥湯之外,她竟然一名不文,而且還欠著主人家七百多兩銀子……

俗話說,禍不單行,她一臉苦悶的拖著腳步往前走,一不留神腳底下絆上一塊小石頭,「撲通」一聲就趴在了地上。

周圍人一片哄笑,幾個舉著棒棒糖的小孩子圍在一旁笑得更是肆無忌憚。馬貓兒怔怔抬頭看了看,心裡悲涼的歎一句: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啊!她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心裡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一隻乾淨修長的手將方才那只「貓妖面人」遞到她面前:「嗯。」

馬貓兒抬頭看看葉長春,帶著十分驚訝的目光接過面人,微微的撇撇嘴:「……這個……要算多少銀子?」

葉長春看也不看她:「不算銀子。」

「白送我?」聲音帶著驚喜,馬貓兒雖然有些懷疑這可能是個大陷阱,也許葉拐子正等著自己往陷阱裡爬,可是卻不捨得放開手裡可愛之極的面人。她帶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想道,騙就騙吧,解藥沒拿到,反正自己一時半會也不一定能從葉長春的魔爪下逃開……然後她聽到了踱步走開的葉長春愉悅悠閒的聲音:「不要錢。不過不是給你的,是給癩貓兒的。」

馬貓兒愣了一下,舉著貓妖面人有些憤憤然的跟上去:「哼,我才不稀罕!」

回到葉家商號在京城的別院時已經過午了。葉長春換過衣服用過午膳,隨手從架子上抽了一本書,站在東廂書房的窗下看起來。才看了幾頁便聽到賴皮哼哼唧唧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他輕輕推開窗格架子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西廂門口,夏日濃蔭下面馬貓兒一手舉著面人兒一手拉著賴皮的頸子念叨著:

「看,賴皮,像不像我?像不像?」

賴皮哼哼著伸出舌頭去舔那個面人兒,被馬貓兒一抬手躲開:「不許舔。看看就行了,這是葉拐子給癩貓兒買的。等著啊,等我有錢了,我也給你買個……」

窗格架子被輕輕放下,炎炎夏日不間歇的蟬鳴中,葉家少主站在窗下,握著書卷的手背在身後,看著外面明亮悠長的日光,唇角勾起一抹難以自禁的愉快笑容。

第二天一大清早,葉長春似乎是被江家少爺請出去了,阿福則要按照葉長春的吩咐,到城北一家葉氏分號裡去辦事。天生愛玩愛鬧的馬貓兒,當然不會放過在京城長見識的大好機會,死纏爛打之下,阿福終於答應帶著馬貓兒一同出門去。

「去是去啊,不過可說好了,你可別給我惹麻煩,別給主子丟人……」阿福像老媽子一樣,一路念叨著馬貓兒,「不許隨便亂說話,不許隨便亂動東西……哎,馬貓兒!你又招惹這黃狗幹嘛?不是已經有賴皮了嗎?還跟這些野貓野狗的亂搭話茬……」

城北葉家商號似乎比城南的更大些,地處繁華人流如潮,生意也忙的多了,掌櫃是一個姓肖的老頭,是當年李伯提拔起來的,看見阿福之後先笑瞇瞇的問候了李伯與葉長春,接著便拉著阿福到後面去談生意上的七七八八。馬貓兒拉著賴皮在後院裡東逛西看了一會就覺得無聊,索性跑到前面大堂裡跟一個閒著的小伙計東拉西扯開來。

「小兄弟,你叫什麼,多大年紀了?」

「我是小四,今年剛十九。」

「哦,在葉家商號做了幾年了?」

「快三年了。哎,你是大老板身邊的人吧?」

「……大老板?」

「就是葉家大少爺啊,你跟裡面蘇福蘇管事不是一起來的嗎?」

原來阿福是叫蘇福嗎……馬貓兒愣了一下:「是是……」

「那你多大了,叫什麼?」

「我啊,叫馬貓兒,二十八了……」

「那你跟在大少爺身邊,一定很知道他的事情了?」

「……還好……」

「馬大哥,你跟我說說大少爺的事情吧!」

「……為什麼?」

小四一臉敬仰:「誰不知道大少爺年紀輕輕就已經掌管了天下第一字號藥材商行,而且打點的井井有條,生意蒸蒸日上,我們平時可盼著能見一見大少爺呢!」

馬貓兒聽完這話愣了一下,隨即眼珠子一轉,面露奸笑:「小四,看來你很敬仰葉大少爺了?」

「那是……」

「那我倒也可以跟你說一說葉大少爺的事情,不過,」馬貓兒拍著小四的肩膀,嘻嘻笑著,「你聽沒聽說過有關葉大少爺長相的說法?」

小四撓撓頭:「這倒沒怎麼聽說過……不過,聽說過葉家大小姐仿佛是極其美貌的女子,想必葉少爺應該是風流倜儻的吧?」

「哎~,」馬貓兒猛搖著頭,悲苦的嗟歎一聲,「葉大少爺啊,長的可謂驚天地泣鬼神,身材五短面貌如鬼,眉稀眼小,塌鼻梁歪嘴巴,哎呀,那可是啊,誰見誰嚇一跳。」

小四愣愣聽著:「馬大哥,那還是人嗎……你,你不是跟葉少爺有仇吧?」

「哪裡!」馬貓兒拍拍胸脯義正詞嚴,「我馬貓兒是那樣的人嗎?要不你也不想想,葉少爺若不是長相奇丑面目驚人,怎會整天呆在江南小鎮從不出來呢,你說是不是?」

「……」

「而且,」馬貓兒壓低了聲音,「葉少爺還有一個怪癖!」

「……什麼怪癖?」

馬貓兒四周瞅瞅無人在近旁:「葉少爺他喜歡養癩蛤蟆!」

「養……癩蛤蟆?」確實是很奇怪的癖好啊,小四疑惑的看著馬貓兒,「藥材裡確實有蟾酥這一味藥……不過,葉少爺為什麼會親自養那種惡心的東西?」

「不知道了吧,」馬貓兒得意的挑挑眉,「他是為了安慰自己,咱們少爺覺得,這世上比他更丑的,恐怕也只剩癩蛤蟆了,所以每次想起自己的丑樣子,就去看看你癩蛤蟆,就不會想自殺了。」

「……」

「而且啊,葉家少爺特別宅心仁厚溫和慈善,每次下人若是說錯一句話或者打碎一個碟子,從來只是抽一百鞭子,或者打五十棍子而已,絕不會兩罰並加!……」

小四冒著冷汗,半信半疑的聽著馬貓兒唾沫星子亂飛的扯皮,不知道這位馬大哥說的是真是假。不過,不論是真是假,至少是跟大少爺有關的事情,總是有影兒的事情吧?俗話說,空穴不來風,無風不起浪啊。趕明兒,可得跟人說說,葉家少爺原來不僅奇丑無比,而且行事狠毒啊。

或許一段關於葉家家主葉長春的謠言,就要這樣產生吧……

就在馬貓兒扯的十分開心的時候,就見商號門前幾個人鬼鬼祟祟往大堂裡探探腦袋,然後出去,片刻之後,那幾個人又走了進來。大堂裡幾個抓藥的伙計正忙的不可開交,小四本來不過是個雜役,見這幾個人走進來,便丟下馬貓兒迎上去:

「幾位是要抓藥嗎?今日生意正忙,還請稍等片刻……」

「等?」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站到小四面前,冷笑了一聲,「治病救人的藥,你們要我等?若是家裡病人耽誤了,你來償命?!」

眼見的這幾個人不是善茬,肖掌櫃又在後堂,店裡一個圓熟些的大伙計便拉開小四暗地向他使個眼色,回頭向那個大漢笑笑:

「客官,您若有急事小的便可以先給您抓藥。栓子!過來照顧一下這位先生!」

名叫栓子的伙計站在櫃台後面殷勤的看著大漢:

「客官這邊請,您的藥方子呢?」

那大漢走近櫃台,卻不拿出方子,反而回頭朝店裡其他人冷笑一聲,緩緩開口道:

「可看到了?這葉家商號裡,也不過是些欺軟怕硬的人罷了!開藥鋪本是為了治病救人,如此欺軟怕硬有違醫德,眾位還敢在這裡買藥?!」

店裡一時靜下來,一些抓藥的客人開始竊竊私語,門口亦圍上一圈看熱鬧的人,向著藥店大堂裡指指點點。店裡大伙計著急的往後面看,正好小四跑出來附耳跟他說道:

「賬房說肖掌櫃跟蘇管事到王家鋪子去看藥材了,要等會才回來……」

那大伙計頭上頓時冒出一片冷汗,他手忙腳亂的擦擦頭上的汗,正要上前說話,就見那漢子又指著櫃台後面的藥開口了:

「諸位可曾聽說過,葉氏商號的藥經常是以次充好抬高價錢賣?以後大家可不要再來這裡……」

「這位大哥!」

眾人目光移到跳出來的馬貓兒身上,說話的大漢住了口,轉頭看看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的瘦小青年:「你是誰?」

「在下乃是杭州無賴馬貓兒!」馬貓兒抱拳對大漢一笑,「今天聽這位大哥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

大漢不知所謂的看著馬貓兒:「你……也被葉家商號騙過?」

馬貓兒搖搖頭:

「小弟我行遍江南五省,自認扯謊無賴的水平無人能敵,不想今日竟然遇到大哥你這樣胡說八道如此流暢之高手!實在幸會啊!」

人群中傳來笑聲,大漢倏然怒容滿面,抬起巴掌就要扇馬貓兒,卻被馬貓兒靈巧的側身躲過,沖人群裡高喊:

「君子動口,小人動手!一言不和便要動手打人,你分明是來鬧事的!」

大漢收住手瞪著馬貓兒:「分明是你罵我在先!」

「不對吧,」馬貓兒冷笑一聲,「分明是你中傷葉家商號在先吧,你是在葉家商號抓過藥,還是跟葉家人打過交道呢,為何無緣無故就說葉家商號的不是?至少,你也得拿出證據來吧?」

人群裡一片附和聲,大漢看看四周,冷笑著伸手指指櫃台上一溜藥架子:

「這不是證據嗎?葉家藥材比別家都高出一截,可見葉家商號分明就是虛抬藥價,這分明是不讓我們窮老百姓活命!」

「你窮?大哥,別睜眼說瞎話了,你看你滿臉油光肥頭大耳,窮人都長成這樣,富人就別活了。」

人群裡爆出一陣轟笑,馬貓兒笑著,靈巧的轉過櫃台到藥架子前面拉開一盒藥匣子:

「葉家商號的藥,皆是上品,質優自然價高,大哥若說價錢貴就是騙人,那大哥盡管去買價格便宜的,何必跑到葉家商號來遭騙?說來說去,還是來鬧事的!大家有目共睹,不要信他胡言亂語!」

大漢怒氣滿面抬頭指著馬貓兒:

「你是何人?也不過是葉家伙計!說的話未必不是片面之詞吧?憑你一面之詞,我們憑什麼信葉家商號?」

馬貓兒挑起眉笑著拍拍櫃台:「那你這樣上門來鬧,就指望別人信你說的胡話嗎?葉家商號怎麼樣,不必我告訴大家,商家信譽憑的是口頭相傳,若是好的,不必自己說;若是不好了,也不必旁人傳,公道自在人心!」

人群中一片附和之聲,滿面漲紅的大漢惱羞成怒看著馬貓兒。馬貓兒得意萬分的沖著外面圍觀的人群喊一聲:

「諸位,葉家商號雖然價高,但是葉家老板卻宅心仁厚,三日之後,葉家商號將免費向京城窮苦人家施價錢五百兩銀子的藥材!」

靜了片刻,人群中轟然爆出一陣掌聲,幾個伙計帶頭喊起來:

「好!葉家商號誠信為本,做的是忠厚買賣!諸位萬勿聽他人毀謗!」

本來是被別家藥材商號叫來給葉家商號攪局鬧事的,可是被馬貓兒這麼一摻和,眾人反倒都站到了葉氏商號那邊。那大漢一見此情景,只能使出最後一招,一揮手就招著身後的人:「上去給我砸!」

店裡的客人一聽這話,全都躲著閃著往外溜。馬貓兒環顧店裡一周皺皺眉頭,順頭從櫃台下面提起一把掃帚,手掌往櫃台上一撐跳出櫃台,接著躬身一個掃堂腿沖那個大漢踢過去,大漢起身一跳躲過去,頭還沒有抬起來臉上已經吃了馬貓兒一記掃帚,頓時灰頭土臉,他惱羞成怒的從身後一人手裡奪過一條棍子橫掃出去,卻被馬貓兒貼著櫃台往後一倒躲了過去,棍子砰的砸到櫃台上。

堂上幾個伙計嚇得慌忙躲到櫃台後面去,馬貓兒看了一眼,發揮當年杭州城裡混的無賴本色,從幾個人中瞅了個空子鑽到門外,用掃帚指指大漢:「有種的出來打啊,在烏龜殼裡藏著算什麼好漢!」

大漢臉上擺出一副經典的無賴猙獰相用棍指指馬貓兒:「小子,這樣挨一頓你下半輩子可就完了,等你殘了,我看葉家能給你多少好處!也好叫大家看看,什麼仁厚為本,到時候葉家黑心老板還不是將你趕出門!」

馬貓兒揚揚眉撇撇嘴:「嘁!小爺怎樣不勞你操心!葉家老板對我好著呢!葉家的五福續骨膏、冷香化瘀膏、平創散小爺全都用過,好使的很呢,連疤都不留一個!待一會,你就跪著求小爺也不賣給你們!」

京城大街頭上,幾個彪形大漢手持長棍圍住了一個單弱的少年,偏偏那少年手裡舉著一把掃帚,竟然毫無懼色。不過,兩方力量懸殊未免也太明顯了些……已經看明白了這幾個大漢是來「葉氏」商號尋釁砸牌子的,圍觀的人群傳出竊竊私語的惋惜聲:「可惜了這個眉清目秀的機靈小伙子……」

這時候,一個悠然的聲音在眾人竊竊私語聲中便顯得有些突兀:

「我的隨從剛去了片刻,官府的人大概等會才能來,葉兄還是這樣看著?看這樣子下去,這個伙計是必然要吃虧的。」

一直微笑看著眼前對峙局面的葉長春臉色也漸漸開始繃緊,就在他要邁步出去的一刻,馬貓兒忽然扔下手裡掃帚擺出一個架勢,對著先前那個大漢高喊了一句:

「接我降龍十八掌!」

天下第一掌法,降龍十八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人群裡的江庭柏和葉長春,不過葉長春瞬間已經反應過來,接著唇角一勾,撥開愣著的人群走到前面。而馬貓兒趁著面前那個大漢愣住的一瞬,已經泥鰍一樣從幾個大漢縫隙裡鑽了出來撒腿就要往人群裡鑽。

幾個大漢畢竟不是吃素的,隨即反應過來轉身追過去,眼見那個大漢已經揪著馬貓兒的後衣襟一棍照著馬貓兒腦袋敲下去,一只手忽然出來扼住那個大漢的手腕,那個大漢手臂頓時滯住,還沒來得及收手棍已經匡啷落地,緊接著那條手臂便被拗向大漢的胸口,那大漢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怒目看著葉長春掙了幾掙,可是幾掙之下手臂竟然紋絲不動,片刻之後大漢頭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人群中頓時安靜下來,緊緊閉著兩眼躬身抱頭的馬貓兒聽到身後久久的安靜,慢慢張開眼睛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副詭異的場景,唇角勾著淡笑的葉長春單手扼住大漢的手腕向後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那個被制住的彪形大漢頭上冷汗如瀑,嘴唇竟然在哆嗦著。眼見大漢手臂被拗的受不住漸漸要往後倒下去,葉長春忽然松開了手,大漢連連往後退了幾步,聽到眼前文雅的青年公子背起手側身而立,聲音冷如冰霜卻擲地有聲:

「記著些,葉氏雖以仁厚為本,卻不是任人欺負的。葉氏商號容不得你們詆毀,葉家的人,也容不得你們欺負。」

大漢捧著手腕帶著嘍囉沖開人群倉皇逃去,葉長春頭也不回站在葉氏商號門口,溫和笑臉向著人群:

「葉家在京城第二家藥材商號開張,承蒙京城諸位父老關照,商號自明日起,向困苦人家布施價值兩千兩銀子的藥材。哪位若發現本商號藥材有假或次,十倍償還!」

一陣掌聲與歡呼,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了葉家與江家兩位公子站在堂下,笑看著馬貓兒,尤其是葉長春,笑得詭異萬分。馬貓兒被他打量的心裡發毛,便一直往後邊蹭蹭蹭,一直蹭到櫃台後面,還不時沖葉長春翻個白眼。伙計們看看馬貓兒又看看葉長春,俱是一臉好奇,小四首先發難:

「你是什麼人,施藥多少幾時輪到你來說了?馬大哥說五百兩,你憑什麼說兩千兩?」

馬貓兒一步跳到小四身邊,拉拉他的手臂:「小四!」

葉長春打量小四幾眼,笑道:「我是葉長春。」

「葉長……葉長春!」小四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葉長春又看看馬貓兒,忽然大笑起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馬大哥!這個人還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哈哈!他說他是咱家大少爺!」

葉長春饒有興味的看著小四:「我為什麼不能是大少爺?」

「我們家大少爺!」小四一手插腰,一手豎起拇指往後指指,「我們家大少爺五短身材淡眉小眼塌鼻梁歪嘴巴!你說你哪裡跟我家少爺像了……」

身後傳來江庭柏發出的輕笑,葉長春眉端高挑,溫和笑著問小四:

「誰跟你說我五短身材淡眉小眼塌鼻歪口?」

馬貓兒松開了手,慢慢的往櫃台後面後退一步,再退一步,卻避不開小四追隨而來的疑惑目光:

「馬大哥,不是你……」

「小四!」馬貓兒扯出一個乾笑,「這確實是葉家大少爺!如假包換的……葉家大少!」

仿佛是為了證實,阿福此時氣喘吁吁跑進大堂:

「……鬧事的人呢?……啊?主子,您怎麼也在這裡?」

大堂上一伙伙計全都傻了眼,看著葉長春一溜人彎腰低頭行禮:「大少爺!」

葉長春隨手揮揮:「不必多禮,我只是路過,大家接著忙吧。阿福,明日起葉家商號布施兩千兩銀子的藥材,其中五百銀子,記在馬貓兒賬上。」

「小四,」後院堂上,葉長春一邊品茶一邊和顏悅色問著小四,「馬貓兒還跟你說我什麼?」

「說,說……」小四抬頭看看在葉長春身邊耷拉著頭站著的馬貓兒,猶豫了一下,「說大少爺您宅心仁厚仁慈為本,您進門時不都聽到了嗎……馬大哥其實並沒說您什麼壞話……」

馬貓兒驚訝的抬頭看看小四,隨即遇上葉長春打量的目光。

「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她說什麼。」葉長春微笑著搖搖頭,「不過,你為何要喊他馬大哥呢?」

小四有些不明了的看看馬貓兒:「馬大哥說他今年二十八,小四今年十九,理應喊他大哥……」

葉長春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旁邊江庭柏卻已忍不住先笑出來。看那個馬貓兒,雖然蓄著胡子,不過面容乾淨清致,應該也不過二十歲,竟然自稱二十八歲。

難為這個小四如此實心眼,竟然也信他……

回去的時候葉長春與江庭柏在前,馬貓兒與阿福跟在後。邊走邊笑,江庭柏偶爾回頭看看馬貓兒。雖然也聽江竹心提過,不過聞名不如見面,這樣有意思的僕役江家是從來見不著的,看來江南葉家真是臥虎藏龍之地啊。

那這個捉妹夫的圈套,更得收緊點了……

「葉兄弟,原本說明日出游,你說要安排一下京城新開的商號布施藥材之事。這下看來,你的僕役已經給你辦好了。既然這樣,明日去西山寺的事情不如就這樣說定了吧?」

葉長春點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話說回來,」江庭柏用扇子指指身後,「今天若不是陪葉兄出來閒逛,倒也看不到這樣精彩的好戲碼。葉家的伙計,也是個個能幹的很啊。」

葉長春負手走著,似乎是別有深意的笑笑:「是,我也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有這一手呢……降龍十八掌……」

回到葉府之後,馬貓兒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相信葉長春罰了自己銀子之後就會善罷甘休。果然,用過午膳馬貓兒與阿福就被喚到前廳裡。不過,葉長春問的問題好像跟想象的不太一眼……

「馬貓兒,年紀。」

「嗯?」

「你的年紀。」

「……二十八。」

「二十八?」

馬貓兒抬頭看看葉長春一臉不善的揚起眉,又重新低下頭:「二十……二十三……」

「阿福,家裡還有多少黃連?下次煮湯藥的時候,你全都……」

「好了好了!」馬貓兒垂著腦袋揮揮手,「我,我十八了……」

這還差不多,葉長春滿意的點點頭,別過臉去看著窗外:

「馬貓兒,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葉家老板宅心仁厚?」

「……」

「好像還聽到有人說,葉家老板對她好的很?」

「……」

葉長春端起手邊的茶碗,輕輕吹一下浮起的茶葉:「怎麼不說話?」

「我隨口亂說……」

「隨口亂說的啊,」葉長春聲音溫潤清雅,「那你怎麼就篤定葉家商號沒有以次充好呢?」

馬貓兒把臉扭到一邊:「……我知道李伯是好人,他才不會這樣……而且,你那麼精明奸詐,怎麼會那麼鼠目寸光……」

如果沒看錯的話,自家主子唇角確實有那麼一絲掩飾不住的愉悅笑意浮現……只是,阿福低頭揉揉眼睛又抬頭的時候,那抹笑意已經被葉長春揩著唇角的手指掩住:

「阿福,記得捎話給李伯,讓他忙過這陣子,請個教書先生到家裡去。」

「教書先生?!」阿福又驚又喜,「主子您決定要娶江家小姐了?是給未來的小少爺請的吧?太好……」

「阿福,你又想的太長遠了吧?」葉長春忍住嘴角的抽搐感打斷阿福的幻想,「記得給李伯說明,要請個心胸寬廣,能受氣的,不然被馬貓兒氣死了,是要償命的。」

「我?」馬貓兒愣了一下,「我不要!我又不是沒讀過書,為什麼……」

「這件事由不得你。」葉長春挑起眉,「你是跟阿福說過吧,念了五年書,把教書先生氣暈了三回,你還好意思說你讀過書。回杭州之後,其他事情上任你鬧,不過至少要把字學好練好。」

「你!」馬貓兒瞪起眼,「管天管地,你還管我識字認書?」

葉長春只是笑了笑,邊說著邊往書房裡去:「若是不識字,以後如何能教你的子女讀書識字?為人父母者,首先要以身做范。」

「我跟我兒子識不識字關你何事……」

馬貓兒吼聲未落,阿福已經打斷她:「哎呀,馬貓兒,你跟余二丫成了親,以後生了孩子,自然是要陪葉家未來小少爺玩的,當然不能不識字知禮了。還是少爺想的周到,連這個也想到了……對了,馬貓兒,還有件事我沒問你呢,今日布施藥材的事情,主子雖然三日前跟我提過,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今日竟然還當眾說了出來?」

馬貓兒聽完阿福的話,目瞪口呆的抬手指指門外,嘴唇哆嗦的話也說不清:

「葉,葉拐子,你也太,太狠了……」

書房裡對著一卷書的葉長春,此時抬頭看看外面濃重的樹影,唇角牽出淡淡的笑:

「若是她的孩子,不知道會怎樣的頑劣不堪呢……」

第二天一大早,江家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葉家商號別院的門口,江庭柏與江竹心在門口等了片刻便見到了迎出來的葉家主僕,寒暄完畢,葉長春看著江庭柏笑得淡淡:「江兄來的這樣早,讓小弟幾乎不及迎接。」

江庭柏指指一旁的馬車:「竹心也在車上。是我們來的太早,天氣太熱,我們不如早些趁涼出發,去山上寺裡用早膳,也清涼些。」

葉長春點點頭,回頭吩咐阿福:「去備馬車來。」

阿福應著聲剛跑開,就見睡眼惺忪無精打采的馬貓兒走出來,滿臉不耐煩似的往葉長春面前一低頭:「葉大少,酒水帶好了。」

她懶洋洋放下手臂,正看見江竹心在江庭柏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禁不住愣了一下。秋香色薄衫天青色長裙,江竹心臉上胭脂薄粉,看上去嫻雅非常。此刻她走到葉長春跟前淺淺施了個禮叫一聲「葉大哥」,淡妝的一張臉上含著笑,站在月白長衫碧青衣帶氣質儒雅的葉長春身邊。

這幅場景,令馬貓兒情不自禁的想起「天造地設」這個詞兒來……

「先把酒放到我們馬車上吧。」

一個溫雅的聲音打斷她的遐想,馬貓兒帶著幾分怔忡回過頭去,看到站在馬車旁邊一身儒雅笑得和善的江庭柏。江庭柏發現葉家那個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僕役,似乎看自己堂妹看呆了的時候,頓時心生不快,所以他打斷了馬貓兒的呆視,命他將帶來的酒水先放到馬車上去。

葉府的馬車很快就來了。一番推讓之後,最終還是三個主子共乘一輛車,馬貓兒,阿福,江庭柏的隨從叫周全的,還有江竹心的丫鬟梅香乘坐葉家的大馬車。

馬車拐出小巷上了大街往西山去。

到了西山下,一行人沿著山道,一邊賞著山中景致一邊往山上寺廟去。本來是三個主子走在前面,江庭柏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慢了半步,偶爾停住腳吩咐周全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或者漫不經心的聽聽後面幾個僕役丫鬟說說笑笑嘰嘰喳喳的討論。

唯獨馬貓兒耷拉著頭,一臉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樣子。阿福看了她一眼,用胳膊肘她一記,低聲道:「哎,看。」

馬貓兒順著他的眼色抬頭看看。葉長春與江竹心走在前面綠蔭濃密的山道上,一個溫雅清俊,一個秀麗端莊,仿佛是從畫中飄出來的一對仙人。

馬貓兒點點頭:「嗯。」

阿福翻個白眼:「你嗯什麼呀你,我又沒問你什麼。哎呀,我們主子孤孤單單一個人漂了幾年,這下可好了,」他一臉婆婆媽媽的表情,掰著手指滿臉憧憬的開始數算,「等主子成了家,回到杭州,大小姐大姑爺甥少爺連二爺,這可不就是親上加親了嗎,哈哈……哎,馬貓兒,不如你也把余二丫接到杭州來吧?等你們有了孩子,我給他當乾爹……嗨,你愣什麼楞啊?」

馬貓兒一臉恍惚的轉過頭來看看阿福,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阿福,說實話,其實在葉家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我還有乾淨屋子住著……」

「廢話,」阿福有些莫名其妙的瞄她一眼,「這還用你說?主子宅心仁厚,能呆在葉府是你的造化。」

馬貓兒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轉過臉念叨一句:「早知道,當時就不潑他那一身狗血了……」

西山並不高,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到了半山。葉長春與江氏兄妹且談且笑,偶爾不經意的回頭,目光掃過身後那個邋遢瘦弱的身影。山腰一個涼亭停駐片刻,用了些點心與冷湯,三人接著閒步往山上走,不多時就到了山頂。西山寺並無想象中的金碧輝煌香火繁盛,可是卻優雅寧靜一派古風,頗有深山古寺的意境。寺中方丈與江庭柏本是舊識,三人自然被另眼看待,請進了後院方丈室裡去。

幾個僕從坐在後院門口的台階上,在漫天的清涼樹蔭下休憩。阿福與周全和梅香湊在一起東拉西扯,獨獨馬貓兒一個人,蹲坐在台階一旁垂著頭,默不出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邊阿福正眉飛色舞的替自家主子擦亮招牌:「……我家主子豈止是儀表俊雅才高八斗呢,葉家商號可是大江南北數一數二的藥材商呢!葉家主子性情也是極溫和有禮的,你們不都看到了嗎!並非我誇口,梅香,你家小姐如果真的嫁給了我家主子,可是撿了個大便宜……馬貓兒,你說是吧?」

幾個人的目光一起轉向馬貓兒。馬貓兒被人從怔忪中驚醒,懵懂回過頭來:「……嗯?什麼?」

梅香站起來,輕巧的走近一步問著馬貓兒:「說你們家主子呢,他人可好?」

馬貓兒愣了片刻,搖搖頭,又點點頭,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李伯說他好,大概也是好的吧。京城裡葉家商號,不是還向窮人布施藥材嗎,說起來,他倒也算是個好人的,雖然……」

阿福暗地裡一腳踹過來,馬貓兒停住口,剛要說什麼,就聽到後院裡傳來一陣古琴聲鏗鏘飛出。幾個人齊齊湊到門口往裡看去,卻見後院一片竹林旁邊一張石桌上旁,葉長春雙手撫琴,伴著竹林風吟,風姿斐然淡雅清絕。

激切的琴聲響了許久,半天幾個人回過神來,馬貓兒嘟囔著:「……是叫《醉裡挑燈》的。」

梅香看她一眼:「你怎麼知道的,你也會?」

馬貓兒搖搖頭:「只是以前聽過的。」

她已經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記得那時她正抱著蕭二鍋剛用內功烤熟的鳥蛋趴在樹杈上,一邊剝著鳥蛋殼,一邊遠遠看著剛剛灌了一肚子酒的蕭二鍋立在另一棵樹的樹杈上,背對著金碧輝煌的晚霞,帶著微醺的醉意神色落寞的吹著這首曲子。

怎麼能不印象深刻呢?就是因為這首古曲壯懷激烈引人入勝的情調,馬貓兒聽得出了神,結果一不留神把含在嘴裡的滑溜溜的鳥蛋吞了下去,嗆得她抱不穩樹杈一跤跌倒樹下,差點把脖子跌斷,還差點噎死……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馬貓兒忽然覺得,那好像已經很久很久了,好像是好幾百年以前的事了。

趁著阿福周全他們沒有注意,馬貓兒回轉身,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水痕。

院裡琴聲又起,只是這次的琴調柔和了許多,清風入松般的明朗飄逸。幾個人又湊近了院門,馬貓兒站在後面,聽見周全嘴裡「嘖嘖」的贊賞聲:「真是一對天仙啊……」她湊近了也看一看,卻看到江竹心在桌上另一台瑤琴前與葉長春相對而坐,兩人在一個長胡子和尚與江庭柏贊賞的目光中撥弄著琴弦,葉長春臉上含笑抬頭看江竹心一眼,直看的後院門口的馬貓兒心裡一陣莫名的恍然若失。

琴聲徐徐落下。

梅香轉過身,帶著滿意的表情歎道:「天保佑這一對好人吧。」

也不過是那麼一瞬,馬貓兒仿佛想到了什麼,拉過梅香往庭院外門走去。

一旁周全看在眼裡,雖不好阻著,卻仍然滿臉不爽的瞟了一眼拉拉扯扯遠去的一對身影,嘴裡嘟囔道:「不就是長的白淨些嗎,難道天下女子都喜歡這樣的小白臉嗎……」

阿福聽在耳裡,心裡就有些不樂意了:「周家大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全撇撇嘴:「說你們家下人馬貓兒。你看看,仗著長的清秀幾分,都跟梅香糾纏上了。你們看上我們家堂小姐也就罷了,竟然連梅香也要被那個姓馬的小白臉拐跑……」

聰明如阿福,當然即刻就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拍拍周全的肩膀,笑嘻嘻的壓低了聲音:「周大哥,放心吧,馬貓兒不會跟你搶梅香的。他在秀水鎮早就有個心上人了……」

就在阿福跟周全算計著梅香的歸屬問題的時候,梅香正站在寺院門口,抬頭看著寺院外面下山的路搖著頭:「這馬貓兒,真是怪人。」話音未落,她舉起帕子掩住口狠狠打了個噴嚏,於是念叨著轉身往院裡走:「誰又在咒我呢……」

由方丈帶著游過了後山,葉長春三人與寺中方丈告辭,一行人跨出寺門的時候,天邊正堆起厚厚的雲,醞釀起濃濃的雨意。葉長春抬頭看看天,淡淡了往身後掃一眼,轉身吩咐阿福:「在山上還敢到處閒逛,也不怕走丟了。你去把馬貓兒找回來,天怕是要下雨,我們也該回去了。」

阿福看看江家兄妹,又看看自家主子,山前一步小聲回道:「主子,馬貓兒已經先下山去了。」

葉長春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他……他先下山去了……」

說著阿福就見自己主子帶著一絲不善的神色揚起了眉端,急忙幫馬貓兒解釋:「我看他精神仿佛不太好。打今天一出門就悶悶不樂的,八成啊,他是跟主子作對慣了,看主子跟江小姐在一起那麼開心,所以才不自在。」

一邊說著,阿福看著自家主子臉色漸漸舒緩,眉宇間隱隱一抹掩不住的笑意浮起,仿佛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於是放下心來接著往下說:「結果中午時分,聽完主子跟江小姐彈琴,他就讓梅香留下話,自己個兒溜下山去了。」

馬車駛近寺門前,江庭柏和江竹心已經往馬車那邊去了。阿福說完,就見葉長春臉上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柔軟笑意,一時猜到自己主子今天大概游玩的十分開心,便開心問道:「主子今天游玩的還舒心吧?」

葉長春邊走著邊漫不經心的點頭,面上笑意拂動:「嗯。大有意外收獲。」

「可不是。對了,還有呢!難得的是,馬貓兒竟然還在梅香面前承認,呆在認葉家其實挺不錯的,說主子是個好人呢,」阿福笑著跟在後面,看葉長春忽然站住腳轉過身,便也跟著頓住腳步,又接著說起來中午的事:「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情呢,主子可知道馬貓兒找了個什麼借口跑下山了?他讓梅香轉告我,說是怕癩貓兒和賴皮沒飯吃餓著……話說回來,馬貓兒跟賴皮也夠一往情深的,梅香說她還看見馬貓兒抹眼淚呢,你說好笑不好笑?為了條癩皮狗抹眼淚,也就馬貓兒他能……主子?」

葉長春聽著聽著,兩道長眉緩緩揚起,面色漸漸沉下去:「她說呆在葉家其實挺不錯?」

「是……」阿福回答著,忽然也意識到仿佛有什麼不對勁,緩緩抬起頭來,「主子,馬貓兒他……不會是想跑吧?」

葉長春看著阿福:「你說她打早晨出門就不對勁是嗎?」

阿福想了想,遲疑道:「要說的話,其實打早晨一起我就覺得他不太對,好像有心事。不過當時,只以為他是沒睡醒……」

葉長春已然果斷的轉身往自家馬車那邊走去:「阿福,隨行的馬車上有馬鞍的吧?」

「有。」

「將馬車上的馬卸下一匹,我要先回去一趟。你隨著江家少爺一起。」

葉長春剛跟江家兄妹辭別過,阿福已經收拾好鞍座馬鞭,將馬牽到葉長春面前。雖然明知自家主子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即使對下人也不會虧待,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家主子這會兒應該陪著江小姐,於是請命道:「主子,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讓小的回去看看……」

葉長春一手接過馬鞭,已經撩起衣擺跨上馬,回手抱拳向江庭柏與江竹心道一聲「失禮」,一提馬韁便往山下跑去。

西山山路平緩,馬鞭一揚,轉眼葉長春人馬已經奔出十余丈。江庭柏看著葉長春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搖搖頭,轉身扶江竹心上了馬車。

剛下了西山,天邊傳來隱隱雷聲。已經是夏末,雨也不似盛夏時的迅疾,只見細細密密的雨幕倏然落下,葉長春一時心無雜念,冒著雨馬不停蹄往城南奔去,待回到葉家別院,渾身已經濕透。他扔下馬鞭進了院子直接到了西廂,就見屋裡收拾的乾乾淨淨,桌上鳥籠裡趴著癩貓兒,旁邊一箋素紙。葉長春將紙撿起,出乎意料的發現馬貓兒竟然會寫字,雖然字跡不甚清秀,卻也工整文雅:「今欠葉府一千七百兩銀子無力償還,但我馬貓兒必不賴賬,日後定然償清。又及:務請大發善心,照看賴皮,不要將它趕走。」

葉長春拿起紙片轉身往外去,心裡頓覺又好氣又好笑,還夾雜著揮之不去的失落:在她心裡,葉府眾人,還有自己,難道就比不上一條癩皮狗嗎?!還說「一千七百兩銀子,日後定然償清」,自己這些日子為她擔憂煩神,難道就值那七百兩銀子?

外面雨勢漸弱,只剩了淅淅瀝瀝的雨絲,空氣裡夾雜著一絲涼意。葉長春料定了馬貓兒會往杭州去,便驅馬直奔京城南門。出了城門疾馳近半個時辰,卻仍不見馬貓兒蹤影。日過黃昏,暮色漸起,葉長春抬頭看看天上一抹月影,忽然想到了什麼,勒住馬韁調轉馬頭,跳下馬在城外往杭州去的官道旁站定,耐下心來開始等候。

時候也已是八月底,接近初秋。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微風乍起,吹的葉長春身上一片涼意。他壓下心裡的幾分焦躁與憂慮,抬頭往城門方向看去,不理會偶爾走過的行人詫異的目光。

如果這次真的讓她跑脫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抓著她;又或者,萬一她身上毒發,根本就不可能再找著她了……

天邊星芒開始閃爍,葉長春心裡的憂慮漸漸堆積,他開始有些後悔,該早就將她中毒的事情告訴她的,那樣她也不會就這樣不管不顧的跑走了。就在他想要上馬繼續往南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一個瘦弱的身影漸漸走近,後面跟著一只顛顛慢跑著的狗。

他的心緩緩落回原地,放下馬鞭,靜靜等那兩個身影走近。

就見那個快步疾行的單薄身影忽然停住,轉身想著那條狗跺著腳喝道:「賴皮!你快給我回去!再跟著,我可真就打斷你的腿了!」

狗影小心翼翼的退了兩步,看那個人轉身,又不依不饒的慢跑著跟上。

前面的人影又停下,開始好言好語跟狗打商量:「賴皮,你乖乖回去找葉拐子,啊,跟著我以後哪能有肉吃啊?你乖乖的,我以後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狗影慢慢的往人影那邊湊乎湊乎,人影似乎是氣急敗壞的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朝著狗做出要擲的樣子:

「你聽見沒?!來來回回,我都往城門裡送了你三趟了!你再不走,我可就把你砸暈了扔到這裡不管了!」

一直憂急交迫的葉長春此刻心中陰霾散盡,終於還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看著遠處那兩個身影無奈的搖搖頭,牽起馬緩步往那邊走去,心想,要是等他們過來,恐怕至少要等到下半夜了……

「馬貓兒,欠了我一千七百兩銀子,你就想這麼一走了之?」

那個帶著一絲清冷的聲音在背後緩緩響起的時候,馬貓兒真的以為自己遇見鬼了。她飛快的轉身退了兩步,跳到賴皮身邊,看著眼前那個站在馬旁的修長身影,有些惶急的喊道:

「你,你不要過來,我可是半仙,我,我這裡還有條狗!」她忽然摟住賴皮用手指抵住賴皮的脖子,「小心我用狗血灑你一身!」

可憐的賴皮啊,竟然不離不棄至死不休的追隨著這樣一個主人……

葉長春好氣又好笑的松開馬轡頭,緩步走向馬貓兒,眉頭一揚,貌似溫和聲音裡含著淡淡的威壓:「你還想往我身上灑狗血?」

馬貓兒怔怔的看著那個熟悉萬分的身影緩緩靠近,面目在清冷的月色下亦漸漸清晰,那分明是葉長春看似儒雅實則奸詐的眉眼……

不知道心裡是緊張還是害怕,馬貓兒勾著賴皮脖子的手臂緩緩放松,站起身來退一步,聲音裡帶著無限心虛:

「你,你怎麼來了?」

「你說我怎麼來了,」葉長春逼近一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片遞到他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馬貓兒伸手拿過那張紙片,借著淡淡的月光看了片刻,訝異的抬起頭來:「一千七百零一兩,寫成一千七百兩了……你也不至於為了這一兩銀子追到這裡來吧?!」

葉長春唇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覺得自己幾乎要悲憤交加以頭搶地了。他按捺住打人的沖動,冷冷的哼一聲:「欠我一千多銀子,留下一張紙片就想一走了之,你當葉家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馬貓兒張口結舌支吾了幾聲,扭過頭去:「我,我又不是不還……」

葉長春冷笑著側過臉去,微微揚起的眉峰與挺拔的鼻粱被月色清晰的勾勒出來:「哼,你還得起嗎?」

「你怎麼知道我還不起……」馬貓兒抓抓衣服,不滿的嘟囔著,卻被葉長春打斷:

「身上只有五文錢,除了坑蒙拐騙別無他長,你要怎麼還?」

「那你不是也早就打算給京城沒錢的百姓布施藥材嗎?一天散盡千兩白銀,幹嘛還跟我一個沒錢沒勢的小混混計較……」

「聽你的意思,就是打算直接把這一千七百兩銀子賴掉了?」葉長春背起手,本著「以無賴之道還治無賴之身」的原則,微微揚頭看著遠處濛濛樹影,唇角勾出文雅的笑意:「不過,我就是要跟你計較,你能怎麼樣?」

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所謂仗勢欺人,胳膊擰不過大腿,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看著葉長春那張溫文爾雅卻暗藏無賴的臉,對於白天說過的關於「葉長春其實是個好人」的話,馬貓兒徹底後悔了……

雨後清朗月色下,葉長春牽著馬押著馬貓兒,馬貓兒牽著賴皮,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對身影緩緩往城裡去。遠遠看到城門時,葉長春看到馬貓兒越拖越慢的腳步,終於還是跨上馬,伸手招呼馬貓兒:「過來。」

馬貓兒不明所以的走近馬身,還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覺得身子一輕,已經被葉長春父神挽住腰撈到馬背上。忽然凌空飛起來,她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覺得臉上開始發熱,手腳拼命掙扎開來:「你!你放我下去!」

葉長春一手掣住她的手臂,一手繞過她的左臂扯住馬韁:「要你自己走,走回去都要半夜了。耽誤我明日去商號處理生意,你賠得起?」

溫熱的氣息徐徐掃過脖頸子,馬貓兒覺到自己微涼的背靠到一個溫和寬厚的胸膛上,頓時因那股陌生的暖意從頭熱到腳,她把臉往前側開,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惱怒:「姓葉的,我,我是個女的,你是個男的,……男女授受不親!」

葉長春輕輕一夾馬肚,馬邁著細碎的步子緩緩往城裡跑去,他漫不經心的聲音灑在迎面吹來的風裡:「我又沒有當你是女的。」

城門關了。

葉長春皺著眉勒住馬韁,聽到懷裡馬貓兒長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是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頭。他微微垂下眼,溫和的聲音從馬貓兒頭頂飄過:「你就這麼不想回去?」

那聲音溫和的不能再溫和了,可是跟葉長春斗了這麼久,馬貓兒多少也摸到了些他的性情,每當他看起來聽起來特別溫和好脾氣又有耐心的時候,也往往意味著他可能真的動怒了,而自己也快倒霉了。她小心翼翼的往前面靠靠以避開葉長春的胸膛,伸手揪住馬鬃,希望萬一葉長春打人的話,自己能快點從馬背上跳下去……

葉長春也覺得自己有點怒了,因為他忽然發現,在馬貓兒心裡,自己竟然既比不上賴皮,也比不上這匹馬。堂堂葉家家主,上百家商號的掌管人,在這種自尊嚴重被挫傷的時候,他用了一個字來表達自己十分不愉快的心情:「哼!」

毫無疑問也毫無懸念,在外飄零孤苦無依的人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能投宿的去處並不多。當然分別有三年和兩年流浪經驗的葉家家主和無賴半仙,對於這種基本的流浪常識問題,也是知道怎麼解決的,於是兩個人一言不發的牽著一匹馬一條狗,來到了城門附近的城隍廟裡。

城隍廟裡十分安靜,慈眉善目的城隍老公公蹲坐在廟堂之上,下面擺著幾盤已經十分不新鮮的貢品。兩個人很快從附近扒拉來一堆半乾的柴火點起一堆火來,隨著滾滾濃煙升起來,空氣裡的陰寒也隨之散去,廟裡開始變得暖烘烘。

馬貓兒在廟裡轉了一圈,最後跑到城隍前面作個揖嘀嘀咕咕:「神仙莫怪,反正這些貢品你也都吃過了,剩下的就給我們吃了吧……」

一碟饅頭一碟花生,馬貓兒端到火堆旁邊,自己拿了一個饅頭,扔了一個到賴皮面前,然後將碟子遞給葉長春:「你——你敢不敢吃?」

馬貓兒看著葉長春默默的接過盤子拿起一個饅頭,放到火旁烤烤然後咬了一口,不由得張大了嘴,半天才合上:「嘖嘖。」

這麼有錢的大家公子也敢吃供桌上的剩饅頭啊,她想,看來人餓了是顧不上擺架子的。腦海裡頓時閃過無數畫面,她在腦海中勾勒出流浪的三年中葉長春端著一只鐵盆子在大街上乞討的樣子,頓時含著一口饅頭對著面前的火堆呵呵傻笑起來。

那副樣子是十分可笑的,葉長春看著對面的馬貓兒一直手舉著饅頭另一只手抱著賴皮,一撇胡子耷拉在嘴角上看著火堆傻笑,他差點被饅頭給噎住。忍了半天笑吃下饅頭,葉長春起身解下身上濕透未乾的外衫搭到火旁烤上,然後重新坐下。從想象中回過神來的馬貓兒看著對面濕透的裡衣貼在身上的葉長春,悄悄的把頭別到一遍,頓時覺得臉被火烤的太熱了。正滿心不自在的用涼絲絲的手往臉上貼的時候,就聽到葉長春在對面好脾氣的問著:

「現在該說清楚為什麼要跑了吧?」

馬貓兒停下往嘴裡送饅頭的手,頓了頓,搖搖頭:「……沒事。就是想跑了唄。」

「那是誰說的,其實在葉家呆著也挺好的?」

「……」

「又是誰說的,其實我也算是個好人的?」

「……」

阿福這個多嘴怪!

「馬貓兒,說話。」絹白裡衣與白皙面孔被火光映成一片緋色,馬貓兒看著眼前不同尋常的葉家少主,也感覺到了他話裡不同往日的威壓。沉默了片刻,她用牙齒撕下一塊饅頭,嘟嘟囔囔的說道:

「……其實,李伯跟我說過你的事呢。」

葉長春愣了一下。那一次假山上,李伯跟她說的,原來是自己的事情麼……

「他跟你說什麼?」

「說,說你是個好人。他說你一個人慣了而已,其實並不像看起來那麼淡漠……你不用皺眉,其實我也有點好奇他為什麼這麼說,雖然我覺得你奸詐,但是從來也沒有覺得你冷漠啊。」

葉長春眉端忍不住微微跳了一下,毫無覺察的馬貓兒仍然啃著饅頭含含糊糊說著:

「我覺得,嗯,他說的也有點道理。除了給我吃了毒藥又經常變著法子整我,你也沒有做過更過分的事,不過不是說這些事不過分,而是看在你受過的苦的份上……不那麼過分……而且,當初往你身上潑了半盆狗血,也確實是我不對在先的。」

……可是這些跟她逃跑好像沒有什麼關系吧?已經深深了解了馬貓兒愛東拉西扯又喜歡自言自語的習慣,葉長春松開眉頭,耐著心等她往下說。

「我覺得,江小姐實在是很好,她長的漂亮,也是大家的規矩小姐,又會彈琴畫畫,跟你家裡又是親戚。而且她爹是大官,你家是大商人。李伯說你總是孤零零的,那要是成了親,不就好了嗎……」

葉長春聽著,唇角不自覺的勾出了一抹笑意:「我自管娶江家小姐,你自管做你的僕役,井水不犯河水,你幹什麼因為這個逃跑?」

這話裡分明藏著陷阱,葉長春唇角的笑卻愈加柔和,他靜靜等著馬貓兒開口往陷阱裡跳,只是沉靜的火光裡,他覺得心口處也忍不住一下一下跳的快起來……

可惜的是,馬貓兒竟然生平頭一次,平平安安踏著葉長春的陷阱走了過去,嘴裡還咬著那只該死的饅頭點著頭:

「阿福說的是,葉大少你跟江家小姐是親上加親,要是成了親一定很好。要是能行,我也想在葉家呆著,看著江家小姐嫁到葉家裡來,到時候她一定不會幫著你整我……」

說到這裡馬貓兒忽然噤了聲,吃驚的看著對面葉家家主掛著一臉火也烤不化的寒霜,站起身來往廟門外面走。城隍廟那扇久經風雨侵蝕的破門,被葉長春狠狠一把摔上,哆嗦了幾下,轟隆塌了下來,扇起一陣帶著灰塵的風,吹的面前的火苗也抖了幾抖。

賴皮嚇得「啊嗚」叫了一聲,縮縮脖子偎依到馬貓兒懷裡。

這又是哪一出呢……

馬貓兒愣了一下,沒有嗅到葉家少主留下滿堂的酸味彌漫,只是用手臂把賴皮勒緊了些,目光收回來,看著眼前一跳一跳的火苗。她沒有很在意葉長春反常高漲的怒氣,而是想起了剛才葉長春說的「我自娶江家小姐,你自做葉家僕役」的那句話,沉默了片刻,才很有些失落的小聲念叨著:「哼,這種人,自己也都說要娶江家小姐了,剛才還硬拉我上馬……就算我不像個女的,你也快成親了,好歹也得避諱些啊……哼,摔了城隍爺的門,要遭報應的……」

也許後知後覺的馬貓兒,並不像表現的那樣,真的一點也不在乎江家小姐與葉長春的親事,而且大概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出逃是不是真的跟看到江葉兩人款款談笑的樣子沒有一點關系……只是對她來說,這件事有沒有關系,在眼前來說大概真的是不那麼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