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葉長春回到城隍廟的時候,外面月光正當十分瑩潤。城隍廟供桌下的一堆火幾乎已經熄滅,只剩了要燃盡的艷紅余燼,隨著從塌倒的門裡吹進的風閃閃爍爍。賴皮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從馬貓兒手臂底下抬起頭來哼哼了幾聲,見是葉長春,便垂下頭繼續睡起來;馬貓兒則毫無感覺的斜靠在供桌前睡得一塌糊塗,那撇小胡子仍然頑強的掛在嘴邊,不倫不類。

涼風乍起,葉長春看著熟睡中的馬貓兒,無奈的歎一口氣,拿起火堆旁已經烤干的衣服,走近供桌輕聲趕開賴皮,將衣服披在馬貓兒身上,順手將她臉上那撇小胡子扯下來,然後轉身到廟門口,將門板重新豎到門框上。

只是此時,身後供桌下的馬貓兒緩緩的睜開一只眼睛,用手指拉拉身上裹著的月白長衫,臉上悄悄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因為沒有了賴皮的呼喚,馬貓兒清早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已大亮,於是立刻從地上跳起來,手忙腳亂的嘟囔著:「壞了壞了!又要挨罵了……」不過,她隨即看到了站在廟門前的葉長春,緊接著便想起了昨天的事情,意識到自己現在沒有在葉府,因此也不必起來掃地。

「你……你回來了……」馬貓兒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只見葉長春輕輕撣一撣身上滿是褶子的衫子:「回來了。」

「回來就好……」馬貓兒干笑兩聲之後,渾身不自在的蹭蹭袖子,心裡想著,他是鬼麼,什麼時候趁著自己不知道就把衣服拿走的呢……

「既然我也回來了,你就接著往下說吧。」

馬貓兒愣了一下,「說什麼?」

「你逃走的原因。昨天說到,等我娶了江家小姐,你也不會被我整了。然後呢,為什麼要偷著跑回杭州?」

自己發怒拂袖而去的過程完全被葉長春奸詐的省略了。馬貓兒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猶豫了一下,卻沒有說話。葉長春看著馬貓兒一臉為難的神情,轉身背起手往外邁步:「既然不說,便休想走,等到還清了銀子再說罷。」

馬貓兒急急上前一步:「不說不能走,那……我說就是了。」

完全在意料之中。葉長春站住腳回頭,聽著馬貓兒不甘不願的開口。

「在杭州時,來京城之前,我偷偷去過一趟城南。」馬貓兒看著葉長春,聲音低低的,「我只是,想去看看蕭二鍋回來沒有……進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穿著藍袍的人在門外不遠處轉悠。出來之後,又看到那個人了。當時沒有在意,我就又跑回葉府了。可是前天晚上,我跟賴皮到院外乘涼的時候,又看到那個人在遠處轉悠……」

葉長春長眉一挑:「是同一個人?」

「是。」馬貓兒看著葉長春,一臉沮喪:「這個穿藍袍的人,跟那天到城南要殺我的黑衣人一定是一伙的。我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被什麼人盯上了,早晚也逃不掉,就算毒不死,也被他們殺了。可是……」她抬頭看看葉長春,遲疑了一下,「要是在葉府呆著,連累了葉府的人……你不用那樣看我,我可不擔心你和阿福,我是怕賴皮和癩貓兒受連累……那個人從杭州一直跟到京城,明擺著是蕭二鍋惹了大麻煩了,才跟上了我……」

葉長春只是沉思了片刻,抬起頭來:「就是這樣?」

「嗯。還能怎樣……」

葉長春點點頭:「既然說完了,就回去吧。」

馬貓兒抬臉看著葉長春,眼裡閃出訝異:「回去?你不是說……」

葉長春看了馬貓兒一眼,神情很是悠然:「我只說你不說清楚不能走,可沒有說你說了就可以走。」

牽著馬一路往北,馬貓兒發現葉長春走的路不是來時的路。馬蹄篤篤,兩人沿著一條小路往東,從京城東門進了城然後直奔城南,直到一家衣料鋪子前停下來,葉長春拉著馬貓兒徑直進去,伸手召過店裡伺候的丫頭:「你們這裡可有女子的衣服賣?」

那丫頭彬彬有禮:「我們是只賣布料的,客官要是想做衣服,可以選好了布料量好了尺寸,等兩天便可來取了。」

「沒有做好的衣服?」

「有倒是有,只是都是別的客人定好的。」

葉長春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我可以出三倍的價錢。」

丫頭遲疑了一下:「客官且稍等片刻。今日大掌櫃在店裡,掌櫃被召過去了,等我去後面問一下掌櫃。」

馬貓兒站在葉長春後面,大概也猜到了葉長春的意思,轉身就要往外面跑:「我不要穿女的衣服!」

葉長春一把拉住她:「不穿女子衣服,難道等著被人抓住嗎?」

馬貓兒垮著臉指指鋪子裡的布料:「別以為我好騙!這都是這樣的上等布料,一匹要幾十兩,穿上一件衣服,我就是在葉府裡多做十年,也還不清!」

「你是要命還是要錢?」

「嘁!」馬貓兒別過臉,壓低聲嘟囔著,「欠你的錢,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正在爭執的時候,江庭柏從後面走進鋪子,一眼看到門口揚眉瞪眼的馬貓兒,立刻想起來這是昨天見到的葉府那個淡眉水瞳的僕役,只是剃掉了兩撇胡子。怔了一下,江庭柏隨即意識到,面前這個小僕役是女扮男裝的,雖然江南男子多是樣貌清秀,但是作為一個男子來講,沒有胡子的馬貓兒看上去仍是清秀的有些過分了。

看著看著,江庭柏便忍不住多打量了這個僕役幾眼。別的尚可,只是那雙眼睛,實在讓他覺得眼熟……

「江兄。」葉長春笑著拱拱手,閃過背後的馬貓兒:「貓兒,見過江大哥。」

馬貓兒一時沒有注意到葉長春喊得是「貓兒」而非「馬貓兒」或者「馬半仙」,她只是注意到江庭柏的溫和好像不是裝出來的,便下意識的認定,這個江庭柏大概是個好人,於是毫不遲疑的跳出來:「見過江大哥!」

乍看之下不過是個小混混樣的女孩子,江庭柏卻覺得這個女子臉上閃爍的無邪混著精明的光彩有些耀眼,令人想起雨後山間跳躍的流溪。他不著痕跡掩飾起打量的目光,點點頭笑著應一聲:「馬貓兒姑娘。」

葉長春說明來意,江庭柏即刻允諾衣服送給馬貓兒,不收銀子。馬貓兒終於半信半疑的被那個丫頭拉進了後堂去換衣梳妝,葉長春則跟著江庭柏到鋪子後面的客廳裡去喝茶。店面之後是個簡單的小院子,青磚路旁一株茂盛的銀桂花,此時已經開開,濃郁的芬芳一直飄滿了整個廳堂,伴著裊裊的茶香徐徐洋溢。

一盞茶功夫才過,丫鬟帶著女妝的馬貓兒走進廳裡。看著碧色羅衫白色長裙,濃密長發被挽成簡單的雲髻垂在鬢後的馬貓兒,葉長春恍惚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黃昏在湖邊看到的長發覆身的女子,只覺得端著茶碗的手輕輕顫了一下,於是不動聲色的端高了茶碗,輕輕抿一口茶。

江庭柏也微微一愣。

出現在堂上的馬貓兒,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更多了一分眼熟。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馬貓兒幾眼,隨即意識到這樣有些失禮,於是將目光從馬貓兒身上轉向葉長春,贊歎的笑笑:「真想不到那樣機靈果敢的伙計,竟然是個如此的清秀佳人。」

葉長春只是微微瞥了馬貓兒一眼,便十分誠心誠意的推辭道:「江兄過獎了,這樣粗魯蠢笨沒有格調的丫頭,讓江兄見笑了。」

第一次穿女裝的馬貓兒當然不知道這兩個人話中的虛實,她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遲疑了片刻,只見她慢慢蹭到堂上江庭柏身邊,小心翼翼的問道:

「江大哥,這衣服……真的不要錢嗎?」

江庭柏點點頭。他還不太清楚葉長春與馬貓兒的相處模式,所以對馬貓兒這句發問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只見馬貓兒聽完,很得意的轉頭看著葉長春:「聽見了啊,江大哥是不收錢的。」

那是在通常大家女子臉上少見的毫不掩飾的得意笑容,淡淡煙眉微揚,清亮水瞳在一笑之下晶彩流轉,江庭柏看著此刻的光彩照人的馬貓兒,想起前天在街頭看到的那個扔下手裡掃帚擺出雙掌高呼「降龍十八掌」的清秀少年,一時有些明白了自己堂妹是輸在了哪裡。葉長春的事,從江竹心那裡也好,抑或是從生意場上傳聞也好,江庭柏多少也是聽說過一些的,見面之後他才覺得,看上去文雅和煦骨子裡卻帶著淡淡漠然的葉長春的確是不負生意場上旁人給他的「笑面冷書生」的名號。可是在這個馬貓兒面前,葉長春仿佛完全反了過來,冷在臉上,眼裡透出的卻是不易令人察覺的縱容關切。

這種變化,也並非三五日可以有的吧?

城中幾個熱鬧地方很快就貼上了尋人的告示,葉家懸賞尋找逃走的家僕馬貓兒,尋到人者酬謝十兩銀子。只是幾日來,卻一直沒有人來揭告示。大家心知肚明,大戶人家的下人逃走,無非是偷了幾個錢或者得罪了主子小姐,三兩天過去都忘了,便什麼事情也沒有了,還能一直放在心上?因此自然沒有人自告奮勇去揭告示,做這可能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而此時,馬貓兒正住在江府後院的霜平居裡過的舒服自在。江庭柏並沒有對馬貓兒多加忌諱,相反,從葉長春在他面前毫不掩飾的態度中,江庭柏已經意識到葉長春與自己的堂妹確實只是君子淑女的泛泛之交,而且現在看來,江竹心顯然是沒有這種機會了。

而且都是因為這個個叫做馬貓兒,曾經做過混混的女孩子。

江庭柏一邊想著,一邊抬頭看看坐在對面捧著一盒圍棋子苦思冥想的馬貓兒。既然是葉長春看重的人,而自己並不打算同葉長春交惡,那麼對馬貓兒多些耐心還是必要的,所以江庭柏偶爾會到後院同馬貓兒聊天,以免怠慢。

而此刻,他正在教馬貓兒下棋,幫馬貓兒打發空閒的時間。

江庭柏自然完全不會將一天前還是棋盲的馬貓兒放在眼裡,棋藝高深如他,已經可以偷偷輸給自己好勝的叔父江齊己,而不被發現了。那麼與馬貓兒對弈,對他來說簡直是閉著眼都能贏十個馬貓兒。不過會下棋的人都知道,與遠不如自己的人下棋,其實是很沒有意思的。

雖然江庭柏仍然有些搞不清楚,怎麼這個毫無規矩的馬貓兒瞪大著眼睛一臉好奇的捧著棋盒子,問自己這個東西怎麼玩的時候,自己怎麼就一個忍不住,說可以教她下棋了呢……

對自己棋藝自視甚高的江庭柏,下意識的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是被那雙清盈靈秀的眼睛給騙了。

「啊!這個應該放這裡。」

勤奮刻苦鑽研棋藝的馬貓兒,一手抱著點心,一手拈著一枚棋子往棋盤上放。站在一旁的周全不由得心疼的倒抽一口氣:主子那棋盤,可是有年頭的古物了,平時可捨不得讓別人碰,可是馬貓兒那只沾滿油的爪子,就那樣毫不吝惜的招呼上了……

江庭柏拿開手裡的書,抬頭看了一眼棋盤,往棋盤一角上指指:「那這些子可就都沒了。」

馬貓兒瞪著棋盤看了片刻,抬起頭來是滿臉的恍然大悟:「是啊噢,這樣就死定了。」

你怎麼走最後也是死定了,心裡這樣想著,江庭柏臉上還是笑道:「那你剛才那一步還算不算?」

「落棋無悔,」馬貓兒搖搖頭,笑嘻嘻的拍著馬屁,「再說,跟江大哥下棋輸了,也不丟人。」

江庭柏一邊收著棋子一邊笑著:「你這點倒是比竹心好。她小時候學棋的時候,豈止悔棋呢,若是輸了還要大哭大嚷的。」

馬貓兒聽著,臉上便露出些不敢相信的表情:「江小姐那樣的大家閨秀……」

江庭柏笑著:「那是現在,小時候也是一樣調皮的。纏著幾個哥哥鬧得厲害。」

馬貓兒捧著棋盒子,聽著這話愣了一下,臉上浮起淡淡的欣羨與落寞,接著咧嘴笑道:「有個哥哥,真是好啊……要是有個哥哥,大概我也會跟他耍無賴扯皮的。」

聽到這話,拿著書卷的江庭柏不由微微怔了一下。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馬貓兒臉上的艷羨與遺憾已經一掃而空,抬著干淨的清水眼看著自己,帶著些不好意思問道:

「江大哥……那個……你忙不忙?」

江庭柏放下手裡的書看著馬貓兒:「怎麼?」

「那個,」馬貓兒指指棋盤,「能不能……再下一盤?我保證不會這麼快就死了!」

江庭柏笑著擺下一粒棋子:「好啊,我今天沒什麼事情忙,就陪你走幾盤。」

一個下午,兩個人竟然下了二十幾盤棋。馬貓兒死棋的速度實在夠驚人,盡管從第三盤開始,江庭柏就放下手裡的書全神貫注看著棋盤,試圖能找出讓馬貓兒多撐一會的法子,可是最後他發現馬貓兒總是能夠找出一種死棋的方法。十盤棋之後江庭柏開始樂在其中了,他發現,研究怎樣才能輸給馬貓兒,著實比上次與京中高手對弈時想著怎樣贏還要費腦子。

所以在京中棋藝上苦無對手的江庭柏,開始以此為目標開始鍛煉自己的棋藝,接連幾天都滿懷期盼的找馬貓兒下棋。

當然,馬貓兒還維持著一邊下棋一邊吃點心的習慣,所以幾天之後,江府後院門外,周全跟在江庭柏身後走的一臉忿忿然:

「主子,我看啊,您對那個馬貓兒是不是太上心了,她也不過是葉家一個下人……主子?」

江庭柏轉過頭:「嗯?」

「原來您沒在聽小的剛才說的話啊……」

「什麼?」

「沒什麼……主子您最近不下棋的時候,怎麼老是神思恍惚的,馬貓兒那臭棋簍子值得您這樣花心思嗎?還是您有什麼心事,要不要小的……」

「周全。」

「小的在。」

「你可有妹妹?」

周全愣了一下,怔怔的點頭:「……小的有三個妹妹……」

「那你平時給她們買什麼好玩的東西?」

「哦~」周全恍然大悟的拍拍腦袋,「主子是要給竹心小姐買禮品啊,可不是嘛,竹心小姐生日好像也不遠了。不過小的給家裡妹妹買的東西都是些不入流的便宜貨,就是哄她們玩的,哪能……」

「你妹妹可喜歡那些東西?」

周全臉上浮起笑意:「那是,每次一給她們帶回東西去,都高興的跟什麼似的,撲到我身上鬧成一團……」

腦海裡浮現出馬貓兒方才一臉落寞的笑容,江庭柏點點頭:「那就好,能哄人開心的,說來聽聽。」

周全掰著手指數算道:「咱家鋪子裡的糖果子啦,蘸糕啦,風箏啦,偶爾也給大妹買些胭脂水粉什麼的……不過,這些東西竹心小姐怎會喜歡呢……」

腦海裡浮現出馬貓兒用胭脂水粉的樣子來,江庭柏不由笑出聲來,心想那一定是個很恐怖的畫面……

看著自家主子臉上忍俊不禁的笑意,周全眉毛忍不住開始跳:「……主子?」

「就按你剛才說的那些,稍後到街上去找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帶回來。」江庭柏吩咐著又抬腳往前面走,「叫糕點鋪子裡的伙計,打明兒起,多送些有意思的點心。」

「是。」周全點點頭,又開始碎碎念,「都是那馬貓兒,之前府裡只有您一個人,哪吃得了那些點心,現如今倒好,她一個人一天吃的倒比您一年吃的還多……」

江庭柏沒有聽到周全的抱怨,腦海裡仍盤桓著前幾天下棋時,馬貓兒臉上落寞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江庭柏就覺得,那樣的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熟悉……

晚飯之後馬貓兒拉著賴皮一起坐在霜平居的院門裡乘涼。四周蟲聲鳴響,馬貓兒坐在一條放花盆的木架子上伸長了腿,一手撐在木頭架子上一手綹著賴皮的毛:

「哎呀,不知道癩貓兒吃飯了沒有,阿福知不知道怎麼喂它呀……」

「這空兒,阿福該在院子後面洗衣服呢吧……」

至於葉拐子,大概又釘在書房裡看著賬本子算計人吧……

「你倒是悠閒,竟然還有閒心坐在這裡喂蚊子。葉家好飯好菜喂著你,可不是為了讓你養好了喂蚊子的。」

馬貓兒猛地抬起頭來,看看立在眼前的葉長春,下一秒已經手腳並用站起身來:「你,你怎麼來了?!」

葉長春揚起眉:「只許你來,我就不能來麼,這院子的主子,好像也不是你吧?」

「……」馬貓兒無話可說,「哼」了一聲又坐到木頭架子上,別過臉去。葉長春皺皺眉,彎腰招呼著賴皮:「賴皮,她傻你還傻麼,干什麼蹲在這裡喂蚊子,走,我們進去。」

馬貓兒就這樣愣怔怔的看著賴皮毫不留戀的站起來,跟著葉長春往屋子裡跑去,連頭也不回一下……

連賴皮,竟然也跟葉長春跑了!

屋子裡寬敞干淨,葉長春環視一周,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看到了桌上擺的圍棋盤和一本棋譜,便有些訝異的抬頭看著剛剛進來的馬貓兒:「你看的麼?」

「不是我看的,難道是賴皮看?」馬貓兒沒好氣的往屋子裡面一張躺椅上一靠,背對著葉長春,隔著搖曳的燭光,側身柔婉的曲線被勾勒出來。自小被當作男孩子養,她固然是不懂閨房裡女子坐立行走的規矩,可是葉長春看著,便覺心頭一緊,於是不動神色的將臉轉向門外:

「馬貓兒。」

馬貓兒仍然靠在躺椅上,聲音裡全是斗敗了的頹廢萎靡:「葉大少請開尊口吩咐。」

「……記得江家少爺面前,不許像這樣坐相無禮。」

馬貓兒莫名其妙的低頭看看自己,然後帶著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情,從躺椅上跳起來:

「我哪裡無禮了!」

葉長春卻不再理會她,只是隨手將棋盤擺正了:

「你給我記住就好。」

「哼!你……」

「過來下盤棋,我看你下的如何。」

「不下!」

「你莫非怕輸給我?」

馬貓兒從椅子上跳起來:「下就下!我怕你?不就是……」

話音未落,馬貓兒立刻意識到自己上當了,不由得氣惱的跺跺腳。馬貓兒並不笨,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葉長春輕輕巧巧幾句話,就能把她繞進去。用她自己的話說,葉拐子的話實在比旁人口裡的話更氣人!所以她也總是發火,一發火,就更要上當了……

棋子一落地,葉長春立刻看出馬貓兒絕對是個生手,不過才學了兩天,頭兩子能下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他一邊輕輕敲著棋子,一邊漫不經心看著燭光下馬貓兒秀長的睫毛在臉頰上留下的淡影與淺淺皺起的眉頭,忽然有種想要親近她的沖動,想輕輕的觸一下她淡淡皺起的眉,或者揉揉她本來就不怎麼整齊的鬢發……

「……貓兒。」

「什麼?」

葉長春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不由自主的喊了馬貓兒的名字,於是屈指輕輕揩一下唇角,轉臉看著一旁的燈燭:「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的名字……真夠傻的。」

……

就算別人的名字再傻,可是好好下著棋,葉家家主忽然蹦出這樣一句話,也不顯的怎麼聰明吧……

馬貓兒當然沒有意識到葉長春這句話也很傻,只是隨手撂下手裡的棋子盒子就開始發火:

「傻你就別叫!我的名字傻不傻干你甚事?」

看著馬貓兒火冒三丈的樣子,葉長春在心裡偷笑了一下,默了片刻,然後很突兀的轉折了話題:

「在這裡住的可還習慣?」

「好的很,」馬貓兒一顆棋子按到棋盤上,掀掀眉毛,「江大哥家點心好吃的很,說話也和顏悅色,比某些陰險狡詐的小人好多了。我在這裡,哼,可比往日葉家被人欺負著時舒服多了!」

是嗎,在江家比在葉家舒服多了……

江庭柏比某小人好多了……

枉我小心翼翼的在棋盤上讓著你,竟然還被當作小人……

葉長春不做聲,只是信手在棋盤上重重點下一枚棋子,冷哼一聲:

「你死棋了。」

馬貓兒低頭盯著棋盤看了看:「哼,下三濫手段!你是故意說話打斷我的棋路!」

「你這樣的本事,還不夠讓我用下三濫手段呢。」葉長春冷笑著,伸手去撿棋盤上的棋子,卻被馬貓兒阻住:

「哎不行不行!」

她好像完全把「落棋不悔」的說法拋到了九霄雲外,伸出手撥開葉長春的手,從棋盤上摳回自己方才下的棋子攥進手心裡:「我剛才沒想好!這個不算!」

葉長春難得的沒有冷嘲熱諷,任憑她又皺著眉盯著棋盤開始絞盡腦汁,只是搖著扇子的手,不動聲色的往前面挪了一分,然後看著馬貓兒額前垂下的細細發絲,隨著扇底飄出的柔和涼風緩緩搖曳……

「……主子,不進去嗎?」

「不了。」江庭柏背著手邁出霜平居的院門,抬頭看看漫天的星芒。

「那葉家少爺未免過分,竟然悄悄的潛進宅子裡來。主子何必給他留面子呢?」周全在後面不滿的嘀咕著。

「是有些過分。」江庭柏漫不經心的應著,想著方才在院子裡聽到的,與葉長春下棋時馬貓兒毫不猶豫的悔棋的聲音。雖然一看到葉長春她便橫眉豎眼,看到自己就笑得有模有樣,可是相比起來,她與自己到底還是生疏了幾分。

周全接下主子的話,忿忿然道:「就是,這葉家少爺也太張狂了,家裡有錢是不錯,相貌數一數二也是真的,可是他明目張膽的拒了咱們小姐的心意不說,竟然還看上了那個混混馬貓兒,這不是明擺著……」

「不要再多說了,周全。若不是因為馬貓兒在這裡,只怕葉家少主也不會上門。」

江庭柏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潤,不過周全卻不敢再吱聲,自己的主子心情不順暢時候是什麼樣子他還是知道的,這個時候在老虎嘴邊上拔毛,他還沒那個膽量……

五日之後,阿福一溜小跑進了葉家別院,悄悄的推開書房門,喜滋滋的低聲向自家主子報告:「主子,李伯手下的人來說,那個藍袍漢子昨天已經離開京城了,看去的方向,應該是回杭州了。他們說若是那人到了杭州,會再來送消息。看來眼下不會有什麼事情了。」

葉長春點點頭:「嗯。阿福,即刻備馬,我去江府一趟。」

「……這就去?」

葉長春邊點頭邊往外走:「嗯。天天晚上跑到別家院子裡下棋,到底不合規矩……」

早膳之後江庭柏閒散著步子往後院裡去,遠遠的就看到秋霜樓下湖畔亭台之下蹲著一個著碧羅衫的身影,於是慢慢的往那邊走過去,還未走近已經聽見馬貓兒咕咕噥噥自言自語的聲音:

「……僕役一年十五兩,丫鬟一年十兩。一千七百兩銀子,那我豈不是要做一百七十年……」

「貓兒姑娘。」

馬貓兒悚然起身轉頭,身後長長的裙裾一甩便沾到了湖水裡。她驚慌失措的提起裙子往前跳一步,又開始沒頭沒尾的抱怨:

「呀!幾十兩的衣裳啊……」

幾十兩銀子?江庭柏笑笑,輕輕搖搖手裡的扇子:「這可不止幾十兩。江家的綢緞鋪子裡,這種上等生絲織成的羅緞,可是十兩銀子一尺賣的。」

馬貓兒提著裙子站在湖邊,頓時傻了眼,半天松開裙子,開始掰著手指算計:「十兩一尺……十兩一尺?」

江庭柏笑得愈加燦爛:「是,還不算手工費用呢。」

馬貓兒忿忿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在葉家做一年僕役才能拿十五兩銀子!要是做丫鬟,才有十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江庭柏漫不經心的重復一遍,看著馬貓兒,不著痕跡的揚揚眉:「貓兒姑娘讀過書吧?」

「小時候讀是讀了三五年書的……」馬貓兒提著裙子跳到亭子裡,彎腰小心翼翼的拍拍十兩銀子一尺的羅緞上的泥水,抬起頭來,「不過那個教書先生老是拿竹板子打我手心,我就不願去了。」

江庭柏饒有興趣的看著她:「教書先生為什麼打你手心,因為你背不出書嗎?」

「那倒不是,雖然那些‘關關雎鳩,無食我黍’什麼的又拗口又難聽,不過倒是不難背。」馬貓兒遺憾的搖搖頭,「先生打我,是因為我在書桌裡養了只老鼠……」

江庭柏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一步,意識到眼前這個笑容明亮剔透,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姑娘,也許是個危險人物:「養老鼠就被先生打了?」

「剛開始先生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了唄,」馬貓兒晃著衣袖上縫的花邊,漫不經心的答道,「不過那只老鼠有些太凶了,後來把先生最喜歡的那只白貓給咬死了……」

此時賴皮正從一旁的小路上往馬貓兒那邊溜達過去。江庭柏看著賴皮,忽然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既然她養的老鼠能咬死貓,那這只看上去不怎麼起眼的癩皮狗,豈不是有本事跟老虎比試兩下子了……

「那你後來不念書了之後呢?」

馬貓兒毫無保留的笑著:「被蕭二鍋追著打了幾天,然後他拿我沒辦法,就開始教我一些拳腳功夫。」

「……蕭二鍋……是誰?」

「是……」馬貓兒抓抓頭發,「算是我爹吧,是他把我養大的,不過他也沒讓我叫爹,只是讓我叫他師父,有時候還自稱是我師伯。他呀,打架最厲害,功夫也好,只是從來不把功夫交給我,只教些皮毛……江大哥?」

蕭……二鍋,師伯……

江庭柏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哦,聽著呢。這麼說你也會些拳腳功夫?」

馬貓兒一聽來了勁,隨手從涼亭子瓦簷下折過半條柳枝拈在手裡:「蕭二鍋教的拳腳可叫棒,他說這原本是劍法,不過劍和棍是有三分相通的,所以我是用木棍學的,你看,一點都不難。」她舉著柳枝兒隨手往前一指,接著回身劃開個半圈,微撩起裙裾輕輕一躍便落到了涼亭子的欄桿上。

蕭二鍋倘若親眼看到自己教的劍法被馬貓兒舞成這樣,恐怕是要舉著棍子追打馬貓兒的。不過到底是女子,加上原名「春風化柳」的長門劍法本就以輕靈見長,遠處剛剛進了後園子站在門口的葉長春,就看見對面湖邊涼亭下翠衫羅裙的馬貓兒輕巧的躍起身,手舉青青柳枝指向旁邊的高挑男子,舉手投足間竟然也帶著幾分女子的輕靈嬌媚,像一只翩然飛起的燕子……

而對面,長身玉立笑得溫和一身青衫的江庭柏,也確實像極了一棵庭中秀姿頎長的青蔥玉柏。

葉家家主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片刻之後馬貓兒看到沿著石子路往亭子這邊走過來的葉長春,他笑得真是溫和,只是溫和的笑臉上卻仿佛緩緩蒸騰出一種模糊的氣氛來,用江湖上比較通俗的話講,那大概就是殺氣……

「江兄。」見過江庭柏,葉長春便回過頭看著馬貓兒,「馬貓兒,客人在主人面前怎能這樣無禮?」

江庭柏笑著走過去:「葉兄弟不必怪罪,貓兒姑娘天性如此不拘禮節,憨直可愛。」

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馬貓兒,只見她站在葉長春身後,腳尖狠狠碾著葉長春腦袋的影子。

到底還是把近百家商號管理的井井有條的葉家少主,寬和仁慈彬彬有禮體恤下人,葉長春裝作沒有看到馬貓兒的小動作,將事情簡單跟江庭柏說了一下,然後謝了江庭柏這些天來對馬貓兒的照顧,並說改天一定重謝。

江庭柏收起扇子,看看站在葉長春身邊難得老實片刻,因此看上去也淑女許多的馬貓兒,頓時覺得幾天之前那種眼熟的感覺又跳了出來。他怔了一下才向葉長春回道:「葉兄弟不必客氣,馬姑娘為人爽快沒有城府,我與她也是一見如故,並非只看葉兄弟你的面子。」

葉長春回頭看看馬貓兒,轉身笑著向江庭柏辭行:「那今天就告辭了。」

「現在就要走?」聽了葉長春的話,馬貓兒愣了一下,別別扭扭的看著他,「等一下行不行,我回去拿點東西……」

葉長春微微皺眉:「還有什麼可以拿的?」

「我的舊衣服……」

江庭柏笑著,「那舊衣服恐怕也不能再穿了,改天我讓人再送幾套衣服過去給你。」

馬貓兒看了看江庭柏,又看看葉長春,一副堅決的樣子:「舊衣服也沒什麼吧,我不要新衣服,我只要拿著那身舊衣服就好了。」

葉長春搖搖頭:「以後只能穿女裝了,再穿原來的衣服,恐會被人認出來。走吧。」

馬貓兒沒有吭聲,跟著葉長春磨磨蹭蹭走出幾步,終於還是快跑了幾步攔到葉長春面前,一臉執著:「我,我得回院子一趟……那舊衣服口袋裡,還有癩貓兒的面人呢……」

看著馬貓兒跟著葉長春牽著馬走遠,周全頓時放下了心舒坦了許多,不過他還是不無擔憂的跟主子江庭柏說道:

「主子,看樣子,葉家少爺是不打算做江家姑爺了,那主子你的算計……不就落空了?」

江庭柏瞇著眼睛看了片刻,轉身進了亭子坐到桌旁:「周全,以後這話不必再提了。記得吩咐綢緞莊那裡,照著馬貓兒身上那個尺寸多做幾套女子的衣服,送到葉家別院去。」

葉長春騎到江府的,仍是前幾天那匹馬。牽著馬拐過街道,馬貓兒想起那天葉長春與自己共乘一騎的事情,便又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著一言不發,不知道怎麼心情仿佛不錯的葉長春,她心裡更不自在了。

幸好,葉拐子好像沒有再拉著自己一起騎馬的意思。

北方的秋來的仿佛比南邊晚些,不過才九月初,雖然太陽是一樣的明亮晃眼,風裡卻已經夾雜了幾分薄薄的涼意,頭頂上那片湛藍的天,也看著比往日高些,薄些,干淨得連一絲雲彩也沒有。葉長春一手拉了馬轡頭,另一只手半背在身後,偶爾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翠衫羅裙的馬貓兒手裡舉著那只「貓妖」,在自己身後一起慢慢走著,不知道怎麼,心裡面緩緩的湧起一股幾乎淡到沒有的,若有若無的暖意……

那是一種許久都不曾有過的暖意。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樣雲淡風輕的好日子,可能會持續多久。

馬貓兒倒是沒有意識到這些,她在心裡反反復復思量來思量去,終於還是邁一大步,追齊葉長春鼓足勇氣解釋道:

「我其實不喜歡這個面人兒,也不是故意要偷拿癩貓兒的東西,只是那天剛好在口袋裡放著,忘了拿出來了……你笑什麼!不信就算了!十文錢而已,你算到我賬上就好了!」

「不必了,」葉長春愜意的搖搖頭,抬起手指輕輕揩一下唇角,笑意盈盈的看著前面的路,「為了一只十文錢的面人兒,寧願推辭掉別人白送的上百兩銀子的衣服,幸虧只有一個你。葉家的下人要是都長這樣的豬腦袋,只怕葉家商號離關門,也就不遠了。」

馬貓兒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剛被罵成了豬腦袋,於是惡狠狠的反擊道:「哼,江大哥送再好的衣服,最後還不是替葉大少你省錢!我偏不要沾這便宜,又怎樣?」

可是葉長春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剛吃了虧的樣子,馬貓兒有些不解的想道,怎麼葉拐子那副笑瞇瞇的表情一點不像是剛吃了虧的,反而越看越覺得像是剛沾了大便宜似的呢?

阿福看見跟著自己主子一起回來的女子身影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江家小姐來了,於是沒有多想便樂滋滋迎了上去,見了主子問完好,接著就笑嘻嘻的要問「江小姐好」,可是話還沒出口他就看到一條熟悉的身影從女子身後竄出來撲到他身上又舔又抓。

這是……賴皮?

阿福顧不上推開跟自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賴皮的糾纏,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主子不滿的目光,直楞著眼對著馬貓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五六遍之後,才帶著五分不敢確信問道:「馬貓兒,你……你是男扮女裝,還是女扮男裝?」

葉長春沒有給阿福更多的時間解開疑惑,只是面色如常的一邊吩咐著阿福,一邊往院子去:「從今以後,跟外人就說馬貓兒是新進府裡的丫鬟。阿福,打點三百兩銀子封做兩封,算作是買衣服付的賬。再准備些人參鹿茸之類,今天就送到江府裡去,就說是謝禮。另外,再往江家綢緞莊裡封五百兩銀子訂做幾身女子的服飾來,付清銀子之後再告訴江家少爺知道。」

阿福愣愣看著馬貓兒溜進西廂房裡去,呆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家主子的吩咐:「……是,小的記下了……」

一切都打點好之後,伺候著自己主子用過午膳,阿福那個一向還算聰明的腦瓜子才漸漸想明白了馬貓兒其實是個女子的始末。只是,他還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因此便一直有些擔心的想著,既然馬貓兒是個女的,那……那秀水鎮上的余二丫該怎麼辦,以後自家主子的小少爺,又該讓誰來陪著玩呢……

新月初上,星芒裹著月光淡淡的灑在庭院裡,混著馥郁的桂花香氣。阿福在外奔波還沒有回來,葉長春便親自端了洋溢著濃濃苦味的湯藥,來到西廂門前敲門。

「阿福?門沒有插,你……」

門吱呀一聲打開,馬貓兒看是葉長春,驚訝了一下便皺著從桌前站起身來,把臉扭過去嘟囔道:「勞煩葉大少親自送藥,小人真是不盡惶恐……」

葉長春放下藥碗,溫文淺笑看在馬貓兒眼裡是十分欠揍:「不必客氣,看著馬半仙喝下一碗視為平生第一苦味的湯藥,葉某何樂而不為。」

馬貓兒無奈的翻個白眼,手指彈著癩貓兒住的鳥籠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葉長春將目光移到鳥籠子裡無精打采的癩貓兒:「癩貓兒怎麼了?」

馬貓兒皺著眉:「有點怪,大概是因為我換了衣服不認識我了,今天晚上我給他喂東西,它死活也不張嘴呢……那個,我不在的這幾天,是誰喂它的?」

「是阿福。」

「阿福?」馬貓兒想了一瞬,有些恍然大悟的,「莫非阿福在癩貓兒面前說了我什麼壞話了?」

葉長春唇角勾起微微笑意走近桌旁,打開鳥籠子仔細看了看癩貓兒,輕撩起衣袖道:「你先把藥喝了,我來試試看。」

兩只勻長有力的手指扣住了癩貓兒跟肚子一樣粗的脖子,可憐的癩貓兒不得不鼓起本來就凸出來的眼珠子,張開了大嘴,任由葉長春拈起幾點像是碎肉末兒的東西,直接彈進自己嗓子眼裡,然後痛苦的「呱呱」叫了兩聲將那些可疑的東西吃了下去。那邊剛剛喝下湯藥的馬貓兒正回過頭來,看到桌上的東西竟然已經都被葉長春給癩貓兒喂下去了,不由得仰起臉來,頭一次用既驚且喜又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滿臉得意笑容的葉長春:「呀,它竟然吃了?那可是我上次喝藥留下的苦藥渣子啊!不愧是葉大少的手下,果然能‘吃苦’耐勞!」

葉長春只看到頭一次算計自己成功的馬貓兒,那雙在燭光下仿佛氤氳著薄薄霧氣的水瞳裡閃著干淨的喜悅,白皙的臉上難得的沒帶著什麼灰塵泥巴之類,只是殷紅的唇角上沾著幾點湯藥留下的痕跡,令這張臉看起來多了幾分俏皮。臉上帶著溫柔如水的神情,他幾乎是情不自禁的緩緩垂下臉貼近馬貓兒的唇,小心用舌尖將她唇角的幾痕湯藥輕輕舐去。

……

馬貓兒只覺得腦子裡仿佛空白了一剎那……

等她醒過神來時,葉長春已經抬起頭,一臉如常的正人君子相,轉過臉去伸手去逗癩貓兒了。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之後,馬貓兒奪步沖出門去,「砰」的關上門倚住門框,伸出手壓住胸口劇烈的心跳。半天之後,她才忽然反應過來,剛才奪門跑走的本該是輕薄自己的葉拐子吧,為什麼自己要一臉心虛的跑出來呢?

不過,現在再沖進去理論,好像也晚了了吧……

所以馬貓兒只好逮住門口的賴皮,狠狠的掐著賴皮的脖子,在心裡將賴皮當成可惡的葉拐子:「無良奸商!陰險狡詐!你這個厚臉皮!……」

悲憤交加幾欲發狂的馬貓兒,當然不知道屋子裡葉家家主其實也是臉頰微紅,只是在昏黃的燭光下,看不太出來罷了……

那一晚的事情是這樣結束的:

葉長春終於聽不下去門外賴皮陣陣的哀叫,開門走出去,用慣常的涼薄語氣提起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頭:

「今天給江府送的禮,以及訂做衣服的銀子,一共一千兩銀子。事情因你而起,那就一起算在你賬上吧。」

馬貓兒松開掐著賴皮的手指,悶悶的低著頭爭辯:「江大哥說了我身上的衣服是他送我的……」

葉長春只是揚著眉哼了一聲:「你可知道,男子送給女子羅裙,禮節上便是要娶她為妻的意思?」

話一出口葉長春忽然有些心驚肉跳,他十分擔心馬貓兒不經大腦便沖口說出「大不了我嫁給江大哥」一類的話……

若真是那樣,自己該怎麼應對她呢?

片刻沉默。

馬貓兒終於沒有像葉長春想的那樣口不擇言,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後也輕輕哼了一聲:「記在我賬上便記在我賬上……」然後站起身來一腳踢開賴皮,轉身進屋匡的摔上了門。

葉長春在門口站了片刻,看著屋子裡燈熄,也轉身往東廂書房裡走去,想起方才西廂房裡燭光下的一幕,忍不住輕輕的笑著想道,下一次給她煮的湯藥裡,也許該少放些黃連……

第一次親密接觸事件就這樣,被兩個人都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刻意忘記了。第二天清早,葉長春站在東廂窗下,手裡捧著一卷書,一邊漫不經心看著,一邊從窗格裡看著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已經快把鞋底磨穿的馬貓兒,心裡早已經把她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分明昨晚自己那樣的舉動之後,以她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再主動來找自己說話的。如果真的她會毫無顧忌的來找自己,恐怕也就為了那個人了。

馬貓兒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早已被看穿,正在徘徊猶豫的時候,她看到從東廂南面房間走出來,雙目浮腫印堂發暗的阿福。憑她幾年做半仙的經驗,馬貓兒一語中的:「阿福,你昨晚是不是沒睡覺啊?」

阿福抬頭看看馬貓兒:「嗯。」

「有心事?」

「啊。」

「……你愁什麼呢?」

「唉。可憐的二丫……」阿福仰天歎了一聲,自顧自跑往後院子去洗衣服,剩下馬貓兒一個人,終於下定了決心去敲東廂書房的門。

「進來。」

一如既往端平溫雅的聲音。馬貓兒推門進去,在門口站定,萬分的不甘心:「葉大少爺。」

葉長春目光仍是在書卷上。

「你……你讓我回一趟杭州吧,」馬貓兒垂頭咬著唇,「不管蕭二鍋招惹了什麼人,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等我找著他,一定會回來……」

葉長春放下手裡的書,看看窗外清晨特有的柔和陽光:「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京城,去甘肅的商號。你現在去跟阿福說,准備好車馬。還有,讓他另備份禮送到江小姐府上,算作向長輩辭行。」

明擺著這葉拐子是要跟自己對著干了,馬貓兒無奈的聽完吩咐,神情閃過一絲落寞,轉身就要退出去。關上門的一瞬,她聽到葉長春的聲音清晰的傳來:「據我所知,蕭二鍋好像也在甘肅呢。」

十裡長亭相送,終是有一別的。京城西邊映著晨光的垂柳已經泛著黃,帶上絲絲秋意。馬貓兒與阿福已經拎著行李等在馬車旁邊,一旁周全卻捧出了一壺酒斟滿了杯,端到葉長春面前。江庭柏笑著舉起一杯敬葉長春: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杯中酒被一飲而盡,葉長春不動聲色的傾杯淺笑,話帶深意:

「葉某不過一介布衣,不值得江兄如此另眼相看。這一陣子蒙江兄關照,不盡感激,以後若能有所助益,葉某一定不辭……」

江庭柏笑得閒適,接著從懷裡掏出一件玉佩來:「實不相瞞,我正有一件事要麻煩葉兄。」

那是一件精雕細琢的白色半環玉佩,背面是吉祥如意紋,正面是雲紋環繞的一個「柏」字,通體溫潤如水。江庭柏舉著玉佩,仍是微微笑著:「此事說來話長,何況也是家事,不宜與葉兄弟多囉嗦。只是葉兄既然是去甘肅,只希望你路過甘肅西北一個‘昌樂鎮’的時候,在當地幫我打聽一件這樣的玉佩,只不過背面的字是另外一個。」

葉長春拎起玉佩上懸的青絲帶,沉吟片刻:「葉某自當盡力。」

江庭柏只是笑笑:「我也知道這是勉為其難,為了這塊玉佩我已經多次托人到西北搜尋,都沒有結果。可是既然當日葉兄能調動‘洪馬幫’的人在城中做眼線,那這個忙,就只能你幫我了。」

葉長春一時對江庭柏有了另眼相看的意味。當日自己帶著李伯的堂主令牌找洪馬幫的人,不過隨口說了幾句話,可是江庭柏卻能看出蛛絲馬跡,也確實算是不簡單了。原本他可以不幫忙的,可是既然不動聲色推辭了江庭柏將竹心嫁給自己的一番美意,匿藏馬貓兒一事上江庭柏又擔了不小的風險,自己話也說在前面,於情於理,自己還是不能推辭這差事了。

這江庭柏,說來也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了……

江庭柏望著西北漫天淡淡的浮雲,唇角笑意漸漸斂起:「如果找不到也就罷了。玉佩的主人姓夏,名字裡第一字是個‘染’;若是還在人世,算起來現在還不滿十八。找到的話,墜子背面若是‘秋’字,那墜子的主人就該是我的義弟;若是個‘霜’字,」江庭柏頓了一頓,淺淺淡淡的目光不著痕跡的從馬車旁邊瞥過去,「那玉佩主人,就該是我先母給我指腹為婚的妻子了。不瞞葉兄弟,二十年前江湖上有涉‘紅蓮案’的謝秋霜,正是先母的表妹,我的表姨母。」

一天舟車勞頓之後,馬車到了一個不算十分繁華的城鎮上,三人住在葉家商號後面一所簡陋的後院裡。尚未安頓好,葉長春就被商號的掌櫃請到店子裡去,等到回來時已經接近掌燈時分。

癩貓兒是被阿福安頓在葉長春房裡的,馬貓兒喂癩貓兒喝了些水,然後跑出去抓蟲來喂給它。秋聲已近,外面草叢裡蟲也少了不少,馬貓兒費了半天功夫才捉了幾只飛蟲,興沖沖的跑回葉長春房間,卻才看到葉長春已經回來了。

屋子裡很靜,葉長春坐在書桌後面,靠在椅子上微微後仰著,秀長的眼輕輕闔著,似乎是睡著了。馬貓兒輕輕走到書桌旁,將幾只小蟲放到鳥籠子旁邊,卻看著書桌旁邊的葉長春出了神,屋子裡安靜寧謐的氣息,忽然令她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很熟悉。

如同很久以前在夢裡,自己在睡著,卻能看到想象中的母親伸手撫著自己的臉微微的笑,明明是夢,感覺卻像是真的。

只是這一刻,雖然是真的,卻叫她覺得象是一個夢。

就像兩天前在馬背上在葉長春懷裡,城隍廟裡他悄悄為自己披上衣衫,還有昨晚他涼薄的唇觸到自己唇角前那一剎那的安靜……馬貓兒心裡浮起帶著惶惑的安寧,她不由自主的慢慢抬起纖細的手指,指端輕輕拂過葉長春長眉的眉端,聲音低到幾不可聞:「睡著了還皺著眉……看著倒沒什麼奸詐相……」

手還未來得及收回來,葉長春已經睜開了眼,狹長的眸子裡透出柔和怔忡的目光,一臉剛剛睡醒的惺忪模樣。馬貓兒一時怔住,收回手臂不打自招的解釋:「你……你……你臉上,臉上方才有蟲在爬……我給你捻開……」

葉長春懶懶的直起身,揉揉眉心,一臉的漫不經心:「那蟲在哪裡?」

馬貓兒飛快的拈起桌上鳥籠旁葉長春的食物:「那,你看,就是這個!」

那是一只肥大的瓢蟲,帶著半只殘破的翅膀正在桌面上費勁的爬,馬貓兒將它捏起來往地上一扔,順手就把其余幾只蟲悄悄拂到地上,然後狠狠一腳把瓢蟲踏成肉醬:「好了,踩死了……」

葉長春只是看著馬貓兒微微的笑著,下一瞬已經站起身,自然而然的拉住馬貓兒的手往門外走:「看來癩貓兒的晚飯是沒有了。還是一起去給癩貓兒找些吃的吧。」

阿福悄悄站在門口,看著自家主子牽著馬貓兒的手一路緩步往外面街上走,那對看上去讓人覺得十分合意的背影,卻令他微微歎了一口氣。不是為余二丫,也不是為江家小姐,阿福其實也不是沒有覺察到,自家主子遇到馬貓兒之後笑得是溫和了許多。雖然之前沒有看出來馬貓兒是個女的,但只要主子喜歡,阿福想,令他喜歡的是混混或是大仙並不重要;即使有個蕭二鍋的煩擾,有蒼野的追殺,以自家主子的手段和勢力來說,解決這些麻煩也不是辦不到。可是,阿福不無擔憂的想著,倘若馬貓兒身上的毒無法可解,那,自家主子不是太可憐了嗎?

有誰知道,馬貓兒是不是可以順利的過去今年?

阿福轉身往院子走著,不由得低頭長歎一聲:「唉……」

風褪去了夏天的炎熱,拂在面上帶著淡淡的涼意,西天邊上尚有絲絲縷縷的灰色雲翳,映在馬貓兒眼裡,變成了黑瞳上淡淡的水光裡浮著的迷蒙而模糊的欣悅。右手包在葉長春修長的手掌裡,漸漸的有汗水沁出來,她側臉偷偷看了葉長春一眼,卻只看到他挺拔的鼻峰與勾起的唇角上淡淡的笑意。重新回過頭,她想起來一句曾經在學堂裡被先生打著罵著教會的詩句:「執子之手」,一起老什麼的……

那句詩是怎麼背的來著……

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回想起那樣的詩句來呢?那好像是做夫君的對妻子說的話吧,而自己是個女的,大概是不可能對葉拐子這樣說的……

不期然葉長春停下腳步,望著路邊一棵樹上垂下的枝上,馬貓兒試著將手從他手裡抽出來,卻發現他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將她的手握得緊緊。

「一只蟬。癩貓兒可吃這個?」

他右手兩指捏著一只黑色薄翼的蟬送到馬貓兒眼前,臉上的笑意是與情境不怎麼相符的文雅秀逸。馬貓兒腦海裡浮現出被蟬噎住的癩貓兒鼓著眼睛的樣子,大力搖搖頭:「太肥了,會卡死它。」

蟬被重新放回樹干。葉長春拉了馬貓兒的手,沿著街道旁一溜垂柳走過去,嘴裡漫不經心的問著:

「貓兒平日裡喜歡吃些什麼呢?」

馬貓兒不假思索的:「蒼蠅,蚊子,瓢蟲,飛虻,西瓜蟲,它都喜歡吃。」

「是嗎,」葉長春溫和的笑意裡摻了一絲促狹,「我還以為她喜歡吃雲片糕,麻花,白斬雞,樟茶鴨子呢。」

原來此貓兒非彼貓兒也……話說回來,他怎麼知道自己在京城偷吃過那麼些東西?

馬貓兒臉上湧起不滿,不過卻沒有發作,遲疑了半天,腳下步子緩了些:「你……江家的小姐怎麼辦呢……你難道……不要娶她嗎……」

葉長春仍是笑的閒適愜意:「葉家人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十文錢一只的面人兒就能哄好你,這樣的小傻瓜,天下能找著幾個呢?」

馬貓兒憤然的抬起手臂抽出手,毫不猶豫的沖著葉長春道:「你才是傻子呢!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