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陽,登高望遠。
觀音山上五步一家、六步一戶,熱鬧非凡。豪放漢子臉紅脖子粗地行著酒令,文人們詩興大發大聲吟哦,商行老闆招呼熟人趁機打點關係,仕女們手執紈扇輕笑慢語,垂髫小兒穿梭席間追逐嬉戲,一時間彷彿全城的人都擠到山上來了。
向陽一面的山坡上,江家也佔了一塊地,擺上各色糕點,再備上應景的ju花酒,主子們帶著幾個親近的下人一起歡度佳節。
江大小姐今天可露臉了。前些日子就嚷嚷著重陽要拋頭露面,今年絕不能和去年雷同,從頭到腳全都重新置辦。今日這一身行頭,不下千兩。
好命的千金大小姐。
打量了她兩眼,艾黎曲起雙膝,下巴無精打采地靠在膝頭,呆呆地遙望著坐在另一頭的蘇冬霖。
說什麼勿需擔心,要她別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人是他吧。
今天是她先到的,指揮著眾人打點好一切後,他到了,挑了個離她最遠的位子坐下。
從頭到尾,他沒看過她一眼。
瞧,他側著臉,聽江綺香在那邊嘰嘰喳喳,偶爾應個兩聲,不知說到什麼,臉又側到另一邊,原本在發呆的江叔齊回過神,加入談話。沒幾句,兄妹倆似乎爭執起來,他也不插話,抿了口酒,扭頭欣賞山景。
有人走過來打招呼,他起身與對方寒暄,忽然低頭,在席間尋找什麼。
啊,朝這邊望過來了。她刷地坐直身子,滿臉希翼地望著他。
他的視線一溜掃過來,從她的頭頂越過,招了另一個下人過去。
她垮下肩,憂鬱地趴回膝上,繼續發呆。
他與她之間真的不能回到從前了麼?
雖然平時他話也不多,但兩人間一直存在著一種默契,在書房中雖是各做各的事,卻環繞著一種溫馨平和的氛圍。
而現在,表面上一切都沒變,但兩人之間那根看不見的線斷了,被他一手斬斷。
看著那張與「他」相像的臉,再也感覺不到溫暖。
身子驀地後仰,雙手撐地,她抬起臉眨去眼裡的酸澀。
天藍得很乾淨,水洗過一般,黃葉在秋陽的照耀下竟也顯得生機勃勃。
方艾黎,你真沒用!有什麼好哭的!她在心底唾棄自己。他們之間本來就沒那回事,幹嘛弄得像個被拋棄的女人似的。再說本來就是他的錯,是他攪亂這一切的,他還有臉不理她?!
突如其來的怒氣激得她一骨碌站起來,恨恨地朝那個豬頭男人的方向白了一眼,他不看她她還懶得看他哩!「啪啪」用力拍去裙上的草屑,她決定四處走走,反正這兒也不需要她。
她轉身踩著重重的步伐離去,渾然不覺一雙幽深的暗眸正定定地望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
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那個女人起身離開,蘇冬霖緩下斟酒的手,暗沉的目光不自覺地追逐著那道倩影。
不願直面她,生怕自己會克制不住衝過去抓住她搖晃她質問她。心口的那塊巨石自那夜起一直留在原處,每看她一眼,便沉上一分。
那些關懷、那些默契,都是假的麼?那種讓他的心發燙的溫暖,難道都是他的錯覺?
蹉跎到二十五未嫁,她是為了誰?是在等誰?
酒液溢出杯口,他在驚呼聲中收回視線,神色自若地向來人賠罪,自願罰酒三杯。
見禮、寒暄、談笑,他稱職地扮演著江家實際主事者的角色,一杯杯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嚨,燒灼感卻從胃蔓延到心裡。
那個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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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背陰面遠不如陽面那麼熱鬧,稀稀落落地散佈著些小家小戶。從山腰望下去,山後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荒草地。秋高氣爽,天地顯得無比高遠開闊。
最初的怒氣已在走動中不知不覺消逝,她找了塊大石坐下,盯著腳下染上黃綠色草汁的繡鞋,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方姐。」身後傳來遲疑的叫喚。
她回頭,許是方才滿心怒氣,沒留意到三少什麼時候跟來了。
「方姐。」他又叫了一聲。
「……什麼事?」她懶洋洋地問,低頭繼續**腳下的青苔。
「你……你喜歡江府嗎?」
「喜歡啊。」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發現一向無憂無慮的三少,臉上難得出現了心事重重的表情。
「那你……喜歡江府的人嗎?」
「喜歡啊。」
「那你喜歡……冬霖哥嗎?」
她有些警覺地抬頭,他知道了什麼?
在她炯炯的盯視下,江叔齊不自在地別開臉,撓撓頭,吞吞吐吐地交待:「那天……我半夜起來上茅房,聽見……聽見你和冬霖哥的對話。」
有種被撞破什麼的感覺,她雙頰微熱地瞪著他,暗咒這該死的古代,到處都有隔牆的耳朵。
他遲疑了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你為什麼……不願嫁給冬霖哥?」
「就是不想嫁人啊。」又是為什麼,要是這麼容易說清楚她早就說了。她無趣地掉過頭,靠坐回大石上,整個人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來。
「你已經那麼……」嚥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老」字,他換個說法:「冬霖哥有什麼不好?」
之前不是嫌棄她不配麼?怎麼現在聽起來又好像在怪她不答應?
「你們不是巴不得大小姐早日嫁給他嗎?」她斜睨他,開玩笑地反問。
江叔齊一愣,急急否認道:「不不,小妹和冬霖哥之間是不可能的。你……你是擔心這個?你放心,我保證,小妹絕對不可能嫁給冬霖哥!絕對不可能!」一副急於要她相信的樣子,只差沒指天指地賭咒發誓。
絕對不可能?她眯起眼,這話好耳熟啊……
小姐和總管是不可能的。
對了,沈大娘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好像嗅到了豪門恩怨的味道,一下來了精神。
根據多年來電視電影的教育,大戶人家家裡或多或少會有些齷鹺事。雖然平日裡蘇大總管對誰都是一副一絲不苟的嚴肅正經樣,但總覺得他對江家兄妹縱容到近乎寵溺了,江家兄妹對他也有種家人般的依賴和尊敬,難道……
「他們……是兄妹?」她試探性地問。
江叔齊一臉的驚嚇過度給了她答案。
「你你你……你怎麼知道的?」他眼睛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講話都結巴了。
「真的是?」她也驚奇地睜大眼,沒想到現代電視電影反覆演繹的豪門辛秘居然在自己身邊上演。
好不容易從秘密被揭穿的驚嚇中緩過來,他猶豫了下,說:「冬霖哥長得和我們都不像,從來沒有人往那方面想過。這件事除了我們兄妹四個,只有長年在府裡的沈大娘知道,沒想到卻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你知道也好。最後一句他含在嘴裡沒有說出口。
耐不住好奇,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那為什麼……蘇總管他……」沒有認祖歸宗?又為什麼即使背著罵名也要守護江府?沈大娘曾經說過他以前過得很苦,那他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有滿肚子的疑問不知怎麼問出口,而三少的表情有些複雜,一時間兩人都靜默下來。
一隻山雀飛過,落在不遠處的矮樹叢裡,黑白交錯的長尾巴一翹一翹,它歪著頭用黑漆漆的小眼睛望了他們一眼,啼叫一聲,又撲棱棱地飛走了。
整理好思緒,江叔齊終於打破沉默:「冬霖哥是個好人。當年,是我爹負了冬霖哥的娘。他年輕的時候,在經商途中結識了冬霖哥的娘,有了冬霖哥,但我爹最後卻娶了我娘。冬霖哥十五歲的時候找上門來,因為他娘死了。那年我才六歲,大哥也只比冬霖哥小幾個月。我娘她……總之,我們以為冬霖哥是來謀奪江府財產、是來報復我娘的,所以我們……我們……對他很不好……」尾音漸漸沉下去。
見他情緒有些低落,艾黎訥訥地安慰:「那時候你們還都是小孩子嘛……」
他喉嚨裡滾出個像笑的單音節,臉上的表情卻像在哭,「……不是的,我們……真的對他很壞。也許你說的對,正因為那時候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才會做出那麼多過分的事。不管發生什麼,冬霖哥的臉上永遠都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好像什麼都影響不了他。有一次,我們被激怒了……二哥雖然比冬霖哥小四歲,但他從小習武……那次,他不知不覺中用了內力……冬霖哥吐了好多血……好多血……」
他突然抬頭直視她,激動地道:「以冬霖哥的能力和江府的財力,完全可以把生意做到大江南北,你道為何現在只在揚州設立商行?那是因為冬霖哥的身子不能太累,長時間在外奔波就會垮掉!」
望著面前的大男孩充滿悔恨的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時候小孩子的無知才是最可怕的。
因為無知,所以殘忍。
她不知道那些年那個男人究竟遭遇了什麼,但她可以想像,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少年,來到一個陌生的大家庭,被誤解、被排斥、被傷害。她相信,以他的硬氣,若不是什麼不得不的原因,定然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只是,他留下了,不知為什麼。然後,冷眼看著那些排斥和傷害,在沉默中支撐著一身傲骨。
心臟彷彿被鐵絲箍住,一陣陣緊縮。她突然對未曾謀面的江老爺感到生氣,好氣好氣。江家兄妹年紀小還情有可原,可他作為一家之主,竟然放任其他人這樣傷害一個孩子,蘇冬霖好歹也是他的兒子呀。
過了好一會兒,江叔齊的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繼續道:「後來,爹請了好多名醫才把冬霖哥從鬼門關拉回來。那次爹真的震怒了,他重重責罰我們後,把我們叫到書房,告訴我們是他對不起冬霖哥和他娘,而且冬霖哥遵照他娘的遺願來見過我爹之後原本打算離開的,是我爹硬把他留下。那以後,我們才開始和冬霖哥親近起來。冬霖哥雖然沒再怪我們,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離開的,要不是爹臨終前求他守住江府,也許他……」
她咬著下唇,心中對那位江老爺更是不齒。他是見其他的幾個兒子沒人是經商的料,才用遺願綁住蘇冬霖,不讓江府毀在下一代手上吧。
到底是別人的長輩,她也不便說什麼,只好儘量以輕鬆的口吻道:「既然那麼愧疚,你們可以在生意上幫幫他,讓他不要那麼累呀。」
沒想到三少竟吐出兩個字:「不要。」
見艾黎一臉訝然,他撇撇嘴,流露出些許孩子氣:「才不要幫他!一旦確認我們有人能接手,冬霖哥就會離開,再也不回來。……江府本來就是他的,他為什麼要離開?」
也許那個男人雖然原諒了他們的年少之過,但仍無法把這個發生過那麼多事的地方當成「家」吧。
江叔齊見她不語,以為她不信,強調道:「真的,大哥、二哥、我和小妹早就認定江府是冬霖哥的。他是我們所有人的大哥,他才是江府的真正所有人。大哥從文,二哥習武,成年後都離開家,就是想把江府還給冬霖哥……」
不提便罷,提起那位闖蕩江湖的二少爺,她就想起那封家書,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揚。
江叔齊顯然也明白她想到了什麼,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微弱地為自己的二哥辯白:「二哥他……他是真把冬霖哥當兄弟,才會……才會……」實在說不出「伸手要錢」四個字,他含糊過去,「但、但二哥當年離家的確是為了把江府還給冬霖哥。」
「嗯嗯。」她點頭,嘴角噙著可疑的笑意。
「你別不信呀。其實二哥是我們當中最愧疚的,他……」
她含笑聽著三少絞盡腦汁地解釋。
她沒有不相信呀。江家兄妹都不是壞人,甚至有時候還保留些許天真的正義感,她看得出來,他們是真心把他當作家人。只是……
他說,我上無父母高堂,下無……下無兄弟姐妹。
心中驀地湧起一股憐惜。
那個驕傲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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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過後,天就開始下起雨來,淅淅瀝瀝,連下好幾天都沒有放晴的跡象,瘦西湖的水都滿了不少。
快步跑進三省樓,她先把懷裡一直護著的大茶壺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然後才收起傘,提起裙子下襬用力擰了擰。雨實在太大了,用跑的還是濕了下半shen。
站立的地方很快出現一小攤水跡,她打了個寒顫,抖了抖裙子,抱起茶壺上樓。
書房的門半掩著,她推門進去,又迅速關上。
書桌後的男人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點都沒被驚動。
她也不以為意,為他斟好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無聲地吁了口氣,到底還是室內暖和啊。這秋天是下一場雨就冷一冷,雖不是冬天那種刺骨的冷,但也能讓人縮起肩膀抖上一抖。
這種日子最好就是窩在房間裡,哪兒都不去。要不是為了……她下意識地朝大書桌上望去。
那杯茶仍立在原處。
想勸他趁熱喝,但憶起這些日子的疏離,菱唇嚅動了下,最後仍是沒有發出聲音。
手冰冰的,腳也是。動了動腳趾,感覺跟泡在水裡一樣。偷眼覷了下內室,那個男人仍是一副專心致志雷都打不醒的樣子,她便悄悄脫掉濕嗒嗒的繡花鞋,把腳縮到椅子上,用裙子裹住,再用雙手環膝。啊……比剛才暖和多了。
發覺自己的眼神又要往書桌方向溜去,她硬生生地扭過臉。不知好歹的臭男人,好心當成驢肝肺的蠢男人,死硬派的笨男人……她扁著嘴,在心底碎碎念。
「你在幹什麼?」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得她立刻回過頭,不知何時書桌後的男人抬起了臉,正用那雙幽深的黑眸望著她。
慌忙放下腳,胡亂拉好裙子,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沒、沒什麼啊。」
他抿唇瞪著她,這女人從進來後就縮著肩,一副快凍死的樣子,居然就這麼濕嗒嗒地坐下了。
「你把書房都弄濕了。」他指責。
「沒那麼嚴重吧。」她小聲反駁。
他攏起眉,口氣開始變壞:「你把濕氣帶進來,書頁會發霉。」
沒那麼誇張吧,她在心裡嘀咕,沒吭聲。
見她仍坐著不動,他突地起身,走到一旁拉開櫃子,取出一件舊長衫遞給她,沉聲道:「去換上。」
她順從地接過,轉入屏風後換下濕裙。
待換好出來,他已經拿了塊乾布巾等在那兒,「把腳擦乾包起來。」
她乖乖照做,可布巾不是很大,裹好後馬上又散開來。
受不了她的笨手笨腳,他沉著臉蹲下身,三兩下幫她裹好,仔細掖好邊,又把她的繡花鞋拿去放在窗口吹風。
唉唉,這男人果然又在口是心非了。
視線隨著高大的身影在室內遊走,她的心軟得像甜絲絲的棉花糖,好想對這個男人好一點,再好一點。
重陽那天,三少爺最後說:「我從來沒有認為你配不上冬霖哥。我們只是覺得,冬霖哥應該娶個好妻子,出身名門,美麗溫柔,而且會對他很好很好。可現在,冬霖哥心裡的人是你……方姐,你真的不能嫁給冬霖哥麼?」
她沒有回答。
她也希望他過得好,可是,他的幸福不在她身上。
一開始,她是因為他與「他」相像的臉才來到他身邊。他之於她,就像荷包裡的那塊表,只是她懷念現代生活的一種慰藉。但這些年來,他在她心中慢慢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曾幾何時,相似的臉僅僅是回憶,溫暖她的,是他這個人。他之於她,早已成為親人般的存在。
即使她回現代了,也真切地希望他在這個時空過得幸福。
一杯茶重重地放在面前,她收回思緒,見他臭著臉收回手,一言不發轉身回內室。
伸手握住冒著熱氣的茶杯,暖意一直滲到心裡。望望他桌上那杯許久未動的茶,她囁嚅著開口:「你……你那杯涼了,換杯熱的吧。」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專門和她作對,直接端起來灌了一大口。
驀地,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茶水下喉後,他皺眉指控道:「甜的!」
明眸染上笑意,她柔聲回答:「是甜的呀。這是八寶茶,加冰糖的。」
他嫌惡道:「下次換回正常的茶。」
「這茶裡加了桂圓、紅棗、蓮子等八樣東西,養胃啊補氣啊什麼的,最適合秋季進補。」不識貨的傢伙!虧她還特地跑去請教藥鋪的老先生。?了他一眼,決定明天給他再多加點冰糖。
持杯的手一緊,他垂下眼,密密的長睫掩去眸中湧動的五味雜陳。
她關心他,卻不願嫁給他。
他就像一個沙漠中的旅人,原以為前方就是渴盼已久的綠洲,只要向前跨一步,一步,就可以進入那個安撫他疲憊身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邁出那一步,卻發現一切都是海市蜃樓,自己仍孤零零地身處沙漠,四週一片荒蕪。
半晌,他淡淡地說:「我不需要,把它留給你等待的那個人吧。」
她一愣,隨即明白他誤會了,張嘴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雖然原本就猜測她心裡有個人,但見她不否認,他的心仍是無可避免地一沉。
想也沒想,他舉起手中的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真希望這是烈酒,可以用那燒灼感壓住心底泛開的苦澀。
她咬著唇,怔怔地望著他。
他受傷了,她知道。
諷刺的是,口口聲聲希望他幸福的自己,正是傷害他的人。
看他痛苦,她的心也跟著絞緊。
他受過的苦已經太多了。
也許……也許知道真相後他就會釋懷了吧……
念頭一起,心底便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告訴他吧,告訴他不是他的錯,是時間和地點錯了。把他的心完完整整地還給他,讓他能夠繼續往前走。也許有一天,當他完全放下這份感情,就會遇到生命中屬於他的那個女人。
她深吸口氣,當下做了決定,將心底那股淡淡的遺憾壓下,平靜開口道:「我沒在等待誰。」
聞言,他迅速抬起頭。
「或者說,我在等待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機會,一個回家的機會。」她直視著他的眼,正色道:「接下來我說的話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都是千真萬確的。」
他微頷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專注。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來自一千多年後的人。」
頓了頓,水眸密密關注他的反應,見他面上一絲肌肉也未牽動,她緊張地動了動身子,絞緊擱在腿上的十指,硬著頭皮繼續道:「就……就好像現在的你回到堯舜時代,或者回到周朝、漢朝一樣。你……如果你不信的話,可以看看這個。」
她從荷包裡掏出手錶,放在桌上,尷尬一笑,「原來還有些東西,但剛來的時候為了混口飯吃,都賣掉了。」
他仍是沉默,也沒有走過來看的意思。
就在她洩氣地以為他不相信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那你怎麼來的?」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她想了想,說:「當時我和幾個同事在回國的飛機上,就是一種交通工具,遇上亂流,好像後來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然後我醒來就在這個年代了。」
「那你要怎麼回去?找那個什麼『飛雞』?」
「不是。」他奇怪的發音讓她牽了牽嘴角,「這裡是沒有飛機的。而且,我會來這裡,應該和飛機沒什麼關係。也許是老天爺的安排,說不定哪天他見我玩夠了就讓我回去了。」
他立刻抓住她話語中的重點:「也就是說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回不去?」
「不可能!我一定能回去的!」她飛快反駁,彷彿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加重語氣道:「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等我回去。我一定會回去的!」
是了,這就是原因。
不是因為她心裡有人了,而是因為她要回家。
不是她「會」回家,而是她「要」回家。
她不想留在這裡。
多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她突然掩嘴笑著說「騙騙你的,你還當真啊」,就像她平時捉弄三少爺那樣,但理智告訴他,她不是會拿這種事說笑的人。
心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她不是拒絕他,而是拒絕所有的人,拒絕這個時代。
她心裡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在那個他所不知道的遙遠時空。
一千年。
這就是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麼?
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