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年徑直上了六樓。時間尚早,無事可做,她便從書櫃裡拿了本《紅樓夢》看。
往常無論翻到哪一頁她都能津津有味地讀下去,眼下卻怎麼都看不進,合上書後,又換了幾本喜歡的,依舊是這樣。
簡年喜靜,閒暇的時候最愛一個人待著。除了看書,她也喜歡養花草、做手工,或者聽著音樂臨帖。這一晚卻莫名地坐不住,字沒寫到一行,已經回頭看了無數次手機。
往常這個時間她和路時洲短信電話從來不斷,然而已經分開兩個鐘頭了,手機卻連一通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
簡家人個個溫和,簡年又溫順乖巧,在學校裡也討老師同學喜歡,從小到大,何曾有人像路時洲剛剛那樣和她講過話?
她真心為了他好,眼下自然委屈極了,回來的路上就下定決心要冷他兩日,無論他怎麼道歉都絕不回覆,要讓他著著急,沒想到人家竟先不理她了。
簡年不願意繼續胡思亂想,乾脆關上手機,去了二樓。
奶奶和鄰居奶奶一起去樓下乘涼聊天了,媽媽在做家務,見到她下來自然要問,聽到很少看電視的簡年說過來看電視,正看體育比賽的爸爸立刻把遙控器遞給了她。
簡年換了無數次台,沒有一個台能看到十分鐘,聽到媽媽說洗衣液沒了、明天要出去買,她立刻站起來說「我現在就去」。
去樓下的小超市買來洗衣液,隔壁阿姨又央她去給小孩子輔導功課,簡年立刻就答應了。
從隔壁回來後,還沒坐下,簡年就聽到回家的奶奶說想吃西瓜,再次自告奮勇地下樓去買。
簡媽媽看出她的不尋常,問:「你怎麼了,一整個晚上都坐不住,跑來跑去的。」
簡年頓了頓才說:「吃撐了。」
「你晚飯吃什麼了?家裡有飯,非要到外面胡亂吃,現在的小商小販啊,全是……」
她還能吃什麼?滿肚子都是路時洲給的委屈。
雖然沒吃晚飯,簡年的胃裡喉嚨裡卻像堵了棉花,噎得難受,一片西瓜吃了半個多鐘頭,終於被媽媽趕上樓睡覺。
進屋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打開了手機。開機的畫面一出,簡年竟有查分數前的緊張感,可仍是沒有短信和未接來電。
她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情緒,把手機一扔就上床休息了。翻來覆去了不知道多久,心裡堵得實在難受,起床去喝水的時候無意中看了眼墻上的鐘,才發現居然只過了十分鐘。
放下杯子正要回床上,手機忽而響了,簡年心中一動。
哪怕早已忘了兩天不理路時洲的決定,她也彆扭地不肯立刻接,一直響到第八聲才走到書桌前拿手機,不想卻是李冰茹。
看到李冰茹的名字,簡年直懊悔不該把號碼告訴她。
「這麼晚了,有事嗎?」
李冰茹一怔:「你怎麼了?和誰生氣呢?語氣這麼急。」
簡年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沒啊。」
李冰茹沒多問,轉而說:「告訴你件事!剛剛有人跟!我!表!白!」
……
一通電話打了一個鐘頭,被李冰茹這麼一鬧,簡年的註意力分散了些許,倒還好過些。
路時洲卻很不好過。
他坐在黑暗中生了一個鐘頭悶氣,季泊川來了。
自從高考分數出來後,終於盼到了暑假的季泊川再到路時洲家留宿就有了新藉口——找路學霸請教數理化題。季家人雖然知道他在扯謊,但泡在路家總比出去胡鬧強,也就隨他去了。
無人應門,季泊川便只好從窗戶跳進來,屋裡黑漆漆的一片,他本以為路時洲不在,摸到開關邊正要按,忽而看到沙發處的人影,頓時嚇了一跳,待看清是路時洲,更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立刻退出去。
「你站在那兒幹嗎?開燈呀。」
季泊川開了燈才確定簡年不在:「你關什麼燈?黑燈瞎火的一個人坐沙發上,嚇死人了。我還以為年年來了,你們正纏綿呢。」
路時洲正煩著,立刻罵了句「滾」。
瞥見路時洲的臉色,季泊川問:「火氣怎麼這麼大……你們吵架了?因為什麼啊。」
路時洲原本不想說,架不住季泊川不斷追問,便簡要地說了事情的原委。
季泊川聽了後笑道:「能怪誰?還不是你平時太順著她,她沒有危機感,當然不會主動求和了。你冷一冷她,她就知道你的重要了。偶爾吵一吵架沒關係的,可以增進感情。」
見路時洲仍舊板著一張臉,季泊川打開冰箱,扔了罐啤酒給他:「多大點事兒,你這次就聽我的,我有經驗。她不是要冷靜嗎,你繃住了千萬別先找她。傻坐著幹嗎,開電腦啊!打一夜遊戲,明天睡一覺再看手機,她一準就找你了。」
路時洲心不在焉地陪著季泊川打了一刻鐘遊戲,就關上電腦起身去了書房,書房的抽屜裡有半包煙,他翻出來走到後院點燃,沒吸就摁滅了。
帶著渺茫的希望回屋去看手機,一堆信息裡果然沒有半條來自簡年。
他想主動打過去,還沒接通就變了主意,掛斷了。
第二天一早,輾轉反側一夜沒睡的路時洲就飛去了上海,怕自己沒出息,臨走前他故意扔下了手機。
……
錄取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一班無人落榜。
謝師宴當天,簡年怕遇到路時洲,猶豫著不肯去,最後還是被李冰茹和另一個女生強拉到了飯店。
一班佔了五桌,落座後,簡年環視一週,沒看到路時洲,說不出是慶幸還是落寞。
冷盤要撤去的時候,班主任突然問:「路時洲怎麼沒來?」
負責聯絡的班長說:「路時洲的手機打不通,我去問了高二1班的季泊川,他說路時洲去上海了,我又往他上海的家裡打了電話,已經通知過他了,但不知道他能不能趕回來。」
聽到這話,情緒本就低落的簡年更感到難過,三四天沒聯繫,說都不說一聲就去上海,路時洲這就是要分手的意思吧?她被李冰茹強塞了一口西芹腰果,艱難地嚥下去後只覺胸中憋悶,和李冰茹說了一聲,便出門去透氣了。
飯店外頭有家咖啡店,簡年走進去要了杯冰拿鐵,剛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就察覺到有人在看她,一回頭,居然是季泊川。
季泊川正和一堆男生女生坐在一起說笑,發現真的是簡年,怔了怔,立刻起身走出卡座,拎著飲料坐到了她身邊。
因為季泊川是路時洲的朋友,這會兒看到他,簡年同樣擺不出笑臉。
「你怎麼在這兒?你們班今天不是謝師宴嗎?」
簡年要面子,不想被他看出來,便撒謊道:「等人。」
「是等人還是躲人?」季泊川咬著吸管笑道,「路時洲回來了吧?」
「不知道。」簡年垂下眼睛說,「我沒註意他。」
「你還真沒去哄他呀?」季泊川咂了兩下嘴,「年年同學,不是我批評你,這次真是你不對。」
「哄什麼,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分手了?」季泊川一臉驚愕。
簡年本是想出來透氣,這下反而更煩悶,便起身說:「我先走了。」
剛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季泊川有些不平衡,眼下聽說他們分手,季泊川更為好朋友不值,便攔住了簡年,試圖勸說。
「路時洲有沒有和你說過他家的事?」
「什麼事?」
「就是他父母為什麼離婚的事兒?」
簡年搖了搖頭。
季泊川一臉為難:「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但又怕路時洲生氣。」
等了片刻,沒等到簡年應聲,季泊川還是說了:「他爸媽離婚是因為他媽媽出軌,而且不是短時間,他媽媽和佟樺爸爸來往了好多年,直到佟樺媽媽發現了,拿著證據找上門來他們才知道。」
「路叔叔是真正有風骨的學者,他對大學裡的一些官僚做派不滿,這些年一直專心搞學術。何影就不是,她當年倒追路叔叔,費盡心思地嫁到路家八成就是為了往上爬。他們倆壓根就不是一種人,雖然感情一般,可誰也沒想到她能做出這種事。路家有頭有臉的,要面子,離婚的時候和誰都沒提真正原因,只說是感情不和。」
「何影官癮大,又做賊心虛,怕這事兒傳出去影響到自己的官運,倒打一耙說是路叔叔的問題。離婚後,她回來收拾東西,路時洲的奶奶生氣數落了她幾句,她咄咄逼人地直接把老太太氣昏了,老太太本來就有心臟病,沒能搶救過來。」
「爸媽都忙,路時洲跟我一樣,從小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和奶奶的感情深著呢,就不願意再理何影。何影最虛榮,路時洲小學初中的時候成績好,她特別得意,到處炫耀。路時洲這幾年故意考差,八成也是為了噁心她給她添堵,她那麼要強要面子的人,事事都得壓人一頭,唯一的兒子不爭氣,在同事朋友面前肯定覺得沒臉。」
「剛上高二的時候,何影不斷裝可憐,路時洲心軟,跟她的關係稍稍緩和了一點。何影帶他跟佟家人吃飯,提到成績的時候,何影隨口說會送他出國,佟樺的爸爸居然說,以後結婚了就是共同財產,學費再貴都沒關係,但前提是路時洲得把他當親爹看待他才能出這個錢。還說最好改姓佟,這樣才能一條心——這不是瘋了嗎?他算什麼東西,也配!路時洲當場就甩臉子要走,佟樺的爸爸嫌他在佟家親戚面前讓自己丟人,抄起菸灰缸就要砸他,何影還怪他不懂事,說佟樺的爸爸只是開開玩笑。從那之後,路時洲連何影的電話都不怎麼接了。」
在簡年的臉上看到驚愕和詫異,季泊川又說:「你怎麼能跟何影攪到一塊去,合起夥來騙他呢!他是真心想陪著你留下,能不發火嗎……路時洲的脾氣差著呢,也就是對著你才時時都有笑臉。你去哄哄他吧,說幾句好聽的,他肯定立馬消氣。」
簡年終於明白了路時洲為什麼會說「你和我媽合夥騙我怎麼就沒壓力」,想到他最後說的那句「我沒你想的那麼賤」,更覺得路時洲不聯繫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要分手,頓時感到無望。
過去她雖然喜歡路時洲,但只想遠遠看著,想都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同樣喜歡自己,哪怕誤會他和別人曖昧,內心也毫無波瀾。
後來路時洲頻頻示好,她習慣了他的主動和熱情,心動歸心動,卻從未體會過患得患失的煎熬。沒想到一切歸零之後,她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淡然,再也沒法說服自己和過去一樣。
渾渾噩噩地回到飯店,剛坐下,簡年就瞥見李冰茹朝自己努嘴,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簡年居然看到了路時洲。
路時洲五分鐘前才到,正和班主任說話,莫名地心頭一跳,一轉臉居然發現簡年在看自己。
分明還惱著,他卻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班主任叫了句「路時洲」,他不好當著人不理老師,只好收回目光繼續剛剛的話題。
見他神情自若地衝自己笑過之後便同旁人談笑風生,這幾日連飯都吃不下去的簡年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傻子,眼眶一熱,怕被人看見笑話,拎起包就走。
李冰茹自然要追上去。
……
好不容易應付完班主任,路時洲趕緊看向簡年的方向,見她和李冰茹都不在原處了,怔了一下,立刻追了出去。
路時洲走出包間的時候,正趕上李冰茹進門。他掃了眼四周沒發現簡年,便把李冰茹拉到一邊,問:「她呢?」
李冰茹甩了甩手上的水,沒好氣地問:「誰啊?」
「簡年。」
「我怎麼知道。」說完這句,李冰茹就往裡走。
路時洲攔住她,問:「你們剛剛不是一起出去的嗎?」
「我是去廁所,她是不想看到某個人,回家了。」
聽說簡年不想看到自己,路時洲很是難受,但仍是追了出去。
時間間隔短,簡年沒走遠,路時洲很快就在公交站台找到了她。
簡年要面子,打定主意再難受也絕不讓任何人、尤其是路時洲看出來,哪知一看到他走近,眼淚立時就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見簡年看到自己馬上轉身,路時洲還以為她是真的煩了自己,皺著眉頭剛想大聲問「你先騙的我,憑什麼還不理我」,強行把她轉過來後發現她臉上的眼淚,一下子就傻了,心中的怨氣頓時散盡了,底氣全無、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哭什麼呀。」
簡年覺得丟臉透了,揮掉他抓著自己肩的手,說:「誰哭了,關你什麼事兒?」
「我是你男朋友,你哭當然關我的事兒……你到底因為什麼哭。」
「不因為什麼。」
「你這幾天怎麼不接我電話?我去我爸家了,一到就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當天就想回來,可是我爸和阿姨不讓,非留我。我後來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都不接,好不容易找到參加謝師宴的藉口回來,下午我一下飛機就去你家了,可你已經走了。」
簡年想止住眼淚,無奈控制不住地越哭越兇,話都說不完整:「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了?」
「我每天都打,打了好多,後來你就關機了,你肯定是沒看手機,又自動關機了。」
「我看了,沒有。」
「我拿我爸家的座機打的,我手機落家裡了。」
路時洲哪好意思說是怕自己沒出息、太快求饒,故意不帶手機的。
「哦,那是有的,我看到是外地的號碼,就以為是詐騙電話。」
聽到他說手機落家裡了,簡年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前天發的兩條短信他都沒回。
「……」
路時洲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想給簡年擦眼淚,又找不到紙巾,就大著膽子拿手擦,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臉頰,見她只低頭哭沒反對,便用大力抹了起來。
他下了飛機,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去簡年家接人了,最近幾天又沒吃沒睡,自然滿手灰,簡年的皮膚白,他的手一上去,就印出了幾個清晰的黑印。
聽到路時洲笑,簡年蹙著眉問:「有什麼好笑的?」
路時洲覺得這眼淚有可能是為了自己流的,頓時心滿意足:「要是你知道那是我打的,會接嗎?」
「不會。」簡年說完又想起他一開機就會看到自己的短信,只好承認,「我也給你發過短信的。」
路時洲的眼睛瞬間就亮了:「真的?你都給我發什麼了?」
簡年不說話,撅著嘴抽泣。
「我餓死了,好幾天沒吃飯了,你餓不餓,我們回去吃飯吧。」
簡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也是,便指著眼睛說:「我都這樣了還怎麼回去……」
「那咱們去我家吧。」
「嗯。」
想起季泊川說的事情,簡年大致理解了路時洲為什麼那樣生氣,心生愧疚,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路時洲終於放下心來,反握回去,緊緊地抓住簡年的手,得寸進尺地問:「都快九點了,是不是再有一會兒你就得回家了?」
「嗯。」
「你今天能不能別回家了,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們那麼久沒聯繫……就和你爸媽說去李冰茹家住?她不是也在你家住過嗎。」
「那怎麼行。」
路時洲正想說「算了」,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回頭一看,是剛和一群男女從咖啡店走出來的季泊川。
見路時洲緊緊抓著一臉嫌棄的簡年的手不放,怕他沒經驗弄巧成拙,季泊川趕緊跑了過來。
季泊川沖簡年打了個招呼,把路時洲拉到三五米外的地方,悄聲指導道:「你這樣不行,人家都要和你分手了,你哪能再硬來,你得……」
「誰分手了。」
「別死要面子了,我是在幫你。剛剛我遇到簡年,你們分手的事兒她都和我說了。」
「……」路時洲心中一沈,看向簡年,問,「你給我發短信不會就是提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