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回到客棧門口時夜色已深,還未走近葉長春已看到一人一狗兩個身影在街頭左張右望,分明是馬貓兒與賴皮。看到葉長春走近,賴皮「啊嗚」一聲迎上來,馬貓兒卻「哼」一聲轉身就要往客棧裡躲。看到馬貓兒,葉長春醞釀了一晚上的郁悶心情忽然都湧了上來,他緊走了幾步拉住馬貓兒的手臂,盯著那張清致靈秀的臉與漆黑水潤的眸深深看了幾眼,便將她拉進懷裡緊緊圈住。

明明人在懷裡,可是是他心底的不安還是在慢慢擴大。總是不見蹤影的蕭二鍋,臨行前江庭柏讓自己找尋的玉佩,馬貓兒身上遲遲不能查出根由的蝕心散……

還有馬貓兒身上那喜歡逃跑的劣根性,更讓他覺得隱隱的不能放心。

葉長春忽然覺得對眼前這個人很沒有把握,於是壓在馬貓兒腰間的手臂,也收的越緊。

西北秋季夜間涼意十足,立在街頭讓風吹的渾身冰涼的馬貓兒,覺得身上的涼氣漸漸被葉長春寬厚的胸懷散發出的暖意驅走,便放棄了推開他罵一句「登徒子」再踹一腳的打算,在心裡念叨著:算了,看在他辛勞一天的份上,權且把這當作賴皮在跟自己撒嬌好了,反正自己被賴皮死纏爛打了也不是一兩回了……

其實她也不是沒有看出最近以來,葉長春越來越郁郁不展的心緒,雖然葉家家主在她面前總是帶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用盡法子挑她的刺兒挖她的笑料。尤其是,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秀雅長挑的眸子裡除了掩不住的倦意與憐惜,分明還帶著一抹幾不可察的不捨與哀痛。

腰間的手臂收緊,馬貓兒覺得腰幾乎被勒的隱隱做痛,還有心裡漸漸浮上來的絲絲縷縷的心疼。她身子僵了一僵,抬手要推開葉長春卻推不開,只好在他懷裡發出悶悶的聲音:

「葉拐子……松開……」

葉長春沒有回答,手指緊緊扣在貓兒的肩上,手臂反而勒的越緊,臉埋在馬貓兒耳畔青絲中,半天低低的喚了一聲:「馬貓兒……」

馬貓兒愣了一下,眸裡閃過一絲了然的失望,橫在身前的欲推開他的手緩緩拳起來,牢牢的握住了葉長春胸前的衣襟:「在這呢……」

「馬貓兒,明日就會杭州吧。在杭州待一陣子,再回秀水鎮。」

「回就回吧……」

「馬貓兒。」

「干嘛?」

「貓兒。」

「……」

「貓兒。」

「還叫!你若再叫我的名字,就按一兩銀子一次算!」

「……」

賴皮被馬貓兒低聲的威脅嚇了一跳,在兩人腳邊轉了幾圈,便自討沒趣的哼哼唧唧往客棧跑去。客棧門口剛探頭出來的阿福遠遠看見了自家主子的身影蓋住了馬貓兒,再看了第二眼之後便蒙住自己的眼,順手一把撈起賴皮跳進客棧大門,嘴裡威脅一句:

「別亂哼哼!葉家良僕守則第七條,不可偷窺主子!違者格殺勿論……」

就這樣靜靜站了會,馬貓兒終於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於是費勁的抬起頭,悄聲嘟囔著:

「……怎麼不說話了?」

葉長春抬起頭來,手扶住馬貓兒的臉,神情清冷聲音嚴正:

「你的賣身契約還在這裡,沒還清錢之前,不許離開葉家。」

馬貓兒愣了一下,扭過臉去:「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自己欠葉少爺你的銀子!」

葉長春點點頭:「知道就好,現在記著,以後也記著。你要敢忘了,我就剁了賴皮的狗爪子燉湯,再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到時候你可記得,它丟了命都是你害的。」威脅完畢,葉長春松開了手整整身上的衫子,拉起馬貓兒的手往客棧裡走,「回去吃飯吧,我餓了。對了,京城玉福苑的點心,一會給我送些來。」

馬貓兒腳下頓了頓:「你不是不愛吃點心嗎……本來就不多,一路上吃……哎!不對!你怎麼知道那是京城玉福苑的點心?怪不得我說,一路上怎麼少的那麼快……葉拐子!是不是你偷吃的?」

葉長春在客棧門口站住腳,眼裡換上理直氣壯的笑:「我沒有偷吃。」

馬貓兒氣急敗壞的:「那怎麼少了那麼些……」

「你是葉家人,我吃些點心,自然是從你包袱裡正大光明的拿。」

「……」

阿福仍然摟著賴皮站在客棧後面,偷聽著自家主子跟馬貓兒的對話。反正葉家良僕守則只說不能偷窺,又沒說不能偷聽,自己無傷大雅的聽聽牆根,也沒違反著什麼……

所以隔著老遠,阿福在客棧門裡就聽見馬貓兒在外面磨牙霍霍的聲音,不由得打個哆嗦。阿福心裡明白的很,馬貓兒包袱裡的點心,確實是他家主子葉長春,趁馬貓兒不在的時候正大光明的「拿」的。

那一大包點心,是他們離開京城的時候江家少爺江庭柏特意著人送給馬貓兒的,說是送給馬貓兒路上吃。原本呢,阿福知道,自家主子是從來不吃什麼點心之類的,可是看著馬貓兒有事沒事就抱著點心盒子啃幾塊,弄得滿馬車裡都是點心渣子,順便還念叨念叨江庭柏的好,翻著白眼指桑罵槐的指摘指摘某位喜歡斤斤計較的小人,所以葉家大少爺自然就不爽了。

於是乎,葉家家主每天都會背著馬貓兒從那包點心裡「拿」出幾塊,順手就賞給阿福或者賴皮吃了。起先阿福還覺得自己有這樣體恤下人的主子,實在是幸運。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阿福發現主子賞的點心,由兩塊變成了一塊,最後變成了半塊,等進了甘肅界,干脆就沒有了。阿福還以為是馬貓兒的點心已經吃完了,心裡暗自慶幸,自家主子再也不用每天小心翼翼去做那麼跌份的事情了……

直到某天,阿福看見自家主子一邊翻著賬冊,一邊手裡拈一塊玉福苑的水晶糕吃的津津有味,才知道原來主子偷點心的行為還在繼續著,只是他那好主子,已經悄悄改變了銷贓的手法而已……

看見葉長春與嘟嘟囔囔的馬貓兒走進來,客棧店老板笑嘻嘻的迎上去,看准了葉長春遞上一個信封:

「葉少爺是吧?恭喜恭喜!」

葉長春有些疑惑的接過那個信封,低頭看看不由得眉頭一挑。

信封上是兩個潦草的大字:嫁妝。

「方才有個人來留下一封信,說是給您的賀禮,說完話就走了。」店老板點頭哈腰笑看著葉長春,做好了討賞的准備,「葉少爺您好事將近了吧?」

葉長春捏捏信封。

信封空空的,只在角上一點鼓鼓囊囊。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解藥,可是拆開信封倒出信紙與裡面的東西,他修長的手指登時滯住。

馬貓兒湊過來看到,葉長春掌心裡躺著一塊玉佩,於是好奇的拎起來低頭細看。

外面精雕細琢的白色半環,背面是吉祥如意紋,正面是雲紋環繞的一塊空白,沒有刻字,就在那小塊空白上,暈染著一痕朱紅,明艷鮮紅動人心魄。

馬貓兒沒有注意葉長春漸漸沉下去的臉色,不明所以的低著頭念叨:

「這麼眼熟……這不是江大哥那天拿出來的那塊玉佩嗎?你給他找到了啊,那拿玉佩的人還……」

邊說著她抬起頭,看到葉長春的臉色後,硬生生吞下了後面的話。

葉長春將手裡的信紙遞給她,抬腳往樓上走去。

紙上的字跡仍是張狂潦草,馬貓兒一眼認出是蕭二鍋的字:

「貓兒生母遺下之物,聊作嫁妝。」

那天江庭柏對葉長春說的話,站在一旁的馬貓兒,是都聽到耳裡的。

夏染霜……

是自己麼?

還是應該說,自己是夏染霜?

二十年來紅蓮案一直在江湖及坊間流傳,在外流浪兩年,不是江湖人也會沾染上江湖的風水,對那樁轟動一時的紅蓮案,馬貓兒聽說的並不少。「夏染霜」與「夏楚」、「謝秋霜」這兩個名字之間的聯系,只要不是傻子,誰都能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就算想不到蕭二鍋是長門的大弟子蕭西風,就算沒有聽到江庭柏那一席話,馬貓兒也該能猜出夏染霜一定是夏楚與謝秋霜的女兒。

現在,謝秋霜為自己女兒定親的信物,竟然在自己手裡。

單薄的紙張從馬貓兒手裡緩緩飄落地。

客棧老板看著眼前意外的情景,悄悄躲到櫃台後面,徹底放棄了討賞的妄想,並且開始暗自檢討,自己是不是把什麼不該給的東西交給葉少爺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拍拍自己的光腦殼歎口氣:壞人姻緣,那可是要遭報應的,死了下地獄,要用油鍋炸被旺火烤的……

半天,獨自懊喪的客棧老板看見眼前那個呆了半天的秀麗姑娘,彎腰撿起地上的信紙,唇角扯出一絲苦笑低聲說道:

「這樣……也好。」

馬貓兒不見了。

沒有只言片語留下,只是清晨葉長春端著一碗湯藥在馬貓兒門口靜靜站了許久之後,終於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敲門。可是沒有人應聲,葉家家主直接推開門,發現可憐的賴皮被緊緊栓在床頭的柱子上,嘴裡還塞了一塊抹布,渾身上下唯一能動彈的就是屁股上那條癩毛尾巴。

碗裡的湯藥灑了一地。

葉長春顧不上解救賴皮於危難之中,轉身找來阿福,一臉平靜的吩咐阿福去找洪馬幫的人打探消息,自己則准備出門去找一找。阿福應了一聲之後看著自家主子往客棧外面走,愣了一愣之後追著葉長春急步跑出客棧大門:「主子……」

葉長春回過頭來,神色鎮靜:「怎麼?」

阿福指指葉長春手裡還沒來得及放下,尚在滴答著藥湯子的瓷碗:

「您不是去找馬貓兒嗎,端著碗出去干嗎呀……」

四五年來,他還從來沒見過自家一向冷靜自持的主子這麼慌亂失神的樣子。果然啊,事不關心,關心則亂,看來自家主子這次,是真的把馬貓兒放在心上了……

鎮子雖小,找起人來卻不好下手,等到葉長春把小鎮幾乎翻了一遍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阿福站在客棧門口,看見葉長春出現在街頭,立刻迎上去:

「主子不用擔心,有消息了,李伯手下的人說沒發現蒼野的人的蹤跡,一定不是綁架。雖然沒有見過一個提著鳥籠子的女子,但是卻見著一個怪模怪樣的小廝,提著一個裝著癩蛤蟆的籠子……」

葉長春沉沉打斷他的話:「是去京城了。」

阿福愣了愣,心想自家主子的聰明勁終於回來了,於是點點頭:「主子英明,從目前情況來看,應該是馬貓兒昨晚綁架了賴皮之後又挾持了癩貓兒,搭上了一輛去京城的馬車……」

葉長春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抬腳往客棧走:「知道了。」

阿福腳步不停跟上去:「那……不追捕嗎?」

「收拾東西,明天再走。」

阿福隱隱感覺到,葉長春似乎有些發怒了。

回到客棧,他端了晚膳到葉長春房裡,卻不見人影,於是躡手躡腳溜到馬貓兒房門口,從虛掩的門裡看到自家主子站在桌前,手指敲著桌上的糖果盒子,低頭苦笑:

「連糖果盒子都不要了,逃的這麼著急,你怕什麼呢……」

以葉長春的聰明,看到賴皮被綁成那樣,他怎會猜不出那是馬貓兒干的。只不過,心裡是存了一點僥幸罷了,希望馬貓兒其實不是一個人偷跑到了京城,或者是一時不順心跑到鎮上某個地方去消愁。

那麼,馬貓兒如果是去了京城,九成是去找江庭柏了……而且,是帶著那塊背後染了朱紅的玉佩。

離開甘肅,一路上阿福小心翼翼看著自家主子臉色,生怕一個閃失就招出了自家主子的怒氣。在這種高壓之下,阿福只能刻苦發奮埋頭趕車,原本七八天的路,他們只用了六天便到了。一進京城,馬車沒有往城南葉家別院,而是直奔著城東江家去。

剛才破曉時分,北方天寒,不過九月底,道上石板已經結起了薄薄的霜華。馬車隆隆前行,阿福回頭看看自己主子終於緩解些的臉色,不由得在心裡送了一口氣,手下便又一鞭子抽在馬上,馬鞭聲在清晨空曠的街頭回蕩,便令人覺得分外響亮。

江府大門還沒有開,阿福奉主子之命砸開了門,看到一臉慍怒的門房出來,立即遞上一錠銀子:「麻煩您起早……」

身後葉長春已經走上前來:「請通報你家主人,就說葉長春求見。」

看到葉長春,門房將阿福手裡的銀子推回去,上上下下將葉長春打量一遍,有些驚奇的發現,這位半月之前尚且神采奕奕玉樹臨風的葉家家主,這次居然一臉風霜半臉胡茬,唯獨一雙修長眸子裡仍然隱著如往的犀利。他恭敬的笑著行個禮,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葉長春:

「葉公子來的好快,夏小姐也不過是昨兒剛到的。主子昨晚吩咐小的,若是葉公子來訪,恕他暫不能接待,讓你先回去歇息著,待看完信再說不遲。」

夏小姐。

葉長春眸裡閃過一道利芒,伸手接過信,不動神色的打量兩眼便要拆信,卻被那個門房神色慌張的攔住:「葉公子!我家主子說了,請你務必回去再看!不然……」

葉長春手上動作停住,目光犀利如刀:「不然怎樣?」

那門房哭喪著臉:「我家主子說,不然……不然我一定會倒霉……求葉少爺您就回去再看吧!」

葉長春沉吟片刻,將信塞到懷裡,遲疑了一下看向那個門房:

「那……她昨天回來時可好?」

門房愣了一下才明白葉家家主說的那個「她」是指誰,於是打個躬笑了笑:「小的差點忘了,我家主子還要我告訴您,夏小姐一切安好。」

葉長春轉身踏上馬車,落下馬車簾子:「阿福,回去。」

阿福幾乎要哭了。

他終於明白了為何早上那個門房為何不讓自家主子拆信。怕自己倒霉?現在好了!那門房是沒有倒霉,卻是輪到他阿福倒霉了!

他恨恨的將纏上來討飯吃的賴皮踢到一邊:「去!都是你那好主子!害我主子不舒心!順帶著我讓我倒霉!」

可是誰能想到,那封信裡竟然會是一張喜帖呢,大紅灑金喜帖上印的是泥金小字,「江庭柏」與「夏染霜」兩個名字,看上起似乎格外刺眼……

才不過一天功夫,連定親的喜帖都做好了,也夠快的啊,看來馬貓兒是刻意趕回來的。

阿福一邊喂著馬一邊暗自慶幸道,幸虧那只是定親的帖子,主子看完了,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若是成親的帖子,只怕自家主子就直接用摻雜著怒火的寒氣將自己置於水深火熱之中了……

再到葉府,門房發現葉家家主形容已同往日一樣卓然清俊,只是溫和的眼神裡卻總像是帶著隱隱的寒意。他有些戰戰兢兢的跑到後院霜平居,對正在下棋的江庭柏和馬貓兒通報:「主子,葉家家主又來了。」

江庭柏放下手裡棋子,看看馬貓兒:「見嗎?」

對面的馬貓兒搖著頭,落下一子:「不見。」

江庭柏將馬貓兒落下的棋子撿起來,歎一口氣:「貓兒,這是我的棋路,你這樣下了棋子,就是死棋了。」

馬貓兒看著棋局怔忡半日,仍是緩緩搖頭:「落棋不悔。」

江庭柏走進客廳的時候,看到葉長春沒有落座,而是唇角勾著淡淡的笑站在客廳裡。兩人行了禮,江庭柏未等他說話便搶先笑著開口:「葉兄弟請坐。沒想到葉兄弟果然一諾千金,不僅幫我找到了玉佩,還將霜兒帶回來。如今冒著一路風塵趕來便先來拜見,更令江某感激不盡。改日我的定親之禮,還請葉兄一定要來觀禮。」

葉長春看著江庭柏:「江兄,我要見馬貓兒。」

江庭柏笑著:「這裡沒有馬貓兒,只有夏染霜。」

「江兄。」

江庭柏搖搖頭:「你不用說了,她不見你。」

仿佛永遠不動聲色的葉長春唇角的笑意終於僵了一僵,手指漸漸的收緊:「不見我,為什麼?」

江庭柏看著葉長春,緩緩歎一口氣:「霜兒父母的事,你可知道?」

長門掌門夏烈之子夏楚,據說當年也是武林裡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少俠。不過夏烈是以其獨步天下的「長門劍」與耿直暴烈的秉性出名,夏楚出名卻更多是因為俊美無匹的長相。江湖上有傳聞,據說十八歲的夏楚第一次與磊落不羈的師兄蕭西風到京城遠游的時候,每次蕭西風只要想吃東西,便把夏楚趕出門到大街上轉一圈,回來時就能兜回滿懷的水果。

自古的風氣,京城尤甚,女子見到英俊不凡的男子便拋水果以示愛意,完全不顧忌是不是可能一頭梨或者蘋果扔過去,會否把男子的頭砸個窟窿,所以說來說去,這也算是個陋習,可是到了蕭西風與夏楚這裡,反而成了好事。據說他們最落拓的時候,因為沒有銀子,兩人不得不靠蕭西風在京城街頭擺水果攤子掙錢度日。

至於所賣水果的來源,就顯而易見了……

二十年前,大約也是因為跟師兄外出,夏楚結識了西域邪派紅蓮教的女子謝秋霜,兩人似乎一見鍾情。然而,夏烈卻是朝廷武將名門之後,祖上是名將夏方,正是被西域邪派所害。

所以夏楚與謝秋霜,於正邪兩派,竟然都不能見容。

那一年,名滿江湖的長門劍派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長門大弟子,也是夏烈最得意的弟子蕭西風,因為私下結交邪教被驅逐出長門。這在當時本也算是一件大事,可是與接下來的第二件事相比,卻不算轟動。

第二件就是後來在坊間與江湖上流傳的沸沸揚揚的紅蓮案。

一直被人以為溫潤如玉的夏楚,終於讓人見識了他與其父同樣倔強執著的一面,竟然在一個秋日夜晚,潛逃出家門偕謝秋霜私奔。消息被走漏之後,江湖上向來與長門不和的門派便糾結起人馬追殺兩人,甚至連惱怒之極的夏烈也親自提劍帶人追著兒子一路而去。夏楚與謝秋霜一路奔逃,在京城之時曾在謝秋霜之表姐家暫歇腳,並且說定,若謝秋霜生下兒子,則起名夏染秋,兩家之子結成兄弟;若是女兒就叫夏染霜,兩家就結成親家。

不過不久之後,追殺的人尋到了京城,夏謝二人便又離開了京城。

兩人逃亡幾近一年。

那是一個叫昌樂鎮的地方。據說夏烈終於循線索找到了自己兒子,看到了已經懷有身孕將要生產的謝秋霜,一時心軟沒有殺了兩人,卻以劍抵在謝秋霜頸上逼迫兒子回長門。無奈之下夏楚跟夏烈離開昌樂鎮,並想辦法通知了自己師兄蕭西風,讓蕭西風去保護臨產的謝秋霜。

後面的事情就沒有人清楚的知道了,可是傳聞卻有很多。

有人說蕭西風與謝秋霜一起死了,有人說孩子也死了,而且是被同一柄劍刺穿母子兩人身體害死的,也有人說蕭西風救下了孩子。

唯一確定的消息是謝秋霜死了。

夏楚聽聞這個消息之後,提劍逃出老父要挾,一路趕去甘肅,親手扒開謝秋霜墳塋,並將其改葬在兩人定情的甘肅青坪山腳下,然後在四川尋到諸門派追殺謝秋霜之人,一天之內誅殺江湖上數十名成名的高手,最終因力竭遭戮。

紅蓮案之後,長門因此與紅蓮教解下不解之仇,加上中原與西北江湖與官府之間諸多爭端夾雜在內,終於幾年之後,紅蓮教血洗長門劍派。失去了兩名最得意的弟子,兼之夏烈自夏楚死後便一病不起,與紅蓮教的對陣中,長門上下竟無一人幸免。

江庭柏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水喝一口,歎道:「據說二十年後的今天,仍有當年見過夏楚風采的京城婦人,懷戀不捨的感歎說,想不到那樣溫潤如玉俊美寡言的夏楚,也是個那樣血性的男子,難怪謝秋霜能豁出性命隨他私奔。也有人曾歎息猜測,那個值得夏楚如此的女子謝秋霜,又當是何樣的女子呢……」

慨歎過後,江庭柏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影。

當時見到謝秋霜時候,他不過七八歲,只記得那個女子溫柔安靜,看向身邊的俊雅男子時,眼裡是纏綿的不捨與絕望的寧靜。事隔近二十年,可是江庭柏卻始終忘不了,霜平居外面蓮花池旁邊,那兩個在記憶裡已經面目模糊的人相互對望的時候,映著一池翠蓋半池紅蓮,兩人臉上氤氳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美。

葉長春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江兄,不論是夏染霜也好,還是馬貓兒也好,我今日是一定要見她的。」

江庭柏站起身來:「葉兄弟,雖然霜兒的父母與我父母俱已不在了,可是親事是兩家父母在世時定下的,我與霜兒都覺得應該遵從父母之命,以慰其在天之靈。貓兒更是自小便一直期望見到父母雙親,如今遵從父母親遺志,這樣亦不為過吧?葉兄弟還是不要再多糾纏了。」

葉長春揚起眉,目光冷冷看向廳外:「便是你們說定了,我也要聽她親口對我說。契約為證,罰馬貓兒在葉家做僕役一年,至今尚未期滿,葉家亦並非等閒門戶,豈容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那我還你銀子便罷。」

馬貓兒明顯底氣不足的聲音從堂後傳來。

葉長春身子一僵,默了片刻,還是緩緩回過頭,看到馬貓兒帶著五分猶豫五分決絕站在堂後屏風旁邊。

江庭柏也看到了,他頓時覺得,此時眼前的馬貓兒,臉上的神情真是像極了當年自己年幼的記憶中那個住在自家霜平居小院裡的女子。

葉長春唇角勾起冷笑,看定了馬貓兒:「你說什麼?」

馬貓兒不敢看他,卻咬緊了唇看向江庭柏:「我,我要江大哥幫我還清銀子還不行麼……江大哥,可以吧……」

江庭柏一臉溫和的看著馬貓兒點點頭:「霜兒,你說怎樣就怎樣。」

顧不上江庭柏在場,葉長春一步跨步到馬貓兒跟前,握起她的手臂,額角跳起青筋,眼裡迸出森冷的怒火:「你還得清銀子!那你,你還得清!……」

你還得清從秀水鎮到杭州到京城再到甘肅,自己的一路的小心翼翼的憂心如焚與心口不一的諱莫如深,還得清自己暗中寫信回杭州讓李伯訂的婚裝與女兒紅,甚至在院裡為賴皮和癩貓兒安置新居的期待,還得清自己為她身上的蝕心散輾轉反側暗自焦灼的日日夜夜嗎……

葉長春的臉色由怒氣轉為哀傷,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

他終於還是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只是緩緩的松開手指別過臉去。

中毒的事情,到底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江庭柏依然挑眉奪步過來,將馬貓兒擋到身後:「葉兄弟,你逾矩了。今日我府上還有事情,不方便相陪,改日再敘吧。」

話音剛落,周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鬼影一樣忽然冒出來,恭敬的在葉長春面前站住:「葉公子,請吧。」

葉長春看了看垂臉站在江庭柏身後的馬貓兒,提步轉身往外走去。周全目送著葉家家主出了院門,便放下心來去後院了,不想剛出了院門,葉長春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往回走。門房覷著葉長春的臉色,不敢阻攔,只能跟在他後面小聲嘀咕:「求葉公子您回去吧,就當是可憐小的了……」

葉長春腳步不停,只是回頭看門房一眼,冷冷的回一句:「我可憐你作甚。」

門房頓時渾身一激靈。

可是到了廳前,葉長春還是頓住了腳步。

客廳裡屏風前,馬貓兒正伏在江庭柏懷裡哭成一團,江庭柏背對著自己,一手輕拍著她的背一手輕撫著她方才被自己抓著的手臂,嘴裡輕輕哄著:「不要哭了,貓兒,再哭眼睛可要哭腫了……」

仿佛有一根細細長長的針,緩緩刺進心裡去,一寸深一寸狠。葉長春慢慢轉了身,想起西北無名小鎮上自己將馬貓兒攬在懷裡的情景。當時自己貼在她耳邊跟她說的是,要跟她再回秀水鎮。可是當時嘴邊還有一句沒說出來的,他其實還想問她,完了這趟外出,回杭州兩個人就成親,然後再去秀水鎮好不好?

只是,從開始到現在,馬貓兒何曾像這樣,在自己懷裡哭過。

鈍鈍的疼從心底深處緩緩氤氳開來,蔓延到了整個胸口。葉長春失神的往回走著,唇邊勾起一抹苦笑: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所能倚靠的,不過只有自己一個人呢……

阿福一臉愁苦坐在院子裡。

自打清早主子從江府回來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命自己將下面商號新送進來的賬本子都擱到書房裡書桌上。借著送茶水的時候,阿福不聲不響溜進書房好幾趟,每次都看見同一冊賬簿的同一頁晾在那裡,而自家主子似乎是在專心致志的凝神看著那同一頁賬紙……

阿福深深歎了口氣,不知道自己是該責令京城商號的掌櫃,以後不要再把讓人看不懂的糊塗賬冊送過來,還是應該跑進書房,撲到自己主子腳下抱著他的腿哀求他,別再這麼難為自己了。而此刻,他只能狠狠的從賴皮脖子上揪下幾根長長的黃毛,低低的埋怨一聲:「都是你那好主子!」

等阿福第十三趟進屋子裡加水的時候,見自家主子站在窗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輕聲問著:

「阿福,倘若是老爺夫人留下遺願,要我娶江家小姐,縱使我不情願,只怕也會答應的吧?」

阿福提著茶水壺一愣,抬眼看見自家主子唇邊一抹苦笑:「何況,江庭柏那樣的人,她也未必是不情願的呢……」

阿福心裡搖搖頭。在他心裡,江家少爺怎能跟自家主子相比呢,兩個人的差別根本就是癩貓兒和賴皮的差別好不好。他有些心疼的看著葉長春,張了張口道:「其實……」

葉長春頭也不回看著賬本了,神情淡淡的:「其實什麼?」

「其實依小的看來,馬貓兒對主子這樣……」阿福看看葉長春的臉色,遲疑了一下,「對主子來說未必不是好的。馬貓兒身上毒尚未解,依小的看,長痛,長痛不如短痛……」

葉長春看著窗口飄過的一兩片黃葉,沉默半天淡淡道:「我倒是寧願長痛呢。」

實在是怕看見自家主子那樣的臉色,阿福不再往屋子裡跑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院門裡一張馬扎子上,一手掐著賴皮的脖子,一手拿一根木棍在地上來來回回戳著。院門口有人敲門,門房打開了門。阿福起身過去看,不小心踩住了賴皮的毛尾巴,賴皮哀叫一聲跑開。

可憐賴皮自打它的主子馬貓兒走了,還沒見過一天好臉色……

臨近中午十分,葉長春在書房裡喚:

「阿福。」

阿福心底惴惴的跑進書房,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樣:「主子有吩咐?」

葉長春將桌上一箋折起的素紙封進一只信封裡:「將這紙賬單送到江府裡去,親手交給江家公子。速去速回,不要耽擱。」

「是,小的記住了。」阿福恭順的拿過桌上的紙頁塞進懷裡,遲疑片刻又掏出一封信遞上前:「主子,是李伯從杭州寄來的書信,剛送來的。」

蒼黃信封以大紅字條貼了名鑒,大概是李伯知道葉長春好事將近,所以才用了這樣喜慶的名鑒條子。信裡能說什麼呢,無非是喜服婚裝已經備好,上好的陳年女兒紅已經抬回府裡了,還有李伯樂開懷的一些絮絮叨叨的賀詞和打趣的玩笑……

葉長春隨手將信封丟到案頭,又翻開那頁已經快被看穿了的賬冊:「知道了,你去吧。」

阿福溜出書房出了院門徑直往城東去。走到半路上,他腳步慢下來,遲疑了半天之後,終於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掏出那封信,抽出裡面的紙頁打開來,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

半頁是賬單子,上面記著馬貓兒欠的一千七百零一兩銀子;另半頁是個藥方子,正是平日裡馬貓兒喝的湯藥,最後還附上了馬貓兒所中之毒以及蝕心散的淵源,還有她上次服藥的時間,並注明七日一服決不可間斷,折起的紙箋中間是秀水鎮上縣官給馬貓兒的判書。

字字如磬。

阿福更為自家主子心疼了。愣了半天,他抹了眼角的水痕,將紙箋塞到懷裡去,自言自語道:「其實這樣也好,若是等到最後生離死別,豈不是更傷心嗎……」

定親的日子仿佛是明天,阿福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從江府裡出來,心情頗有些悵然。

主子心裡的人要嫁人了,夫君卻不是自己主子。

阿福鼻頭一酸,想起方才江家少爺看完了信,吩咐周全帶自己去支銀子時候哭笑不得的表情,心裡頗為自家主子不值。

銀子算什麼,一千七百兩銀子在葉家也不過是點小錢,主子哪裡會在乎這點銀子。可是主子那一顆真心是已經捧給馬貓兒了,這銀子能換的來主子的真心,換來主子以後不傷心嗎?

不過此時除了為自家主子傷心,阿福已經不太恨江庭柏了。知道馬貓兒身中奇毒之後臉色如常,而且看上去也沒有退親的打算,他甚至覺得江家公子其實也挺可憐的,說不定成親三兩月,馬貓兒就毒發了。

其實說來說去,最可憐的人,還是馬貓兒啊……

回到葉府,阿福向葉長春復了命,就見葉長春從書桌上站起身來:「阿福,收拾一下行禮吧,明日一早我們上路。」

阿福點著頭:「小的知道了,不過……咱們是去哪裡呢?」

「回杭……」葉長春邊說著便停住,默了片刻抬腳往外走,「等我先想想,回來再說罷。」

阿福諾諾應著,看著主子出了院子,眼裡湧上一抹憂慮。

感覺上,自家主子又變成原來那個凡事淡淡的沉穩樣子了……

直到日頭偏西,阿福還沒有見著自家主子回來。他搓著手嘴裡念念叨叨在院門口來來回回轉悠了幾十圈,仍是沒見著街頭上有葉長春的身影。雖然知道自家主子行事一向穩妥且不喜歡別人過問他的事,不過阿福還是決定去找一找。京城之大,萬一出了點什麼岔子,自己可怎麼擔待得起呢,到時候就算李伯不掐死他,他自己也能悔的找根繩子自掛東南枝去。

沿著路一個人一個人打聽著,仍是沒有消息。阿福愈加憂心,卻也只能按捺著性子跟大街上一個個曬完太陽都准備提溜著馬扎子回家的老頭老太太打聽過去,直到華燈初上繁星滿天,他才終於尋到了一星半點兒的蛛絲馬跡,知道自己主子是向著京城南街那條酒巷裡去了。

好在自家主子相貌出色氣度出類拔萃,問起來人家也能記著。等阿福問清楚了,找到酒巷巷尾的一家干淨的小酒館兒的時候,酒館差不多都快打烊了。酒店老板正指揮著小二抹桌子收拾桌椅,看見阿福進來於是笑嘻嘻的招呼道:

「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就要打烊了,不如改日來吧。」

「不不,」阿福擺擺手回一個笑臉,「我是來跟您打聽一個人的,一個個兒高高模樣出眾的年輕公子……」

「哦,知道知道,那位年輕少爺啊,」店老板立馬熱情的接起話茬,「今晚在這裡呆了一下午呢,日落時分走的吧?哎呀,這年頭這樣出眾的人物卻沒有驕氣傲氣,難得啊!」

阿福聽完了老板對自家主子的表揚,頓時覺得樂的一時忘記了重點:「那是那是!我家主子那可是……啊?你說他在這裡喝了一晚上酒?!」

店老板隨手拍拍手邊一只不小的酒壇子:「真是好酒量,一壇陳年花雕喝了大半壇子呢……」

「什麼!大半壇子!」阿福瞪大了眼睛看看桌上那個酒壇子,嘴慢慢的張大。

雖然做葉長春跟班十幾年了,可是頭十年,直到葉長春十七歲之前,他從來沒見葉長春喝過酒,三年前葉長春從外面回來之後,阿福也從未見過他喝酒,當然不知道葉長春酒量怎麼樣。只是第一次見主子喝酒就是大半壇陳年花雕,阿福也不得不震撼了一下,「老板……他喝醉了沒有……」

那個老板笑瞇瞇的:「我開酒店開了幾十年,還沒見過酒量這麼好的年輕人呢,大半壇花雕下去,臉不紅心不跳,出去時走起路來比進來時還穩當……」

阿福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虛驚一場的拍拍胸口:「那就好,乍聽您說可嚇死我了。謝您了,我先回去了。」

店老板在他身後喊一聲:「我看你家主子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你不用擔心!」

阿福一邊沿著巷子一邊往回走,自己對自己嘀咕著:「千杯不醉……喝不醉有什麼好的?心裡難受了,想借著酒勁糊塗會兒都不能夠……」

嘴裡嘀咕著,他到底還是不能放心,一溜煙的沿著街道往城東江家跑去。剛剛入夜,江家已經閉門,阿福陪著笑臉拍卡江家的門,聽那門房說沒看見葉家少爺來,他才放下心來,准備再到別處看看。

只要不再江家就好,他想,主子若是喝了酒在江家鬧事,那可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