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雖已立秋,但八月底的氣溫仍舊高,下車後曬了十分鐘太陽,還沒把東西搬下車,眾人早已滿身是汗,便放棄了白天燒烤的計畫。
七個人裡只有路時洲經濟自由,自然是他做東。附近有個度假山莊,路時洲跟著長輩去過幾次,知道里頭的菜不錯,便招呼大家進去吃飯。
這個時節正是吃大閘蟹的時候,季泊川吃慣了大戶,要完螃蟹,又翻開菜單毫不客氣地揀最貴的點。路時洲掃了眼價格,笑著罵了季泊川一句,搶過了菜單,對服務員說:「他剛剛說的都不算。」
見季泊川罵自己摳門,路時洲笑道:「要不給你單開一桌,想吃什麼你自己點自己付?」
最後路時洲選了每位六百的標準,聽說還有百分之十的服務費,算起來一頓飯吃了快五千,季泊川竟還抱怨路時洲小氣,這讓簡年有些訝異。
菜是中西合璧的,有烤鴨有牛排有松鼠鱖魚也有刺身拼盤,怕螃蟹的鮮會影響其它菜的口感,所以撤去其它菜、最後才上大閘蟹。
路時洲笑著央簡年幫自己剔螃蟹肉,簡年白了他一眼便照做了,路時洲的懶得聽季泊川和路檬鬥嘴,註意力全在簡年的手上,所謂的纖纖玉指,細如蔥白描述得大約就是這種。
坐在簡年左側的池西西見狀笑道:「這螃蟹一般,滿黃還得再等一個月,肉也沒有很甜,你至於盯著流口水嗎。」
路時洲說了句「沒大沒小」,心裡想的卻是,等閒雜人等都離開,非得捉住簡年將她的手指挨個啃一遍。
簡年口味清淡,之前的菜有些油膩,眼下沒什麼胃口,就把自己的兩隻也剝給了路時洲,路時洲其實早飽了,可簡年遞過來的,他不由自主地全都吃了下去。
剔完最後一隻蟹腿,簡年起身去了洗手間。坐回來的時候,見到面前的白瓷盆裡有加了芫荽的湯水,便拿勺子舀到碗裡想喝瞭解膩。
沒等她喝,路時洲就攔下了,他剛想提醒簡年這是去螃蟹腥氣的洗手水,就聽到對面的佟樺輕蔑地笑了一聲。
路時洲看向佟樺,佟樺一臉不屑,撇了撇嘴,說了句「土包子」。
除了三個當事人,眾人沒留意到前面的事兒,見路時洲突然瞪向佟樺,佟樺又不甘示弱地瞪回來,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結束了正聊著的話題,安靜了下來。
路時洲忽而一笑,全然不覆片刻前的冷峻,彎著嘴角說:「想起來個樂子,五六年前幾個叔伯在這兒請謝老吃飯,我也跟著我媽來了,當時吃的也是螃蟹。服務員忘了提醒,謝老不知道這盆芫荽水是用來洗手的,以為是湯,拿勺子舀起來就喝,連喝了三口才問,這湯怎麼沒放鹽?大家都傻了,泡芫荽的水沒開,謝老那麼德高望重,好不容易賞臉過來吃頓飯,給人家喝生水,像話嗎?」
「旁邊的人正要提醒,佟樺的爸爸突然盛了一滿碗,一口氣喝掉一半,說,呦,還真沒放鹽,服務員,撤下去加鹽。」
「謝老一離開,他就跟下屬誇口說幸好自己隨機應變,不然謝老得多尷尬。他下屬說自己也以為是湯呢,他立刻罵人家沒見過世面。不知道這個就是沒見過世面就是土,知道就高人一等了?謝老心寬著呢,跟他實話實說,哈哈一笑不就過去了,有什麼尷尬的。為了巴結人,知道是洗手水還端起來喝的,喝完還沾沾自喜,這才真是叫大家開眼。」
佟樺氣白了臉,一摔筷子,站起來問:「路時洲,你什麼意思?」
路時洲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笑著說:「我能有什麼意思?就突然想起來了唄。」
佟樺脾氣差,立刻鬧了起來,路時洲不理她,從錢包中抽出卡,扔給季泊川拜託他結賬,然後拉起簡年就走。
見佟樺哭了,一走出來,簡年便說:「她愛怎麼說怎麼說,你幹嗎和她一樣?當著那麼多人諷刺她爸爸奴顏媚骨,她能不急嗎。」
雖然沒強大到完全不在意落差,但剛剛那件事還不至於讓她敏感在意。
路時洲側頭看向簡年,見她的眼中隱隱有笑意,便說:「我怎麼覺得你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簡年想了想,還真的是。有人護著,才能心安理得的裝大度,用不著為了自尊同無聊的人爭得面紅耳赤。
兩人剛回到車裡,路時洲就接到了路檬的電話。
路檬雖也煩佟樺,但不清楚之前的事,便埋怨哥哥不該讓佟樺當眾下不來台。
「她鬧著要走,我們根本勸不住她,好不容易出來玩一次,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跟她計較什麼。」
「她想走就走,不用勸。」隔了一會兒,路時洲到底還是打電話叫了輛車,送佟樺離開。
佟樺臨走前哭得太慘,剩下的四個人過來同他們匯合時,自然要詢問路時洲原因,路時洲只當沒聽到,一概不回答。
季泊川還以為他欺負佟樺是為了向簡年表忠心,待人都散了,才說:「過分了哈。」
「沒把她扔這兒讓她自己下山,已經算是給她面子了。」
佟樺一貫任性,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多年來路時洲至多愛理不理,從沒當眾給過她難堪,可她惹的偏偏是簡年。從小爺爺就教他海納百川,包容非議,謙和待人,可不止佟樺,無論是誰,無論多小的事情,涉及到簡年,他都沒法理智冷靜。
一看到她,他的心就軟成一片,哪能容忍旁人半分的輕視。
這個時節的山上有野花也有野果子,眾人很快淡忘之前的插曲,將車開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支帳篷、搭架子準備燒烤。
燒烤的食材都是現成的,但也要串起來刷油,路檬懶,穿了兩串就不耐煩了,跑去遠處摘野花編花環,編完一頂拿回來送給簡年,又拉著池西西再去采。
正固定帳篷的路時洲一回頭發現留在原處幹活的只有簡年,自然心疼,把手上的活扔給季泊川,走過去幫忙。
見他過來,簡年隨手把剛切好的午餐肉往他嘴裡塞,路時洲不吃這個,卻想也沒想就嚥了下去。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隔了好一會兒,遠遠地看見池西西和路檬回來,路時洲對兩個妹妹說:「你們玩累了,太辛苦了,去帳篷裡休息吧。」
路檬沒聽出哥哥話裡的揶揄,剛想走過來幫忙,池西西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笑道:「你哥哥嫌咱們呢。」
季泊川最愛嚇女孩,烤串陸續熟了之後,邊吃邊繪聲繪色地描述有次露營,蛇鑽進帳篷裡,被他和傅川哥抓出來剝皮煮湯的事兒。
女孩子都怕軟體動物,鬧著要離開,好不容易才搭起帳篷,季泊川和另一個男生都不肯走,信誓旦旦地保證蛇蟲鼠蟻一個都鑽不進來。
路時洲也不想來回折騰,嫌天黑了收拾東西、拆帳篷麻煩,正想讓吵的最兇的妹妹別再鬧,簡年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說害怕想走,他立馬就改了口。
四對二,帳篷終歸還是拆了。把東西全部收到上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時洲是新手,怕天黑了開山路不安全,一行人便步行到了不遠處的小旅舍。
小旅舍的條件差強人意,路時洲纏著簡年出來,本是想臨走前再一起待一夜,辦入住時瞧見季泊川朝自己擠眉弄眼,知道簡年臉皮薄,不可能當著旁人和自己住進一間,便要了六間房。
房間是用板子隔出來的,因此不隔音。離得老遠、關上房門,簡年都能聽到路檬和池西西聊天的聲音,因此路時洲過來時,她唯恐別人聽到,堵在門前不許他進。
兩人僵持了片刻,見簡年執意不肯,路時洲雖然無奈,也只好妥協:「我回隔壁,你要是害怕,敲敲墻板我就過來了。」
簡年「嗯」了一聲,關上門去洗澡。洗完澡時已經十一點多了,一早就出發,這會兒大家都累了,連隔壁的路檬也安靜了下來。
簡年換上睡衣,翻出手機給路時洲發了條短信。
【睡著了嗎?】
過去總是秒回的路時洲居然隔了許久都沒回覆,簡年還以為他睡下了,哪知靜下來聽了聽,隔壁仍有響動。所以是他還醒著,卻生氣了不願意理她?
【我也想和你待在一個房間,可這地方不隔音,你過來睡他們一定會發現的。】
路時洲還是不回。
簡年猶豫了許久,終於鬆了口——【你想過來就過來吧。】
出乎她的意料,路時洲並沒有興奮地跑來。等了一會兒不見人,簡年乾脆不再理他,躺下睡覺。
床和被縟有些味道,簡年愛乾凈,嫌棄著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路時洲,她便試著敲了敲墻板,本以為路時洲已經睡熟了,不想還沒十秒,一早就留下了她房間鑰匙的路時洲就開門進來了。
怕隔壁的路檬聽到,簡年將聲音壓到最低,問:「你醒著怎麼不回信息?」
路時洲湊過來,親了一下簡年的耳垂,貼著她的耳朵說:「你之前那什麼態度?什麼叫我想過來就過來……這可是你害怕,敲墻板求著我來的。」
「……」簡年嫌他幼稚,懶得搭理,直接躺下了。
這屋裡有兩張單人床,路時洲把東西往另一張上一丟,和簡年擠在了一張床上。
這床窄,路時洲個子又高,單單是擠,簡年倒不會抱怨什麼,可路時洲還不肯老實睡覺,把她揉進懷裡,從上到下挨著啃了個遍。
瞥見手指上他留下的牙印,簡年惱了,瞪著他說:「回你的房間去!」
路時洲臉皮厚,笑嘻嘻地吻上了她的嘴巴,吮吸了好一陣兒才含著她的耳垂低聲說:「別出聲,萬一被他們聽到,明早遇見我就沒臉見人了。」
「……」
簡年是真的怕,只好忍著氣任由他胡鬧,睡去前再三囑咐道:「天不亮你就得走!」
第二天天不亮,路時洲還真起了,臨出門前他把簡年也拽了起來。簡年睡的晚,困得睜不開眼,可太怕被人聽到動靜,最後還是洗了把臉,換上衣服和路時洲出門了。
走出小旅舍時才剛五點,天雖亮了,光線卻依舊暗。聞到山間清晨的空氣,簡年的不情願立馬煙消雲散了。
山上的氣溫低,路時洲便脫下外套罩在了簡年身上,見她新奇不已地蹲下用指尖碰觸野花野草上的露水,他笑道:「要不是你剛剛鬧脾氣,早一刻出門就能看到日出了。」
簡年也有點惋惜,可她近來不單被路時洲慣出了壞脾氣,還傳染了他的幼稚,口是心非地說:「日出有什麼稀罕的。」
路時洲彎了彎嘴角,看向了遠處的深谷:「沒趕上日出,朝霞也挺漂亮的。」
簡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著說:「我終於明白了小學課文裡的『瑰麗』是什麼意思。」
路時洲牽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過幾天我就要走了。」
簡年「哦」了一聲,心裡有些酸澀難受。
「我有空就回來看你,你有空也要來看我。四年不長,很快就過去了。」
「嗯。」
「隨時給我打電話,一天至少三個,短信每小時至少一條,不論再怎麼吵架冷戰,誰都不能再說『分手』這兩個字,你能做到嗎?」
「好。」
路時洲側過頭看向簡年,用食指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參照你以前的表現,真能做到才怪。」
簡年笑了笑,沒說話,伸出尾指勾起路時洲的尾指晃了晃。
路時洲也笑了:「咱們約好的事,都要記得。」
後來的很多年,每每看到朝霞,簡年都莫名地會想起路時洲的這個笑容和這句話。
2017年,夏
還有一週就是Z大百年校慶,簡年在Z大念了七年書,池西西自然把跟蹤報導的任務交給了她。週五上午,簡年去Z大開籌劃會。
自從在別墅偶遇後,怕直接去家裡找她太冒犯,賀齊光日日到報社外蹲守,他的名字出自《涉江》裡的那句「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可惜人不如其名,厚顏無賴到不行,簡年怕了他,接到會議通知,為了避開他,早晨乾脆沒去單位報到。
除了簡年,池西西還派了一個實習生過來幫忙。實習生也是Z大的,今年大四,人很活波,跟誰都熱絡。會議開始前,實習生拉著簡年問東問西。
請教完了正事,她又聊起了八卦:「簡年姐,你早晨沒過來,那個開瑪莎拉蒂的帥哥又來給你送早飯了!後來你的豪華早餐被池主任吃了。」
「……」
「對了,簡年姐,我一進大學就聽說過你,貼吧裡評校花的時候我還給你投票了呢。長得漂亮就是好,周圍那麼多帥哥,不過比起送早飯的這個,我更喜歡上次來接你的A8帥哥,他是做什麼的啊?好帥好帥!我聽林姐說,之前還有個開寶馬的超級帥哥來找過你。超級帥哥有多帥?你有照片嗎?」
簡年剛想說開A8的和開寶馬的是同一個人,就聽到斜後方傳來了一聲輕笑,簡年和實習生一齊回過頭,居然是路時洲。
穿白襯衣黑西褲的路時洲正倚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補覺,他氣質高冷,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實習生無法將這樣的人和偷聽人講話的無聊行為聯繫到一起,只當自己聽錯了。可簡年卻沒有錯過他嘴角殘留的諷刺笑意。
不過,只糾結了一瞬她便釋然了,隨便路時洲怎麼想,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她本來也不是高潔單純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