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房間裡的古怪

  踏上江家門前的台階,蘭大小姐冷著臉,終於鬆手將滿臉苦相的江小湖丟開,藉著旁邊巷角的燈光,比較了一下二人的身高,然後腳步輕抬,足足再往上移了兩級,這才居高臨下瞪著他。

  那身原本就很破舊的衣裳經過拉扯,顯得更加破舊。

  天上莫名掉下個老婆不說,居然還將自己從賭場溫柔鄉里硬生生拉出來,江小湖雖有百般不滿,卻又被她的氣勢震住,不敢高聲埋怨,只得扯了扯衣裳,嘀咕:「你做什麼!」

  蘭大小姐柳眉一豎,兩手叉腰:「你不肯娶我,莫非以為我配不上你?」

  已經摸清對方的實力,見其神情不善,江小湖迅速後退兩步,沒出息的笑容再次掛回臉上,聲音也軟了許多:「蘭大小姐,如今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怎敢再娶老婆?」

  「我有本錢,我們可以掙。」

  「可我不想娶你。」

  蘭大小姐怒:「我哪點不好?」

  「不是不是,」江小湖點頭不止,「你好得不得了。」

  「哪裡好?」

  「武功好。」

  「還有?」

  「長得好看。」

  來自外貌的讚美是任何女孩子都難以抗拒的,蘭大小姐忘記生氣,粉臉上透出紅暈,聲音也溫和許多:「這麼好的老婆,你還不要?」

  「不要。」搖頭。

  「什麼?」蘭大小姐馬上收起羞澀的模樣,兩眼瞪圓,提高聲音,「你竟然不要?」

  成天被人罵「沒用」,江小湖心裡也頗不服氣,因此決定在女人面前「有用」一次,於是他挺起胸揚起臉:「對,不要!」

  「為什麼?」

  「我不要娶母老虎!」

  「你再說一遍!」

  「我不要娶……哎喲!救命啦!啊啊……」

  「你這麼沒用,竟然還不要我?」

  「要要,我娶你,饒命哇!」

  眼看著俊美的臉毀在自己的粉拳之下,變得鼻青臉腫,蘭大小姐的怨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反倒有點想笑,她得意地哼了一聲,收起拳頭,表示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不過心裡隱隱又有點失望——堂堂蘭家大小姐竟然要靠拳頭才能嫁出去,而她要嫁的人,只不過是個最沒用的窮小子。

  書上說過,女孩子要出嫁從夫,要把丈夫伏侍得很滿意,這才是好老婆,至於動手揍丈夫,是「母老虎」才會做的事。不過我們蘭大小姐是不會把自己和「母老虎」這個詞劃等號的,她想,江小湖答應娶自己是在挨揍之後,所以自己當時揍的人也就算不上丈夫啦。

  當然,現在他已經是自己的丈夫,今後對他好點就行了。

  想到這裡,蘭大小姐垂下眼簾,恢復溫柔可人的模樣,伸手就去拉江小湖:「夫君……」

  接受不了她的變化,江小湖傻了眼,等到他反應過來,手臂已經被牢牢抓住,嚇得他連連告饒:「蘭……蘭大小姐……求求你……」

  「我叫蘭心月,」她打斷他,抬起臉甜甜一笑,兩隻眼睛彎彎的像月亮,「夫君,我有些累啦,帶我進去歇息好不好?」

  江小湖被她笑得寒毛直豎:「進……進去?」

  「不進去,你難道想在外頭過夜?」蘭大小姐抱住他的手臂,半是埋怨半是撒嬌,「莫非,你不想帶我進去?」

  「想想想,」江小湖冷汗直冒,苦著臉,點頭如啄米,「我帶你進去,進去……」

  踏進大門,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蘭大小姐不禁連打了好幾個哆嗦,有些毛骨悚然,庭院裡沒有燈,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大凡女孩子都怕黑,武功高強的蘭大小姐也不例外,於是她緊緊拽著江小湖的手臂,深一步,淺一步,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往裡面挪。

  「你不關門嗎?」不放心。

  「關門做什麼。」

  「有小偷來了怎麼辦?」驚訝。

  「小偷不會來。」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裡沒偷的,從去年起,我就找不到東西可以當了。」

  沉默。

  江小湖帶著她東拐西轉,終於摸到一扇房門前。

  推門,一陣黴土味兒撲鼻而至,蘭大小姐幾乎想嘔吐,慌忙拿衣袖掩住鼻子,皺眉嚷道:「這是什麼地方!」

  江小湖聲音顫抖:「我……我的房間。」

  蘭大小姐喘了口氣,趕緊吩咐:「點燈,快點燈!」

  簡陋的油燈燃起,藉著微弱的燈光,蘭大小姐環顧四周,準備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新居,可接下來她就發現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因為除了那塊大木板和稻草鋪成的床,整個房間的擺設就只剩下那盞油燈了,燈很舊,舊得連當鋪都不會要的那種。

  蘭大小姐驚得倒退兩步:「你……你就住這裡?」

  江小湖點頭:「是。」

  她叫起來:「這種鬼地方能住人嗎?」

  江小湖立即兩眼發亮,連連彎腰衝她作揖:「我早就說過我很窮,養不起蘭大小姐,所以你也不用非要嫁我,還是快些回去吧。」

  「要趕我走?」不知怎的,蘭大小姐見他這模樣就來氣,一巴掌扇過去。

  江小湖嚇得跳開:「不是不是,別打!」

  打夫君的女人是母老虎,記起這個難聽的比喻,蘭大小姐趕緊收起怒色,變作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望著他:「人家專程跑來找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如今爹爹早已不要我了,你卻非要讓我回去,教我怎麼和爹爹交代?」

  確認不會挨打,江小湖鬆了口氣,同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我不是要趕你走,我是怕你將來後悔,你看我既沒錢又沒用……」

  「不怕啦,我有錢,」蘭大小姐趕緊從懷裡摸出銀子,喜笑顏開,「只要你拿它賺了錢,就沒人敢再說你沒用啦。」

  江小湖先是喜悅,接著彷彿想起了什麼,又哭喪著臉:「可我怕還沒賺到錢,就被你打死了。」

  蘭大小姐安慰他:「放心,你是我夫君,我不會再打你的。」

  江小湖大喜:「果真?」

  蘭大小姐認真地點頭:「女孩子出嫁從夫,我自然要聽你的話,不會打你。」

  「你肯聽我的?」

  「當然。」

  見她信誓旦旦地保證,江小湖有些遲疑,打量她許久,終於高興地點頭:「既然你這麼說,那嫁給我也好。」

  蘭大小姐滿心歡喜:「我困啦。」

  「早些睡吧,好省點燈油,」江小湖徑直走過去往稻草鋪上坐下,「這燈油可是我跑了老遠,從城南十里外小廟菩薩跟前的燈裡倒出來的。」

  「我們……就睡這裡?」大驚失色。

  「自然睡這裡,」江小湖打個呵欠,仰面躺下,雙手枕著後腦,懶洋洋地望著她,「跟著我就只好睡稻草,你若是不願意,可以回去。」

  蘭大小姐快要哭了:「可是那草會劃傷我的臉啦。」

  江小湖想了想,替她出主意:「那……就把你的衣裳脫下來鋪上。」

  蘭大小姐也覺得有理,走過去正要脫衣裳,可接著她又遲疑起來。

  江小湖奇怪:「怎麼了?」

  蘭大小姐猶豫許久,看著他小聲道:「用你的衣裳好不好?」

  「不行,」江小湖連連搖頭,沒好氣,「你自己睡,做什麼要拿我的衣裳鋪床?」

  「我的衣裳弄髒了,明天怎麼出去見人呀。」

  「不行。」

  「我有銀子,明天去給你買新衣裳。」

  「不行。」

  無論她如何懇求,江小湖始終不肯鬆口,到最後蘭大小姐乾脆耍賴:「你是我夫君,就該管我!」

  江小湖瞪著她,無語。

  片刻。

  「被草劃傷臉就不好看了,我可不想娶個醜八怪做老婆,」他一邊愁眉苦臉地脫衣裳,一邊唉聲嘆氣,「早就知道,別人有老婆是享福,我有了老婆,不只麻煩,連這最後一件衣裳也保不住。」

  蘭大小姐很滿意,忽略他的抱怨:「你去打水來,我要洗腳。」

  江小湖趕緊拒絕:「哪有男人伏侍老婆的,你既嫁了我,就該伏侍夫君才對。」

  「可是外頭很黑……」

  「怕?」

  「是,」蘭大小姐很難為情,輕聲懇求,「你去好不好?」

  美人在跟前示弱,江小湖很久沒有沸騰的血液又開始沸騰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有用:「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蘭大小姐興高采烈:「好。」

  江小湖嘆了口氣,爬起來就往外走,老婆剛進門撒撒嬌也很正常,古代不還有個替老婆畫眉的嗎,何況美人兒這麼討好地求自己,實在不忍心拒絕。

  終於,蘭大小姐在一隻破木盆裡滿意地洗過臉,然後洗過腳,小心地避開那些稻草,躺到江小湖用破衣裳鋪成的「床」上,準備睡覺。

  「夫君,」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今晚我們點著燈睡好不好?我有錢,明天我再去買點。」

  小臉上精緻的妝容被洗去,乾乾淨淨,反而顯得美了許多,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也白白淨淨的,如同新出的蓮藕。

  江小湖兩眼發直,呆呆地望著她,同時覺得口乾舌燥,全身發熱,心裡有個東西蠢蠢欲動——其實有這麼個老婆好像也不錯,比所有的姑娘都長得好看,雖然凶了點,但不凶的時候還是很乖的。

  他含糊地應了聲,緩緩走過去……

  慘叫。

  「你上來做什麼!」怒。

  「當然是睡覺啊!」委屈。

  「跟我睡?」大驚。

  「我是你夫君,不跟你睡跟誰睡?」

  「啊?」對了,女孩子嫁人了是要跟丈夫睡在一起的,蘭大小姐終於想起來,趕緊讓出身旁空地,陪著笑安慰他,「我不是故意的啦,來來,你睡。」

  江小湖揉了揉被踢的腿,心裡雖然很惱火,卻也不敢太得罪了她,只好一臉不高興地躺到了床上,任她在耳邊道歉不止。

  江家鬧鬼的事早已傳得人人皆知,可蘭大小姐偏不信這些,世上哪有什麼鬼,都是那些人故意編出來唬人罷了,她只怕黑,如今點著燈,心中也就踏實得很,心想,一定要親眼看看,明天早上會不會真的睡到野地裡去。

  望著空空的屋子,她又忍不住嘆氣。

  想當初江家多風光,連蘭家都比不上呢,不料突然「天降異寶」,得了寶貝本是喜事一件,誰知道這「異寶」反而給他們帶來了滅頂之災呢?看來得到寶貝也未必是好事。

  蘭大小姐兀自感慨,身旁江小湖卻翻了個身。

  一隻手緩緩滑到她胸前……

  「啪」!清脆的耳光。

  蘭大小姐跳起來,雙手拉住衣襟,又驚又怒:「你你你……幹什麼輕薄我!」

  老婆進門不到兩個時辰,拳頭耳光都吃遍了,江小湖捂著臉,更加委屈:「你既然已經嫁給我,當然是要洞房花燭,行夫妻之事了。」

  洞房花燭?蘭大小姐似乎明白了什麼,臉慢慢紅起來,喃喃道:「這個……我們都沒有拜天地,也沒喝交杯酒,怎麼可以……」

  「一切從簡吧。」

  「不行,那可是我的終身大事,你得用花轎抬我進門。」

  「你這不是已經進門了麼。」

  「我要風風光光的進來。」嘀咕。

  「今日先行事,明日再抬你進門可好?」

  「不行!」

  滿腔慾望無處發洩,江小湖也惱了,爬起來就往門外走:「那你就在這裡慢慢等花轎,我要去擁翠樓了。」

  「什麼?」蘭大小姐氣急,想也不想,對準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將他踢翻,然後彎腰拎起他的耳朵,「你既要娶我,還敢去那種地方,拿我當什麼!」

  江小湖欲哭無淚,連連告饒:「蘭大小姐,求求你還是別嫁我了,回去吧,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老婆。」

  蘭大小姐怒,揚起巴掌:「你敢嫌棄我?」

  江小湖慌忙摀住臉:「喂,不是說不打我嗎!」

  「出嫁從夫,我只是不打夫君,」蘭大小姐得意,「如今你既不肯娶我,就不算是夫君,自然打得了。」

  「你既知道出嫁從夫,就該明白,丈夫要去哪裡,女人是不該管的。」

  「我是你老婆,不許你找別人。」

  「哪有這種道理?」江小湖叫起來。

  「我說的就是道理。」理直氣壯。

  江小湖噎了噎,恢復可憐相,哽咽:「我的蘭大小姐,你老人家就放過我吧,你這樣的好老婆,我實在沒福氣消受。」

  「放心啦,我不會嫌棄你,」蘭大小姐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好心地拍拍他的背,拉他起來,「從今天起,我要睡這間房,你去別處睡。」

  經此一事,江小湖哪裡還敢起色心,點頭不止,能離這隻母老虎遠點已經是阿彌陀佛了,至少可以保證人身安全。

  房間裡的光線緩緩減弱,慢慢地,慢慢地,燈上的火苗越來越小,似乎要熄滅了……

  怎麼回事?燈油並不少啊!

  意識到即將來臨的黑暗,蘭大小姐開始害怕起來,趕緊放下燈盞,跑回去繼續躺下,祈禱自己能在燈光熄滅前快些睡著,然而睡意這東西也奇怪,你越想睡,它偏偏越不肯來,到最後,燈焰只剩綠豆般大小,她仍然沒有半點睡意。

  好好的燈怎會這樣?蘭大小姐突然想起了那則離奇古怪的傳言。

  聽說當年江家死的那些人全都堆在一個院子裡,會不會就是這個院子?血流滿地的慘像在腦海中逐漸成形,蘭大小姐只覺得渾身發冷,同時也開始心虛,躺在那裡一動不敢動,原本她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可現在事實活生生地擺在面前,這房子真有古怪!

  目光無意掃向旁邊,一隻碩大的蜘蛛正順著牆,緩緩爬下。

  蘭大小姐驚得跳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燈滅。

  四周陷入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心底的恐懼如潮水般陣陣湧起,蘭大小姐顧不得許多,趕緊摸索著躺下,開始後悔把江小湖趕出去了。

  它……不會爬過來吧?

  緊張的神經彷彿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有可能斷掉,蘭大小姐終於忍不住,試著用發抖的嗓音呼喚:「江小湖!」

  許久。

  耳畔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蘭大小姐壯著膽子,將聲音放大了些:「江小湖!」

  仍舊沒有回答。

  黑暗中,各種悉悉索索的聲響陸續出來了。

  一個人失去視覺功能,聽覺方面就格外敏銳,蘭大小姐豎起耳朵,發現這些聲音又多又雜,有老鼠在樑上啃木頭的聲音,有窗戶隨風「咯吱」搖動的聲音,還有各種蟲鳴,最可怕的是,其中還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哭聲,仔細聽來,卻又不太像……

  哭聲?脖子上冒起雞皮疙瘩。

  江小湖是故意不答應吧,他這麼怕自己,一定也住得很遠,蘭大小姐開始掉眼淚了,在家住的是大房子,睡的是精緻的雕花床,還有軟軟的香噴噴的錦被,現在嫁人,丈夫嫌棄不說,還要受這種罪!

  誰叫自己嫁了個沒用的人呢!她開始後悔。

  有東西從身上奔過。

  蘭大小姐嚇得蜷成一團,大呼:「江小湖!江小湖!」

  還未等到回答,又有件活物跳到了手上,毛茸茸的,在掌心蠕動著,「吱吱」亂叫。

  老鼠!

  蘭大小姐再也忍不住,驚叫一聲,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