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急趕過去,很快已經進了甘肅境。西北的秋來的格外快,等到他們漸漸行著,入眼的景物已現出蕭瑟的秋狀。從京城到甘肅,幾天的時間仿佛是走過了兩個季節。搖搖晃晃的馬車裡,馬貓兒犯起了愁,鳥籠子裡的癩貓兒,日漸顯出頹廢相,是越來越沒有精神了,無奈之下,馬貓兒只好拉下臉半求半告的找葉長春:
「葉大少,你家的癩貓兒一直病怏怏的,你若不管,死了可別怨我。」
葉長春從賬本子裡抬起頭,揉揉眉心:「醫得病醫不了命,蛤蟆也不過是一兩年的壽命,秋天冷了自然是要沒精神了,不如把它放到河裡去算了。」
馬貓兒瞪起了眼:「看它老就把它放到河裡,這是什麼道理?跟蕭二鍋一樣,」她翻著白眼提著籠子轉了身,十分不滿的念念叨叨,「難道對狗兒貓兒就沒有情意了嗎,癩蛤蟆也是蛤蟆它娘親生的啊……」
莫名其妙就背上了無情無義罵名的葉長春,耐心來向馬貓兒解釋:「蛤蟆本來就是河裡的東西,將它囚在籠子裡,短時尚可,時候長了自然也是不行的,不如將它放歸故園,省的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對著它豈不要傷心?」
馬貓兒愣了愣,半天黯然垂頭:「你說的……也有些道理……」
循著李伯手下送來的消息,馬車最後進了一個甘肅西北一個無名的小鎮子上。獵獵秋風揚起漫天塵沙,籠著鎮外溝壑縱橫的荒涼原野。站在鎮子邊緣西北邊陲看去,除了天空湛藍如洗的干淨,便只剩了舉目四望的蕭瑟荒涼。
無名鎮雖然不大,縱橫不過四五條街,但酒鋪子卻不少,由東往西穿過鎮子中央的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白底鑲黑邊的酒幌子迎風招搖,來來往往的酒客亦有不少著長衫戴斗笠的江湖客。在客棧安頓好之後已經過午,葉長春吩咐阿福去為馬貓兒煎藥,並命道定要看著馬貓兒喝下藥去才可,然後一個人出了客棧,往酒街上逛過去。
一路走過去,街上酒家竟然有十數家之多。葉長春並沒有多加流連,徑直望著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去,進去徑直在裡面一張正對門口的桌前坐下,看著小二殷勤的走上前來:
「客官,要什麼?」
「兩碟小菜,一壺酒。」
「客官要什麼小菜?」
「隨便。」
「小店有麻辣豆腐,辣子花生,酸辣土豆子……」
「前兩樣。」
「好勒~」那小二高喊一聲正要往回轉,笑著的臉卻僵下去:「……不好意思,客官,前兩樣……是哪兩樣來著……」
葉長春無奈的歎口氣:「麻辣豆腐,辣子花生。」
「好勒,那客官要什麼酒?」
「隨……」葉長春頓了頓,「一壺二鍋頭。」
店子裡四壁冷清,除了葉長春並無其他客人。小二將酒菜備齊,看著這位長眉秀目氣宇軒昂的外鄉客坐在桌前卻不動筷子,不由得上前殷勤相問:「客官怎麼不動筷子?若是嫌酒菜不好,小的即刻就去換了新的來。」
葉長春含笑溫和的搖頭:「不是,這酒是著實香,只是我想等朋友來了一起喝。」
小二聽見這話頓時眉開眼笑:「客官是識酒的人,我們店雖小,酒卻是最好的!只不過現在多少人看門面不看貨色,都跑到裡面那些大店面去喝酒,我們這裡就冷清了。說起來現在識酒的人倒真不多,除了客官你,也就是那個天天來的大醉漢了!」
「大醉漢?」
「是啊,」那小二見葉長春似乎是感興趣,索性將毛巾搭上肩在旁邊椅子上坐下,興致勃勃說起來,「說起來也是個怪人,近一個月來那醉漢常來這裡,每次來之前就已經酩酊大醉了,然後在我們店裡喝幾碗酒,就搖搖晃晃的走出去。聽說他每次來這裡,都把街上的酒館子挨個喝個遍才算罷。」
葉長春漫不經心道道:「有這樣人?」
「可不是,」小二邊說著便起身往櫃台那邊去,「客官要待的久,說不定今天就能看見那醉漢呢。」
酒已經冷了三遍又熱了三遍,葉長春卻始終沒有動一滴。直到日頭西斜,街頭鋪滿金黃的余暉,門口才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小二忙忙的跑到門口去看讓這位客官久等的是何等人物,卻皺著眉頭迎進一個渾身酒氣的精悍漢子來。
看不出那人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只見他蓬草般的長發草草束在腦後,額前的長發掩住了目光,一件舊且髒的淺藍長袍外套了一條緇色長衫,踏進酒館的時候,葉長春看到他腰間別的一根天青色玉簫。
葉長春最後將目光落到他的手上。
那雙手手指勻長有力,雖然現在提了一只皮酒囊,可是葉長春卻一眼認出那是一雙握劍的手,而且斷定那雙手的手掌上必然跟自己的手一樣長著一層繭皮,那是握劍時留下的痕跡。
緩緩起他身,迎著那個醉的幾乎站不穩的中年人走過去:「蕭先生?這邊坐吧,相請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喝一杯。」
接著他看到一雙帶著醺然醉意的眸子,蕭二鍋看了葉長春一眼,笑著坐到那張桌的對面。小二帶著些不解將一只酒碗放到蕭二鍋面前,葉長春將酒壺裡的酒緩緩傾進去,待到蕭二鍋將酒飲下,才笑著開口問道:「是蕭先生吧?」
第二碗酒滿上,葉長春倒酒的時候,清晰的覺察到兩道犀利的目光在打量著自己,他緩緩放下酒壺抬起頭來,看蕭二鍋又喝下一碗酒去,舒坦的咂咂嘴:「好酒。我是姓蕭,不過可不是什麼先生。我啊,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教書先生!囉囉嗦嗦叨叨起來沒完沒了,就像隔壁家的那群下蛋的老母雞,哼,趕明兒回去,一定一只一只都給他偷來吃了。啊,還要留一只下蛋的……」
確定是蕭二鍋無疑了,那與馬貓兒極其相似的說話模式……葉長春忍著笑又給他滿上第三碗酒:「前輩,我要娶馬貓兒。」
蕭二鍋端酒的手頓了一頓,眼睛裡一抹精光閃過,定定看了葉長春片刻,一仰頭喝下酒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那小子竟然有這樣的運氣!」
死耗子……葉長春額頭青筋跳了跳:「在下姓葉,葉長春。」
第三碗酒喝下去,蕭二鍋滿面紅光的看著葉長春:「葉氏……葉長春……葉錦的兒子?配那個傻小子倒也綽綽有余……記得當年葉錦也是條能文能武的漢子,只可惜被那幫小人害了。能找到這裡來,也算你小子本事,以後要好好對待馬貓兒。你等著,我再去要一壇酒。」
葉長春驚訝的看著渾身醉意的蕭二鍋,穩穩的站起身來往櫃台那邊跟小二嘀咕了幾句什麼,然後看到蕭二鍋轉身就往酒館外面走去,等他遽然起身要追的時候,卻被那個小二從後面一把扯住衣袖:
「客官!付酒錢!」
葉長春從懷裡隨手摸出一張銀票拍到那小二的臉上,可是那小二卻一手抱住他的手臂一手舉起銀票細細查看,待查看完畢之後才揚起激動的臉看著葉長春:「客官!五百兩的銀票啊!小的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可是,本店找不開錢啊!」
葉長春急著抽出手臂往外走:「不必找了!」
小二仍然死抱著他的手臂不放鬆,哭喪著臉:「可是鎮上連家錢莊都沒有,這張銀票對小的來說就是廢紙啊!」
門外的蕭二鍋必定早已經走脫了,葉長春只好無奈的轉過身來歎口氣,解下腰間的錢袋倒出一粒碎銀子:「酒錢菜錢。」
小二接過碎銀子,仰頭看看:「還差二十兩。」
葉長春目光凌厲的看他一眼,小二戰戰兢兢的解釋道:「……不給就算了,是那個醉漢剛才說你是他女婿,要我跟你討銀子……他欠小店的銀子已經欠了一個多月了……」
葉長春無奈的又歎一口氣,掏出一個銀錁子遞給小二,心裡終於明白了馬貓兒那一套耍賴混江湖的功夫原來是盡得蕭二鍋真傳。看樣子,蕭二鍋大概是誠心要避開自己了,葉長春想著,這樣一來,自己再找他只怕就難了,於是他只好伸手,迅疾的扣住揣著銀子轉身就要離開的店小二的脈門:「銀子既然已經還了,那麼小哥至少告訴我,再往哪裡才能找著蕭先生下落。」
店小二先是一驚,然後扯出一個馬虎憨厚的笑容:「客官,我哪裡知道……」
葉長春沒有多說話,只是緩緩拉過店小二的手腕,將他的手心反過來,另一只手在他手心裡緩緩寫了一個「蒼」字,然後對著店小二點頭微微一笑:「小哥,欠下酒債的是蕭先生,他既然也說了我是他的女婿,那麼你不妨做了這個順水人情。」
那店小二怔怔,隨即不動聲色的抽回手臂,抬頭笑笑:「客官,小的真是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鎮外的離水畔取得水,釀的酒最是香醇,尤其是黃昏之前那一段時候。」
「多謝小哥。」葉長春拱拱手轉身往外走進日暮裡,頭也不回。
正午的日光照在離水河面上,是銀燦燦的一片。鎮外五裡處離水河畔,撩過一片蒼茫白沙的秋風似乎是格外蕭瑟。蕭二鍋仍是提著酒囊,緩緩的往那邊早已侯著的身影走過去,與昨日不同的是,他腰裡還懸了一柄古樸的長劍,暗青色劍鞘邊緣兩行簡單的花紋,劍柄上懸一條劍穗,只是已經襤褸破爛。
等在河邊的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深紅長裙與同色的碎花衣衫被風吹的抖抖索索,腰裡卻扎了一幅絲絹素色寬巾,寬巾被一條暗紅色的細鞭系著,便顯得她的腰身格外柔韌修長。面向著金燦燦的離水,她在吹著一管竹簫,嗚咽的聲音隨著西風飄的很遠很遠。她的臉上是一直笑著的,殷紅的唇微微彎著,笑起來的時候鼻子上幾痕細細的褶子卷起金色的光澤,與映到她眼瞳裡去的河裡的金光交相輝映,令她的已不再年輕的臉看上去竟有了幾分孩子氣。
離河邊兩丈多遠的時候,蕭二鍋在枯黃的蘆葦後面站住腳,遠遠看著前面十余丈寬的河面。
河邊的女人放下手裡的簫轉過身來,這時便可以看到她額角紋著一朵盛放的鮮艷蓮花,令這張本來很嫵媚的臉,多了幾分邪異。她仍然是笑著,轉身看看蕭二鍋,清脆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像個年輕的姑娘:
「蕭西風,你來了!」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自己蕭西風了,蕭二鍋微微怔了一下,模糊的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個仗劍狂歌縱馬飲酒,還是長門大弟子的自己。
那一瞬間,簫二鍋有一種錯覺,自己不過是離開了離水一天,而前一天的傍晚,他還牽著馬,跟面前這個喜歡聽笑話的姑娘沿著離水且行且笑,品評著天邊浮雲瞬息萬變的雲彩,親手將她的長發綰起來,用一根葦管簪住。
二十年了……
蕭二鍋頭一次這樣感歎時間的無情。
二十年,自己從一個人人欣羨的少俠蕭西風,變成了夜裡提劍殺人白天街頭混飯的蕭二鍋,長門從一個江湖上聲名威震的劍派變成了一個空了殼的名字,貓兒從一個只會哭的嬰孩長成一個要嫁人的女孩兒……
而眼前的她,則從一個愛笑愛說的女孩兒變成了紅蓮教派的掌門。
「還記得二十年前,我們第一次隔著這條河見面吧?」那女人轉過頭看著泛著金光的離水,臉上浮起一個明亮的微笑。
蕭二鍋卻笑不出來,二十年前自己在她面前的無賴相再也無法現出來。他只是仰頭灌了一口酒,復又透過微微拂動的蘆葦,看著面前的河水。二十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只是隔了一條離水,可是二十年後再見面,雖然在河同一畔,相隔的的距離卻遠遠寬過面前的這條離水。隔了長門滿門的性命,隔了江湖無數的恩怨,隔了他的師弟夏楚與她的師妹謝秋霜的死,隔了師父夏烈臨終前的一句遺言,這樣層層疊疊的愁與恨,哪一層距離不寬過眼前這條離水呢?
可是河邊站的那個女人,現在已經是紅蓮教掌門的池小嬌,只是笑著回頭問他一句:
「你來殺我,是因為蒼野的人讓你殺我呢,還是因為你師父臨終的遺言?」
蕭二鍋扔下酒囊,將劍從腰裡解下:「有什麼不一樣嗎?」
池小嬌回身,微笑著搖搖頭:「不一樣。若是蒼野命令你來殺我,我在江湖上得罪了人,別人出錢買殺手來殺我,我無話可說;若是因為你師父的遺願,那我死都不甘心。你說,到底是因為哪個原因?」
蕭二鍋握緊了劍,聲音沉沉的:「都有。」
池小嬌的笑容裡終於露出了一分苦澀:「那就是因為你師父了。」
蕭二鍋提劍的手似乎有些僵,只沉默著聽著池小嬌笑著往下說:
「因為你,我恨他恨了二十年了,可是到頭來在你心裡,始終還是他重些的。蕭西風,你是一定要我到死也不甘心是嗎。」
蕭二鍋緩緩的拔出劍來:「結束之前,所有成敗未知。或者是你殺了我,也不一定。」
池小嬌一邊慢慢的從腰上解著鞭子,一邊搖著頭,唇角勾出涼薄的笑:「若是我死了,到死都不甘心被你負;若是你死,我就要到死都傷心後悔。如論如何,你是要將我逼上絕路。」
一陣簌簌的風拂過蘆葦。殘陽如血,離河裡的水也被映成了血紅,一如二十年前他們相遇的那個夜晚。池小嬌抖抖鞭梢,抬手將軟軟的長鞭甩向蕭二鍋,臉上帶了一抹決絕的微笑。
連第一招的出招也跟二十年前的相遇一模一樣,蕭二鍋知道池小嬌是故意的,只是,他忍不住這樣迎合她,雖然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回不去。鞭來劍往,轉眼已是百余招走過,池小嬌招招下的皆是死手,蕭二鍋明明白白的看出,她是真的恨他,邊想著,他手裡的劍已經不由自主的抹開池小嬌的狠狠抽過來的鞭梢,順著劍勢往前直直點過去,並且知道她一定會揮鞭擋開自己的攻勢,然後躍起來以鞭做守勢,進而以退為進在下一招再攻擊自己的死穴,到時自己就有機會從她左肋下近一招,那一招她必定不能躲開。
想到這裡蕭二鍋走神了一瞬,躍在半空裡他感覺到一股緩緩的阻力從劍身上傳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半截劍身已經刺進了池小嬌的左胸,池小嬌看著他在微微的笑,嘴裡緩緩吐出三個字:「我恨你。」
殺過那麼多人,蕭二鍋知道自己這一劍必定已經精准的刺中了池小嬌的心臟,也明白了其實池小嬌今天是來送死的,她明明知道他已經中了蝕心散,內力被制住,與她交手不過五分勝算,可是現在他的劍卻已經刺入了她的心臟。
蕭二鍋攬住就要倒下去的池小嬌的腰,忍著心口處因為蝕心散而緩緩襲來的悶痛,提起氣緩緩的往下落,落地的一瞬間,他聽見池小嬌在他耳邊的聲音:
「我就知道,若非等我死,否則……你絕不會這樣……毫不猶豫的抱我。」
蕭二鍋的心口又襲過一陣痛,那是比方才蝕心散帶來的痛尖刻銳利的多的痛,他知道在這一刻,自己是真正跟她在一起的,可是下一刻,他也要永遠的失去懷裡這個讓他痛苦了一輩子的女人了。
「蝕心散的……解藥。」費盡力氣將一粒藥丸放進蕭二鍋手裡,池小嬌的聲音已經很吃力,「……不是我,殺了夏楚。」
「我知道。」
「你都知……知道?」
蕭二鍋點頭:「都知道。」
「那……那你還……還殺我?只是為……為了夏烈那……那個老頭?」
「阿嬌,師父傾盡心血養了我二十年。」
「可是……可是……我也……也愛了你二十年……」
蕭二鍋看著她,手指壓住她流血不止的傷口,聲音低的溫柔,卻帶著令人錐心刺骨的痛:「阿嬌,你知道我也知道,從頭到尾,一直是我對不起你。」
池小嬌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她終於知道,不是只有自己受了二十年愛與恨的煎熬,他一直陪著她,最後一絲呼吸也消失之前,她在蕭二鍋耳邊喃喃道:「要是我們當年像夏……夏楚和……和秋霜那樣……就……就好了……」
第二天用過午膳之後葉長春便出了客棧,與往不同的是,他腰間懸了一柄長劍,三尺劍身插在暗色黃銅劍鞘裡,玄青劍穗隨著葉長春的步伐穩穩搖擺。臨出門之前他特地把馬貓兒支出門去,讓她去給癩貓兒買吃的。阿福看見自家主子從行禮裡抽出劍來,在門口蹭了半天走進屋來:
「主子……」
「嗯。」
阿福看著葉長春手裡的劍,毫不猶豫的撲上去扯住葉長春的衣襟,聲音出奇的干脆利落:「小的跟你去。」
葉長春淡淡的轉身,看了阿福一眼:「此處魚龍混雜,帶劍只是防身。」
「主子當小的傻麼……」阿福撇撇嘴抬頭看看,一臉哀求,「蕭二鍋是蒼野的殺手,跑來西北是殺人的,主子這一去我能放得下心嗎……」
「阿福,既然知道就好好做你的事,」葉長春語氣仍是溫和,「你功夫平平,就算真去也不管用。」
阿福長長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可憐兮兮的眨了眨眼睛:「……是。」
「阿福,」葉長春在門口處站住腳,「看好馬貓兒。」
「是……」
秋日午後的街上人很少,葉長春靜靜的往鎮外走,淡淡的秋風掃過地上□黑的影子,顯得陽光愈加明亮耀眼。拐出客棧縮在的街,葉長春腳步頓了頓,拐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出了胡同往右一站靠貼牆站住腳,片刻之後就見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從胡同裡探出頭來左右看,被眼前的葉長春嚇了一條:「啊!」
「啊什麼啊,」葉長春看著馬貓兒驚魂未定的樣子,「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我……」馬貓兒支支吾吾的,目光掃過葉長春腰間的劍,「我……」
葉長春稍稍側身,將劍掩在身後:「回去吧,阿福在客棧已經給你煮好藥了,喝了藥休息一下,明天回去。」
馬貓兒一把拉住正要轉身的葉長春的衣袖:「我跟你去。」
葉長春轉過頭來看看馬貓兒,手握上她的:「為什麼?」
「……就要去。」
「我不會有事。」
「……我才不是擔心你!」
「是嗎?那就趕快回去。」
「不。」
「鬆開手。」
「不鬆。」
「你……」
馬貓兒索性擺出一臉無賴相,臉往旁邊一扭:「我就是狗皮膏藥。」
「……」
沉默片刻,看著葉長春不善的臉色,馬貓兒終於有些畏縮,只是抓著葉長春衣袖的手卻死不放鬆:「我知道你去找蕭二鍋,我只想見見他……我,我想見他了……」
「……」
「我知道你是‘冷面柳刀’……」
葉長春猛然抬眼看著她,馬貓兒頭也不抬,垂著臉接著說:「你當我真笨的看不出來麼,那次在杭州,你臉上蒙著帕子掀了我家屋頂,還打退了那幾個拿刀的人,那時候我就猜出來了……你那麼厲害,還怕我跟著嗎……」
葉長春低頭看了看,皺皺眉終於歎了口氣:「去吧,你先鬆開手。」
「……」
「……鬆開吧,你手上的汗都把我衣袖濕透了,再不鬆,就要你賠我衣服了。」
馬貓兒立刻鬆開了手,手掌心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一把,接著又抓住葉長春的衫子:
「好了,走吧。」
兩人就這樣望著鎮外去。偶爾經過的人便看見,一個高大秀雅身材的男子身後掛著一個垂著頭一言不發的纖弱女子,緩緩經過鎮口的小路。
出了鎮子半裡,葉長春忽然停下腳步。馬貓兒一步停不住,一頭撞到他的胸口,旋即揉著鼻子抬頭吼:「你干什麼?!」
葉長春微微笑著看著她半天,忽然問出一句:
「真的不是因為擔心我?」
馬貓兒愣了一下,紅暈迅速從鼻頭往臉頰上泛濫開來,鬆開葉長春的衫子甩手往前走:「不是!說了不是!」
鎮外風似乎更大些,頂著風走都覺得吃力。馬貓兒先前走的快,卻漸漸慢下來,明亮的陽光刺的人睜不開眼,馬貓兒抬眼看看葉長春背後被秋風撩起的長發,氣喘吁吁的趕一步上前:「是離水。」
葉長春回頭看她:「你怎麼知道?」
馬貓兒看著遠處泛著的波光:「有一首曲子,蕭二鍋用蕭吹過的,叫‘離風’,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是離水畔的西風。」
「他還說什麼?」
「他說,」馬貓兒遲疑了一下,神情黯下去,「說他希望自己以後死了能埋在離水河畔。」
葉長春沒有回話,卻漸漸加快了腳步,一絲不安開始在馬貓兒心裡蔓延,可是她終究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斂起裙裾跟著加快了步伐。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離水河畔安靜的只剩了離水嘩嘩東流的聲音,夾雜在漫漫秋風中便顯的分外寂寞。葉長春覺得馬貓兒攥著自己衣袖的手似乎緊了一緊,他腳下頓了頓,伸手捉住馬貓兒的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靜靜的握上腰間的劍柄,拔出劍來屏住呼吸撥開眼前一叢茂密的葦叢。
眼前只有一座新墳,沒有碑也沒有字,只有一管玉簫斜插在墳頭,玉色青翠欲滴。葉長春愣了一愣,轉臉去看西邊正緩緩沉進河裡的落日,映的水面一片血紅。馬貓兒呆了呆,緩緩從葉長春手裡抽出手,走到墳頭前蹲下去:
「簫是蕭二鍋的。他身上除了那麼酒囊,也就這一件值錢的東西了。我跟他要了好幾次他都沒捨得給我呢。」
葉長春靜靜看著她。
馬貓兒緩緩仰起頭來,臉上已是淚流滿面,看著葉長春:「他死了嗎?」
葉長春也蹲下身去,握住馬貓兒的手:「不是。」
「真的不是?你不騙我?」
葉長春回答的緩而堅定:「我為什麼要騙你。」
如果是死的蕭二鍋,絕對不會是他的對手埋的人,而蒼野的人,是從來不會替人築墳的,裡面的人,絕對不會是蕭二鍋。
馬貓兒只是用袖子抹一把臉上的淚,低聲哽咽道:「你騙我還少麼。」
兩個人沒有直接回客棧,進了鎮子葉長春便看見在鎮口守著的阿福,他讓阿福帶著馬貓兒回了客棧,然後自己徑直去了鎮子對面的酒街。
街尾那家小鋪子尚未關門,葉長春走進去,迎上來的卻不是昨天那個年輕的小二,而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看著葉長春笑得殷勤:「客官,要什麼酒?」
「昨天的小二呢?」
老頭怔了一下:「小店是小老兒昨晚從別人手裡盤下來的,連店老板的面也沒見過,也不知曉他們的小二在哪裡……」
葉長春怔了一怔,轉身就要走:「打擾了。」
「等一下,敢問客官是姓葉嗎?」
葉長春站住腳轉過頭:「正是。」
「今天一早有個渾身酒氣的瘦高漢子來留下一封信,說若是有姓葉的人來,就把信交給他……」老漢遞出信去,一邊遲疑了一下,被葉長春看在眼裡:「還說了什麼?」
老漢猶猶豫豫的:「他還說,若是不來,您一定是個笨蛋;不過您不是笨蛋,就肯定會找回來。要是來了,就讓我替他謝您一句……」
走出店門葉長春握著那信手不由顫了一下,他站住腳小心翼翼拆開信,抽出裡面的一疊信紙掃了一眼,嘴角抖了幾抖,將信塞進袖子裡,然後從懷裡掏出錢袋,黑著臉往旁邊一家酒館走去。
那臉色有些嚇人。
於是乎,當晚這條街上所有酒店老板,都被葉家少主冰冷的門神臉恐嚇了一遍。
蕭二鍋留下的信封裡什麼也沒有,那一大疊紙不過是一疊賬單,都是蕭二鍋欠這條街上的酒館的錢。葉長春就這樣捏著那疊賬單,一家一家走過去,將蕭二鍋一個月來欠的酒錢一一還清,然後在心裡盤算著,到底是該將這筆賬記到馬貓兒頭上,還是蕭二鍋頭上?
罷了,當他走出最後一家店的時候,捏著空空的荷包心裡想到,自己向蕭二鍋提親,蕭二鍋答應的爽快,連彩禮都沒有收,那麼自己替他付點酒錢也是應該的。何況,比起付大筆的彩禮錢,這小小一筆銀子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