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怕葉長春不醉,阿福實在是多慮了,而且酒館店家老板也想錯了。葉長春酒量到底怎麼樣雖然沒人知道,可是大半壇陳年花雕對他來說還是多的有些太過了。年輕的葉家家主不是酒量好,而是一向裝模作樣的本事太高了,以至於喝醉了之後也能保持著原本沉穩淡雅的模樣。
沿著酒巷子出來時候才不過黃昏。葉長春便順著大道一路走著,一直到了京城玉福苑的糕點鋪子門口。本來玉福苑已經是要關門了,可是玉福苑正是江家的商號,掌櫃的與葉長春也有一面之緣,見來的人是葉長春,便笑嘻嘻的應了上去招呼著。
葉長春面無表情的開始指點著櫃上擺的點心筐子:
「這個……這個……這個……」
都是馬貓兒常吃的點心。
那個老掌櫃看著面無表情的葉家少爺,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是一時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也只能讓伙計將點心包好了遞到葉長春手裡行個禮,連錢也不敢張口要:
「葉少爺您走好!」
葉長春倒也不像是要賴賬的樣子,接過點心對老掌櫃笑笑:「回頭到葉家商號去支銀子吧。」
月明星稀,清冷的月光灑在路面上,像是一層淡淡的霜,城南到城東的路似乎很長,長得寂寞冷清。葉長春提了點心盒子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江家大門前面。他在門前站了站,就那樣穩穩的走上前,抬起手來砸門。
砰,砰,砰,一聲比一聲沉重。
門房打開門看是葉長春,便有些惶然:「是葉少爺啊!這麼晚了……您有事嗎?」
葉長春看著門房,抬起空著的一只手推住門,臉上是淡淡的笑:「我要見馬貓兒。」
門房嗅到了葉家家主身上的酒氣,可是看著葉長春一如既往的神情與嗓音,絲毫也不像是喝過酒的樣子,無所適從的門房只能陪著笑:「葉少爺,今天已經這麼晚了,我家主子和夏小姐恐怕也快要歇息了,您還是……」
「我不找夏小姐,我找馬貓兒。」
葉長春冷冷的說著,手上加了三分力,大門已經被推開。他神態自若的跨進門去就要往院子裡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看著門房,唇角含笑聲音溫和,目光卻犀利如刀:
「若是聲張,你一定會倒霉。」
門房當然還記得,上次家主江庭柏要自己把信交給葉家家主的時候,曾經鄭重的囑咐說,切記一定要葉家家主把信帶回去再看,否則你一定會倒霉。
門房當時有些不解的問自家主子:會怎麼個倒霉法?
江庭柏很認真的想了片刻之後告訴他,聽說葉家少爺武功極高,只是一向深藏不露,最不嚴重的後果是,葉家家主當場把你打一頓,讓你三個月起不了床;或者冷冰冰的看你一眼,讓你精神恍惚的做半年噩夢。至於更嚴重的,我也不知道了。
江家主子不是愛開玩笑的人,門房記得自己當時聽完之後,打了個哆嗦。
而此時,門房只是呆呆看著葉家家主俊逸不凡溫文雅致的背影,手裡提的一把大鎖匡啷落到了地上。
已經入夜,江府裡已經沒有人走動。沿著院子裡的青石磚路到了後園門口,葉長春仍是邁著穩穩的步子,不急不緩徑直進了後園。江家後園裡是一色石子小路,葉長春似乎是駕輕就熟的到了霜平居的小院門口,推開院門走進去。
屋子裡還亮著燈,白色的窗紙上映著淡黃色燭光,在清冷的秋夜裡看上去格外溫暖。葉長春推開房門,看到素白長裙淺清衫子的馬貓兒坐在桌旁,長長的發被綰成松松的髻垂在鬢角,托著腮正對著桌上籠子裡的癩貓兒發呆。桌旁一只掀開了的大櫃子,櫃裡放著疊的整整齊齊的紅色喜服,被桌上明亮的金色燭光照了,顯得分外喜慶而引人注目。
聽到開門的聲音,馬貓兒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籠子裡同樣無精打采的癩貓兒悶聲說道:
「九兒,不是跟你說過今晚別來嘮叨我了嗎。我不想吃飯,也不會跟江大哥說的,你就讓我素靜會吧。」
葉長春在門口照進的一片淡淡月光裡靜靜站著,看著馬貓兒側臉上映出的秀長睫毛,如蝶翼一般微微翕張。
「唉,癩貓兒今天還是沒精神,又沒有吃……」馬貓兒邊說著邊回過頭來,愣了一下站起身,盈亮的眼裡含著詫異,怔怔往前走一步:「葉……葉拐子?」
葉長春定定看著她:「是我。」
馬貓兒猶豫了一下,輕輕轉開眼嘟囔道:「你還來做什麼……欠你的銀子,江大哥不是已經讓阿福帶去了嗎……」
「還了銀子,那你我之間,就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
「那你想怎樣……」
葉長春輕輕打斷她:「我今天,喝酒了。」
馬貓兒驚訝的看了葉長春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你……喝醉了?」
馬貓兒有些害怕,因為她知道蕭二鍋喝醉酒之後,是會打人罵人的,如果葉長春也是那樣,自己今天肯定是要被打死了。可是……
根本不像啊,看上去葉拐子仍是那副精明穩妥玉樹臨風的樣子,根本沒有半分醉酒的樣子……她放下心來。
葉長春仍然似笑非笑,目光淡的像是門外的月光,聲音溫柔:「貓兒。」
馬貓兒心顫了一顫,沒有應聲。
今天的葉拐子是有些不一樣,只是……她說不出他到底哪裡不一樣……
葉長春往前跨一步,將手裡的點心盒子放下:
「你偷跑了,是怪我偷吃你的點心是嗎,我賠給你還不行嗎?你要是愛吃點心,等我們回杭州,可以開一家點心鋪子,你天天都可以吃。」
看來一向冷靜的葉家家主在慌神的時候,總是這樣的抓不住重點,所以那天才會在對馬貓兒去向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圍著無名小鎮找了一天,所以現在才會試圖用這樣幼稚的的伎倆,引誘馬貓兒回心轉意……
只是今天馬貓兒好像不准備上當,她別開臉,並不看葉長春:
「不是因為點心,跟點心……沒有關系。」
「那你明天,還是要嫁給江庭柏是麼?」
「……是要定親。」
「你一句話也不留下就逃了,是怕我不答應你嫁給他嗎?」
「……」
「你不記得了?我的父母也去世許多年了,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對父母的心意呢。」
馬貓兒仍是不答話。
蠟燭燃著,燈花爆了又結,發出輕微的辟啪聲。久久的沉默之後,葉長春又開了口,溫和的聲音裡,帶了微微的顫抖:
「你當時偷跑回來,連說也不說一聲,你可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怕你被那些人抓了去?」
馬貓兒慢慢抬起頭來,眼裡含著瑩瑩的淚光看了葉長春一眼,而葉長春,只是一直靜靜看她:
「貓兒,你不必躲著我,我心裡縱然再難受,也不會捨得讓你為難……」
馬貓兒皺緊了眉,把臉別到一邊:「葉長春,你走吧。」
葉長春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只是往前走近一步,垂臉看著馬貓兒,緩緩抬起的手撫上馬貓兒的鬢角的發絲,口裡帶著淡薄的酒氣,秀而長的眼眸裡溢出絲絲縷縷的傷痛:「告訴我,貓兒,你心裡其實是有我的,是嗎……是嗎?」
馬貓兒肩輕顫了一下,松開緊咬著的唇:「沒有……葉長春我最討厭你了……你就不能讓我安生幾天嗎!」
微涼的手指滯了一下,慢慢從馬貓兒臉上收回去,葉長春唇角勾出一抹苦笑,聲音輕的像是歎息:「是嗎,原來你討厭我麼?那江庭柏……你不討厭他,所以你哭的時候,寧願讓他抱著你……」
馬貓兒眼裡迅速浮起了一層水霧。她瞪大了眼睛想等淚水泛干,可是不爭氣的眼淚卻飛快的湧出眼眶連成串串淚珠子,擦不干淨忍不回去。葉長春怔怔看了她半日,輕輕的走過去,伸手將她緊緊圈進懷裡,臉埋進那片烏黑的頭發裡,低低的聲音被淡淡的醉意熏染的似有若無:
「不許再到他懷裡去哭……不許再說你討厭我……不許隨便就偷跑出來……你是馬貓兒,不是夏染霜……」
伏在葉長春懷裡的馬貓兒,洶湧澎湃的淚水幾乎要將葉長春的衣衫濕透。半天葉長春松開了馬貓兒的手臂,氤氳著兩眸淺淺的柔光看著馬貓兒,抬手托起她的臉吻到到她的眼睫上。
兩片涼薄的唇吮干了馬貓兒眼角不斷湧出的淚,然後順著她溫熱的臉頰上的淚痕一路向下吻到唇角,最後貼到貓兒殷紅的唇上。腦中一片惶然的馬貓兒,只聽到一個認真而含糊的聲音從兩人輾轉的唇間溢出來:
「若要哭只許在我這裡哭……貓兒……不許嫁給江庭柏……不許嫁給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幾乎要窒息的馬貓兒臉色殷紅如桃的掙扎著推開葉長春,卻掙不回被緊緊抓著的兩臂,只能扯住了葉長春的衣襟伏在他肩頭,聽著那伴著深深淺淺呼吸聲在她耳邊響著的低語:
「……不許你嫁給他……」
其實原本毫無酒量的葉長春,在喝了半壇花雕死撐許久之後,終於感覺到了陣陣醉意湧上頭來,他一面抓牢了馬貓兒的肩,用微張的眸子望定了她,一面不斷的重復著同一句話:「不許嫁給他……不許嫁……」
就這樣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之後,他的身子晃了幾晃,眼眸微合緩緩往前倒去。馬貓兒怔愣愣看著葉長春迎面倒過來,這才意識到,葉長春真的是酩酊大醉了。
躺在床上的葉長春並沒有立即睡著,仍然緊緊拉著馬貓兒的手,半睜著秀長的眼嘴裡尚喃喃低語:
「貓兒……我們……去秀水鎮……你可記得秀水鎮那個小院子……」
馬貓兒用濕帕子幫他擦了臉,輕輕回一聲:
「記得。」
當時她套著大紅的喜服卻怎麼也脫不下來,葉長春忍著一臉笑,幫她解開衣服上的紐花盤扣……
「那個院子是,我父母最喜歡呆的……我們成了親……住那裡可好……我可以……教你吹簫……」
馬貓兒捏著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半天才嘟囔道:「精明奸詐的葉拐子,喝醉了酒之後……原來是這副樣子的嗎……」
倒霉的門房被葉家家主威脅了一句半天沒有緩過神來。思索良久痛定思痛之後,他仍然還是冒著「要倒霉」的危險去告訴江庭柏,葉家家主剛才強行闖進江府了。江庭柏面無表情的聽完,將門房打發了便直接去了霜平居。
馬貓兒一直沒有叫人。
所以沐著寒意砭人肌骨的秋風,江庭柏在霜平居的院子裡站了許久,一直到窗紙上那個修長的人影被扶走,院子裡草葉上細密的露漸漸凝成霜華,才緩緩轉身走出院門去。
也不是看不出葉長春對馬貓兒用心之深,只是江庭柏想不到,事事周密到連醉酒之後也看不出差池的葉長春,竟然也有為情所困酒後癡狂的這一刻。院門外的石子路也覆了薄薄的一層霜,江庭柏沿著窄窄的小路走了許久,最後背起手來向著遠處的湖面苦笑著,搖頭低低歎一聲:「你當是傷心的,只有你自己嗎?」
等葉長春從醉酒中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他揉著腦門皺著眉睜開眼睛時,入眼的先是頭頂上水紅紗帳與身上的藕荷色錦被。旁邊桌上一支紅燭顫顫的燃著,借著燭光能看到趴在桌上睡著的馬貓兒,手裡還攥著一條手帕子。
昨晚上雖然醉糊塗了,不過到底發生了些什麼,葉長春心裡還有個大致的模糊影子的。他小心的揭開錦被坐起身來看看窗外的天色,走坐圓桌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輕輕將馬貓兒手裡的手帕扯出來,卻觸到了馬貓兒冰涼的手。
手帕濕濕涼涼的,還帶著酒氣。
酒既然已經醒了,葉長春也明知道這樣是於理不合的,可是沉默了許久,葉長春還是起身繞過桌子,打橫抱起馬貓兒往塌邊去,輕輕的一步一步走著,葉長春心裡被牽牽連連的疼揪著,心裡想,她今天就要跟江庭柏成親了,成了親就是別人的人了,自己這樣抱著她,又算什麼呢?
懷裡的人幾乎沒什麼分量,隨著腳步的移動馬貓兒眼睫微微顫了幾下。站在塌邊,葉長春卻捨不得將她放下,低頭看著那張伏在自己胸前的小臉,被略有些凌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
過了今天,她便不再是自己的馬貓兒,而是江庭柏的夏染霜。
站了許久之後,葉長春輕輕將馬貓兒放到榻上,給她覆好被子,卻無意中在錦繡荷葉邊的枕頭旁邊發現了一個小東西,是「貓妖」面人兒。葉長春看著那個精明可愛的貓妖怔了一怔,用手指將馬貓兒鬢角的發絲勾到耳後,輕輕道:「你若是願意嫁給他,我又怎麼會讓你為難呢。」
言罷,他轉身吹熄桌上的燭火往外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片刻之後屋子的門被打開,馬貓兒扶著門,愣愣看著寂無人聲的院子,怔怔的發著呆。
門外一地霜華似銀。
宿醉之後頭的疼是難免的,葉長春微皺著眉一路往外走,到了門口就見之前那個門房一聲不響手腳麻利的為自己打開了院門。他大概早已經忘記了之前對門房的威脅之語,帶著歉意看了門房一眼微微笑著:「多謝,打攪了。」
門房不敢回話亦不敢笑,只是戰戰兢兢行個禮,回頭將門掩上。
街道上寂靜空曠,葉長春一踏上街道,便看見外面一個修長的人影轉過身來看著自己,臉上是清清冷冷的笑:
「堂堂葉家家主,半夜強行入室,輕薄了我未婚的妻子,現在就想這樣一走了之嗎?」
葉長春不買賬,只是慢慢的施個禮道歉:「葉某醉了酒,一時失禮,江兄見諒。」
江庭柏冷哼一聲:
「誰不知道葉家家主雖然年輕,做事的穩妥是一等一的。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還去把自己灌醉,那又是何居心?恐怕你再多喝幾杯,就要劫著霜兒跑了吧?」
葉長春默了片刻,挺拔的身影站在街道旁邊一棵樹的月蔭下,抬頭看著江庭柏淡淡道:
「借酒消愁人之常情,江兄何必逼我太甚。若你是想要我為今天的醉酒負責的話,悉聽尊便。」
江庭柏愣了一下,看著葉長春搖頭苦笑起來:「原來葉家家主也會這樣的無賴手段,要是我會武功,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頓。現在與連家既是世家的交情,又打不過你,自然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不過,你在江家這樣大模大樣進進出出,未免也太不給我面子。」
葉長春定定看著江庭柏,淺色的衣衫被秋風掀起紋皺:
「江兄,我們離開京城之前,你就已經猜出馬貓兒的身份了吧。」
不待江庭柏答話,葉長春便轉身沿著長街,緩緩往西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