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蠢事似乎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一切都還如同往常一樣。
她心中的那塊大石終於放下。
也許,在見多識廣的蘇大總管眼裡,那些只能算是小兒科,壓根沒把它放在心上,她這樣安慰自己。
當然,歸根結底這一切都要怪江家兄妹倆。要不是他們說那些看不起人的話,她也不會氣到失去理智做出那種蠢事。
特別是江叔齊。什麼爛人嘛!表面上跟她隨意嬉鬧,方姐長方姐短的,原來心裡面還是看不起她。虧她還把他當朋友!
想來就有氣!
方才出府的時候還在門口碰到他,她皮笑肉不笑地叫了聲三少爺,當作沒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扭頭就走。
爛人一個!才懶得理他。
「方姑娘,你看這匹如何?」劉掌櫃的聲音打斷她心中的忿忿不平。
她接過劉掌櫃遞過來的布,展開細細打量。
「方才那匹姑娘嫌花哨,那這匹色澤暗沉,顯得穩重威嚴,正適合當家的穿。」
「……似乎有些過於暗沉了。」她沉吟。那男人沒事就喜歡板著個臉,夠有威嚴的了,不需要再穿得陰沉沉的。話說回來,她跳熱舞那天,也沒看見他臉色變一變,搞不好那雙黑眸裡的火花都是她的錯覺。沒眼光的傢伙……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想。
劉掌櫃顯得有些為難,「方姑娘,這可是最後一匹了。」
她笑吟吟道:「劉掌櫃,整個揚州就數你們陳記的貨最全最好。要不你再到倉庫找找?也許還有更合適的。」
「啊!」劉掌櫃突然想起來,「你不說我倒忘了。今天早上織坊剛送來一匹新布,還沒拿出來賣呢。你等會兒,我這就去拿。」
她微笑頷首,愜意地坐下喝茶等待。
她親自跑來選衣料,一方面是因為那天的布是她隨手拿的,其實並不適合他,那男人卻看也不看亂點頭。他願意穿,她的品位卻無法忍受。他不在意衣著這種小事,那只好她這個貼身丫環來操心了。
另一方面,今天杜大少來江府談生意,他又找藉口把她支開。她明顯感覺他似乎不願意讓她參與這次的土地買賣,只是為什麼?若不是因為其他工作照舊,她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被炒了……
思索間,劉掌櫃拿了新布從裡面出來,笑容滿面地道:「這匹姑娘肯定看得上眼。」
她接過一看,果然是塊好布。暗色的布面上織著不易察覺的同色花紋,沉穩中透著貴氣,份量較一般的布重,正適合做外衣。
她滿意地點頭,請劉掌櫃將這匹包起來,謝絕了他派人相送的好意,獨自出了布行。
漫步街頭,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偶爾飄來食物的香味,秋陽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高興的、愁苦的、微笑的、哭泣的,每張臉都因那金色的光輝而顯得生動無比。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她不自覺地輕哼。
千百年來,人們都在為了生存而奔波。有時候,她會覺得,時空轉換,很多東西變了,但其實還有很多東西並沒有變。一轉眼,來到古代已經兩年了,那種做夢的感覺早已過去。人是慣性的動物,儘管不知道回現代的方法,但生活安逸,有點閒錢,她也就這麼過了下來。
逛過一個又一個的攤位,在小販們的慇勤招呼下,她隨意買著感興趣的小飾品和零嘴,直到掏光了荷包裡所有的錢,才提著滿手的東西慢悠悠往前走。
前方的十字街口圍了一群人,裡面傳來銅鑼聲,她一邊繞過圍觀的人群,一邊隨意向裡張望。
「……初到貴寶地啊貴寶地……」人群裡一個粗嗓門模糊傳來。
她抿唇而笑,果然是賣藝的。
記得第一次在古代看見賣藝耍把式的,她完全像個鄉巴佬,稀奇地一直從頭看到尾,而且因為看得太過入神,不知不覺把月銀全給貢獻了出去。唉,她在古代的第一份工資啊……
咦?那人好像是……三少爺?她有些不確定。
正張望間,一不留神,跟人撞個滿懷,手裡的東西全掉在地上。
來人彎腰一一撿起還給她,剛打個照面,她驚訝地脫口而出:「杜爺?」
杜松雲也一愣,隨即笑道:「好巧,又碰上方姑娘了。」
「杜爺剛去過江府?」她客氣寒暄。
「……是啊。」杜松雲似不願多談生意的事,隨意指著她手中的大包小包問:「方姑娘一個人逛街?」
她拍了拍布料上沾染的灰塵,微笑道:「只是沿路隨便看看。上次陳記送來府裡的料子,總管沒中意的,我只好再跑一趟。」
「呵,方姑娘好眼光,這料子可是今年織坊新出的。將來誰娶了姑娘真是有福氣了。」
「杜爺才是內行人,我們做下人的,只是做好分內事罷了。」她低頭,對這種繞來繞去的虛假恭維有些不耐。
杜松雲直勾勾地看著她半垂的臉,更近一步道:「若杜某身邊有方姑娘這樣知情知趣的人兒,定要早早娶回家好好疼惜。」
她揮去滿身的雞皮疙瘩,故意說:「聽說杜夫人系出名門,溫柔賢淑,與杜爺更是鶼蝶情深,她過世後,杜爺茶飯不思,終日哀嘆。人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像杜爺這樣重情重義的男子可真是難得一見啊。」
杜松雲一時不知怎麼接話,愣了一會兒才沉重地嘆了口氣:「唉……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為她盡些心也是應該的。只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且家裡缺個主母,下人們就沒個管束,飢飽冷暖也無人關照……」
她低頭不語,怕掩不住嘴角的譏諷。
噁心!這爛男人人前人後吟什麼「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結果三個月不到,馬上就開始物色下一任老婆。說到底就是既想做妓女又想立牌坊,虛偽透頂!
杜松雲也不在這上頭打轉,擺了會兒可憐相後,又開始從另一個方面敲邊鼓:「不知方姑娘家鄉何處?」
「鄉下小地方,不值一提。」
「令尊做何營生?」
「只是個私塾先生,已經過世了。」
「那方姑娘也算出身書香之家,像你這般能寫會算、又懂經商之道的奇女子,也只有嫁入經商世家才能發揮長才啊。」杜松雲暗示自己正是絕佳人選,畢竟揚州城裡適婚的青年才俊不多了,更何況他還願意娶她做正室,她一個丫環出身的大齡女子,應該感激涕零地答應才是。
她依舊婉拒:「大戶人家的,我一個小小的丫環怕是高攀不起。」
杜松雲對她的不識抬舉有些著惱,見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布面上的暗紋,突然想到什麼,再度開口道:「你家小姐今年十六了吧?」
「……是。」死男人轉移目標還真快……
「我與江小姐偶然見過幾次,她……依她的性子,哪天若是嫁給蘇總管,怕是容不下他身邊有其他女人吧。」
她一愣。
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想像過回現代,也想像過回不了現代一輩子留在古代,但從沒想過離開江府。對她來說,離開江府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回現代了。
杜松雲見她愣住,更加證實了心中的猜測,故作關心地勸道:「蘇總管與江小姐成親是早晚的事,沒有人會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定不會為個丫環得罪小姐。與其跟著他受氣,不如趁早另覓佳婿……」
她皺眉,很不喜歡他話裡的暗示。就算蘇冬霖真的娶江綺香,也絕不會是為了江府的財產,他不是那樣的人。何況,現在整個江府就跟是他的沒兩樣。
「……做正室總好過做二房,而且說不定江小姐不許他納妾,那到時候恐怕連二房都不是,只能是低下的侍妾……」
什麼?還暗示她給蘇冬霖做二奶?!不,這根本就是明示了!
王——八——蛋!
她深吸一口氣,下巴微抬,揚起一抹好優雅的微笑,「杜爺,謝謝你對蘇總管和江小姐未來婚姻生活的關心,我定會把杜爺的好意『原原本本』傳達給他們的。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當作沒看見他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她輕哼著歌,閒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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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三少爺很煩惱。
比鵪鶉又死了大半還煩惱。
煩惱到只能向最最厲害的冬霖哥求助。
「……其實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嘴笨,不會說話……」他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絮絮叨叨近一個時辰,可惜唯一的聽眾不怎麼捧場。
「你夠會說話的了。」蘇冬霖淡淡地說,隨手又翻過一頁賬冊。
來回的腳步一頓,江叔齊哀叫:「冬霖哥——你就別諷刺我了。幫我想想辦法吧,我是真把方姐當姐姐,不希望她就這樣一直生我的氣。」
眼睛不離賬冊,蘇冬霖隨口道:「她比你小。」
他一愣,「對哦,她還比我小一歲。跟大夥方姐、方姐地叫慣了,都忘了她其實才十九。而且,她看上去就一副很成熟、很厲害的樣子,叫她名字……我還真有點叫不出口哩。」
蘇冬霖暗吸口氣,放下賬冊,直視著他,問出這次談話的重點:「你究竟說錯了什麼話?」
「呃?這個……就是……」江叔齊忽然眼神有些飄忽,支支吾吾半天,「……其實……也不是……只是她誤會了……」見蘇冬霖低下頭拿起筆又將注意力放到賬冊上,他有些急了,「我總要跟她解釋清楚啊,萬一她就這樣嫁給杜松雲,跟咱們江家就此老死不相往來……」
正要下筆的手一頓,「她要嫁人了?」
「很有可能……」他垮著臉,「前兩天我在街上看見她和杜松雲站得極近,相談甚歡的樣子。姓杜的覬覦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杜家是大戶,但我上次是說笑,我還是希望方姐能留在咱們家……」
蘇冬霖視而不見地瞪著眼前的賬冊,姓杜的又見她了?可惡!他已經儘量把她支開了,他們還能碰面,姓杜的還真是有心!那個油嘴滑舌的傢伙又說了什麼?那女人有時候是喜歡聽些恭維的話,可是……可是……她喜歡的不是他嗎?
「……方姐都十九了,再不嫁就要被別人說閒話了,她肯定也在物色夫婿人選,一般的下人估計她也看不上……啊!要不這樣,」江叔齊一個箭步衝到書桌前,突發奇想道:「讓方姐嫁給大哥吧?方姐挺有點小聰明,幫大哥處理些雞毛蒜皮的案子肯定綽綽有餘。嘿嘿,讓她成為大嫂,這肥水還是流到江家田裡,嘿嘿嘿……」他為自己的點子沾沾自喜。
蘇冬霖抬頭瞪著他,這小子在說什麼鬼話?嫁給大少爺?他們兩個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邊!
「……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讓他們早日成親,說不定明年我就能做叔叔了——」江叔齊還在遙想美好未來,忽聞「啪」地一聲,嚇了他一跳,扭頭一看,冬霖哥手中的筆被重重地放在桌上。
筆桿上那是……裂痕吧?
他他他……他又哪裡錯了?看到冬霖哥眼中燃起的怒火,他彷彿回到小時候,被父親發現自己打破祖傳玉珮的那天,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三少爺。」蘇冬霖緩緩開口。
「是!」他反射性地站直,嚥了嚥口水。
「想來你是太閒了,才會那麼關心下人的婚事。」
「不不,其實我——」他急急想否認,下面的話卻被蘇冬霖冷冷打斷。
「既然這樣,那杜家的那塊土地就交給你了,你去想辦法買到手吧。記住,最多出五千兩,一釐都不能再高。」
「可是……可是……」可是杜家開價一萬兩啊,外頭都有人出到一萬二千兩了。
江叔齊的臉苦得快滴出汁來,連落荒而逃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到底又哪裡踩到老虎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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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三省樓燈火通明。
重陽節快到了,因此這幾天都忙著安排給官員和幾家有生意往來的大戶送禮,以及準備那天的走訪與宴請。
為了增加光明度,內外室之間的簾子已經撩起,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坐在外間的她。
燭火搖曳,在她皎潔如月的臉上滑過一道暗影。幾縷髮絲垂下,順著夜風掃過鼻尖,她皺皺鼻子,似是仍覺得癢,又伸出秀氣的指尖輕刮兩下,然後反手把髮絲順到耳後。
看到她可愛的小動作,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單從外表看,她其實比實際年齡大,大多數時候都顯得沉穩老練,但有時候,會有些和外表不符的小孩子心性冒出來,像上次雨中提著裙子狂奔,她笑得像個嬉鬧的孩子,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從她來做貼身丫環開始,他就常常注意她。她的反應很有趣,常常把重點放在奇怪的地方,而一般人重視的她卻不甚在意。
直到他發現她喜歡他。
喜歡了好幾年。
難怪她有時候會在以為他沒注意時偷偷看著他;難怪她會在他深夜忙碌時陪著他,還會送上夜宵;難怪她硬要給他點上兩盞油燈,怕他光線太暗辦公傷眼睛;難怪每次他身體稍有不適,她就會及時察覺,默默地為他排開公事,讓他安心休養……
一切都是因為她喜歡他。
現在,她要將她的喜歡收回了麼?
心中一陣煩躁。事實上,從下午三少爺走了以後他就一直心神不寧,胸口的壓抑感越來越強烈。
是被三少爺的話影響了嗎?他瞪著紙上再次暈染開的墨跡,乾脆把懸停已久的筆放下。
也許,三少爺的話也有那麼點點道理——他只承認一點點,她十九了,再不嫁人恐怕很難嫁個好人家。
所以,她急著嫁人了?那個午後她奇異的舉動是她最後的努力麼?因為他的無動於衷,她終於決定放棄了麼?
想到她失望離去的背影,他的心一縮,開始有些後悔,也許……那天他應該表示些什麼……
劍眉攏起。……表示什麼呢?女人的年華有限,她終究要嫁人的,可是他卻無法忍受她要離開的想法。大概……是因為她真的很不錯,不管公事還是他的飲食起居,她都照顧得妥妥帖帖,很難再找到像她這麼契合的……丫環了。
他不想深究自己為什麼不願放她離開,只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她的關心、她的喜歡、她的愛戀,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要他放手!
說起來,他也已經老大不小了,只不過沒有高堂催著娶妻生子,也就一直拖到現在。既然……她那麼喜歡他,而經過兩年相處他也不排斥與她一起生活,那麼,娶她……也沒什麼不好。
……哼哼,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辦法可不只嫁給大少爺一種!
問題解決,盤踞心頭一下午的煩躁盡退,眉間豁然開朗。想到他也要有個自己的家了——有妻子,也許很快就會有孩子……一股暖意慢慢滲入四肢百骸,微涼的夜風也吹不散這融融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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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班,曾經是她深惡痛絕的事。
現在,她卻樂於加班。
萬籟俱寂的夜晚,一個人躺在床上,會很輕易地陷入思鄉的泥沼,裹緊自己也難以抵擋滿室清冷的孤寂。
所以,蘇冬霖晚上辦公的日子,她都會留下來,讓自己忙碌,之後回到房間可以倒頭就睡。
只是今天的效率似乎有點低,她腦海裡老是回想起下午杜松雲的話。
江大小姐的確對她成見頗深,雖然她不認為蘇冬霖是個公私不分的人,但談戀愛的人都不能以常理判斷,說不定哪天枕邊風一吹,她就得拍拍屁股走人。
原本盯著書頁發呆的視線不覺溜到內室的那個男人身上。昏黃的燭光下,男人的側面顯得堅毅。他雖然不醜,但也絕對跟俊美搭不上邊,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精英分子」、「成功人士」,就是那種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並堅持到底的人。基本上,他和「他」長得一模一樣,連氣勢也一樣,也正因為這樣,第一眼見到他,她還以為他就是「他」。後來細看,兩人還是略有不同。他的鼻樑上有個小隆起,似乎是曾經斷過,顯得有點小鷹鉤鼻,使他平添一分咄咄逼人的氣勢。
相處久了,她發覺這個男人跟外傳的不一樣。
他對江府的主子很好。儘管三少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但他卻以自己的方式縱容著江家的這些米蟲,讓他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對江府的下人也很好。在這個時代,她見多了不把下人當人看的人,他雖然不怎麼平易近人,但處事公正嚴明,也能體恤人意,下人們對他都是又敬又畏。
至於為什麼外面把他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陰險小人,一方面江府賺錢賺得凶,樹大招風,難免有人要抹黑,另一方面,這男人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
她早就懷疑,蘇大總管八成是天蠍男,悶騷!彆扭!平時寡言少語,一開口往往是冷槍冷箭,不瞭解他的人恐怕很難發現其中暗藏的心意。
舉個例子來說,也不知是不是血型的緣故,夏天的時候她特別招蚊子,又耐不住癢,常常把蚊子包抓得血絲一道道。有一天他吩咐她去拿點艾草掛房裡,輕描淡寫地說是避避邪,弄得她一頭霧水,後來經別人介紹才知道,艾草除了避邪之外另一大功效就是驅蚊。
所以,基本上……他對她也算不錯。
唉……一聲輕嘆溜出嘴邊,可以說,在他的庇護下,她才得以在這個異時空保留一定的輕鬆自在,更何況……複雜的眼神再度飄向燈下專注工作的男人,這樣看著他都覺得是一種慰藉啊……
杜松雲的話提醒了她,不管蘇冬霖將來娶誰,他的另一半都有可能無法接受她跟在他身邊,畢竟這個年代還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當然,如果那另一半是江大小姐,她完全可以預見自己成為某人「眼中釘」的悲慘未來。
唉……再嘆一口氣,似乎蘇大總管向這邊瞥了一眼,她趕緊收斂心神。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掏出荷包裡的手錶,八點半。她起身去樓下拿早溫在那兒的糯米糰子,輕手輕腳地擱在他的書桌上,轉身,想想又回過身,把盤子往前挪了一點,正要再次悄聲退下,卻被他叫住。
「你……」他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嗯?」她回過頭,以眼神詢問。
「你……可還有什麼長輩在世?」他知道她的雙親都已經不在了。
「沒有,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任何親人了。」看到他臉上似乎閃過無措,她難得俏皮地問:「想安慰我?」
「不是。」他飛快地否認。
低頭掩去嘴角的笑意,唉,這個男人不知道,他那種懊悔傷害她的表情已經安慰了她。
「那……你雙親的墓在何處?」
她有些詫異,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但仍是習慣性地「查無對證」:「在老家,嗯……就是鄉下,多年沒人看顧,現在估計也找不到了。」
他沉默了,艾黎見沒有下文,帶著滿腹狐疑回到座位上。
沒有長輩……想在她雙親墓前提親的計畫也失敗……那就……只能向她求親了。
直接向她求親?
他不自在地換個坐姿,又下意識地望向她。
她應該會欣喜若狂地答應吧……所以,開門見山說就可以了吧?
她翻著書頁,無意中抬頭正撞上他的視線,他迅速移開目光,佯裝注意力集中在賬冊上,掩飾性地提筆蘸墨。
她雙眼大睜。
他收回手,然後僵住——筆尖上沾滿了細密的糖。
她忍住笑,起身說:「我給你去換一碟吧。」
「不用了。」他尷尬地放下筆,拿起一個白胖的糯米糰子,直接就口。
雖然不蘸糖,為何還是有絲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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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打更聲傳來,驚起幾聲狗吠,此起彼伏了一番,又漸漸沉寂下來。
她揉揉酸澀的眼睛,看了下表,9點多了,便開始整理桌面,打算回房休息。
雖說是貼身丫環,但她並不需要鋪床疊被、披衣端水。許是奴僕出身,蘇冬霖的日常生活瑣事並不假他人之手。原本他用的是小廝,主要工作也就是幫他傳傳話、跑跑腿、打打下手,他實在太忙了。
見她要走,蘇冬霖也起身,「要走了?」
「嗯。」
「我送你回房吧。」
聞言,她心下覺得奇怪,但沒表露在臉上,只是點了點頭,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鎖了門,他提著燈籠領頭往她住的院子走去。
她的地位較一般的丫環高,一個人住一間房,但位置還是在江府西面的下人院落裡。
已是亥時,各屋的燈都熄了,四週一片安靜。她默默地跟在後面,經過三少爺的恆院時,他突然在一棵丹桂旁停下。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有些不自在地抬頭看看天上的那彎月牙,又瞥了眼身旁的滿樹桂花。
花前月下。
雖然他平時對這種事不怎麼感興趣,但應酬時偶爾聽到的才子佳人戲裡,這似乎是向女子求親必備的。
確認完畢,他清了清喉嚨,斟酌著開口道:「你……你年紀也不小了,身邊又沒有親人了……江府在揚州也算是個大戶……」該死的,他在心裡暗罵,不是要開門見山麼?那他現在在說什麼?
見她一臉疑惑,他咬咬牙,努力進入正題:「女子總是要嫁人的,我上無父母高堂,下無……下無兄弟姐妹,在江府做了幾年總管,也存了些銀子,養家餬口絕沒有問題,我的為人……這兩年跟在我身邊你也知道……那個,反正不會打女人……」
她的心臟開始狂跳,原本她以為他是想把她指給哪個下人,但現在……她握緊拳,心提到嗓子眼,千萬不要是……
嚥下老王賣瓜的尷尬,他一鼓作氣道:「你可願嫁我為妻?」
心臟彷彿被重重一拉,她有種從高處墜落的暈眩。
他還是說了……
她咬唇瞪著他。他為什麼偏偏要說這種話!她從沒想過嫁人,至少從沒想過在這個時代嫁人。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時空,但她總是抱著一份希望,也許哪天又會莫名地回到現代。嫁了人,就好像徹底斬斷了與原來那個時空的聯繫,彷彿意味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燈籠在夜風中一晃一晃,忽明忽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等了幾秒,又好像等了幾個小時。
她終於艱澀地開口:「你知道嗎?其實,我已經很老了。」
她的話有點奇怪,不知她到底是接受還是拒絕,他依舊繃緊身子靜待下文。
「當年,江府招丫環,要求十八歲以下的女子,我自知年齡已過,但為了進江府,就謊稱自己十七歲,但其實——」她吸口氣,直視著他道:「我當時已經二十三了。」
他一愣,當年二十三,那現在豈不是……
二十五歲的女子卻依然小姑獨處?
雖感奇怪,他仍順著自己的心回答:「我不介意。我也二十九了,配你剛剛好。」
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她亂成一團的腦海中找不到其他藉口,最後只能低聲說:「我不嫁。」
恍若一桶冷水兜頭淋下,蘇東霖只覺得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離,理智告訴他她已經拒絕了他的求親,但嘴裡猶自掙扎地吐出:「……為什麼?」
她低垂著臉,只是重複:「我不嫁人。」
簡單的四個字,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清晰而鋒利地穿過他的耳膜。
胸口好像重重的堵著什麼,他想狂吼,他想發洩,他最想做的是抓著她的肩狠狠地搖晃她大聲質問她,你為什麼不願嫁給我?
拳頭已經緊得沒有一絲縫隙,他勉強維持著面無表情,發乾的喉嚨裡努力擠出幾個字:「我明白了……夜已深,你回去休息吧。」
轉身走了幾步,他停住,背對著她道:「你勿需擔心,今夜的事就當我不曾提過。」
挺直脊背,瘦高的身影不再停留,很快隱沒在黑暗中。
風大了起來,燈籠劇烈地搖晃幾下,架在樹枝間的提桿鬆動,「啪」地一聲,滑落在地,熄滅了。
站在原地的她茫然地眨眨眼,攏緊衣衫,遊魂般地回到房裡。
暗夜中,桂花的幽香如影隨形,彷彿在提醒輾轉反側的她,這個晚上所發生的一切。
她用力拉上被子矇住頭,模糊的呢喃從被窩裡傳來。
「我不嫁人……我要回家的……我誰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