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燭夜過後第三日,即是我和殺千刀的畫皮做過荒唐事後的第三日,亦是我們分居而住後的第三日,我總算挨不住,打算走人回窩。可是一想到要面對家裡的刻毒、執拗和陰陽怪氣,一想到新婚已三天,拖越久越不清白,我連起個床的膽氣都沒有。
直到紙影成幄,南窗透出一絲微光。
我披上外衣,穿過迴廊畫屏,來到花府的後院。
這裡的花好似跟這裡的魂一樣,沒有個生命的盡數,又或是早已結了命數,因此院中總是花瓣飄零,遍目深紅。
院子裡擺了一張桌子,題滿字的宣紙順著桌沿垂落下來,一排象管狼毫懸於半空。
花子簫站在桌前,按住一邊袖口,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握筆在宣紙上題字作畫。素白紙,濃黑墨,均為落花擾,一如花瓣與書畫爭芳鬥豔。花瓣惱了畫,卻沒惱作畫之人,花子簫嘴角含笑,伸出瘦長的指尖捻起花瓣,撥到一邊。
正蘸墨準備再次下筆,他又像有所察覺,抬頭看向我:
「起這麼早?」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初次與他見面、初次見他畫皮時的場景。兩次都如此鬼魅滲人,這一幕哪怕是正常了明豔了,也還是有些緩不過勁兒。況且但凡他作畫,十有八九畫的都是他的妻子。這更令我的腳步猶豫了一些。
花子簫朝我招了招手:「來,幫我看看畫。」
這下我好像連如何走路都不會了,半晌才磨蹭到他身邊。
沒料到他畫的竟是院內一樹紅芳。
眼前的樹枝新裁錯互,千葉朱朱。到了他的筆下,枝葉彷彿更為凌厲清奇,好似赤箭一般張揚地延伸,落英更是栩栩如生,不注意看會以為它們真的在旋轉飄落。
我一時看畫出了神,卻未留意花子簫已走到我身邊,聲音在我耳側響起:「娘子,你覺得這畫還有哪裡要修麼。」
或許是要看畫的緣故,他站的位置相較這幾日也近了一些。院子裡寂靜得好像連風聲花落都能聽見,他這樣一說話,聲音還是一如既往鎮靜冷凝,就好像聲色不動的一灣深潭。然而,這灣深潭到了我這裡,卻是一波才動萬波隨。
叫過或者叫我娘子的人有無數個,花子簫不是第一個,卻是叫得最自然最順口的。他的聲音簡直比百年老釀還具麻醉性,就只這樣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精神抖擻的大清早,居然就這樣順著我的耳朵,一直麻醉了我半邊身子乃至指尖。
我逞能地挺直了背脊:「這畫是很好,就是太不真實。」
「望指點。」
其實我覺得畫很好,大抵也只是怕說了很好便尷尬了氣氛,於是只好隨口胡謅:「畫景比真景好看,這自然是不夠真實。」
誰知我這麼一說,花子簫卻沉默了。我自個兒也在禍從口出後立刻警醒過來——這話說得,豈不是有點暗諷他畫皮之事?
我反應迅速,很快看了一眼樹,又指了指畫上某枝椏:「你看,這實際的樹枝明明比畫上的更長,你卻把它畫得比五言詩還工整,這就是不實。」
「我看看。」花子簫又靠近了一些,真的專心去研究那幅畫了。
我在心底暗暗拭把冷汗,卻因無意回頭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心臟亂跳起來——花子簫低著頭看畫,側臉就在離我不到一尺的位置。
眼花亂,繁花紅。
紅花之美,固在其豔絕,但與畫它的人一比,卻成了扶持的綠葉。
再想想剛才說的話,腦中忽然浮現出詭異的四個字:唐突美人。
花子簫蘸了墨,在我說的地方補了幾筆。果不其然,雖然畫還是好畫,卻因為我的胡言亂語完全降了一個檔次。我清了清喉嚨,有些尷尬:「還識別改了,我不懂畫,瞎說的。」
花子簫還在作畫,頭也沒抬卻笑出了聲:「為娘子之言是聽,懂畫與否並不重要。」
這便是最讓我琢磨不透的事了。他明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一言一行卻總是提醒了我,我們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了——不,怎麼好說是見不得人呢,我們不過是行夫妻之事,再正常不過。不要說是做過了,哪怕我現行要再做一次,他也沒道理會拒絕。可是,怎麼我一想到這裡就恨不得挖個墳坑把自己埋了。
東方媚啊東方媚,看看人家美人子蕭,乾乾淨淨衣冠楚楚,你不僅唐突了美人,還敢想讓美人再和你做見不得光的事!你真是無恥又下作!
這時,花子簫已換上了一張新的宣紙,把筆遞給我:「娘子也來試試。」
我木然地接過筆,木然地看了一眼紙,開始怨恨老天讓我早死,卻沒能讓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花子簫伸手示意我作畫,我彎了腰懸了筆,卻還是望著紙發呆。
「萬事開頭難,放膽去畫,很快就順手了。」
花子簫握住我的手,在紙上輕輕描了一筆。
他的手指雖然頎長,手卻很大,把我整個手都包住了。與此同時,那種麻醉感這回卻逆流而上,從我的指尖一直麻醉了我右半邊的身子,直衝耳膜嗡嗡作響。他沒有說話,耐心細緻地把著我的手一筆一筆畫著,聲音還是猶如潭中月影一般沉靜,卻不知我的心跳已經刺激得胸腔都開始發痛。
「手要壓住畫。」忽而他左手也握住了我的左手,放在畫紙一側,但很快垂下頭看著我,「怎麼手在發抖,冷麼?」
這一刻,我終於徹底崩塌,撥開他的手退到一旁:「過來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必須要回家了。」
「回家?」花子簫怔了片刻,隨即笑道,「娘子,我剛才派人去停雲閣搬你的東西,日後這裡便是你的家。」
我愕然道:「什麼……你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這還需要說麼,你嫁到了我府上,成了我的妻子,自然要住在這裡。」
「胡說八道,我家裡還有三個相公啊。」
花子簫有些不解:「不是沒有夫妻之實麼。」
「即便沒有夫妻之實,也依然是夫妻。我不可能丟下他們不管,你如果願意,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但我是萬萬不能住在你這裡的。」
花子簫不緊不慢地把毛筆擱在硯上,頓了一下:「要我搬到你那裡去可以,不過你先把家裡那三個處理了。」
「你……什麼意思?」
「我們還是把擱檯面上說清楚,免得以後彼此都不開心。」他又停了片刻,轉眼重新看向我,「我不和別人共事一妻,也不會和你的幾個偽夫君住在同一屋簷下。但不管我住在哪裡,你和他們都不能再牽扯不清。」
我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和豐都大帝同流合污趕鴨子上架,說得好像是我強迫你成親一樣。這些話你為何不早些說清楚?」
「我開始以為你和他們有過夫妻之實,所以如果這麼快下休書,他們離開之後在外面說你是非,對你聲譽有影響,只有先搬到我這裡把事情冷冷再說。但既然你和他們是清白的,那也沒必要再拖泥帶水。現在你弟弟年紀還小,也就是說離你投胎還有一些年份,在這之前,我可以照顧好你。」
「我三個夫君一樣可以照顧我。」
花子簫的神色凝重起來:「他們會對你做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疑惑道,「什麼不好的事?」
花子簫看著我沒說話。
我卻懂了,笑出聲來:「花公子,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子簫微微側過臉,眼中有些許懊悔:「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時情動就……」他好像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默了片刻又道,「但我說過會對你負責,以後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再碰你。」
不明所以的,聽了他的這番話,尤其是那個道歉,我氣得肺都快炸了。我憋著一口氣,臉上堆滿了假笑:「是麼,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幽都本就是慣例的多夫多妻。你也說了,萬事開頭難,你雖然無意但也起了個好頭,以後我和三位夫君行夫妻之實的時候也會順暢得多。」
花子簫錯愕地轉眼看著我,臉色有些發白。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現在時辰也不早了,我回家了。」
我扔下他掉頭就走。但終究心裡的怒氣還是沒能得到抒發。
…………
……
「花公子其人,果真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謝必安翻翻黃曆,長眉輕揚,「這個親成了幾天,看樣子事是成了。」
顏姬走過來,很是親暱地勾住我的肩:「來,偷偷告訴我,花子簫是不是很行啊,你這麼戀戰現在才回來。」
湯少卿卻一反常態,沒哭也沒鬧,只是坐在角落裡靜靜讀《王右丞集》。
而房內最驚悚的人,莫過於從我入門便眼也不眨死盯著我的老爹。我吞了口唾沫,像只長長伸出腦袋的烏龜一樣沒安全感地走過去:「爹,你回來了啊。」
「你還有臉回來!」
老爹的臉是鐵青的。
我想這不單純是因為我嫁了他很不喜歡的花子簫,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在回來路上時聽到的驚城流言——東方大人尾隨妻子投胎為雞,最後不但未得善終,還被妻子送給了老來得子的大姨和大姨夫做為慶賀禮物。大姨夫婦不懂此神雞頭頂的祥瑞紅毛,直接把它和黃芩混在一起燉湯以養神滋補。
也就是說,老爹這一世始於一個雞胎,又終於一鍋安胎雞湯。
當然,這話他要不說,我也得死守著嘴一個字不問,否則最後慘死的人是我:「……女兒知錯。」
「知錯是麼,那為父問你,你可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我不該和花子簫成親……」我垂著腦袋小聲說,「可是爹啊,我也是被逼無奈,你不知道當時是他和豐都大帝同時拿你當幌子……」
老爹不耐煩地揮揮手:「夠了夠了,這些為父都知道!兩天前為父剛回來時,小王爺都說一百遍了!」
他說到這裡,少卿卻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一直看著他手裡的詩集。
老爹一臉愁苦:「媚媚啊,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何一直這麼反對花子簫?」
「因為他……不會打麻將。」
「去去,不是這個。我對花子簫這人從根本上是沒有芥蒂的。相反,我還覺得他知書達理,談吐風雅,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但是,他有兩個致命的問題,這是你死也改不掉的。」老爹一個勁搖頭,「第一個,你沒發現他身上陰氣特別重麼?」
我小心道:「鬼……不陰氣都蠻重的麼。」
「哪的話,你看你三個夫君有他那種陰氣麼?」
「這倒沒有。」
必安其實比一般鬼陰氣重多了,但確實和花子簫沒得比。少卿簡直就跟個大活人似的。至於顏姬,那是妖氣加騷氣。
「在地府裡待得越久,而且長時間不到上面去換口氣,就會越來越陰鬼化。就連豐都大帝都會去人間吸口陽氣、仙界吸口仙氣感染感染自己,可是那花子簫,他從來沒有在陽間過過日子你知道嗎?」
老爹長嘆一聲,痛心疾首地看著我繼續道:
「媚媚,他是玉皇大帝親自點名打到無間地獄的鬼,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哪怕是豐都大帝也別想轉他的運。你若真的對他動了感情,那可怎麼辦?你要知道,在陰間到了時間若不去轉世投胎,也會跟他一樣被打到無間地獄去。別說以後不能轉世投胎了,讓你到無間地獄裡待個幾百上千年受懲罰,你都會受不了那裡的環境。為父可是去那裡看過的,全天下最齷齪最恐怖的鬼全聚那兒了!如何,你想試試麼?」
我大驚失色地搖搖頭:「不,不要。」
見我如此堅決,老爹總算長噓一口氣,神色緩和了一些:「還有第二點——花子簫以前有個老婆你知道的吧。」
腦中一直在回想他說的無間地獄,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略有耳聞。」
「他一直喜歡他老婆,是屬於深陷到沒藥醫的,這點是個鬼都知道。」
我這才有些遲疑地說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和我成親?」
「主動送上門的女人,哪個男人不要呢。」我剛想辯解,爹又搖了搖手指,「媚媚,你別急著打斷為父。他一人獨居幾千年,每日睹畫思人必定也是空虛至極。你雖然什麼都沒做,但三番兩頭去找過他,即便你沒那意思,他也會多想。不過,所幸的是你沒讓他碰你,這一點我們大家都很欣慰。」
說到這裡,顏姬和少卿都投來訝異的眼神。
必安最聰明,已經知道老爹是想把醜事藏底下,心神領會地笑笑,也不說破:「既然如此,這事便好解決了。」
顏姬半信半疑:「居然什麼都沒發生,真的假的啊……」
「媚娘,這是真的?」少卿最傻,立刻扔下手中的詩集跑到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你,你和他什麼都沒發生?」
「好了好了好了!」老爹故作煩厭地揮揮手,「當著長輩的面,像什麼樣子!」
少卿這才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滿臉歡喜地摟住我的肩:「我太高興了。」
老爹清了清喉嚨:「好了,媚媚,畢竟這事是豐都大帝做的主,你和花子簫也不好公然分開。話你也不用攤開來跟他說,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過一段時間他自然就會懂了。」
接下來,老爹便開始風風火火地籌備第二輪投胎。
我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對到了骨子裡,所以也就安分地過了一個月好日子。
一個月以後,老爹總算從閻羅王那裡鼓搗來了個新科狀元郎的胎,打算生產日一到就喝湯過橋去。他帶著這個消息來到停雲閣看我,神采飛揚地進房,說的卻是:
「我的天啊,媚媚,你怎麼瘦成了這樣,你這是要嚇死為父啊。」
我這才收回神遊窗外的狀態,摸摸臉:「……沒,沒有吧。」
爹長長地嘆了一聲,在我身邊坐下,拍拍我的肩:「看來沒個了結也不是辦法。你去和花子簫見個面,把話一次性講明白好了。」
「好。」
我命人捎了一封信給花子簫,然後挑在黃昏過後上門拜訪。
花府後院裡依舊是花紅滿樹,一方勝景,卻因著黯淡的夕陽染上了一絲淒豔。令我想像不到的是,即便我捎了信通知過他,第一個看見的情景,依然是靠坐在花枝迴廊間的枯骨。
他身上披著紅衣,嶙峋的骨節便是隔了上好布料,也顯得突兀而僵硬。
然,即便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也只是微微轉了一下脖子,卻依然靜靜地坐在原處,看著滿院落華。
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悄悄走到他身邊:「居然這個樣子見人,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了?」
枯骨沒有動靜,熟悉低沉的聲音卻響了起來:「這才是我真實的模樣,平時披著的不過是層皮囊罷了。你來找我有事麼?」
我看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骨,輕聲道:「我……」我說不下去。
花子簫等了一會兒沒得到回答,便站起來,用那雙空空的眼洞對著我,頸骨節擰出吱嘎吱嘎的聲音,聲音也變得幽怨淒厲起來:
「想說什麼,想說你想嫁給我對麼,終於想和我住在一起了?你看看,其實畫皮也不是很嚇人的,跟我這樣的人住在一起……」
他輪流擺動著枝幹般的手指骨,將雙手放在我的肩上,聲音陰沉到滲人:「來,要不要跟我回房間?」
看著那顆白森森的頭骨,只覺得心驚肉跳,淚水盈滿眼眶,卻知道這不單單是因為害怕。
他是故意的。
「怎麼,都嚇傻了麼。」花子簫冷笑著,「嚇傻了就趕緊滾。」
他鬆開雙手,背過身去。等了一會兒,他用手指骨指著大門的位置,提高音量怒道:「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