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當天,黎明時分的天空比血還紅。

  「國際快遞」的快遞員將車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謹慎小心地拐過彎道,換到二擋,把車停在草地邊緣。

  他走下麵包車,旋即撲進一道地溝,避開以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拐過彎來的大卡車。

  快遞員站起身,撿起眼鏡重新戴好。然後他取回包裹和筆記板,撣掉制服上的草葉和泥巴,隨即亡羊補牢似的沖迅速遠逝的卡車揮了揮拳頭。

  「就不應該讓它們上路,這些該死的大卡車,從不尊重其他行路人。我總是說,我總是說,要記住,孩子,沒了車你也只是一名行人……」

  他走下路邊草坡,翻過一道低矮的籬笆,來到阿克河畔。

  快遞員手裡拿著郵包,沿河岸前行。

  遠處岸邊坐著個一身縞素的年輕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髮色銀白,膚色慘白,坐在那裡眺望上下游的河道,彷彿在欣賞風景。看上去完全像個維多利亞時期浪漫詩人在被肺病折磨或是癮君子剛開始戒毒的樣子。

  國際快遞的人感到無法理解。在過去,而且是並非久遠的過去,這條河岸邊每隔十幾碼就會有個釣魚人。孩子們在這裡玩耍,情侶來到這裡,手牽著手聆聽水流撲簌,在蘇塞克斯郡的落日餘暉中享受情意綿綿。他和莫德在結婚前,也常來這裡談談情。在一次令人難忘的經歷中,還曾做做愛。

  時代不同了,快遞員心中暗想。

  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順著河道緩緩流下,通常會覆蓋方圓數米的範圍。間或露出的水面上,也蒙著一層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對水鳥撲打翅膀發出很大的聲響。它們經過漫長疲憊的飛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終返回英國,欣慰地落在色彩繽紛的水面上,隨即沉入河底,杳無痕跡。

  世界真奇妙,快遞員心想。這就是阿克河,過去曾是方圓百英里內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條壯麗的工業下水道。天鵝沉入水底,魚群浮上水面。

  好吧,這就是發展。你無法阻擋發展的腳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邊。

  「打擾一下,先生。您是收件人喬基?」

  白衣男子點點頭,一語不發。他仍舊注視河流,目光隨著那些駭人的泡沫淤泥緩緩移動。

  「多美啊。」他輕聲說,「真是美得要命。」

  快遞員發現自己一時失語。接著他的自動反應系統跳了出來。「世界真奇妙,不是嗎?別誤會,我是說你周遊世界遞送包裹,結果最後幾乎跑回家門口來了。我是說我生在此地,長在此地,先生。我剛去過地中海,然後是得梅因,那是個美國城市,先生,現在又跑回這裡。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喬基接過包裹和筆記板,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簽字時,鋼筆漏了點墨水,名字剛剛寫好就模糊了大半。這是個筆畫繁多的名字,以三點水開始,然後是個墨團,第二個字下面似乎是個「不」也可能是個「木」。

  「萬分感謝,先生。」快遞員說。

  他沿著河岸往回走,去往停靠麵包車的繁忙大路,視線竭力避開這條污水溝。

  在他身後,白衣男子打開包裹。裡面是一頂寶冠── 一頂鑲有鑽石的白色金屬環。男子滿意地看了幾秒鐘,隨即戴在頭上。它在初升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接著一塊暗斑從他手指接觸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覆蓋了銀色表面。寶冠變得漆黑如墨。

  懷特站起身。空氣污染還是有個好處的,至少你能看到絶對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覺就像是有人在天上點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這條河上點把火,但是,唉,現在沒時間了。懷特很清楚他們四人應該在何時何地碰面,他必須趕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達。

  也許我們會在天上放火,他心想。懷特離開此地,行蹤幾乎難以察覺。

  就快到時候了。

  快遞員剛才把車停在雙車道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繞到駕駛員那一側(始終小心翼翼,因為其他小車和卡車仍以瘋狂的速度拐著彎),把手伸進打開的車窗,從儀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那麼就剩一個要送了。

  他仔細讀了遍收件憑單上的指示。

  然後又讀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條消息。地址是一個詞:無所不在。

  接著他用漏水的鋼筆,給妻子莫德寫了個便條。內容很簡短:我愛你。

  他把日程表放回儀表板,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過馬路。他剛走了一半,一輛德國產重型載貨汽車突然拐過彎,它的司機已經在咖啡因、小白藥片和歐共體運輸規章的刺激下幾近癲狂。

  快遞員看著貨車遠去的背影。

  上帝啊,他心想,這傢伙差點兒撞到我。

  接著他低頭看了看排水溝。

  哦,他想。

  對,一個聲音從他左肩後方傳來,至少是在他記憶中的左肩後方。

  快遞員轉身看去,發現了對方。起初他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但長期工作養成的習慣很快控制了他的行為。快遞員說:「有您一條消息,先生。」

  我的?

  「對,先生。」他真希望自己還有喉嚨。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嚥口唾沫了。「恐怕沒有包裹,先生……呃,閣下。只是個口信。」

  那就說吧。

  「是這樣的,閣下。嗯咳。快來吧。」

  終於。它露齒一笑,但考慮到這張臉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謝謝,它說,你的責任心值得嘉獎。

  「閣下?」已故的快遞員逐漸落入一片灰色霧氣,他只能看到兩點藍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遠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亡說,就當是提前上路避開交通擁堵吧。

  快遞員心想這位新夥伴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著四週一片空茫。

  早晨天發紅。雨水就快來。

  沒錯。

  獵巫軍中士沙德維爾歪著腦袋向後退了一步。「嗯,要得。」他說,「齊活兒。東西儂都攜上了嗎?」

  「是,長官。」

  「探查鐘擺?」

  「探查鐘擺,有。」

  「拇指夾?」

  牛頓嚥了口唾沫,拍拍口袋。「拇指夾。」他說。

  「引火物?」

  「中士,我真覺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頓喪氣地說,「還有火柴。」

  (為美國人及其他城居生命體提供的註釋:英國鄉村素來牴觸中央供暖系統,認為其過於複雜,並且肯定會導致道德淪喪。他們更喜歡另一種供暖系統,把小木片和煤塊摻在一起,上層輔以可能由石棉製成的大塊潮濕圓材,全部堆成適合悶燒的小堆。這種系統被稱為「再沒有比噼啪作響的明火更好的東西了,不是嗎?」。由於這些原料本身沒有自燃傾向,所以在它們之下,還要放置一種類似蠟質的白色長方形小塊,這種物質會劇烈燃燒,直到火堆的重量將其壓滅。這種小白方塊叫作引火物。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鈴鐺、書和蠟燭?」

  牛頓拍拍另一個口袋。裡面有個紙包,包裡有那種會讓虎皮鸚鵡發瘋的小鈴鐺,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蠟燭,還有本名叫《兒童祈禱文》的小書。沙德維爾給他灌輸了這樣的觀點,儘管首要目標是女巫,但一個優秀的獵巫軍永遠不該錯過順便進行驅魔工作的機會,而且隨時要把戰地裝備包帶在身上。

  「鈴鐺、書和蠟燭。」牛頓說。

  「大頭針?」

  「大頭針。」

  「好小子兒。可不能忘了儂的大頭針。它是光明軍需品中的刺刀。」

  沙德維爾退後一步。牛頓驚奇地發現老人雙目有些潮紅。

  「俺希望跟儂一道去。」他說,「當然,沒甚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衝鋒陷陣肯定特帶勁。這是艱苦的營生,儂曉得,總要趴在潮濕的草叢中監視伊們跳魔鬼的舞蹈。苦痛會鑽進你的骨頭。」

  他挺胸抬頭,敬了個軍禮。

  「那就出發吧,二等兵帕西法。願光輝的大軍跟你一道兒。」

  牛頓走後,沙德維爾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之前從沒機會去做的事。他現在需要一根大頭針。不是用來對付女巫的軍用大頭針。只是普通的、那種可以插在地圖上的大頭針。

  地圖掛在牆上。它很舊。上面沒有畫出新興城市米爾頓·凱恩斯,也沒有哈洛鎮,只是勉強標出了曼徹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它作為軍方總部地圖,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圖上已經插了幾根大頭針,主要在約克郡和蘭開夏郡,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全都鏽跡斑斑了。其他地方,只有些棕色的斷樁,顯示出早年間一位獵巫軍久遠的任務。

  沙德維爾最終從煙灰缸裡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頭針。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檢查地圖,最終找到塔德菲爾德,隨即心滿意足地將大頭針插在那裡。

  它閃閃發光。

  沙德維爾後退一步,又敬了個禮,雙目泛著淚花。

  接著老人利索地轉過身,朝陳列櫃敬禮。櫃子陳舊殘破,玻璃已經破裂,但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就是獵巫軍。這裡陳列著軍團銀獎(這是獵巫軍高爾夫比賽的獎章,可惜這項賽事已經七十年沒舉辦過了);這裡陳列著獵巫軍上校汝不可吃任何血食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時間·達裡波的專用前膛裝彈「雷電槍」;還有些看似是胡桃木的東西,但實際上是風乾的獵頭族腦袋,這是由獵巫軍準尉霍勒斯·先下手為強·納克捐贈的,他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地;這裡面陳列著歷史。

  沙德維爾在袖子上響亮地擤了擤鼻子。

  然後打開一罐煉乳作為早餐。

  如果光輝的大軍試圖與牛頓同行,部分人馬肯定要掉隊。這是因為除了牛頓和沙德維爾以外,他們都死了有段時間了。

  如果你認為沙德維爾(牛頓從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名字)是個孤獨的傻瓜,那你就錯了。

  只不過其他人都在幾百年來的各種事件中去世了而已。這支部隊曾和沙德維爾自己編造的薪水簿一樣兵強馬壯。牛頓早就驚奇地發現獵巫軍的歷史幾乎和俗世間所有軍隊一樣悠久,也幾乎同樣血腥。

  獵巫軍的薪酬標準由奧利弗·克倫威爾最後一次修定,此後再未改動。軍官是一克朗,將軍是一沙福林。這當然只是象徵性的薪酬,因為你每找到一名女巫就能得到九便士,還可以優先挑揀她們的財產。

  你真得靠這些九便士硬幣過活。所以在沙德維爾得到天堂和地獄的薪水簿之前,獵巫軍曾有段艱難歲月。

  牛頓的報酬是每年一先令古幣。

  (為年輕人和美國人所作的註釋:1先令=5便士。如果你瞭解當初的英國貨幣單位,將有助於理解獵巫軍古老的財務系統:

  2法新=1半便士。2半便士=1便士。3便士=1叄便士。2叄便士=1陸便士。2陸便士=1先令,或1鮑勃。2鮑勃=1弗羅林。1弗羅林+1陸便士=1半克朗。4半克朗=1拾鮑勃。2拾鮑勃=1鎊,或240便士。1鎊+1先令=1幾尼金幣。

  英國人很長時間內拒絶採用十進制貨幣單位,因為他們認為那太複雜。)作為義務,他必須隨時攜帶「雲母片、燧石箱、火絨箱或引火火柴」,不過沙德維爾表示朗森打火機也完全夠用。就像普通士兵們歡迎連發槍一樣,沙德維爾接受了煙捲打火機的發明。

  在牛頓看來,獵巫軍就跟那些一次次穿戴好古時軍服,再現英國內戰或美國內戰的人一樣。它讓你在週末有機會走出去進行室外活動,也意味著那些將西方文明塑造成如今這樣的優良傳統,在你手中得以傳承。

  離開總部後一個小時,牛頓將車停在路邊,翻找起副駕駛座上紙箱裡的東西。

  他用老虎鉗打開車窗,因為搖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頭一個飛過樹籬,沒過多久拇指夾就追隨而去。

  他權衡著剩下的東西,最終還是放回盒子。這根大頭針是獵巫軍軍用制式,頭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就像女士的帽子別針。

  牛頓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已經讀了不少東西。中士第一次跟他會面時,就拿出了一堆小冊子,另外軍隊總部還收藏了許多書籍和文件。牛頓估計如果把這些東西拿去拍賣,能值不少錢。

  大頭針是用來扎嫌疑犯的。如果她們身上某個地方沒有任何感覺,那她們就是女巫。很簡單。有些欺詐成性的獵巫軍敗類會用特製的回縮大頭針,但牛頓這根是正經實心鋼針。如果他把這東西扔了,就別想面對老沙德維爾。另外,這樣做也許會帶來霉運。

  他發動引擎,重新上路。

  牛頓開的是一輛綠芥末牌日本車。他給這車起了英國著名路匪的名字──迪克·特平,希望會有人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日本人曾是從西方複製一切的魔鬼機器人,但如今已經超英趕美,變為兼具技術與智慧的工程師。極力追求準確的歷史學家可以將這一轉變的日期精確到天。但綠芥末牌汽車,就是在這難以界定的一天中設計出來的。它融合了西方車的傳統缺點,和許多獨具匠心的日本車缺陷。像豐田、本田這樣的企業正是因為避免了這些缺陷,才得以成就如今的輝煌。

  儘管牛頓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尋找,但他從沒在街上發現過第二輛綠芥末牌汽車。這些年來,儘管沒什麼說服力,但牛頓還是熱心地向朋友們稱頌它的省油特性和極佳效能,希望有人買上一輛。俗話說霉運總想成雙。

  他會徒勞無功地指出綠芥末車823CC的引擎、三擋變速箱,以及不可思議的安全設備:特製安全氣囊會幫你度過危急時刻──比方說以四十五英里的時速行駛在乾爽大路上,卻被一個巨大的安全氣囊擋住視線而即將撞車時。他還略帶抒情腔地稱讚著車載朝鮮制收音機:能夠接收到特別清晰的平壤廣播。還有在你系好安全帶時,仍會提醒你系好安全帶的模擬電子語音提示系統。而且它是由某個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編製成的。這輛車是種藝術,牛頓如是說。

  這裡所說的藝術,大概是指制陶術。

  他的朋友們紛紛點頭,隨聲附和,然後暗下決心,如果必須在購買綠芥末牌汽車和走路間選擇,他們會買一雙鞋。其實結果都是一樣的,因為這輛車不可思議的節油性能,正是源於長時間停在修車廠中,等待全世界僅存的綠芥末牌代理商把機軸或其他部件郵寄過來。此人住在日本生魚壽司市。

  大多數人開車時都會進入一種矇矓恍惚、彷彿禪宗入定的精神狀態。牛頓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測著到底該怎麼使用大頭針。用不用說「我有根大頭針,我知道怎麼用它」?大頭針保鏢……針俠……007之金針人……納瓦隆大針……[1]

  牛頓也許有興趣知道,在數世紀的獵巫史中,曾有三萬九千名婦女接受過大頭針檢測,其中兩萬九千名說「哎呀」。由於如前所述的回縮針的應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沒有任何感覺。最後一名女巫聲稱它奇蹟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關節炎。

  此人名叫阿格妮思·納特。

  她是獵巫軍的奇恥大辱。

  在《精良準確預言書》很靠前的一個條目中,提到了阿格妮思·納特的死亡。

  英國人總的來說是一個愚鈍懶惰的民族,並不像歐洲其他國家那樣熱衷燒死婦女。德國人會以日耳曼民族一絲不苟的行事作風,定期堆建火刑堆。儘管與宿敵蘇格蘭人之間曠日持久的戰爭牽扯了他們大量精力,但虔誠敬神的蘇格蘭人也會設法點起幾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國人似乎從來沒有這個心思。

  其中一個原因可能就與阿格妮思·納特的死有關。這件事差不多為英國獵巫狂潮畫上了句號。一群喧鬧嘶嚎的暴民,被阿格妮思到處抖機靈顯能耐的行為所激怒,在四月一日的夜晚來到她家,發現這位女巫正衣著整齊地坐在屋裡等待他們。

  「你們真磨蹭。」她對這些人說,「我十分鐘前就該被點火了。」

  接著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穿過突然鴉雀無聲的人群,來到小屋外,走向小鎮綠地間匆忙堆起來的火刑堆。傳說中講到,她笨手笨腳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後的木樁。

  「捆結實點。」她對一臉震驚的獵巫軍說。等到村民們磨磨蹭蹭地聚攏過來後,她在火光中仰起秀美的面龐,開口說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們。聚攏過來,直到火焰要將汝等燒灼,因我要汝等見證英國最後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獲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責。讓我的死成為傳達給世界的一個資訊。聚攏過來,好好記住胡亂插手未解之事者,會有何等下場。」

  接著她似乎露出微笑,抬頭看著小鎮上的天空,又補充道:「也包括你這個愚蠢的老傻瓜。」

  說完這句怪異的瀆神之詞後,她再也不發一語。阿格妮思任由人們堵上自己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裡,等人們把火炬扔在乾柴堆上。

  村民們靠得更近了,有一兩個人始終不太確定這樣做到底是否正確,現在他們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三十秒後,小鎮綠地上發生了一次大爆炸,掃平了山谷中所有活物,遠在百英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這團火光。

  這件事引發了許多爭論,人們猜測著降下災禍的到底是上帝還是惡魔。但後來在阿格妮思·納特小屋中發現的便條顯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聖或邪惡干涉,本質上都來源於阿格妮思裙子裡的東西。她深謀遠慮地在裡面藏了八十磅炸葯和四十磅長釘。

  阿格妮思還留下一個盒子和一本書,就放在廚房裡聲明退訂牛奶的便條旁。另外附有詳細指示說明該如何處理這個盒子,也有同樣詳細的指示說明該如何處理這本書。它應該被寄給阿格妮思的兒子約翰·儀祁。

  發現這東西的人住在臨近村鎮,被這場爆炸吵醒的他,考慮著要不要無視這些指示,直接把小屋燒掉。他環顧四周,看著熒熒火光和佈滿長釘的廢墟,決定還是不要這麼做。何況阿格妮思的便條裡,還有精確到令人難以忍受的預言,描述出如果一個人忤逆她的指令,會有什麼下場。

  為阿格妮思·納特的火刑堆點火的是一名獵巫軍少校。人們在兩英里外的一棵樹上發現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就縫在一片相當大的帽帶內側:汝不可姦淫·帕西法,英國最勤勉的獵巫軍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僅存的後裔正──儘管是毫不知情地──驅車前往阿格妮思·納特僅存的後裔的所在地,可能會稍感慰藉。他也許會覺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終於要得以了結。

  但如果他知道這兩人相遇後會發生什麼事,恐怕要在墓地裡翻個身,只可惜他沒有墓地。

  但牛頓首先要對付的是飛碟。

  他把地圖攤在方向盤上,試圖找到通往下塔德菲爾德的岔道口。飛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頓只得玩兒命踩剎車。

  它跟牛頓看過的卡通片裡的飛碟一模一樣。

  他從地圖上抬起頭,看向窗外。飛碟上有扇小門滑到一邊,發出令人滿意的噝噝聲,一條發光的通道自動落向地面。門內亮起耀眼藍光,勾勒出三個外星人的輪廓。它們走下斜坡。至少其中兩個是走下來的。另外一個形似胡椒粉罐的傢伙,應該說是滑下來的,而且到下面還摔了一跤。

  另兩個外星人沒有理會胡椒粉罐瘋狂的嘀嘀聲,緩步走向牛頓,很像交警們在腦海中構思罰單時廣泛採用的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個穿保鮮膜的黃蛤蟆,它敲了敲車窗。牛頓把窗子搖下。那東西戴著的磨砂太陽鏡,總讓牛頓聯想起老片《鐵窗喋血》裡那種墨鏡。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東西說,「這是您的星球,對嗎?」

  另一個綠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樹林邊。牛頓用餘光看到它踢了一棵樹,然後用腰帶上掛著的某個複雜儀器檢測一片樹葉。它看上去不太高興。

  「哦,對。我想是的。」牛頓說。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地平線。

  「已經擁有很長時間了,對嗎,先生?」他說。

  「呃。不是我個人的。我是說,作為一個種族,已經有五十多萬年了。我聽說。」

  外星人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已經開始產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說,「已經跟老碳氫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對嗎?」

  「抱歉?」

  「您能告訴我您這個行星的反照率嗎,先生?」蛤蟆始終注視著地平線,彷彿這麼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遺憾地通知您,先生,您們的極地冰蓋小於此類行星的標準面積,先生。」

  「哦,天哪。」牛頓說。他心想該把這個消息告訴誰,隨即意識到絶不會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彎下腰。在對前所未遇的外星種族的面部表情進行了有限判斷理解後,牛頓發現蛤蟆有點憂慮。

  「這次就先算了,先生。」

  牛頓結結巴巴地說:「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說『我』的時候,意思是說南極洲什麼的應該屬於所有國家,或是地區,而且……」

  「實際上,先生,我們接到指示要向您傳達一條口信。」

  「哦?」

  「口信開始,『我們向您傳達一條關於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諧之類的口信』,口信結束。」蛤蟆說。

  「哦。」牛頓反覆思考著這句話,「哦。十分感謝。」

  「您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向您傳達這個口信嗎,先生?」蛤蟆說。

  牛頓冷靜下來。「哦,呃,我估計,」他說,「是因為人類,呃,駕馭了原子能和……」

  「我們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計是因為某種現象。好了,我們該走了。」它略微搖搖頭,轉過身,晃晃悠悠地朝飛碟走去,再沒說一個字兒。

  牛頓把頭探出車窗。

  「謝謝!」

  另外那個小外星人從車旁走過。

  「二氧化碳上升了0.5個百分點。」它粗聲大氣地說道,隨即又意味深長地瞥了牛頓一眼,「您肯定明白,您們作為受衝動消費拜金主義影響的優勢種群,是可能受到起訴的,不是嗎?」

  它倆扶起第三個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艙門隨即閉合。

  牛頓等了一會兒,不想錯過任何壯觀的光線奇景,但飛碟只是停在那裡。他最終開上路邊的草地,繞了過去。當他朝後視鏡看去時,飛碟已經不見了。

  我肯定有什麼事幹得太過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麼呢?

  另外這件事也不能告訴沙德維爾,他多半會破口大罵,因為我沒數它們的乳頭。

  「總之。」亞當說,「你們對女巫的理解都是錯誤的。」

  「他們」坐在一個球門上,看著狗狗在牛糞堆裡打滾兒。這只雜種狗似乎很是自得其樂。

  「我讀了有關她們的文章。」亞當略微提高音調說,「實際上,她們一直都是對的,用英國宗教審判之類的玩意兒迫害她們才是錯的。」

  「我媽媽說她們只是些智慧女性,通過這種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權社會統治集團施加給她們的令人窒息的歧視。」佩帕說。

  佩帕的媽媽在諾頓工學院教書。

  (這是在白天。到了晚上,她會用塔羅牌給神經緊張的行政人員們占卜算命,因為老習慣很難改變。)「對,但你媽媽老說這種話。」過了一會兒,亞當說道。

  佩帕友善地點點頭。「她還說,這些人至多不過是思想開放的生殖法則崇拜者。」

  「誰是生殖法則?」溫斯利戴說。

  「不知道。我估計大概跟五朔節花柱有關。」佩帕模棱兩可地說。

  「哦,我還以為她們崇拜魔鬼。」布萊恩說。但他說這話並沒有譴責的意味。「他們」對惡魔崇拜毫無偏見。「他們」對任何事都沒有偏見。「反正惡魔總比一根傻兮兮的五朔節花柱強。」

  「這你就說錯了。」亞當說,「那不是惡魔。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兒。有角。」

  「惡魔。」布萊恩說。

  「不。」亞當耐心地說,「人們只是把他們搞混了。他只是也長角。他叫潘,是希臘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一半是羊?」溫斯利戴說。

  亞當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終說,「沒想到你們居然不知道。我還以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沒有下一半。」溫斯利戴說,「它們只有前一半和後一半。跟牛一樣。」

  他們用腳踝敲打著球門,又看了會兒狗狗。天氣熱得讓人懶於思考。

  佩帕說:「如果他有羊腿,就不該有犄角。那屬於前一半。」

  「他不是我編出來的,對吧?」亞當委屈地說,「我只是告訴你們。要是我編的才怪呢。你們沒必要衝我來。」

  「總之,」佩帕說,「就算別人把他當成惡魔,這個傻蛋也沒什麼可抱怨的。頭上長著對犄角。人們肯定要說,哦,這兒來了個惡魔。」

  狗狗開始刨一個兔子洞。

  亞當似乎心情有點沉重,他深吸了口氣。

  「你們不要每件事都這麼咬文嚼字。」他說,「這就是如今的問題。物質至上主義。就是像你們這樣的人,到處砍伐雨林,還在臭氧層製造空洞。如今臭氧層有個超級大洞,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物質至上主義者。」

  「那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布萊恩條件反射地辯解道,「我連一片愚蠢的黃瓜園還沒清理完呢。」

  「雜誌上寫了。」亞當說,「做一個牛肉漢堡要消耗數百萬英畝雨林。而臭氧洩漏出去,也都是因為……」他頓了頓,「到處噴東西的人。」

  「還有鯨魚。」溫斯利戴說,「我們得保存這個種群。」

  亞當一臉茫然。他翻閲的《新水瓶座文摘》過刊中,沒有提到任何有關鯨魚的事。雜誌編輯認定所有讀者都會贊同拯救鯨魚,就跟他們認定所有讀者都會喘氣而且直立行走一樣。

  「有個電視節目是講它們的。」溫斯利戴說。

  「咱們幹嗎要存鯨魚?」亞當說。在他有些混亂的想像中,人們只有存夠了獎章,才會考慮去存鯨魚。

  溫斯利戴頓了頓,梳理著記憶。「因為它們會唱歌。而且有特別大的大腦。它們幾乎快絶種了。而且咱們也不需要捕殺鯨魚,因為它們只能做寵物食品之類的東西。」

  「如果它們那麼聰明,」布萊恩緩緩說道,「那跑到海裡做什麼?」

  「哦,我不知道。」亞當若有所思地說,「整天游來游去,只要張嘴就能吃到東西……在我看來似乎挺聰明……」

  一陣尖鋭的剎車聲和長時間的吱嘎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們匆匆爬下球門,沿著小路跑到十字路口,一輛小汽車四輪朝天,躺在很長一段剎車胎痕的盡頭。

  在其後不遠處的路上有個大洞。似乎這輛車曾試圖躲避它。四人舉目望去,一個東方人模樣的小腦袋迅速縮回洞裡。

  「他們」拉開車門,把不省人事的牛頓拽了出來。由此義舉贏得市民獎章的情景在亞當腦海中雲集,急救學實用知識則在溫斯利戴的腦海中雲集。

  「咱們不該動他。」他說,「也許有骨折。咱們應該去找人。」

  亞當環顧四周。道路兩旁的樹林中只有一個屋頂隱約可見。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絲瑪·儀祁就坐在桌前。繃帶、阿司匹林和各類急救用品已經在上面擺了一個小時。

  安娜絲瑪剛才一直在查看時間,心想他隨時可能出現。

  但當他最終到來時,卻和安娜絲瑪的期望有所不同。更準確地說,他不是安娜絲瑪幻想中的那種人。

  她發自內心地希望見到一位身材高大、頭髮烏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頓挺高,但卻是豆芽菜身材。他的頭髮無疑是黑色,卻不具備任何時尚造型,只是很多從腦袋頂上長出來的黑色細絲。這不是牛頓的錯。他當年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去街角的理髮店,手裡攥著從雜誌上小心撕下的畫片,那上面總有個髮型超酷的人沖鏡頭微笑。他會把圖片給理髮師看,要求剪成這個樣子,謝謝。而經驗豐富的理髮師會看上一眼,然後給他剪個放之四海皆準的馬桶蓋基本型。一年後,牛頓意識到自己顯然沒有與各類髮型相配的面容。牛頓·帕西法理過髮後的最佳期望值,就是更短的頭髮。

  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衣服上。能讓他看起來溫和、成熟或是順眼的衣服,還沒發明出來呢。如今他早已學會滿足於任何能夠擋風遮雨,外加存放零錢的服裝。

  而且他不帥。就算摘下眼鏡也一樣。(實際上,摘下眼鏡後會更糟。因為他會被絆倒,身上纏一堆繃帶。)另外,安娜絲瑪替他脫下鞋子,想把他放到床上時,發現牛頓的襪子很奇怪:一隻藍的,腳後跟有洞,另一隻灰的,腳趾處有好幾個洞。

  我估計心中應該升起出自母性的溫情暖意之類的玩意兒,安娜絲瑪心想,希望他洗過腳。

  那麼……高個兒、黑髮但不帥。她聳聳肩。好吧。三分之二,還不壞。

  床上的男人動了動身子。安娜絲瑪素來習慣向前看。她壓抑住失望的心情,開口說:「咱們現在感覺如何?」

  牛頓睜開眼。

  他躺在一間臥室裡,但不是自己的臥室。一看到屋頂就知道了。他臥室屋頂上還用棉線掛著模型飛機。牛頓一直懶得把它們取下來。

  這個屋頂只是帶有裂痕的灰泥板。牛頓此前從沒進過女士的臥房,但他感覺此處肯定就是,主要是因為一股融合了幾種柔和香味的氣息。這裡有點爽身粉和鈴蘭百合香水的味道,完全沒有已經忘記乾洗機內部是什麼樣的舊圓領衫的汗味。

  他試圖抬起頭,但呻吟了一聲,又把頭放回枕頭。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頭撞到了方向盤。」把他喚醒的聲音說道,「但沒骨折。出了什麼事?」

  牛頓又睜開眼。

  「車子還好嗎?」他說。

  「表面上沒問題。裡面有個聲音不斷重複說『請急上安卷帶』。」

  「看見了吧?」牛頓對不存在的聽眾們說,「當年的人就是知道怎麼造車。塑料拋光面幾乎不會有凹痕。」

  他沖安娜絲瑪眨眨眼。

  「我為了避開路上的一個西藏人,被迫緊急轉向。」他說,「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我可能是發瘋了。」

  這個人形生物繞到牛頓的面前。它有黑髮紅唇和綠色眼眸,幾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頓努力不讓自己死盯著人家看。她說:「如果你瘋了,也沒人會發現。」接著她笑了笑。「知道嗎,我還從沒遇到過獵巫軍。」

  「呃……」牛頓開口說,女子舉起他打開的皮夾。

  「我必須查看一下。」她說。

  牛頓感覺極其尷尬,這倒不是什麼新鮮事。沙德維爾給了他一張獵巫軍正式委任卡,這東西為他帶來一項特權,可以要求所有教區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執法官免費提供任意數量的乾燥引火物。這張委任卡特別華麗,可以說是件書法傑作,也許還相當古老。他已經忘了這碼事。

  「其實這只是個業餘愛好。」他可憐兮兮地說,「我其實是……是……」他不會說小職員,這裡不行,現在不行,對這樣的女孩不行,「電腦工程師。」他撒謊道。希望成為,希望成為。在內心深處,我就是電腦工程師,只是腦袋拖了後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絲瑪·儀祁。」安娜絲瑪說,「我是一名神秘學者,但那只是業餘愛好。我其實是女巫。幹得不錯。你遲到了半小時。」她說著遞給牛頓一張小硬紙片,「你最好讀讀這個。可以省不少時間。」

  儘管從童年時起就跟電器不睦,但牛頓的確有台小型家用計算機。實際上,他有好幾台。你肯定知道他會買哪種電腦。它們就是綠芥末汽車的桌上等價物。它們是那種,比方說,他買到後第二天就降價一半的電腦。或是推出時聲勢浩大,但不出一年就銷聲匿跡的款式。或者只有塞進冰箱裡才能正常工作的。即便他僥倖買到功能基本正常的電腦,也多半是極少數裝有漏洞繁多的早期操作系統的機器。但牛頓還在堅持,因為兒時的信念始終活在他心中。

  亞當也有台小電腦。他用來打遊戲,但從來玩不了多久。亞當會啟動一個遊戲,全神貫注地觀察幾分鐘,然後開始玩,直到最高分計數器裡的0用光。

  當「他們」對這神奇技藝歎為觀止時,亞當只是略感好奇,為何別人不這樣打遊戲。

  「你們只需要搞清該怎麼玩,然後就簡單了。」他說。

  牛頓注意到一摞摞報紙,佔據了茉莉小屋前廳的大部分空間,不覺心頭一沉。四壁上貼滿剪報。部分文章還用紅筆勾出的重點。牛頓略感欣慰地發現,其中有些文章他曾替沙德維爾摘出來過。

  安娜絲瑪的傢俱擺設特別少。她只隨身帶了一座鐘,這可是傳家寶。不是很大的古董老爺鐘,而是一面掛鐘,下面還有個搖來蕩去的鋒利鐘擺;愛倫·坡如果見到,肯定想在下面綁個人。[2]

  牛頓發現自己的目光老往鐘上瞟。

  「那是我的一位祖先製造的。」安娜絲瑪說著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約書亞·儀祁爵士。你可能聽說過他?他發明了那種可以滾動的小玩意兒,使得製造廉價精確時鐘成為可能。人們用他的名字為其命名。」

  「約書亞?」牛頓謹慎地說。

  「儀器。」

  在過去半個小時中,牛頓聽過一些相當難以置信的話題,並且幾乎快要相信了。但你總要畫條底線。

  「儀器是以一個人的姓氏命名的?」他說。

  「哦,對。優美的老蘭開夏郡姓氏。我認為是來自法國。接下來你就要跟我說,從沒聽說過哈弗萊·小機件爵士了吧……」

  「呃,別逗了……」

  「……他設計出的小機件,使得泵幹浸水的礦井豎坑成為可能。還有彼得·小發明?賽勒斯·T·小玩意兒,美國最重要的黑人發明家?托馬斯·愛迪生曾說過,同時代的實用科學家中,只有賽勒斯·T·小玩意兒和埃拉·瑞德·小器具令他欽佩。還有……」她看到牛頓一臉迷茫。

  「我的博士研究方向就是他們。」她說,「這些人發明了如此簡單而常用的東西,以致所有人都忘了這些東西也需要有人發明出來。加糖嗎?」

  「哦……」

  「你通常都加兩塊。」安娜絲瑪甜甜地說。

  牛頓低頭看向女孩遞給自己的卡片。

  安娜絲瑪似乎覺得它足以解釋一切。

  事實並非如此。

  卡片中間有一條豎線。左半邊貌似是一首短詩,用黑墨水寫成。右邊是紅墨水寫的評論和註解。結果就變成了下面這個樣子:

  牛頓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機不見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乾巴巴地說。

  「你聽說過阿格妮思·納特嗎?」安娜絲瑪說。

  「沒有。」牛頓換上諷刺的口氣,作為最後一道絶望的防線,「你接下來要跟我說是她發明了瘋子吧?」

  「另一個優美的老蘭開夏郡姓氏。」安娜絲瑪平靜地說,「如果你不相信,就去讀讀十七世紀早期的女巫審判記錄。她是我的祖先。事實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燒死了。或者說做出了這方面的嘗試。」

  牛頓心驚膽顫地聽她講了阿格妮思·納特之死。

  「汝不可姦淫·帕西法?」故事結束後,他問道。

  「這種名字在當時很常見。」安娜絲瑪說,「顯然他們有十兄弟,在一個信仰虔誠的家庭中。按照摩西十誡來排,應該還有貪戀·帕西法、偽證·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頓說,「天哪。我記得沙德維爾說他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肯定是在軍團檔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姦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別想去傷害別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歡女人。」

  「謝謝你這樣安慰我。」牛頓說,「我是說,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許……這就是我遇到獵巫軍的原因嗎?可能是命運。」他希冀地說。

  安娜絲瑪搖搖頭。「不。」她說,「沒這回事。」

  「總之,獵巫跟過去可不一樣了。我估計沙德維爾幹過的最齷齪的勾當,也就是踢翻女靈媒桃瑞絲·斯托克斯家的垃圾桶。」

  「這話我只跟你說,阿格妮思有點不好相處。」安娜絲瑪閃爍其詞地說,「她辦事總走極端。」

  牛頓揮了揮手裡的紙片。

  「但這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他說。

  「是她寫的。嗯,最初是她寫的。這是初版於1655年的《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中第3819條預言。」

  牛頓看了看手裡的預言。他張大了嘴巴,然後又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會出車禍?」他說。

  「是的。不。也許不知道。這很難講。你要明白,阿格妮思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預言家。因為她從不出錯。所以這書根本賣不出去。」

  大多數精神異能都是由於缺乏時空焦點而產生的。阿格妮思·納特的精神意識始終在時間長河中漂流,以致被視作不折不扣的瘋子,即便以十七世紀蘭開夏郡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要知道當時瘋狂女預言家正成為本地逐漸增長的新興產業。

  但聽她說話是一件樂事,這一點所有人都表示贊同。

  阿格妮思總說可以用一種青色黴菌治癒疾病,始終堅持洗手的重要性,說是可以洗去致病的微小動物。但所有正常人都知道,良好的臭味是抵禦疾病惡魔的唯一屏障。她鼓吹用一種慢慢悠悠蹦蹦跳跳的方式跑步,號稱可以延年益壽。這種說法極為可疑,也因此招來了獵巫軍的注意。她還著重強調飯菜中纖維食品的重要性,這顯然領先於時代。當時大多數人對飯菜中纖維食品的好感,僅僅在沙石之上。而且她還不治療肉疣。

  「全在你心裡。」她這樣說,「忘掉它,它就會消失。」

  阿格妮思顯然有條通往未來的線路,但卻是一條出奇窄小而特別的線路。換句話說,基本沒用。

  「什麼意思?」牛頓說。

  「她寫出的預言,你只有在事發之後才能理解。」安娜絲瑪說,「比如『莫買Betamacks』。這是一條1972年的預言。[3]」

  「你是說她預言了錄影機?」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條零散信息。」安娜絲瑪說,「這才是重點。多數情況下,她會寫出一條含糊其辭的預言,讓你永遠捉摸不透。直到事情過去後,才會發現她說得嚴絲合縫。而且她也不知道預見到的東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輕重緩急。她對1963年10月22日的預言是金斯林鎮一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頓禮貌地一臉茫然。

  「當天甘迺迪總統遇刺。」安娜絲瑪提示說,「但你知道,當年達拉斯還不存在。而金斯林鎮則相當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孫,她的預言就會特別準確。」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關內燃機的知識。對她來說轎車只是樣子奇怪的馬車。就連我媽媽都以為這條預言指的是一輛皇家馬車翻倒。你看,這不足以理解未來的具體情況。你必須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意思。阿格妮思就像個用顯微鏡觀察大圖片的人。她根據自己管中窺豹得來的些許信息,儘可能寫出貌似良好的建議。」

  「有時你也可能交上好運。」安娜絲瑪繼續說,「舉個例子,我的曾祖父在1929年股市大崩盤的前兩天,解開了這條預言,賺了筆錢。你可以說我們是職業後人。」

  她緊盯著牛頓。「你看,直到兩百年前,才有人發現阿格妮思寫出《精良準確預言書》是為了留下一件傳家寶。很多預言都跟她的後人,以及他們的運道有關。她差不多是希望在自己死後也能照顧我們。我們認為,這就是她寫出金斯林鎮預言的原因。我父親當時就在那裡,因此在阿格妮思看來,他不可能被達拉斯的圓形物體擊中,但很有可能被一塊磚頭砸到。」

  「真是個大好人。」牛頓說,「你幾乎可以原諒她炸掉了整座村莊。」

  安娜絲瑪沒理他。「總之,就是這樣。」她說,「從那以後,我們始終致力於解讀這些預言。總體來看,它的平均頻率是一個月一條。最近變多了些,因為我們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麼時候?」牛頓說。

  安娜絲瑪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時鐘。

  牛頓傻呵呵地輕笑一聲,試圖顯得老於世故。經過今天這些怪事,他感覺不是特別正常。而且安娜絲瑪的香水氣味也讓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運,現在還用不著秒錶。」安娜絲瑪說,「咱們還有,哦,大概五六個小時。」

  牛頓思忖片刻。有生以來,他從未產生喝酒的衝動,但有些東西告訴他凡事都有第一次。

  「女巫們在家裡放酒嗎?」他冒險問道。

  「哦,是的。」安娜絲瑪展顏一笑,很像阿格妮思·納特從內衣抽屜裡拿出那些東西時露出的笑容,「綠色冒泡的玩意兒。有些怪東西在凝結的表面上蠕動。你應該見過。」

  「很好。有冰塊嗎?」

  綠色冒泡的玩意兒是杜松子。冰塊也是有的。安娜絲瑪自小學習巫術,總的來說不贊成飲酒,但偶一為之倒也無妨。

  「我跟你說過有個西藏人從地洞裡鑽出來嗎?」牛頓略感放鬆。

  「哦,我認識他們。」安娜絲瑪一邊說,一邊翻找著桌上的報紙,「他們倆昨天從我家前院鑽了出來。這些可憐人相當迷茫,所以我請他們喝了杯茶。後來他們借了把鐵鍬,就又下去了。我不認為他們清楚自己該幹什麼。」

  牛頓覺得有點敗興。「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西藏人?」他說。

  「如此說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你撞到他時,他說唵了嗎?」

  「哦,他……他看起來像西藏人。」牛頓說,「藏袍,光頭……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兩位,其中一個英語說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鐘還在拉薩修收音機,下一分鐘就出現在地洞裡。他不知道該怎麼回家。」

  「如果你讓他到大路上去,也許可以搭一架飛碟的便車。」牛頓灰心喪氣地說。

  「三個外星人?其中一個好像小鐵罐機器人?」

  「它們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嗎?」

  「這裡可能是它們唯一沒降落過的地方了。聽收音機裡說,它們降落在世界各地,傳達那條有關宇宙和平的陳詞濫調,如果有人說『哦,然後呢?』,他們就板起臉飛走了。徵兆和預示,正如阿格妮思所說。」

  「你是想告訴我,這些她也都預言到了?」

  安娜絲瑪翻了翻面前一個破破爛爛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它輸入電腦。」她說,「方便單詞搜索之類的。你明白吧?會簡單很多。這些預言可以用任何順序排列,但這裡有線索、筆跡什麼的。」

  「她把預言都寫在一個卡片索引盒裡了?」牛頓說。

  「不,一本書。但我,呃,放錯地方了。當然,我們保存著副本。」

  「丟了,嗯?」牛頓試圖在對話中加入些許幽默,「我打賭她沒預言到這件事!」

  安娜絲瑪瞪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殺人,牛頓現在已經躺在停屍房裡了。

  她繼續說:「但多年以來,我們建立了字母索引表,我祖父還發明了一種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統……啊,在這兒呢。」

  她把一張紙推到牛頓面前。

  「我事先沒有完全解讀出來。」安娜絲瑪承認道,「是聽了新聞以後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長縱橫填字遊戲的人。」牛頓說。

  「不過,我覺得阿格妮思也有點力有未逮了。關於海中巨獸、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無數種解釋。」她嘆了口氣,「問題在於報紙。你永遠不知道阿格妮思提到的東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瀏覽所有日報需要多長時間嗎?」

  「三小時零十分鐘。」牛頓不由自主地說。

  「我認為咱們會得到獎章什麼的。」亞當樂觀地說,「從著火的汽車殘骸裡救出一個人啊!」

  「它沒著火。」佩帕說,「咱們把車翻過來後,它甚至算不上殘骸。」

  「應該著火的。」亞當指出,「我不明白為什麼因為某些老車不知什麼時候該著火,咱們就不能得到獎章。」

  他們站在洞口,低頭向下看去。安娜絲瑪已經叫來了警察,他將事故原因認定為路基下降,並在周圍放了些交通錐。洞裡很黑,而且很深。

  「應該挺有意思的,直接去西藏。」布萊恩說,「咱們可以學武術。我看過一部老片子,裡面有個西藏山谷,那裡所有人都活了幾百歲。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嬸嬸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溫斯利戴說。

  亞當哼了一聲。

  「這可不太聰明,給山谷起個老平房的名字。」他說,「本可以叫丹羅明谷,或者,或者桂冠谷。」

  「總比香巴斯強多了。」溫斯利戴委婉地說。

  「香巴拉。」亞當更正道。

  「我估計是同一個地方。可能有兩個名字。」佩帕展示出不同尋常的外交手腕,「像我們家的房子。我們搬進去時,就把名字從寄宿屋改成了北景別墅,但我們還是會收到寄給『寄宿屋西奧·C·丘比爾』的信件。也許他們現在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香巴拉,但別人還是稱其為桂冠谷。」

  亞當往洞裡扔了塊小石子。他已經有點厭倦西藏人了。

  「咱們現在幹什麼?」佩帕說,「諾頓農場今天要給羊群消毒洗澡。咱們可以去幫忙。」

  亞當往洞裡扔了塊更大的石頭,等待著那一聲悶響。但回聲始終沒有出現。

  「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說,「我想咱們應該為鯨魚和雨林什麼的做點事。」

  「比如說?」布萊恩問道。他很希望接受羊用消毒液以外的選擇。他已經吃光了兜裡的薯片,正把空包裝袋一個個扔進大洞。

  「咱們今天下午可以去塔德菲爾德,但是不吃漢堡。」佩帕說,「咱們四個人都不吃,那麼就有數百萬畝雨林不會被砍伐了。」

  「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砍。」溫斯利戴說。

  「又是物質至上主義。」亞當說,「鯨魚也一樣。真怪了,這種事總是沒完沒了。」

  他盯著狗狗,感覺特別奇怪。

  小雜種狗發現主人在看自己,期待地立起來。

  「就是你這種傢伙把鯨魚都吃光了。」亞當嚴厲地說,「我打賭你幾乎已經吃掉一整條鯨魚了。」

  儘管靈魂中最後一絲惡魔火花痛恨這樣的行為,但狗狗還是忍不住耷拉下腦袋,發出嗚嗚叫聲。

  「還真是個適合成長的好地方啊。」亞當說,「沒有鯨魚,沒有空氣,因為海面上漲,所有人都得劃小船代步。」

  「那亞特蘭提斯人可走運了。」佩帕高興地說。

  「嗯。」亞當隨口應道,他根本沒在留心聽。

  亞當腦袋裏發生了某些變化。它在疼。各種想法不請自來。不知什麼東西在說,你可以做點什麼,亞當·楊。你可以讓它變得更好。你可以為所欲為。而對他說這些話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內心深處。一個始終連在他身上,卻未曾被人發現的部分,就像個影子。它在說:對,這是個腐朽的世界。它本該成就輝煌。但現在卻爛透了,應該有所改變。這就是你降生的原因。為了讓它變得更好。

  「因為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亞特蘭提斯人,我是說。因為……」

  「我已經受夠了什麼亞特蘭提斯人和西藏人。」亞當厲聲說。

  三個孩子盯著他。他們從沒見過亞當這個樣子。

  「對大人們來說倒是挺好的。」亞當說,「所有人拚命消耗鯨魚和煤炭和石油和臭氧和雨林和別的東西,根本不給咱們留。咱們就只能去火星之類的地方,不然就只能留在黑暗潮濕,而且空氣不斷洩漏的地方。」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亞當。「他們」都別過臉去,避開彼此的目光。亞當情緒如此糟糕的時候,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更加寒冷。

  「在我看來,」布萊恩講求實際地說,「在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再讀這些東西。」

  「就好像你那天說的。」亞當說,「你從小到大讀到的都是海盜、牛仔、太空人,你剛覺得世上充滿了這些神奇的東西,結果他們告訴你其實只有死鯨魚和被砍掉的雨林和數百萬年都不消解的核廢料。要我說的話,這些東西真不值得讓人長大。」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陰影籠罩整個世界。暴雨雲正在北方積聚,陽光給雲朵染上片片黃色,天空彷彿出自某個熱情洋溢的業餘繪畫愛好者之手。

  「在我看來,這個世界應該被推倒重來。」亞當說。

  這聽起來不像是亞當的聲音。

  一股悲風吹過夏日樹林。

  亞當看著狗狗,它正嘗試拿大頂。遠方傳來低沉的雷鳴。他彎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彈爆炸一切重來,那才好呢,只是這次要讓它好好發展。」亞當說,「有時我覺得自己希望這種事發生,然後咱們就可以讓一切走上正軌。」

  雷鳴再度響起。佩帕打了個哆嗦。這不是「他們」之間常見的可以延續數小時的默比烏斯圈式爭吵。此刻亞當眼中有種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們很難解讀──不是惡魔的神情,因為那差不多算是司空見慣的東西了,此刻出現的東西要糟糕得多,給人一種空洞陰沉的感覺。

  「哦,我不知道咱們,」佩帕試探著說,「不知道咱們該怎麼辦。如果那些核彈爆炸的話,咱們也都會被炸飛啊。作為還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親,我對這件事持反對意見。」

  他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聳聳肩。

  「然後巨大的螞蟻就會佔領世界。」溫斯利戴說,「我看過這部片子。或者你得隨身攜帶鋸短了的霰彈槍,而且所有人都開那種,你知道,插著匕首和槍的車……」

  「我不會讓巨型螞蟻之類的東西出現。」亞當興奮得令人恐懼,「而且你們都不會有事。我會處理好的。整個世界都屬於咱們,酷斃了。不是嗎?咱們可以把它分了。咱們可以玩特別棒的遊戲。咱們可以用真正的軍隊打仗。」

  「但那個世界沒別人。」佩帕說。

  「哦,我可以給咱們造點人出來。」亞當快活地說,「至少足夠組成軍隊。咱們可以每人擁有四分之一世界。比如說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後一縮,彷彿亞當的手指是紅熱的撥火棍,「可以擁有俄羅斯,因為它是紅的,而你的頭髮也是紅的,對吧?溫斯利可以擁有美洲,布萊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歐洲,以及……以及……」

  即便他們都心存恐懼,但還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啊……哈。」佩帕結結巴巴地說,此時堅強的冷風正抽打著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為什麼溫斯利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個俄羅斯。俄羅斯沒勁。」

  「你可以得到中國、日本和印度。」亞當說。

  「也就是說,我只有非洲和一堆無聊的小國家。」布萊恩說,即便大難臨頭他也不忘討價還價,「我倒是不介意澳大利亞。」

  佩帕捅了他一下,急切地搖搖頭。

  「澳大利亞是狗狗的。」亞當的雙目中閃爍著造物的火光,「因為它需要奔跑的空間。而且那裡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讓它追,而且……」

  雲層向四方翻湧,彷彿倒進一碗清水中的墨汁,以比狂風還快的速度覆蓋天宇。

  「但不會再有兔……」溫斯利戴尖聲喊道。

  亞當沒聽見,至少沒聽見腦袋之外的任何聲音。「這裡真是一團糟。」他說,「咱們應該從頭來過。只要救出咱們需要的人,然後從頭來過。這是最好的辦法。如果你認真想想,就會發現這幫了地球一個大忙。看看那些老瘋子把這裡搞成了什麼樣子,真讓我生氣……」

  「你要知道,其實是記憶。」安娜絲瑪說,「它既能向後也能向前。我是說,種族記憶。」

  牛頓又搬出那副禮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說的是,」安娜絲瑪耐心地說,「阿格妮思並沒看到未來。這只是一個比喻。她看到的是回憶。當然,看得並不真切,而且這些信息經過她的理解過濾後,總會有些混淆。我們認為她最擅長回憶發生在後代身邊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個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為她這麼寫過,而她寫的東西又是對你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的回憶。」牛頓說,「那麼……」

  「我知道這是個悖論。但是,呃,有些證據表明事實就是這樣。」安娜絲瑪說。

  他們看著攤在中間的地圖。旁邊的收音機裡有人嘮嘮叨叨說著什麼。牛頓清醒地意識到,一個女人正坐在自己身邊。冷靜點,他對自己說。你是一名士兵,不是嗎?好吧,幾乎算是。那就假裝是一名士兵。他使勁想了幾微秒。好吧,那就假裝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士兵正表現出最得體的風度。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手頭的麻煩上來。

  「為什麼是下塔德菲爾德?」牛頓說,「我僅僅注意到這裡的古怪氣候。理想的小氣候區,那些人是這麼說的。意思是這個小地方擁有獨一無二的好天氣。」

  他瞅了一眼安娜絲瑪的筆記本。這地方肯定有點不對勁,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經在全球範圍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樣。塔德菲爾德不僅擁有可以校準時令節氣的標準氣候,還有極強的抗變化力。唯一一所小籠圈養式農莊沒兩年就垮了台,被一所老式養豬場所取代,這個農場主讓他的豬在蘋果園裡自由奔跑,並加價出售豬肉。本地的兩所學校也十分固執,似乎對教育方式變革有極強免疫力。一條本可以將下塔德菲爾德變成「18號岔路口—快樂小豬休息站」的高速公路,在五里外拐了彎,繞過巨大的半圓然後繼續前進,完全沒有影響到這個永不改變的鄉村孤島。誰也不知道個中緣由。第一名調查員精神崩潰了,第二名做了修士,第三名跑去巴厘島畫裸女。

  似乎二十世紀的大部分光陰,都將方圓幾英里的土地視為不可踰越的禁區。

  安娜絲瑪又從索引盒裡抽出一張卡片,從桌上彈過來。

  「我不得不查看了許多郡縣地方志。」安娜絲瑪說。

  「這條為什麼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阿格妮思對時間順序的處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哪條應該在哪兒。我告訴過你,為了把它們聯繫在一起,我們花了很長時間設計出一個系統。」

  牛頓看了幾張卡片。比如:

  「這位特別不擅長領會阿格妮思的意思。」安娜絲瑪說。

  「為什麼叫精良準確?」牛頓說。

  「精良也表示精確、準確。」安娜絲瑪不勝其煩地說,彷彿這個問題已經解釋過太多次了,「它過去就是這個意思。」

  「但你看,」牛頓說……

  他幾乎已經說服自己UFO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他的臆想。西藏人可能是……好吧,他還在考慮,總之無論是什麼,肯定不是西藏人。但他越來越堅信自己正跟一位特別有魅力的女孩共處一室,而且她顯然喜歡他,至少不討厭他。這絶對是牛頓今生今世頭一遭。的確有很多怪事正在發生,但如果他努力駕駛常識之舟,順著波濤洶湧的證據之河逆流而上,也許能假裝這些只是……嗯,氣象氣球,或者金星,或者集體幻覺。

  總而言之,此刻牛頓用來思考的東西,顯然不是他的大腦。

  「但你看,」他說,「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結束,對吧?我是說,好好想想。現在又沒什麼國際緊張局勢……好吧,除了平常就有的以外。咱們幹嗎不暫時忘掉這個問題,去……哦,我不知道,也許咱們可以出去走走什麼的。我是說……」

  「你不明白嗎?這裡有某種東西!某種影響這個地區的東西!」安娜絲瑪說,「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線。它保護這裡免受任何變革影響!它是……它是……」又來了,她無法──或者說被禁止捕捉腦海中的那個想法,這就像一場白日夢。

  窗戶哐哐作響。屋外有一枝茉莉,在冷風的吹拂下,開始不住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來。」安娜絲瑪扭著手指說,「我什麼都試過了。」

  「找?」牛頓說。

  「我試過鐘擺,試過經緯儀。你看,我是個靈媒。但它似乎在移動。」

  牛頓尚能控制自己的意識進行恰如其分的翻譯。當大多數人說「你看,我是個靈媒」時,他們想說的是「我想像力過分活躍但沒什麼獨創性/塗黑色指甲油/跟我的相思鸚鵡聊天」。而安娜絲瑪說這話時,感覺像是在承認她患有一種自己不太喜歡的遺傳病。

  「世界末日大決戰在移動?」牛頓說。

  「很多預言都說到敵基督將首先登場。」安娜絲瑪說,「阿格妮思說是他。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頓說。

  「什麼?」

  「可能是女性。」牛頓說,「現在是二十世紀。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沒把這件事當真。」安娜絲瑪厲聲說道,「總之,這裡完全沒有邪惡的影蹤。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這裡只有愛。」

  「你說什麼?」牛頓說。

  安娜絲瑪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很難形容。」她說,「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熱愛這裡。愛它的每一寸土地,強大到足以將它屏蔽保護起來。一種深刻、巨大、強烈的愛。這兒怎麼可能發生任何壞事?世界末日怎麼可能會從這種地方開始?這是個安寧祥和的小鎮,所有父母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這兒長大。塔德菲爾德是孩子們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應該看看本地的孩子們。他們不真實!簡直像是從《男孩故事報》裡蹦出來的!膝蓋上都是疤瘌,滿嘴『帥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幾乎想出來了。她可以觸摸到那個念頭的輪廓,她就快想起來了。

  「這兒是什麼地方?」牛頓說。

  「什麼?」安娜絲瑪的思路被被攔腰斬斷了,她厲聲叫道。

  牛頓用手指敲了敲地圖。

  「它寫了『廢棄機場』。就在這兒,你看,塔德菲爾德往西……」

  安娜絲瑪哼了一聲。「廢棄?你別聽它胡扯。那兒當年是一處戰時機場。在十幾年間,一直被稱作上塔德菲爾德空軍基地。我提前說好,省得你瞎問,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個上校比你還正常得多。他妻子還練瑜伽呢,看在上帝分兒上。那兒地方沒問題。」

  好了。她剛才想說什麼來著?附近的孩子們……安娜絲瑪感覺自己的思路開始亂跑。她又開始考慮那個一直等她考慮的私人問題。牛頓還行,真的。跟他共度餘生還有一個好處,他待不了多久,不至於讓你神經緊張。

  收音機裡正在說南美雨林。

  新的雨林。

  它開始猛長。

  亞當帶領他們走進採掘場,冰雹子彈撕碎了周圍的葉片。

  狗狗夾著尾巴跟在旁邊,發出嗚嗚哀鳴。

  這不對頭,他在想。我剛掌握了對付老鼠的竅門,而且幾乎就要搞定馬路對面那條該死的德國牧羊犬了。現在他要把一切結束,我又會變回那個眼睛冒火的老傢伙,去追逐失落的靈魂。這算怎麼回事?它們根本不反抗,而且一點味兒都沒有……溫斯利戴、布萊恩和佩帕的思緒不太連貫。他們只是意識到自己跟著亞當拚命往前走,簡直快飛起來了。試圖反抗迫使他們前進的力量,只會造成多處腿骨骨折,而且仍要繼續前進。

  亞當什麼都沒想。有些東西在他腦海中敞開,燃起熊熊烈焰。

  他讓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們在這兒就沒事了。」他說。

  「呃。」溫斯利戴說,「你沒想過咱們的爸爸媽媽嗎……」

  「你不用替他們操心。」亞當高高在上地說,「我會造些新的出來。而且再也不會有九點半必須上床之類的規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覺,或是整理房間什麼的。你們就看我的吧,一切都會十全十美。」他沖朋友們露出瘋狂的笑容,「我有幾個新朋友正在趕來。」他信心十足地說,「你們會喜歡他們的。」

  「但……」溫斯利戴開口說。

  「你們就想想以後那些好玩的東西吧。」亞當狂熱地說,「你可以在美洲塞滿新的牛仔、印第安人、警察、強盜,還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麼的。這不是妙極了嗎?」

  溫斯利戴可憐兮兮地看著另兩個人。他們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场☆態下也很難把這想法完整清晰地表達出來。大體上講,世上曾有真實的牛仔和強盜,這很棒。而且永遠都有假裝的牛仔和強盜,這也很棒。但真實的假牛仔和強盜,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你玩膩了還可以放回盒子──這一點也不棒。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盜的重點就在於,你可以隨時不當他們,回家吃飯去。

  「但在此之前,」亞當陰沉沉地說,「咱們一定要給他們看看……」

  購物中心裡有棵樹。枝幹不高,葉片發黃。通過絢麗華美的煙色玻璃照射進來的陽光也不是正經陽光。它嗑的藥比奧運選手都多,枝條上還放了個擴音器。但它是一棵樹,如果你眯起眼睛通過人造瀑布看過去,幾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過淚水的薄霧,注視著一棵病怏怏的大樹。

  詹姆·赫內茨喜歡在樹下吃午餐。維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會衝他嚷嚷。但詹姆是在農場長大的,那是個很不錯的農場,他喜歡樹木,也不願搬進城市。但你還能怎麼辦呢?這工作不壞,掙到的錢他爸爸做夢都想不到,而他祖父根本就沒夢到過錢。詹姆十五歲前也不知道什麼是錢。但有時候,你需要樹。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們長大後會以為樹就是柴火,而他的孩子的孩子們會把樹當成歷史。

  但你還能怎麼辦呢?過去有樹林的地方,現在成了大農場;過去是小農場的地方,如今成了購物中心;而過去是購物中心的地方,現在還是購物中心。這就是趨勢。

  詹姆把手推車藏到售報亭後面,偷偷坐在樹下,打開午餐盒。

  他突然聽到一陣沙沙聲,接著一片影子從地上閃過。他回頭看去。

  這棵樹在動。詹姆興緻勃勃地看著,他從沒見過一棵樹的生長。

  樹下的泥土不過是某種人造顆粒,但這些顆粒正隨著下面的樹根在移動。詹姆看到一枝纖細的白芽從花園區的高台邊上爬下來,盲目探索著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永遠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將嫩芽推向地板間的裂縫。它找到縫隙,紮了下去。

  樹枝扭成各種形狀。

  詹姆聽到樓外傳來一陣陣急剎車聲,但他沒在意。有人在喊些什麼,但總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經常是衝他喊。

  探尋的根須肯定是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顏色變深,直徑變粗,像是通了高壓水流的消防龍頭。人造瀑布斷流了。詹姆想像著斷裂的管道正被吸水的根須堵塞。

  他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況。街道表面如海水起伏不定。樹苗從縫隙間擠向空中。

  當然了,他推想著。它們擁有陽光,他的樹可沒有。它有的只是從四層高的圓頂照射下來的朦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還能怎麼辦呢?

  你可以這樣辦:

  由於停電,電梯已經停止運行,但不過是四層樓而已。詹姆小心蓋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車旁,拿出最長的掃帚。

  人們尖叫著往樓外擠。詹姆像逆流而上的大馬哈魚一樣遊刃有餘地穿行其間。

  一些白色框架支撐著煙玻璃穹頂,建築師大概想營造出某種東西的動態意境。實際上穹頂是由一種塑料製成,詹姆站在一根合適的橫樑上,用盡全身力量和掃帚的全部長度,向它砸去。只消揮動幾次,它就變成了一堆危險的碎片。

  光線傾瀉進來,照亮購物中心內瀰漫的灰塵,空中彷彿充滿螢火蟲。

  在最下方,那棵樹撐破了四周的水泥監牢,像特快列車似的直往上衝。詹姆從前一點也不知道樹木生長時會發出聲音,所有人都沒注意過,因為這種聲音要用數百年的時間發出,波長週期有二十四小時。

  把它加速後,你就會聽到「嗡」的一聲。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團綠蘑菇雲。根須周圍噴射著水花。

  這些支架根本無力抵抗。剩下的穹頂像被噴泉衝起的乒乓球一樣升上天空。

  全城各處都是這樣,只是你再也看不到這座城市。舉目遠眺,你看到的只有綠色天篷。

  詹姆坐在他的樹枝上,揪著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時,天空開始落雨。

  黃瓜卷壽司號捕鯨科考船正在進行一項科學考察任務,課題為:你一週內能捕到多少鯨魚?

  可是今天一條鯨魚都見不到。船員們盯著顯示屏,這些先進的科學設備可以捕捉到任何比沙丁魚大的東西,同時計算出它在國際鯨油市場上的淨值。但現在屏幕上什麼都沒有。偶爾出現的小魚都行色匆匆,好像特別著急趕往別的地方。

  船長在控制台上敲打著手指。他擔心自己很快就要開始一項私人研究:沒有帶回整船研究材料的捕鯨船船長,作為一種數量稀少的科學樣本,會有什麼下場。他猜測著他們會做些什麼。也許他們會把你和一柄魚叉鎖在小房間裡,希望你作出榮譽的選擇。

  這不正常。應該有什麼東西才對。

  導航員調出一張圖表,呆呆地看了一會兒。

  「尊敬的閣下?」他說。

  「怎麼了?」船長暴躁地說。

  「咱們的儀器似乎出現了嚴重故障。這個區域的海床應該是二百米深。」

  「那又怎樣?」

  「我讀到了一萬五千米,尊敬的先生。而且還在下降。」

  「別傻了。根本沒有這麼深。」

  船長瞪著價值數百萬日元的尖端科技產品,重重捶了一拳。

  導航員露出緊張的微笑。

  「啊,先生。」他說,「它已經變淺了。」

  阿茲拉斐爾和丁尼生都知道,在上層深淵的雷霆中,遠在深海之下,沉睡著海中巨妖。

  現在它正徐徐醒轉。

  它挺起身軀,數百萬噸深海淤泥從體側傾瀉而落。

  「看。」導航員說,「只有三千米了。」

  海中巨妖沒有眼睛,深淵裡本也沒東西可看。但當它翻江倒海穿過冰冷水體時,接收到了海中的微波噪音、哀傷的嗶嗶聲和鯨魚的歌聲。

  「呃。」導航員說,「一千米?」

  巨妖不太高興。

  「五百米?」

  捕鯨船在突然湧起的海水上搖擺。

  「一百米?」

  那上面有個金屬小玩意兒。巨怪扭了扭身子。

  千百萬份壽司晚餐高喊著復仇的呼聲。

  小屋的窗戶向內迸裂。這不是風暴,這是戰爭。茉莉碎片在屋內打著旋兒,和卡片之雨混在一處。

  牛頓跟安娜絲瑪緊緊抱在一起,站在翻倒的桌子和牆壁之間。

  「來吧。」牛頓喃喃說道,「告訴我阿格妮思也預言到了現在的情況。」

  「她的確說過它會帶來暴風雨。」安娜絲瑪說。

  「這是場該死的颶風。她說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絲瑪說。

  「這種時候,你還能記得這些細節?」

  「既然你問起,是的,沒錯。」她說著掏出一張卡片。

  牛頓又讀了一遍。窗外傳來一陣巨響,彷彿一塊波狀鋼板翻著跟頭飛過花園,事實正是這樣。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咱們會成為,成為那啥?這個阿格妮思還真會開玩笑。」

  當女性長輩在屋裡作陪時,獻慇勤會變得相當困難。她們總喜歡喃喃自語,或是嘰嘰喳喳,或是要香煙抽。最可怕的一招,當數拿出家庭相冊──性別大戰中這一侵略行為,已經在某次日內瓦大會上被明令禁止。如果這位長輩已經死了三百多年,那感覺更是雪上加霜。某些跟安娜絲瑪有關的想法確實在牛頓心中靠了港,不僅是靠港,而且還被拖上岸,整修一新,刷上亮麗的油漆,同時颳去底部的藤壺。但一想到阿格妮思的預見能力,牛頓就覺得一桶涼水從脖子根兒衝下來,澆滅了他的慾念之火。

  牛頓甚至把玩過請她共進晚餐的念頭。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某個克倫威爾時期女巫坐在自家小屋裡,欣賞他們吃飯的情景,牛頓就覺得寒毛倒豎。

  他現在的心情跟人們燒死女巫時差不多。他的生活已經夠複雜了,可不想再被幾世紀前的某個老瘋婆子操縱。

  壁爐裡傳出一記悶響,像是部分煙囪砸了下來。

  接著他想到:我的生活才不複雜。用不著阿格妮思,我都能一眼看到頭。它一路通向提前退休、辦公室裡的人舉辦的歡送會、一間明亮乾淨的小公寓、一場乾淨空虛的死亡。當然,除非我馬上要被壓在一間小屋的廢墟下,死於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今天。

  掌管文書記錄的天使在我這兒不會遇到任何麻煩。這些年來,我的生活肯定每一頁都寫著「同上」。我是說,我到底做過什麼?我沒搶過銀行。我沒得過違章停車罰單。我沒吃過泰國菜……又有一扇窗戶迸裂,發出歡快的叮叮噹當。安娜絲瑪張開雙臂把他抱住,隨即嘆了口氣,但一點也不顯得失望。

  我從沒去過美國。還有法國,加萊港可不能算數。我從沒學會演奏樂器。

  電線終於抵抗不住強風,收音機也沒了聲音。

  牛頓把頭埋在女孩的秀髮中。

  我從沒……

  「叮」的一聲響起。

  沙德維爾正在更新獵巫軍薪水冊,準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剛簽到一半,就被這聲音打斷了。

  中士抬起頭,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發現標誌牛頓的那根大頭針已經不在地圖上。

  他離開凳子,一邊小聲嘟囔,一邊在地板上搜尋。找到後,他又把釘子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爾德。

  又是「叮」的一聲響起時,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簽名,這位忠誠的士兵得到了每年兩便士的額外乾草津貼。

  中士撿起釘子,狐疑地瞪著它看了幾眼,然後將它使勁按進地圖後面的石灰牆裡,繼續回去做賬。

  「叮」的一聲。

  這次大頭針距離牆壁有幾英呎之遙。沙德維爾把它拿起來,檢查了一下針尖,按進地圖,然後定睛觀瞧。

  五秒鐘後,它「嗖」的一下從中士耳邊飛了過去。

  沙德維爾在地板上摸到釘子,放回地圖上,使勁按住。

  釘子開始在他掌中聳動。沙德維爾把全身重量壓在上面。

  一縷細細的青煙從地圖上升起。沙德維爾慘叫一聲,把手指放在嘴裡嘬了嘬,與此同時紅熱的大頭針射向對面牆壁,打碎了一扇窗戶。它不想待在塔德菲爾德。

  十秒鐘後,沙德維爾開始在軍部現金匣裡摸索。它吐出一把銅板、一張十先令紙幣,還有個詹姆士一世統治期的偽幣。沙德維爾不顧個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即便把退休人員特許旅行券計算在內,這一網漁獲也就剛夠讓他走出房間,更不用說去塔德菲爾德了。

  兜裡有錢的人,他只認識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兩位。說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錢的對話,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問題;至於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樂於借給他一把十元鈔票……「從這放浪女人手中拿髒錢,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說。

  再沒別人了。

  除了那一個。

  娘娘腔南蠻子。

  天使和惡魔都曾到這兒來過一次,在屋裡待了沒兩分鐘。阿茲拉斐爾儘量不去碰觸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個傢伙,那個戴墨鏡的南方雜種,沙德維爾估計自己惹不起。在他單純的世界觀中,除了在海灘以外,任何戴墨鏡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懷疑克羅里來自黑手黨,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團。他不知道這個推測居然準得離譜兒。

  但穿駝絨外套的小子就是另一碼事了。沙德維爾曾冒險跟蹤天使返回老窩,現在還記得路。他認為阿茲拉斐爾是個俄國間諜。可以嚇他一下,詐點錢出來。

  這樣做風險很大。

  沙德維爾打起精神。此時此刻,年輕的牛頓可能已被暗夜女巫們捉到,經受著難以想像的折磨。是他,沙德維爾,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把自己人丟下。」他說著穿上薄外套,戴上沒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門。

  風雨似乎愈加凜冽。

  阿茲拉斐爾在打哆嗦,而且已經哆嗦了大約十二小時,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神經高度緊張。天使在屋裡來迴轉悠,隨手拿起些紙片,旋即放下,然後又去擺弄鋼筆。

  他應該告訴克羅里。

  不,不對。他想告訴克羅里。他應該告訴天堂。

  畢竟,他是個天使,不能走歪路。這是固有屬性。你見到一樁陰謀,就要將其破壞。克羅里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他一開始就應該告訴天堂。

  但他認識惡魔有好幾千年了。他倆始終在一起,可以說知根知底。阿茲拉斐爾有時懷疑,和可敬的上級相比,克羅里跟他的共同點倒更多些。比方說,他們都喜歡這個世界,不僅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盤。

  哦,當然,就是它。答案就在這兒,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其實給天堂通風報信正符合他和克羅里之間的協議精神。上界肯定會對那孩子做點什麼,當然,不會有什麼特別可怕的。說到底,我們都是上帝的造物,就連克羅里和敵基督這樣的人也一樣。而且世界會得救,再也用不著搞世界末日大決戰之類的玩意兒,那對誰都沒好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最終獲勝的肯定是天堂,克羅里早晚會明白的。

  對,然後就萬事大吉了。

  儘管店門外掛著「停業」的牌子,但還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門。阿茲拉斐爾沒有理會。

  同天堂進行交互式通信聯絡,對天使來說難度比人類更大。畢竟人類根本沒指望得到回答,真遇上碰巧接通的情況,他們幾乎都大為驚詫。

  阿茲拉斐爾推開堆滿紙張的桌子,捲起店裡破舊的地毯。地板上有個用粉筆畫的小圈,周圍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記。天使點起七根蠟燭,按照儀式放在圓環的特定位置,然後又燒了些薰香。這並非必不可少的步驟,但確實有助於改善屋裡的味道。

  他站到圓環中央,說了那些密語。

  沒動靜。

  他又說了一遍。

  一道藍光從天花板上照射下來,充盈在圓環之間。

  一個顯然受過良好教育的聲音說:「嗯?」

  「是我,阿茲拉斐爾。」

  「我們知道。」那聲音說。

  「我有重要情報!我找到了敵基督!我可以告訴你們他的地址和一切情況!」

  片刻沉默過後,藍光微微閃爍。

  「嗯?」它又說了一遍。

  「你知道,你們可以殺……阻止這一切!時間剛剛好!你們只有幾個小時!你們可以阻止這一切,不需要開戰,所有人都會得救!」

  他瘋狂地衝藍光微笑。

  「是嗎?」那聲音說。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爾德,地址是……」

  「幹得好。」那聲音不帶感情地說。

  「用不著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類的玩意兒了。」阿茲拉斐爾高興地說。

  那聲音再度響起時,感覺略顯煩躁。

  「幹嗎不用?」它說。

  阿茲拉斐爾意識到自己的興奮之情下方出現一個冰洞,但他假裝沒看見。

  天使繼續說:「哦,你們只要保證……」

  「我們會大獲全勝,阿茲拉斐爾。」

  「對,但是……」

  「黑暗勢力必被擊敗。你似乎有點誤解。關鍵不是規避大戰,而是贏得大戰。我們已經等了很久,阿茲拉斐爾。」

  寒意籠住天使的心靈。他想開口說「你不覺得不在地球上開戰也許是個好主意嗎」,但又改了主意。

  「我明白了。」阿茲拉斐爾冷淡地說。門口傳來一陣刮蹭聲,如果天使往那邊看上一眼,就會發現一頂破氈帽正試圖透過氣窗朝屋裡窺探。

  「不是說你表現得不好。」那聲音說,「你會得到一次嘉獎。幹得漂亮。」

  「謝謝。」阿茲拉斐爾說,他語氣中的酸味足以讓牛奶變餿。「我顯然忘記了不可言喻的問題。」

  「我們也是這麼覺得。」

  「可否容我問上一句,」天使說,「我這是在跟誰通話?」

  那聲音說:「我是上帝之聲邁塔頓。」(但不是上帝的聲音,而是獨立存在的實體。相當於總統發言人。)「哦,是的。當然。哦,好的。萬分感謝。多謝。」

  在他身後,房門上的郵件投遞口被人捅開,露出了兩隻眼睛。

  「還有一件事。」那聲音說,「你肯定會加入我們,對嗎?」

  「哦,呃,我也不過是幾千年沒拿炎劍而已……」阿茲拉斐爾說。

  「嗯,我們記得。」那聲音說,「你有很多機會可以重新學習。」

  「啊,嗯。引發大戰的前奏是什麼?」阿茲拉斐爾說。

  「我們認為一場多國熱核戰爭會是不錯的開始。」

  「哦,是的。很有創意。」阿茲拉斐爾的聲音平淡而絶望。

  「很好。那麼我們將期待你的到來。」那聲音說。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一些生意上的事,好嗎?」阿茲拉斐爾絶望地說。

  「似乎沒有這個必要。」邁塔頓說。

  阿茲拉斐爾竭力打起精神。「作為注重名譽的生意人,我的確認為誠實的品行──更不用說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邁塔頓略顯煩躁地說,「明白你的意思。那麼我們會等你的。」

  光線黯淡下去,但沒有完全消失。阿茲拉斐爾心想,他們沒有切斷線路。這回我是走不脫了。

  「嗨?」他輕聲說道,「還有人嗎?」

  只有一片寂靜。

  阿茲拉斐爾小心翼翼地走出圓環,來到電話機旁。他打開電話簿,撥了另一個號碼。

  四下鈴響過後,話筒中傳來一聲輕咳,片刻停頓,然後一個平和到可以在上麵舖地毯的聲音說:「嗨。我是安東尼·克羅里。嗯。我……」

  「克羅里!」阿茲拉斐爾試圖把喊叫和嘶叫合二為一,「聽著!我沒多少時間!那……」

  「……現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覺,或是在忙,或是別的什麼。請……」

  「閉嘴!聽著!它在塔德菲爾德!書裡都寫了!你必須阻止……」

  「……在嘀聲後留言,我會儘快回覆。回見。」

  「我現在有事跟你說……」

  「嘀──嘀──嘀──」

  「別再出怪聲了!在塔德菲爾德!這就是我察覺到的東西!你必須去……」

  他把聽筒拿遠。

  「混蛋!」天使說。這是四千多年來他第一次說髒字。

  等等。惡魔還有個電話,不是嗎?他就是這種人。阿茲拉斐爾翻找著電話簿,幾乎把它掉在地上。他們就快耐不住性子了。

  阿茲拉斐爾找到另一個號碼。他撥通電話。這次幾乎立刻就有人接聽,與此同時店舖的鈴鐺也輕輕響了一下。

  克羅里的聲音逐漸接近話筒,變得越來越響。「……是認真的。你好?」

  「克羅里,是我!」

  「哦。」這個聲音極其含混。儘管心情異常激動,但阿茲拉斐爾還是察覺到惡魔現在有麻煩。

  「你是一個人嗎?」他謹慎地說。

  「哦。有個老朋友在。」

  「聽著……我……」

  「滾回去,儂這地獄邪魔!」

  阿茲拉斐爾非常緩慢地轉過身來。

  沙德維爾激動得渾身發抖。他都看見了。他都聽見了。雖然完全無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們會用神秘圓環、蠟燭和薰香做什麼。這些他都心知肚明。《魔鬼出擊》那部電影他看過十五次,如果算上中途被人從電影院裡扔出來的那回,就是十六次。也許他對劇中新手獵巫軍克利斯托夫·李的超低評價,不應該大聲喊出來。

  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們在愚弄獵巫軍的輝煌傳統。

  「俺會幹掉儂,儂這龜孫子!」沙德維爾大叫著步步進逼,就像個被蟲蛀過的復仇天使,「俺知道儂想幹什麼,跑到這兒來引誘女子,來滿足你邪惡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進錯了店舖。」阿茲拉斐爾說,「我過會兒再給你打。」他沖話筒說了一句,隨即掛斷電話。

  「俺瞅見了儂幹的醜事。」沙德維爾怒吼道。他嘴巴周圍沾上了點點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盛。

  「呃,事情並不像表面上……」阿茲拉斐爾開口說,但與此同時已然察覺這句話作為開場白缺乏必要的修飾。

  「俺敢說的確不是那麼回事!」沙德維爾耀武揚威地說。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盯著天使,向後蹭了幾步抓住店門,使勁往後一摔,讓門鈴發出刺耳的響聲。

  「鈴。」他說。

  中士拿起《精良準確預言書》,重重拍在桌上。

  「書。」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裏翻找一通,掏出生鏽的朗森打火機。

  「實用點火物。」他叫喊著向前逼近。

  圓環在他前方閃爍著暗淡的藍光。

  「呃。」阿茲拉斐爾說,「我想這也許不是個特別好的主意……」

  沙德維爾根本聽不進去。「以襄助吾輩之神靈起誓,以獵巫軍之職責起誓。」他吟詠道,「吾令汝速離此界……」

  「你看,那圓環……」

  「……返汝之來處,不得有誤……」

  「……作為人類踏進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輩遠離邪惡……」

  「離那個圈遠點兒,你這蠢貨!」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請你躲開那個……」

  阿茲拉斐爾向中士跑去,拚命揮舞著雙手。

  「……回!」沙德維爾唸完咒語,伸出一根充滿仇恨、甲縫藏污納垢的手指。

  阿茲拉斐爾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鐘內再度說起髒話。他已經踏進圓環。

  「哦,我操。」他說。

  空中傳來一聲音調優美的弦音,藍光消失了,阿茲拉斐爾也沒了蹤影。

  三十秒過去了。沙德維爾一動沒動。接著,他抬起顫顫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你好?」他說,「有人在嗎?」

  沒人回答。

  沙德維爾打了個哆嗦。他把一隻手舉在身前,就像舉著一把不敢開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彈的手槍。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門在身後關閉。

  大門的撞擊震動了地板。阿茲拉斐爾擺的蠟燭倒了一根,燃燒的燭油灑在乾燥陳舊的木地板上。

  克羅里在倫敦的公寓是時尚家居的典範。它具有公寓所應具有的一切優點:寬敞、整潔、家裝精美雅緻。在從不入住的設計師們看來,只有無人居住的樣板間才能具有這些優點。

  因為克羅里就不住在這兒。

  這兒只是他在倫敦時,每天晚上要回來的地方。床鋪永遠都是鋪好的,冰箱裡永遠塞滿精緻的食物,而且從來不會吃完(畢竟這就是克羅里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因此這台冰箱也永遠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電源。

  休息室裡有一台巨大的電視、一個白色皮質沙發、一台錄影機和一台激光影碟機、一部自動答錄機、兩部電話──一部接自動答錄機,一部是私人電話(這個號碼暫時還沒被電話推銷員軍團發現,這幫人老想讓克羅里購買他已經有了的雙層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壽保險)──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音響系統,就是那種設計極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開關和音量修飾鍵。唯一被克羅里忽視的音響設備是揚聲器,他把這玩意兒給忘了。不過也沒什麼區別。聲音重現效果還是那麼完美。

  屋裡還有一台智能水平相當於電腦的沒接通的傳真機,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當於弱智螞蟻的電腦。儘管如此,克羅里還是每隔幾個月就為它升級,因為他覺得自己偽裝成的那種人,肯定應該擁有新潮電腦。它就像一台帶屏幕的保時捷跑車。說明書還包在塑料袋中沒有打開過。

  (還有標準電腦授權協議書。那上面寫道「如果電腦1)不能工作,2)不能像昂貴的廣告中所說的那樣工作,3)電死周圍的生物,4)你打開時發現電腦根本不在買來的昂貴盒子裡,這顯然、絶對、無疑且無一例外地不是生產廠家的錯誤和責任。購買者應該認為能夠把錢交給生產廠家,這是天大的幸運。另外購買者對自己剛買下的這台私人財產所進行的任何操作,都終將招致配備駭人公文包和超薄手錶的嚴肅人士密切關注」。計算機公司提供的授權書讓克羅里印象深刻,他還寄了一包給下界起草「不朽靈魂協議」的部門,順便貼了張黃色便條,上面寫道「學著點兒,夥計們……」)公寓中讓克羅里投入精力的只有那些盆栽。它們又大又綠又茂盛,葉片健康茁壯,泛著光澤。

  這是因為克羅里每週一次拿著綠色塑料噴霧器,為葉子噴水,跟盆栽聊天。

  他是在七十年代早期,從BBC第四套廣播中聽到了這個方法,並馬上認定這是絶妙的主意。但聊天這個詞並不足以描述克羅里的行為。

  他所做的是向盆栽們灌輸對上帝的敬畏。

  更準確地說,是對克羅里的敬畏。

  除此以外,他每隔幾個月就會選一盆長得太慢,或是患上枯葉病,或是變黃,或者只是不如同伴們長得好的盆栽。克羅里會拿著它走到其他盆栽面前。「跟你們的朋友說再見吧。」他會對它們說,「他就是搞不定……」

  然後他會拿著這盆冒犯天威的植物離開公寓,過一個小時左右,帶著大空花盆回來,放在公寓中顯眼的位置。

  這裡的盆栽是全倫敦最繁茂、最翠綠、最美麗的,同時也是最擔驚受怕的。

  休息室由聚光燈和一些隨便靠在椅子上或是牆角裡的白色霓虹燈管提供照明。

  四壁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幅裱好的蒙娜麗莎漫畫,這是李奧納多·達文西最初的草稿。在佛羅倫薩的一個炎熱下午,克羅里從畫家手中買下了這幅作品,並認為它比最終那幅油畫要好。

  (李奧納多·達·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該死的微笑畫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後的艷陽下,品著涼酒,對克羅里說,「但真畫起來卻走了樣。我交畫時,她丈夫有點不滿。但正如我跟他所說的那樣,戴爾·吉奧亢多閣下,除您以外,還有誰會看到它呢?總之……再給我解釋一遍這個叫直升機的玩意兒,好嗎?」)克羅里有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一間辦公室、一間休息室和一個廁所。每個房間都永遠乾淨整潔。

  在對世界末日的漫長守候中,克羅里焦躁不安地在這些房間裡來迴轉悠。

  他又給獵巫軍聯絡人打了個電話,試圖獲取最新情報。但他的眼線沙德維爾中士出門去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聽不明白,他是想跟總部裡隨便什麼人談談。

  「帕西法先生出門了,親愛的。」她說,「他今天早晨到塔德菲爾德去了。出任務。」

  「我想跟隨便什麼人談談。」克羅里解釋說。

  「我會告訴沙德維爾先生的。」她這樣說,「等他一回來就說。那麼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今天上午我要工作,我不能讓那位紳士等這麼長時間,不然他會感冒的。而且下午兩點奧默羅德夫人、史考基先生和小朱莉婭還要過來坐坐。我得收拾房間,提前做準備。但我會把您的口信帶給沙德維爾先生。」

  克羅里放棄了。他試圖看本小說,但無法集中精神。他試圖把自己的CD按字母順序整理好,但很快也放棄了。因為克羅里發現它們已經按字母順序整理好了,藏書也是,他的靈魂樂收藏品也是。

  (這套藏品讓克羅里特別自豪。他花了幾千年把它們收集起來。這是真正的靈魂樂。所謂的靈魂樂教父詹姆斯·布朗根本不在其列。)惡魔最終坐在白沙發裡,沖電視揮了揮手。

  「有消息稱,」一位憂心忡忡的新聞播報員說,「呃,有消息稱,是的,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們現有的消息,呃,顯示緊張局勢正在加劇。換作上週這個時間,誰都會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呃,當時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呃。

  「這一事態似乎至少部分來源於,近些天大量出現的異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克羅里?

  「是我。」克羅里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克羅里?你一直都在幹些什麼?

  「您是什麼意思?」儘管克羅里已經知道答案,但他還是問了一句。

  那個叫沃洛克的孩子。我們把他帶到美吉多戰場。狗不在他身邊,那孩子也完全不明白末日之戰是什麼。他不是我主之子。

  「啊。」克羅里說。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克羅里?我們的軍隊已經集結,四活物已經上馬──但他們要騎向何方?有些事出了問題,克羅里,這是你的責任。而且很有可能是你的錯誤。我們相信你會有個極其合理的解釋……「哦,當然。」克羅里鎮靜地說,「極其合理。」

  ……因為你將在我們面前一五一十解釋清楚。你會有很多時間來解釋。我們特別有興趣聽你所說的每一個字。而且你所說的話,以及到時候的處境,會為地獄中的所有受難靈魂提供娛樂和快慰,克羅里。因為無論那些折磨有多麼難熬,無論最下層的罪人所經受的刑罰有多麼痛苦,克羅里,你所經歷的都會更糟……克羅里一揮手把電視關掉。

  黯淡的灰綠色屏幕還在說話,寂靜本身凝成了字句。

  別妄想從我們手中逃脫,克羅里。你無路可逃。待在原地。你會被……接收……克羅里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個車形黑色物體正朝這邊緩緩駛來。它的樣子很像車,足以欺騙不經意的目光。但克羅里看得特別仔細,他發現輪子不僅不轉,而且根本就沒連在車上。它經過每棟房子時都要減速。克羅里估計車裡的乘客(他們肯定都不是司機,更不知道該怎麼開車)正在觀察門牌號碼。

  他還有一點時間。克羅里走進廚房,從水槽下面拿出一個塑料桶,然後回到休息室。

  地獄有關部門已經停止通信。克羅里把電視機屏幕轉向牆壁,以防萬一。

  他走到蒙娜麗莎面前。

  克羅里把畫從牆上摘下來,露出一個保險櫃。這不是普通的牆壁保險櫃,而是從一家專門為核工業服務的公司買來的。

  惡魔打開櫃門,露出帶有號碼盤的內門。他撥動轉盤。(密碼是4004,很好記,那一年他爬到了這個愚蠢又奇妙的星球。當時這裡還嶄新發亮。)保險櫃裡放著個保溫瓶,還有一雙膠皮手套,就是那種可以套住整個胳膊,還帶夾具的玩意兒。

  克羅里定了定神,緊張地看著熱水瓶。

  (樓下傳來一記撞擊聲,那裡曾是前門……)

  他戴上手套,謹慎地拿起水瓶、夾具和水桶,轉念一想,又從一盆繁茂的橡膠樹旁拿起了噴霧器,隨即走向辦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就好像熱水瓶裡盛滿了某種危險物質,一旦掉在地上,甚至是動一下掉在地上的念頭,都會產生曠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讓三流科幻片裡的老人說出這樣的台詞:「這個彈坑所在的位置,曾經矗立著花生頓城。」

  他來到辦公室,用肩膀頂開房門,然後慢慢下蹲,把手裡的東西輕輕放在地板上。桶……夾具……噴霧器……最後戰戰兢兢地放下了保溫瓶。

  一滴汗珠出現在克羅里的額頭上,流進了眼睛。惡魔把它撣掉。

  他極其小心地用夾具擰開瓶蓋……小心……小心……就是這樣……(樓下傳來「嘭」的一聲,然後是一陣沉悶的尖叫。應該是住在樓下的那位小老太太。)克羅里絶對不能急躁。

  他用夾具捏起水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他把瓶裡的東西倒進水桶。只要稍有閃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六英吋縫隙,將桶放在頂上。

  他用夾具把蓋子擰好,然後(……走廊裡傳來一記撞擊聲……)摘下樹脂手套,拿起噴霧器,坐到辦公桌後。

  「克蠕力……?」一個粗啞的聲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邊去了。」另一個聲音說,「我能感覺到這個滑溜溜的小爬蟲。」是里戈。

  哈斯塔和里戈。

  如果有人說惡魔骨子裡就是邪惡的,克羅里會頭一個跳出來表示反對,大多數惡魔並非如此。在這場宇宙棋局中,他們自我感覺就跟稅務監察員一樣──也許是做著不受歡迎的工作,但對全局來說至關重要。說到這裡,其實有些天使也並非道德標兵。克羅里就遇到過兩三個傢伙,一遇到要對冒瀆之人施以正義懲戒的任務,就表現得特別積極,下手狠得要命。總而言之,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履行職責罷了。

  但另一方面,也有像里戈和哈斯塔這樣的人。他們會從這些煞風景的事兒裡享受到扭曲的快感,有時你甚至會把他們錯當成人類。

  克羅里靠在昂貴的座椅上,強迫自己放鬆,結果徹底失敗了。

  「在這兒,夥計們。」他叫道。

  「我們要跟你談談。」里戈說。(他說這話的腔調,是有意要把「談談」變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詞。)一個敦實的惡魔推開辦公室大門。

  水桶隨之歪倒,正好扣在里戈腦袋上。

  如果你往水裡放一小塊鈉,就可以看到它發熱燃燒、瘋狂旋轉、放射光亮、噼啪作響。眼下的場面就與此類似,只是更加噁心。

  里戈開始閃爍燃燒,肌膚剝落。棕色油煙從他身上汩汩而出,惡魔開始尖叫,尖叫,再尖叫。接著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攤,在地毯焦黑冒火的圓圈中閃著光亮,看上去就像一堆被碾碎的鼻涕蟲。

  「嗨。」克羅里跟哈斯塔打了聲招呼。他走在里戈身後,很可惜沒被潑到。

  有些東西是不可想像的:就連惡魔也無法想像其他惡魔會墮落到如此地步。

  「……聖水。你這雜種。」哈斯塔說,「你這徹頭徹尾的雜種。他根本沒對你做過什麼。」

  「還沒有。」克羅里更正說。他覺得略微安心,現在兩方實力正趨近平衡。趨近,但尚未平衡,還差得很遠。哈斯塔是地獄公爵。克羅里連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界中,母親們會用你的命運來嚇唬不乖的孩子。」哈斯塔剛說完就覺得地獄風格的言語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我要讓你家破人亡,夥計。」他補充說。

  克羅里舉起綠色塑料噴霧器,威脅地晃了晃。「走開。」他剛說完,就聽到樓下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四聲過後,答錄機開始工作。他隱隱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誰打來的。

  「你不用嚇唬我。」哈斯塔說。他看到一滴水珠從噴嘴滲了出來,順著塑料容器緩緩滑向克羅里的手。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克羅里問道,「這是森斯伯瑞超市銷售的噴霧器,全世界最廉價最有效的噴霧器。它可以在空中噴出一片很像樣的水霧。還用我告訴你裡面裝的是什麼嗎?它可以把你變成那樣。」克羅里指了指地毯上那一片狼藉,「現在,快走開。」

  噴霧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羅里彎曲的手指,停在那裡。「你在唬我。」哈斯塔說。

  「也許是。」克羅里儘量顯出完全不準備唬人的語氣,「也許不是。你覺得今天運氣如何?」

  哈斯特打了個手勢,圓形塑料瓶像米紙一樣融化,裡面的水全都灑在克羅里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錯。」哈斯塔說著露出微笑。他的牙齒很尖,舌頭來回伸縮。「你呢?」

  克羅里一言不發。A計劃奏效。B計劃失敗。一切就看C計劃了。但這裡有問題:他只計劃到B。

  「那麼。」哈斯塔嘶聲說道,「該上路了,克羅里。」

  「我想有件事應該讓你知道。」克羅里為自己爭取著時間。

  「什麼事?」哈斯塔笑著說。

  克羅里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

  他拿起話筒,警告哈斯塔:「不要動。我有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是認真的。你好?」

  「哦。」克羅里不置可否地說了一聲,然後又說,「哦。有個老朋友在。」

  阿茲拉斐爾掛了電話。克羅里琢磨著他本來想說什麼。

  C計劃突然跳進他的腦海。克羅里沒有把話筒掛上,而是說:「好的,哈斯塔。你通過考驗了。你可以跟大孩子們一起玩了。」

  「你發瘋了嗎?」

  「不。你還不明白嗎?這是一次考驗。在我們把惡魔軍團交給你、投入即將到來的戰爭之前,地獄君王們必須證明你有這個能力。」

  「克羅里,你在撒謊,要不就是發了瘋,也可能兩者都有。」哈斯塔說,但他的信心已經動搖。

  只在剎那之間,哈斯塔把玩了一下這個可能,而這正是克羅里得手的地方。地獄有可能在考驗他。克羅里也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哈斯塔是個妄想狂,對於生活在地獄的惡魔們來說,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應。畢竟在那個地方,所有人都會竭盡全力欺騙你。

  克羅里開始撥一個電話號碼。「沒關係,哈斯塔公爵。我沒指望你會相信我。」他說,「但咱們幹嗎不跟黑暗議會談談呢?我敢保證他們會說服你的。」

  他撥通那個號碼,話筒中傳出鈴聲。

  「再見了,傻瓜。」他說。

  話音未落,克羅里已然消失。

  僅僅過了幾微秒後,哈斯塔也沒了蹤影。

  許多年來,神學家們投入了大量工時來爭論這個著名的問題:

  一根針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為了得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必須把以下事實納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這是天使的標誌性特徵之一。他們也許會陶醉地聆聽天籟,但絶沒有跑下場搖擺身體的衝動。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於零。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間,阿茲拉斐爾在倫敦波特蘭區一所正兒八經的男士俱樂部學會了加伏特舞步。儘管他一開始笨得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孩,但沒過多久就變得爐火純青。幾十年後加伏特舞步永遠退出歷史舞台時,他還相當懊惱。

  所以假設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設他有個合適的舞伴(根據題設要求,必須也會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針尖上跳),答案是簡簡單單的一。

  接下來,你也許要問一根針尖上能有多少惡魔跳舞。畢竟他們有著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惡魔是跳舞的。(儘管那不是你我會稱之為舞蹈的東西。不是正經的舞蹈。一個惡魔跳起舞來,就好像出現在黑人音樂大獎上的白人樂隊。)如果你這麼問的話,那麼答案是相當多。當然這要假設他們放棄了自己的肉體,這對惡魔來說是小菜一碟。惡魔不受物理學的限制。如果你從遠處看去,就會發現宇宙只是個又小又圓的東西,就好像那種你搖晃兩下就能模擬微型暴風雨的灌水玻璃球。(當然,除非不可言喻的計劃比人們想像中還要不可言喻得多,否則宇宙球底部肯定不會出現巨大的塑料雪人。)但如果你的視點足夠近,就會發現在針尖上跳舞只有一個困難,就是電子間那些大溝壑。

  對具有天使血統或是惡魔血脈的存在來說,形狀、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隨意變換。

  克羅里現在正以不可想像的速度沿著電話線移動。

  丁零零。

  克羅里以近乎光線的速度通過兩部電話交換機。哈斯塔緊追其後,距離也就四五英吋,不過考慮到他們現在的大小,應該說克羅里領先了很多。當然,等他從另一頭出去時,這一差距就會消失。

  他們體型太小,無法發出聲音,但惡魔進行交流並不需要聲音。克羅里可以聽到哈斯塔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叫喊:「你這雜種!我會抓到你!你別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不論你從哪裡出去,我也會跟出去!你跑不掉!」

  克羅里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穿越了二十英里纜線。

  哈斯塔咬得很緊。克羅里必須把時機拿捏得特別特別特別準確。

  丁零零。

  這是第三次鈴響。好吧,克羅里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著哈斯塔從身邊躥了過去。那位地獄公爵轉過身……丁零零。

  克羅里躥出電話線,在塑料護套裡快速移動,然後具象成原來的大小,喘著粗氣出現在他家休息室中。

  咔嗒。

  電話答錄機中預先錄好的磁帶開始轉動。接著在「嘀」的一聲後,留言磁帶跟著轉動,揚聲器中一個聲音高叫著:「哈!什麼?……你這條該死的蛇!」

  小小的紅色信號燈不住閃爍。

  明暗,明暗,就像顆憤怒的紅色小眼睛。

  克羅里真希望還有些聖水,以及把磁帶放進去等到溶化的時間。但儲存那些為里戈提供最後一次洗浴服務的聖水已經夠危險了,這東西克羅里存放了很多年,以備不時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這間屋子裡,克羅里就渾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許……是的,如果把磁帶放進車裡會怎麼樣?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變成皇后樂隊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個雜種,你也不能這麼狠。

  一陣雷聲從遠方傳來。

  他已經沒有時間。

  他也無處可去。

  但克羅里還是出發了。他跑向自己的賓利車,迅速向倫敦西區駛去,就好像地獄中的所有惡魔都在身後追趕。

  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聽到沙德維爾先生慢慢走上樓梯。比平時慢很多,而且每隔兩三步就要停頓一下。他平常上樓時,就好像對每級樓梯都恨之入骨。

  特蕾西夫人打開房門。中士正靠著樓梯平台的牆壁上。

  「怎麼回事,沙德維爾先生。」她說,「你把自己的手怎麼了?」

  「離我遠點兒,女人。」沙德維爾呻吟道,「俺完全不曉得自己的能耐!」

  「你幹嗎老這麼伸著手?」

  沙德維爾試圖往牆壁裡靠。

  「退後,俺都說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見鬼,你到底撞見什麼東西了,沙德維爾先生?」特蕾西夫人說著試圖握住他的手。

  「見鬼了!見鬼了!」

  特蕾西夫人設法抓住他的胳膊。而他,邪惡剋星沙德維爾,無力抗拒被她拉進房間的命運。

  中士過去從沒見過這裡的樣子,至少醒的時候沒見過。他在夢中為這間屋子裝飾上華貴的絲質幔帳,還有他自認為是香膏的東西。必須承認,通往廚房的門洞上的確掛著一面珠簾,還有個用葡萄酒瓶做成的簡陋燈盞。跟阿茲拉斐爾一樣,特蕾西夫人對「別緻」這個概念的理解還停留在1953年。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麵舖著天鵝絨桌布,桌布上擺著個水晶球。這東西在特蕾西夫人的謀生手段中佔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我想你應該好好躺一下,沙德維爾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與此同時把中士領進臥室。沙德維爾此時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沒有反抗。

  「但小牛頓還在塔德菲爾德。」沙德維爾嘟囔道,「被異教狂熱和詭秘陰謀折磨。」

  「我敢肯定,他知道該怎麼對付。」特蕾西夫人篤定地說。跟沙德維爾相比,她想像中牛頓的經歷倒更接近現實。「而且我敢說他絶不希望你激動成這個樣子。你就乖乖躺好,我會給咱們沏杯茶。」

  她說完就消失在噼啪作響的珠簾後面。

  突然間,屋裡只剩沙德維爾獨自一人。透過支離破碎的神經系統殘骸,他只能想起這是一張罪惡溫床。而且此時此刻,他完全無力判斷,跟不是獨自一人躺在罪惡溫床上相比,眼下的情況是好是壞。他轉了轉腦袋,觀察周圍的環境。

  特蕾西夫人腦海中的情色概念來源於很久以前。當時的年輕人還以為女人身體前面都牢牢固定著兩個沙灘氣球。你可以稱碧姬·芭鐸為性感小貓,而不會被別人恥笑。而且真有那種名叫「女孩,嬉笑和吊帶襪」的雜誌。她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大熔爐中獲取了一個概念:臥室中的毛絨玩具可以創造一種私密妖嬈的氛圍。

  沙德維爾盯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大泰迪熊看了半天,這東西已經缺了一隻眼睛,少了半個耳朵,很可能擁有類似巴金斯先生之類的姓名。

  中士又把頭轉到另一個方向。他的視線被一個動物形狀的睡褲箱擋住。它臉上掛著快樂的笑容,可能是狗,但也可能是臭鼬。

  「呃。」他說。

  回憶紛至沓來。他的確辦到了。就沙德維爾所知,獵巫軍中還沒人成功驅退過魔鬼。霍普金斯沒有,希夫廷斯沒有,戴斯曼也沒有。可能連獵巫軍準尉納克都沒有,此人至今還保持著發現巫師數目最多的紀錄。

  (在帝國擴張主義時期,獵巫軍曾有過一段復興。英國軍隊在永無止境的小規模衝突中,經常會面對巫醫、靈媒、薩滿和其他擁有超自然能力的敵人。這正是派獵巫軍準尉納克上場的最佳時機。此人身高兩米,體重一百三十公斤,每到上陣之時,就會昂首闊步,高聲咆哮,手裡抓著鋼板書、八磅重的鈴鐺和特別加固的蠟燭,消滅敵軍的速度比一挺格特林機槍還快。塞稀·羅德斯曾這樣寫道:「某些偏遠的部落將他視若神明。在納克準尉衝鋒時,只有特別勇敢或是特別愚蠢的巫醫才會與他對抗。有此人在我們一方,比兩個軍的尼泊爾士兵都強。」)每支軍隊早晚都會發現自己的終極武器,沙德維爾心想,此刻它就在自己的胳膊末端。

  好吧,去他的「不首先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原則。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他可以先休息一下,然後黑暗勢力就末日臨頭了……特蕾西夫人把茶水端進來時,中士已經開始打鼾。她輕輕關上房門,長出了一口氣。因為二十分鐘後,她還有場降神會要辦,這年頭拒絶收入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儘管從很多角度來看,特蕾西夫人相當愚蠢,但她對某些問題有著與生俱來的直覺。只要涉足神秘領域,她的邏輯就無懈可擊。特蕾西夫人早就意識到,顧客們想要的正是「涉足」。他們不希望有那種完全置身其中的感覺,也不想聽多元時空的奧秘。他們只想知道媽媽死後過得還好。他們只需要足夠的神秘體驗,來為單調的日常生活調味,而且每次不要超過四十五分鐘,其後最好能供應茶水和小點心。

  他們絶對不需要古怪的蠟燭、香氣、吟唱,或是神秘符記。特蕾西夫人甚至從她的塔羅牌裡抽掉了大部分大阿爾克納牌,因為它們的出現老是讓客人沮喪。

  另外,她總會確保在降神會前煮上一鍋甘藍。什麼東西都不如隔壁傳來的煮甘藍味更令人安心,更符合英國神秘主義的舒適精神。

  正午剛過,濃重的暴雨雲已經把天空染成舊石墨的顏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傾盆大雨。消防員們希望趕快下雨。越快越好。

  他們很快趕到了這裡,年輕的消防員們展開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動地來回亂轉。而年長的消防員們一眼就看出這房子已經沒救了,甚至不敢確定大雨能否阻止火勢蔓延到臨近的建築上去。

  一輛黑色賓利車突然拐進這條街,以超過六十英里的時速躥上便道,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最終停在距離書店牆壁半英吋遠的地方。一個戴墨鏡的年輕人特別激動地跳出車,衝向燃燒的大門。

  他被一位消防員擋了下來。

  「你是這所房子的主人嗎?」消防員說。

  「別傻了!你看我像經營書店的人嗎?」

  「這很難說,先生。外表很會騙人。比方說,我是個消防員。但如果是在社交場合,不瞭解我的人通常會把我當成註冊會計師或是公司主管。想像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樣子,先生,你覺得眼前站著的是什麼人?說實話。」

  「一個大傻瓜。」克羅里說著衝進書店。

  實際上沒有說起來這麼簡單。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克羅里需要躲開半打消防員、兩個警察和一群饒有興趣的蘇活區夜遊人。(在蘇活區以外的地方,觀賞火災的人很可能會變成別人觀賞的對象。)他們出來早了,正激烈爭論著今天下午最出風頭的是哪些傢伙,以及個中原因。

  克羅里從他們中間擠了過去。這些人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推開房門,踏入地獄烈火。

  整個書店都在燃燒。「阿茲拉斐爾!」他叫道,「阿茲拉斐爾,你……你這蠢貨……阿茲拉斐爾?你在這兒嗎?」

  沒人回答。只有紙張燃燒的噼啪聲、火焰到達二樓房間造成的玻璃破裂聲,以及木材斷裂的倒塌聲。

  克羅里在店舖中搜索,焦急而絶望地尋覓天使,尋覓幫助。

  在房間對面的角落裡,一個書架倒塌下來,將著火的書籍撒滿地板。克羅里周圍全是烈焰,但他沒有理會。左邊的褲腿開始冒煙,惡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嗨?阿茲拉斐爾!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隨便什麼人的分兒上!阿茲拉斐爾!」

  店舖的窗戶被人從外面撞破。克羅里轉過身,愣了一下,突如其來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把惡魔衝倒在地。

  他的墨鏡飛到屋子對面,變成一攤燃燒的塑料。一雙黃眼睛顯露出來,狹窄的瞳仁豎在當中。克羅里渾身濕透,冒著水氣,面目灰黑,四肢著地趴在燃燒的店舖中,可以說不酷到了極點。他咒罵著阿茲拉斐爾,還有那不可言喻的計劃,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著他低下頭,看到了那本書。星期三晚上,塔德菲爾德的女孩丟在車上的書。封面略有些焦黑,但卻沒有其他損傷,這簡直是奇蹟。克羅里撿起書,塞進夾克口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

  他頭上的天花板掉了下來。建築物先是一聳,繼而完全倒塌,發出一陣咆哮,磚石木板和燃燒的碎片墜落如雨。

  書店外面,圍觀者已經被警察疏導到遠處。一名消防員正向任何肯聽他說話的人嘮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瘋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麼跑進去。我阻止不了他。瘋了。直接跑進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麼跑進去……」

  克羅里從火焰中走了出來。

  警察和消防員們盯著他,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鑽進賓利車,倒上大路,繞過一輛消防車,駛上華都街,融入午後漸黑的天色。

  人們看著車子迅速駛遠。終於有一名警察說話了:「這樣的天氣,他應該打開車燈。」他木訥地說。

  「尤其是像這樣開車。可能會有危險。」另一個人用呆板的腔調說。他們在火場的光熱之中,思忖著原以為熟悉的現實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一道藍白色的閃電劃破黑雲堆積的天空,隨之而來的雷聲震耳欲聾,一場豪雨終於落下。

  她騎著一輛紅摩托。不是本田車那種友善的紅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紅,豐厚、黑暗,充滿恨意。總的來看,這輛車顯得普普通通,但有柄插在鞘中的長劍就掛在一邊。

  她的頭盔是深紅色,皮夾克是陳酒的顏色。背後寶石紅色的鈕釘排列出了四個大字:地獄天使。

  此刻是下午一點十分,天色陰沉,濕度很大。高速路上幾乎沒有人煙,一身火紅的女子騎著紅色摩托車在路上奔馳,臉上露出慵懶的笑容。

  今天到目前為止還算不錯。背後掛著長劍的美麗女子,騎在一輛動力強勁的摩托車上,這個場面對某些人來說很有吸引力。已經有四位旅行推銷員試圖跟她飆車,福特塞拉車的碎片點綴在六十公里內的各處防撞欄和橋樑支柱上。

  她把車停在一處路邊服務區,走進「快樂小豬咖啡廳」。裡面幾乎沒人,一位無聊的女服務生正在櫃檯後面織襪子。幾個高大骯髒、滿臉胡碴兒的粗豪漢子,穿著一水兒的黑皮衣,圍在一個身材更高、穿著黑外套的人周圍。那人正全神貫注地玩一台遊戲機。要擱在往年,這東西會是台老虎機,但現在它有了一個顯示屏,並被冠以「常識問答機」的名號。

  那群人說著類似這樣的話:

  「是D!按D!《教父》獲得的奧斯卡獎肯定比《飄》多!」

  「珊蒂·蕭!《提線木偶》!我他媽絶對肯定!」

  「1666!」

  「不,你這大笨瓜!那是倫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萬里長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蹟之一!」

  遊戲機中有四個選項:流行音樂、體育、時事和常識。那位高大的摩托車手,始終戴著頭盔,完全沒有理會周圍的支持者,全神貫注地拍下按鍵。反正他一直在贏。

  紅衣騎手走到櫃檯前。

  「一杯茶,謝謝。再來一份乾酪三明治。」她說。

  「就你一個人嗎,親愛的?」女服務生把茶水和某種又乾又硬的白色物體從櫃檯上推了過來。

  「在等朋友。」

  「哦。」服務生說著咬斷一根毛線,「嗯,你最好在這裡等。外面簡直是地獄。」

  「不。」紅衣人對她說,「還不是。」

  她選了張靠窗的桌子,那裡可以把停車場盡收眼底,然後坐下來,耐心等待。

  她能聽到背後那些玩遊戲的人還在吵嚷。

  「這個從沒見過。自1066年以來英國和法國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鋒?」

  「二十?不,沒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國同墨西哥戰爭?這個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說!」

  倒數第二矮的騎手豬糞(一米九)對最矮的「暴走族」(一米八七)低聲說:「體育怎麼沒了?」他左手指關節上的刺青湊成了一個「愛」字,而右手則是「恨」。

  「類型是隨機選擇的,不是嗎?我是說他們用晶片來實現這個功能。這裡面可能有,比方說數百萬個不同主題,都在它的存儲器裡。」他右手指關節上刺著「炸魚」,左手則是「薯條」。

  「流行音樂、時事、常識和戰爭。我原來沒見過『戰爭』。所以才會問你。」豬糞捏了捏拳頭,關節發出很響的噼啪聲。他拉開一聽啤酒的拉環,一口喝下半罐,滿不在乎地打了個酒嗝兒,然後嘆口氣說,「我只希望他們能多出點該死的《聖經》問答。」

  「為什麼?」暴走族沒想到豬糞會是個《聖經》怪人。

  「因為,哦,你還記得在布賴頓碼頭的那件小麻煩嗎?」

  「哦,當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觀察》節目。」暴走族有點嫉妒地說。

  「對,我不得不待在我媽媽工作的那所酒店裡,對吧?好幾個月啊。完全沒東西可看,只有那個操蛋吉迪恩[4]留在屋裡的《聖經》。那些東西就好像黏在了我的腦袋裏。」

  一輛烏黑髮亮的摩托車停在門外的停車場裡。

  咖啡館的房門被推開。一股涼風吹過房間,一個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鬚的男人走了進來,直接坐到紅衣女子身邊。圍在問答機周圍的騎手們突然意識到自己餓得要死,便打發「油泥」去給他們搞些吃的來。但玩遊戲的大高個兒仍舊一言不發,只是不斷按下正確答案,讓機器底部托盤中的戰利品不斷增加。

  「自從馬弗京[5]之後,我就沒見過你了。」紅衣人說,「最近怎麼樣?」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說,「在美國待了很久。還有短期環球旅行。不過也就是消磨時間罷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有牛排和腰子餡餅?」油泥氣鼓鼓地問。

  「我本以為還有些,但確實沒了。」女服務生說。)「感覺怪怪的,咱們所有人最終聚在這裡。」紅衣人說。

  「怪怪的?」

  「嗯,你明白吧?數千年來,你一直在期待這個大日子,如今它終於來到了。就像期待聖誕節。或是過生日。」

  「咱們沒有生日。」

  「我沒說咱們有,只是打個比方。」

  (「實際上,」女招待說,「似乎我們這裡什麼都沒剩下。除了幾片比薩。」

  「上面加了鳳尾魚嗎?」油泥鬱悶地問道。他們幾個都不喜歡鳳尾魚和橄欖。

  「加了,親愛的。加了鳳尾魚和橄欖。你想來點嗎?」

  油泥難過地搖搖頭。他走迴遊戲機旁,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餓起來就愛生氣。大特德一生氣,所有人都沒好果子吃。)又有一類新題目出現在屏幕上。你現在可以從流行音樂、時事、饑荒和戰爭中選擇。飛車黨們對於饑荒似乎不如對戰爭那麼熟悉。無論是1846年愛爾蘭馬鈴薯匱乏、1315年英國一切食物匱乏,還是1969年舊金山大麻匱乏,他們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著完美得分記錄,機器把代幣吐進托盤,不時發出嗖嗖、噼啪和叮噹的聲音。

  「南方的天氣看起來有點棘手。」紅衣人說。

  黑衣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濃雲。「不。在我看來還不錯。隨時都有可能下暴雨。」

  紅衣人看著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沒有一場大暴雨作背景,感覺總是差點兒什麼。你知道咱們要騎多遠嗎?」

  黑衣人聳聳肩。「幾百英里吧。」

  「我本來覺著會更長些。等了這麼久,就為了這幾百英里。」

  「旅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說,「到達才是關鍵。」

  門外傳來一陣轟鳴。這是那種排氣管有問題,引擎沒調整好,化油器還在漏油的摩托車發出的轟鳴。你不用親眼看見,就能想像出它跑起來會噴出濃濃黑煙,所到之處浮油流滿地,零件撒一路。

  紅衣人走到櫃檯前。

  「四杯茶,謝謝。」她說,「一杯要紅茶。」

  咖啡館的房門打開。一個白皮衣上沾滿塵灰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冷風把空薯片袋、舊報紙和冰淇淋包裝一同吹進房間。它們像興奮的孩子似的,在年輕人腳下舞動旋轉,最終精疲力竭地落在地上。

  「你們有四個人,是嗎,親愛的?」女招待問道。她試圖找些乾淨杯子和茶匙,但整個餐架似乎突然蓋上了薄薄一層機油和乾蛋黃。

  「會有的。」紅衣人說著接過茶杯,走回桌前,白衣青年已經坐在那裡。

  「有他的消息嗎?」白衣人問。

  另外兩人搖搖頭。

  遊戲機旁爆發了一場爭論。現在屏幕上顯示的類別已經變成戰爭、饑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貓王啊維斯·普雷斯利?應該是C。他是1977年掛的,對吧?」

  「不對。D。1976。我敢肯定。」

  「沒錯。跟平·克勞斯貝一樣。」

  「還有祖雷克斯龍樂隊主將馬克·博蘭。他也死了。按D。繼續。」

  但高個兒玩家一動不動,沒有去按鍵的意思。

  「你怎麼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說,「繼續。按D。貓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這上面怎麼說,戴頭盔的高個兒騎手說,我沒碰過他一根指頭。

  坐在桌邊的三個人同時轉過頭來。紅衣人說:「你什麼時候到的?」

  高個兒男子走到桌前,把不知所措的飛車黨和自己的戰利品留在身後。我從未離開,他說。這個聲音彷彿是從暗夜疆域傳來的黑暗迴響,陰暗冰冷,死氣沉沉。如果這聲音是塊石頭,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銘文:一個名字,兩個日期。

  「你的茶要涼了,閣下。」饑荒說。

  「真是過了好久。」戰爭說。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低沉的悶雷聲幾乎同時響起。

  「天氣很適合今天的活動。」污染說。

  是的。

  這些對話讓圍在遊戲機旁的飛車黨們越來越糊塗。他們在大特德的帶領下,搖搖擺擺走到桌前,盯著四個陌生人。

  他們注意到這四個人的夾克上都有「地獄天使」的字樣。但這些人看起來一點不像地獄天使:首先是太乾淨,而且都不像是因為週日下午電視裡沒好節目就出去打折別人胳膊的主兒。甚至還有個女人,不是坐在別人摩托車的後座上,而是自己騎一輛車,就好像她真有這個權利。

  「這麼說,你們是地獄天使的人?」大特德諷刺道。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是真正的地獄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週末出來休閒的摩托車手。(還有些東西真正的地獄天使也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馬越野車,另外對大特德來說,還有鳳尾魚和橄欖。)四個陌生人點點頭。

  「你們是哪個堂口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著大特德,站了起來。這是個很複雜的動作。如果夜幕下的海灘上有把摺疊椅,它們展開的樣子應該與此類似。

  他似乎永遠都在伸展。

  這人戴著黑色頭盔,完全蓋住了面目。而且大特德注意到頭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質製成的,你在那上面只能看到自己的臉。

  《啟示錄》,他說,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男孩好心地補充說。

  大特德瞪著四個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陽穴上的青筋開始跳動。「這是什麼意思?」他喝問道。

  有人揪了下他的袖子。是豬糞。儘管蓋著一層污垢,但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臉色有點蒼白。

  「意思是說咱們有麻煩了。」豬糞說。

  高個兒陌生人抬起戴著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開頭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來頭一次希望自己曾過上更體面的生活。

  「基督耶穌!」他呻吟道。

  「我想他可能快來了。」豬糞急切地說,「他大概正在找地方停摩托呢。咱們走吧,找個青年俱樂部什麼的……」

  但大特德的頑愚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沒挪地方。

  「靠。」他說,「地獄天使。」

  戰爭衝他懶洋洋地敬了個禮。

  「是我們,大特德。」她說。「貨真價實。」

  饑荒點點頭。「千年老號。」他說。

  污染摘下頭盔,晃了晃白色長髮。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傢伙退休時嘴裡還不停念叨著青黴素。如果老傢伙知道未來會提供怎樣的機會……「別人應許。」他說,「我們傳達。」

  大特德看著第四個騎士。「呃,我以前見過你。」他說,「你就在藍貝黨的唱片封面上。我還有個戒指,上面有你……你的……你的頭像。」

  我無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臉都隨之扭曲。

  「你們騎哪種摩托?」他問。

  風暴在採掘場周圍肆虐。繫著舊輪胎的繩子在狂風中飄舞。「他們」嘗試修建樹屋時留下了一堆鋼板,此刻不時會有一片從不牢靠的存放處掙脫出來,向遠方飛去。

  「他們」抱成一團,盯著亞當。不知為何,他顯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聲咕嚕。他回憶著將要失去的所有味道。地獄裡除了硫黃以外,沒有別的氣味。而且這裡有些東西是,是……好吧,實話實說,地獄裡也沒有母狗。

  亞當興奮地走來走去,雙手在空中不停揮舞。「到時候咱們會有沒完沒了的樂子。」他說,「可以探險什麼的。我估計我很快就能讓古老的叢林重新長出來。」

  「但……但誰……誰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飯洗衣服什麼的?」布萊恩顫聲問道。

  「誰都不用幹這些事。」亞當說,「你想吃什麼就有什麼,薯片、炸洋蔥圈,什麼都有。而且只要你不願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麼的。或者去學校什麼的。你不想幹的事兒,就再也不用幹。簡直酷斃了!」

  月亮爬上庫卡曼迪山。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

  瓊尼·雙骨坐在沙漠中的紅色盆地裡。這是一處聖地,兩塊在夢境之年形成的祖先石從光陰之初就躺在這裡。瓊尼·雙骨的旅程就要走到終點。他的面頰和胸口上塗著赭紅色顏料,口中吟唱著古老歌謡,頌詠群山的疆界,同時還用長矛在土地上畫著某種圖案。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也沒睡覺了。他逐漸接近入定狀態,準備將自己融入樹叢,同祖先進行交流。

  他就快到了。

  快了……

  他眨眨眼,好奇地朝周圍看了看。

  「抱歉,親愛的孩子。」他對自己大聲說道,吐字極為清晰準確,「但你知道我是在什麼地方嗎?」

  「誰在說話?」瓊尼·雙骨問道。

  他張開嘴巴。「是我。」

  瓊尼若有所思地撓撓頭。「啊,夥計,我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

  「哦。沒錯,親愛的孩子。絶對沒錯。從某種角度來說。現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在哪兒?」

  「可如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瓊尼·雙骨說,「怎麼說起話來像個基佬?」

  「啊。澳大利亞。」瓊尼·雙骨的嘴說出這個詞,感覺就好像再度開口前,應該先把它好好消消毒,「哦,好吧,總之多謝了。」

  「你好?你好?」瓊尼·雙骨說。

  他坐在沙漠中,等待著,等待著,但再也沒有回音。

  阿茲拉斐爾已經上路了。

  雪鐵龍·倆馬力是海地民兵組織東東·馬庫迪的成員,也是一名遊方的杭亙。(意思是法師或祭司。伏都教是個適合所有家庭成員的宗教,甚至包括已經已故的那些。)他肩上背著個小包,裡面裝有法術植物、藥草、野貓的零碎、黑蠟燭、主要由某種乾魚皮製成的粉末、一條死蜈蚣、半瓶芝華士威士忌、十包樂福門香煙、一本《海地現況》。

  他舉起匕首,以駕輕就熟的切削動作,割下一隻黑公雞的腦袋。鮮血覆蓋了他的右手。

  「羅阿精靈上我身。」他吟詠著,「善良天使速速來。」

  「我在哪兒?」他說。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嗎?」他問自己。

  「我想這是個因人而異的問題。」他答道,「我是說,這些事向來如此。但我始終在努力。我總是儘力而為。」

  雪鐵龍發現自己有隻手正在摸索公雞的屍體。「在這兒做飯可不太衛生啊,你不這麼覺得嗎?在這片叢林裡。咱們是在舉辦燒烤野餐會,對嗎?這是什麼地方?」

  「海地。」他答道。

  「該死!一點兒沒近。不過話說回來,還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須上路了。再見。」

  雪鐵龍·倆馬力腦袋裏只剩下他自己。

  「羅阿真操蛋。」他凝視著眼前的空茫,然後拿過背包,翻出那瓶芝華士。至少有兩種方法可以把一個人變成殭屍。他決定採用最容易的那種。

  海浪拍岸的聲音很響。棕櫚樹隨風搖曳。

  暴風雨即將來到。

  燈光亮起。電力電纜(內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詩班開始演唱《耶穌是我生命中的接線總機電話修理員》,歌曲幾乎蓋過了越來越強的風聲。

  馬文·O·博格曼正了正領帶,對著鏡子檢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書的屁股(辛蒂·凱勒阿爾小姐三年前獲得過《閣樓》雜誌七月寵兒稱號。但她步入職場後就把這些荒唐事都拋在腦後了),隨即走上演播台。

  耶穌不會在你接通前掛斷,

  有他在你永遠不會串線,

  收到賬單時,條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線總機電話修理員。

  唱詩班齊聲高唱。馬文很喜歡這首歌。這是他親手寫的。他還寫過《快樂的耶穌先生》《耶穌,我能搬去和你住嗎?》《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穌是我靈魂緩衝器上的保險杠》《當我至喜超升時,抓住了皮卡車的方向盤》。這些歌都收錄在《耶穌是我哥們兒》中(唱片、磁帶、CD均有銷售),每隔四分鐘就在博格曼的福音電視網上廣告一次。(唱片或磁帶售價12.95美元,CD售價24.95美元。但如果你向馬文·O· 博格曼傳教團捐贈500美元,就可免費獲得一張唱片。)儘管這些歌詞並不押韻,而且跟大多數歌曲一樣毫無意義,另外馬文其人也沒有什麼音樂天賦,旋律全都是剽竊過去的鄉村民謡,但《耶穌是我哥們兒》還是賣出了四百多萬張。

  起初馬文只是個鄉村歌手,專門演唱康威·特維蒂和約翰尼·卡什的老歌。

  他在聖昆廷監獄定期舉辦現場演唱會,直到人權部門的人以憲法第八修正案中「不得對他人施加不尋常的殘酷懲罰」條款阻止了他。

  就在那時,馬文開始信仰宗教。不是那種以行善積德、潔身自律為主的私密方式,也不是那種穿上西裝挨家挨戶去傳教的方式,而是創建自己的電視網,讓人們送錢給你的方式。

  他已經在「馬文的神力一小時」節目(讓原教旨主義者重新找到樂趣!)中找到了完美的時間配比。從唱片裡拿來的四首三分鐘歌曲,二十分鐘苦難宣講,五分鐘治癒病人。剩下的二十分鐘用來哄騙、懇求、威脅、哀告,甚至偶爾直接要求人們寄錢。早年間他真會把病人帶到演播室進行治癒,但很快發現這樣太麻煩,如今他只是宣稱通過幻象得知,全美各地的觀眾在收看節目時病症奇蹟般的痊癒。這樣簡單多了,他再也不用僱請演員,也沒人能驗證他的治癒率。(有件事也許會令馬文感到驚奇,他的節目確實有一定治癒率。有些人無論如何都會好轉。)這個世界比大多數人想像中還要複雜。比方說,很多人認為馬文不是個真正的信徒,因為他從中賺了很多錢。但他們錯了。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絶對虔誠,還將很多錢花在了凱勒阿爾小姐身上──馬文打心眼兒裡認為她是上帝的傑作。

  通向救世主的電話永不占線,

  他每時每刻守在那裡,無論白天還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給耶穌,都不用付錢,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線總機電話修理員。

  第一首歌結束後,馬文走到攝像機前,謙遜地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在控制室中,導播將控制掌聲的音軌調了下去。

  「兄弟們,姐妹們,謝謝,謝謝。真動聽啊,不是嗎?請記住,如果想聽這首歌,以及《耶穌是我哥們兒》中其他頗具啟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撥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

  他板起面孔。

  「兄弟們,姐妹們,我給你們所有人帶來了一個口信,來自我主上帝的緊急通知。我要告訴你們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朋友們,讓我告訴你們那天啟。它就在你們的《聖經》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島授予聖約翰的《啟示錄》中,也在《舊約:但以理書》中。上帝總是把它直接交給你們,我的朋友們。它指的是你們的未來。現今世界情況如何?

  「戰爭、瘟疫、饑荒、死亡。河流被污染。大地震。殻導彈。可怕的時代即將來到,兄弟們姐妹們,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倖免。

  「在大破壞到來之前,在天啟四騎士到來之前,在如雨的殻武器落在沒有信仰的人頭上之前,會有超升之喜。

  「什麼是超升之喜?我聽到了你們的呼聲。

  「當超升之喜到來時,兄弟們姐妹們,所有真正的信徒都會被捲上空中。不論你在做什麼都一樣,你可能正在洗澡,可能在工作,可能在開車,或是坐在家裡讀《聖經》。突然間,你就升上了天空,擁有完美而不朽的軀體。你會在空中,看著災禍之年降臨到這個世界。只有信仰能得拯救,只有你們這些重生之人,能夠避免苦痛、死亡、恐懼和燒灼。接著天堂與地獄間的大戰就會爆發,天堂將摧毀地獄的大軍,上帝會撫去受苦者的淚水,世上再無死亡、哀傷、哭泣和苦痛。他將在榮光中永遠統治下去……」

  馬文突然閉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說道,「可惜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不全對。

  「我是說,烈火和戰爭這些東西,你說的都沒錯。但超升至喜這玩意兒,哦,如果你能看到他們聚集在天堂的樣子就好了──他們密密麻麻的行列,遠遠超過人類頭腦可以理解的範圍。我們一隊隊的天使,拿著炎劍。就是這樣,哦,我想說的是誰有空去挑選信徒,把他們弄上天,只為讓他們恥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燒的地球,患上輻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們?不知這場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準則。

  「至於天堂必定獲勝的部分……哦,說實話,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話,那一開始就不會有什麼天國之戰了,不是嗎?這只是宣傳。徹頭徹尾的宣傳。我們勝利的機會不超過百分之五十。你們可以給撒旦信徒熱線捐點錢,好提高贏面。不過說實話,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們早晚都得變成平民傷亡數據裡的一部分。我們的戰爭再加上你們的戰爭,會害死所有人,然後讓上帝收拾殘局,不是嗎?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這兒嘮嘮叨叨的。我有個小問題,這是什麼地方?」

  馬文·O·博格曼的臉色終於變成了紫色。

  「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過我發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斷了,「哦,不,其實正相反。我是個天使。啊,這兒肯定是美國,對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話語突然中斷。馬文試圖張嘴說話,但卻辦不到。他腦袋裏的東西開始四下張望。他看到演播室員工,或者說除了正給警察打電話,或是縮在角落裡抽泣的人以外的員工。他看到了臉色灰白的攝像師。

  「老天。」他說,「我還在直播?」

  克羅里以兩百公里的時速,沿牛津街行駛。

  他把手伸進雜物櫃,尋找備用的太陽鏡,但只找到了一堆磁帶。他不耐煩地隨便抓起一盒,塞進車載錄音機。

  他想聽巴哈,但「旅行中的維爾伯瑞斯」樂隊也湊合。

  「我們只需要,伽伽電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去,克羅里心想。

  他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逆行繞過大理石環道。閃電讓倫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螢光燈一樣不停閃爍。

  倫敦天色若鉛,克羅里心想,我知道末日不遠。這是誰寫的?切斯特頓,對嗎?二十世紀以來,唯一接近真相的詩人。

  賓利車駛出倫敦,克羅里往椅背上一靠,開始翻閲燒焦了邊的《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在這本書快結束的地方,他找到一張疊起來的紙條,上面是阿茲拉斐爾工整清晰的字體。他把紙條打開,又讀了一遍。與此同時賓利車自動換到三擋,加速避開一輛突然從路邊倒出來的水果大卡車。

  然後他讀了第三遍,心中有種緩緩下沉的感覺。

  車子突然轉向,朝牛津郡塔德菲爾德鎮駛去。如果抓緊時間,他可以用一個小時趕到那裡。

  反正他現在也沒別的地方好去。

  磁帶播放完畢,自動激活了車上的收音機。

  「……塔德菲爾德園藝俱樂部為您帶來園藝匠問答時間。我們上次到這裡還是1953年,那真是個美妙的夏天,小組成員們也許還記得郊區以東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機土,在西方則逐漸變為白堊地。這正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地方,無論種什麼東西,都會茁壯成長。是這樣嗎,弗雷德?」

  「沒錯。」皇家植物園的弗雷德·溫德布賴特教授說,「換作是我,也沒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組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來自R·P·泰勒先生。據說是當地居民委員會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熱衷於種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場落魚的暴雨中,我那株獲過獎的莫莉·麥圭爾掉了幾朵花。請問園藝小組,除了在花園上架設網子以外,還有什麼其他建議?我是說,我已經給村鎮委員會寫過信……」

  「我必須承認,這不是個常見的問題。對吧,哈里?」

  「泰勒先生,讓我先提個問題。是鮮魚,還是醃魚?」

  「我想是鮮魚。」

  「好的,那就沒問題了,我的朋友。我聽說你們那裡最近還下過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類似的天氣,我的花園在那裡,能幫我省下不少肥料開支。那麼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們摻進土……」克羅里?

  克羅里一句話也沒說。

  克羅里。大戰已然爆發,克羅里,我們興緻盎然地注意到,你避開了我們派去接收你的部隊。

  「嗯。」克羅里沒有反駁。

  克羅里……我們會贏得這場大戰。但就算我們失敗了,至少對你來說,也沒有任何差別。只要地獄還剩下一個魔鬼,克羅里,你最好希望自己是個凡人。

  克羅里沒說話。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贖。你什麼希望都沒有。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獄的慈悲。

  「哦?」

  只是我們的小玩笑。

  「靠。」克羅里說。

  「……如今熱心的園藝匠們都知道,不用說你的西藏人是個狡猾的小惡魔。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園裡挖地道,完全不當回事。一杯茶可以改變他的態度,加發臭的氂牛黃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專門店裡得到這東西……」

  嗡。嗖。嘭。噪音淹沒了剩下的節目。

  克羅里關上收音機,咬著下唇。他臉上沾滿塵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憊、非常蒼白、非常恐懼。

  突然間,又多了非常憤怒。這是因為他們跟你講話的方式。就好像你是個開始往地毯上掉葉子的盆栽。

  他拐過一個彎,也就是說開向M25公路交會點,他將從那裡轉到M40公路,朝牛津郡駛去。

  但M25公路上出了點問題。那上面有些東西,如果你直視過去,就會覺得眼睛疼。

  曾經是倫敦M25環形高速路的地方傳來一陣低沉的吟唱,這是由各種聲響匯成的噪音:汽車喇叭聲、發動機聲、警笛、手機鈴聲,還有永遠被後座安全帶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鬧聲。它們用古代姆大陸黑暗祭祀密語一遍遍地吟唱道:「萬歲,地獄巨獸,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記Odegra,克羅里心想。他一打方向盤,朝北環道駛去。是我幹的,是我的錯。本來它不過是一條普通公路。幹得真漂亮,我可以保證,但這真的值得嗎?已經全都失去控制了。天堂和地獄再也無法讓世界運轉,整個世界就好像最終得到核武器的邪惡軸心國……他忽然露出微笑,隨即打了個響指。一雙墨鏡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膚上的塵灰也消失了。

  見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開著車,輕聲吹起口哨。

  他們走上屋外的摩托車道,彷彿是四個毀滅天使,這種說法其實相當準確。

  總的來說,他們開得並不快。四個人把時速穩定保持在一百七十公里,似乎堅信在他們到達之前,大戲不會開演。確實不會。他們有的是時間,就和以往一樣。

  有四個人跟在他們身後:大特德、暴走族、豬糞和油泥。

  他們很興奮。他們現在是真正的地獄天使了,正在寂靜中騎行。

  他們知道,雷暴在四周怒吼,風雨大作,車流轟鳴。但在騎士們身後只有寂靜。純粹的死寂。差不多算純粹吧。至少是死透了的。

  豬糞最先打破這個局面,他對大特德喊了句話。

  「那麼你要當誰?」他乾巴巴地問道。

  「什麼?」

  「我說,你要……」

  「我聽見你說什麼了。我沒問你說什麼。所有人都聽見你說什麼了。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想知道的是這個。」

  豬糞真希望自己在《啟示錄》那章多花點時間。

  如果他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肯定會讀得更加仔細。「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是天啟四騎士,對吧?」

  「車手。」油泥說。

  「對。天啟四車手。戰爭、饑荒、死亡和、和另外那個。污染。」

  「嗯?怎麼了?」

  「他們說咱們跟去也沒問題,對吧?」

  「所以?」

  「所以咱們是下一波天啟四騎……呃,四車手。那咱們都是誰?」

  所有人都沒說話。迎面而來的車燈在他們身邊一閃而過,閃電留下雲朵的殘像,寂靜幾乎牢不可破。

  「我能當戰爭嗎?」大特德問道。

  「你當然不能當戰爭。你怎麼能是戰爭?她是戰爭。你得選個別的。」

  大特德使勁思考,臉都皺成了一團。「重度傷害。」他最終說道,「我是重度傷害。這就是我。沒錯。你們要當誰?」

  「我能當垃圾嗎?」暴走族說,「或者難言之隱?」

  「不能當垃圾。」重度傷害說,「他把這些都包圓了,污染。但你可以當另外那個。」

  他們在寂靜黑暗中騎行,四騎士紅色的尾燈就在前方一百多碼。

  重度傷害、難言之隱、豬糞和油泥。

  「我想當虐待動物。」油泥說。豬糞琢磨著他對這件事到底是什麼態度,支持還是反對?不過怎麼都無所謂。

  輪到豬糞了。

  「我,嗯……我想我應該是電話答錄機。這東西很討厭。」他說。

  「你不能當電話答錄機。哪有天啟四車手是電話答錄機的?簡直太蠢了。」

  「一點兒也不!」豬糞怒氣衝衝地說,「它跟戰爭、饑荒什麼的都一樣。它是生命中的麻煩,不對嗎?電話答錄機。我恨該死的電話答錄機。」

  「我也恨這玩意兒。」虐待動物說。

  「你給我閉嘴。」重度傷害說。

  「我能換一個嗎?」這會兒工夫,難言之隱一直在認真思考,「我想當你使勁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東西。」

  「好吧,你可以換。但你不能當電話答錄機,豬糞。選個別的。」

  豬糞斟酌一番。他有點後悔自己提起這件事。這就像他還在上學時經歷過的工作面試。他慎重考慮著。

  「特別酷的人。」他最終說,「我恨他們。」

  「特別酷的人?」你使勁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東西問。

  「對。你知道的。就是你在電視上看見的那種人。髮型特傻,只是在他們頭上就不顯得傻了。他們穿著鬆鬆垮垮的西服,你還不能說他們是一幫淫棍。要我說,一看見這種人,我就想把他們的臉按在帶刺的鐵絲網上,一點點推過去。我是這麼想的。」豬糞深吸口氣。他可以確定這是有生以來講得最多的一次。(除了大概十年前,他請求法庭發發慈悲的那次。)「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他們這麼讓我不待見,估計也會讓所有人不待見。」

  「對。」虐待動物說,「而且他們沒事還老戴個太陽鏡。」

  「還吃軟乾酪。還有那愚蠢的無酒精啤酒。」你使勁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東西說,「我恨這玩意兒。如果你喝不吐,那還喝個什麼勁?對了,我剛想起來。我能再換一次嗎?我想當無酒精啤酒。」

  「不,你他媽不能換。」重度傷害說,「你已經換過一次了。」

  「總之。」豬糞說,「我要當特別酷的人。」

  「好吧。」他們的頭兒說。

  「我不明白我想當無酒精啤酒,為什麼不能當?」

  「一邊待著去。」

  死亡、饑荒、戰爭和污染繼續朝塔德菲爾德駛去。

  重度傷害、虐待動物,表面是你使勁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東西其實是無酒精啤酒,還有特別酷的人與他們同行。

  這是個潮濕嘈雜的週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覺特別詭秘。

  她穿上了飄逸長裙,一鍋燉甘藍就坐在火上。房間由燭光照明,每根蠟燭都仔細放入一個佈滿燭油的紅酒瓶裡,碼放在客廳四角。

  她身旁坐著三個人。家住貝爾塞茲公園的奧默羅德夫人,戴著一頂上輩子八成是花盆的深綠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蒼白,一雙無色的眼睛往外突著。還有大街上「今日髮型」的美髮師朱莉婭·佩德利。(這家店舖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長髮誘惑」,再之前是「捲髮染髮」,再之前是「平價剪髮」,再之前是「布萊恩先生的理髮藝術」,再之前是「理髮師羅賓森」,再之前是「叫一輛車出租公司」。)她剛步出校園,深信自己的詭秘程度深不可測。為了提高詭秘造詣,朱莉婭開始佩戴海量的手制銀飾,塗綠眼影。她認為自己看起來鬼氣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如果她再減個三十磅,就能達到這一效果。朱莉婭確信自己患上了厭食症,因為每次照鏡子時,她的確會看到個胖子。

  「你們能把手拉起來嗎?」特蕾西夫人說,「咱們必須保持安靜。靈魂世界對擾動特別敏感。」

  「問問我的羅恩在不在。」奧默羅德夫人問道。她有個磚頭似的下巴。

  「我會的,親愛的,但我進行聯絡時,你必須保持安靜。」

  房間中鴉雀無聲,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發出陣陣咕嚕聲。「抱歉,女士們。」他喃喃說道。

  經營「揭開帷幕探索神秘世界」這麼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發現,安靜坐好,等待靈魂世界進行聯絡的最佳時長是兩分鐘。超過這個時間,人們會感到煩躁;少於這個時間他們會覺得錢花得不值。

  她在腦袋裏開列著購物清單。

  雞蛋。萵苣。一點烹調乾酪。四個馬鈴薯。黃油。幾卷手紙。這個千萬不能忘,已經快用光了。再給沙德維爾先生來一份上好的豬肝,可憐的老傢伙,絶不能……到時間了。

  特蕾西夫人把頭往後一仰,無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後再慢慢抬起。她幾乎完全閉上了眼睛。

  「她正在進入狀態。」奧默羅德夫人輕聲對朱莉婭·佩德利說,「不用緊張。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橋樑。她的靈魂嚮導很快就要來了。」

  被人搶戲令特蕾西夫人相當惱火,她發出一陣低吟。「哦──嗯──」

  接著用尖鋭的顫聲說:「你在嗎,我的靈魂嚮導?」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許懸念。洗滌液。兩罐烘豆。哦,還有馬鈴薯。

  「哦?」她用低沉瘖啞的聲音說。

  「是你嗎,格羅尼默?」她問自己。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員加入。」她說。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羅尼默的口吻說。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靈魂嚮導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歡這個名字。她曾跟牛頓解釋過這些問題。年輕人意識到特蕾西夫人對格羅尼默[6]一無所知,他也懶得詳加解釋。

  「啊。」朱莉婭尖聲說道,「很高興認識您。」

  「我的羅恩在嗎,格羅尼默?」奧默羅德夫人問。

  「哦,貝里爾太太。」特蕾西夫人說,「這裡有那麼多嗯失落的可憐靈魂嗯在我的圓帳篷門口嗯排成了行。也許你的羅恩在他們之中。哦。」

  特蕾西夫人幾年前接受了教訓,如今不到快散場時,她是不會讓羅恩出場的。如果不這麼做,貝里爾·奧默羅德就會占用剩下的時間,把上次降神會後發生的所有事跟已故的羅恩·奧默羅德說一遍。(「……羅恩,你還記得嗎,咱們愛裡克最小的孩子,茜比拉,哦,你現在肯定認不出她了,她開始編製工藝品了。咱們的莉迪希婭,你知道,是咱們克倫最大的孩子,她成了同性戀,但如今這很正常;她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寫了一篇關於意大利西部片大導演瑟吉歐·萊昂內的論文。還有斯坦,你知道,咱們桑德拉的雙胞胎,我上次跟你說過他的事。哦,他贏得了飛鏢錦標賽的冠軍,真是棒極了,咱們過去一直覺得他太過柔弱了。另外小屋的排水系統又壞了,但我跟咱們辛蒂現在的丈夫說過了。他是個打零工的建築工人。他週日會來看一眼,還有,哦哦,這倒讓我想起來……」)不,貝里爾·奧默羅德可以再等等。窗外電光一閃,緊接著傳來一陣遠雷聲。特蕾西夫人相當自豪,就好像那是自己的手筆。它創造出的靈異氣氛比蠟燭更好。通靈時需要的就是這種氣氛。

  「那麼,」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聲音說,「格羅尼默先生想知道,這裡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嗎?」

  史考基霧濛濛的眼神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這名字。」他滿懷希望地說。

  「好的,這裡有人想跟你說話。」史考基先生參加降神會已經一個月了,她還沒能想出個合適口信。這次該輪到他了。「你認不認識叫,嗯,約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說。

  「好的,天國線路也會有些干擾。他的名字應該是湯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爾·亨普斯特德鎮的時候,認識個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顯疑惑地說。

  「對,他說了,赫默爾·亨普斯特德鎮。他就是這麼說的。」特蕾西夫人說。

  「但我上週還碰見他在外面遛狗,看起來挺健康的。」史考基先生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說不用擔心,他在帷幕另一側過得更開心。」特蕾西夫人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她總希望給自己的客戶帶來好消息。

  「跟我的羅恩說一聲,我要跟他講我們克莉絲托的婚禮。」奧默羅德夫人說。

  「我會的,親愛的。現在,稍等一下,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腦袋裏,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過特蕾西夫人的嘴說,「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 wen ma?[7]」

  「是你嗎,羅恩?」奧默羅德夫人問道。特蕾西夫人的回答,口氣相當急躁。

  「不。絶對不是。但是在這個愚昧的星球上──我剛巧在過去幾小時中遊歷了大部分地區,如此隱晦的問題只可能來自一個國家。親愛的女士,我不是羅恩。」

  「好吧,我要跟羅恩·奧默羅德講話。」奧默羅德略顯煩躁地說,「他個子不高,禿頂。你能讓他過來嗎?謝謝。」

  對面靜了片刻。「確實有個符合這種描述的靈魂正在這兒飄。好吧。我會讓你們說兩句,但你必須趕快。我正試圖改變天啟。」

  奧默羅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對視一眼。在此前的降神會上,從沒出過這種事。朱莉婭·佩德利全神貫注地看著特蕾西夫人。越來越像那麼回事了。她希望接下來特蕾西夫人的身體會變得空靈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種聲音說。奧默羅德夫人嚇了一跳。這聲音聽起來正是羅恩。前幾次羅恩聽起來像是特蕾西夫人。

  「羅恩,是你嗎?」

  「是的,貝、貝里爾。」

  「好的。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首先我去了克莉絲托的婚禮,就在上週六,咱們瑪麗琳的大女兒……」

  「貝、貝里爾。我活著的時候,你、你從、從來沒讓我插上過一句話。現、現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話要說……」

  這讓貝里爾·奧默羅德有點不高興。以前羅恩現身時,會告訴她自己在帷幕彼端過得不錯,生活在某處很像是天國別墅的地方。現在他聽起來就是羅恩,奧默羅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她祭出了撒手鐧,過去羅恩開始用這種語氣講話時,她常用這招。

  「羅恩,注意你的心臟病。」

  「我再也沒、沒有什麼心、心臟了。記得嗎?總之,貝里爾……?」

  「是的,羅恩。」

  「閉嘴。」說完這話,那個靈魂就離開了,「很感人,不是嗎?好了,女士們還有這位先生,十分感謝。我恐怕要繼續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燈。

  「出去!」她說。

  她的客人們站起來,感覺莫名其妙。奧默羅德夫人顯然是火冒三丈。他們走到門廳。

  「咱倆還不算完,馬喬莉·帕茲。」奧默羅德夫人啞聲說道。她把手袋抓在胸前,將房門使勁一摔。

  接著她沉悶的聲音又在走廊間響起。「你可以告訴羅恩,我跟他也不算完!」

  特蕾西夫人(她在小型摩托車駕駛執照上的名字的確是馬喬莉·帕茲)走進廚房,把燉甘藍的火關掉。

  她把水壺放上,給自己煮了一壺茶,隨即坐在廚房桌子前,拿出兩個杯子,把茶水倒上。她在其中一個杯子裡加了兩勺糖,然後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謝謝。」特蕾西夫人說。

  她把兩個杯子擺在自己面前,從加糖的那杯裡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認識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認出這是她的聲音,但他們也許認不出這種腔調,蘊含著森寒怒火的腔調。「我想你應該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最好找個好理由。」

  一輛大貨車把整車的貨物卸在M6公路上。根據載貨單顯示,車裡裝的都是波紋狀鋼,但兩名巡警很難接受這種說法。

  「那麼我想知道的是,這些魚是從哪兒來的?」警長說。

  「我說過了。它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上一分鐘我還在以六十英里的時速開車,下一秒鐘,啪!一條十二磅的大馬哈魚砸碎了擋風玻璃。於是我趕緊拐彎,從那東西上面碾了過去。」他指著卡車下面一條鎚頭鯊魚的遺骸說,「然後撞上了那個。」

  那是一堆三十英呎高的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

  「你喝酒了嗎,先生?」警長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我當然沒喝酒,你這蠢貨。你能看見那堆魚,對吧?」

  在魚堆頂端,一隻很大的章魚衝他們懶洋洋地揮舞著觸鬚。警長壓抑住向它揮手的衝動。

  另一名警員把身子探進警車,正衝著對講機說:「……波紋狀鋼和魚,在距離十號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號公路向南的道路。我們必須關閉所有南向車道。對。」

  雨下得更大了。一條從天而降的小鮭魚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正不屈不撓地朝伯明翰游去。

  「太棒了。」牛頓說。

  「哦。」安娜絲瑪說,「對誰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她站起來,沒有理會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直接走進浴室。

  牛頓提高聲音說:「我的意思是說,真的很棒。真的真的棒極了。我一直希望會是這樣,結果真是這樣。」

  屋裡傳來一陣流水聲。

  「你在幹什麼?」他問。

  「洗澡。」

  「啊。」他下意識地猜測著,是所有人事後都要洗個澡,抑或只有女人需要。另外他還有種跟下體洗浴盆相關的猜想。

  「我跟你說。」安娜絲瑪裹著條蓬鬆的粉浴巾,從浴室走出來時,牛頓說道,「咱們可以再做一次。」

  「不行。」安娜絲瑪說,「現在不行。」她已經擦乾身體,從地板上撿起衣服,很自然地一件件穿好。牛頓寧可在室內游泳池裡為免費換衣間等上半小時,也不願面對在人前寬衣解帶的可能性。他現在隱隱有些震驚,同時興奮得幾乎發抖。

  安娜絲瑪的身體時隱時現,彷彿魔術師的雙手。牛頓試圖數清她的乳頭,可惜沒有成功,但他也不在乎。

  「為什麼不?」牛頓說。他本想指出可能花不了多長時間,但發自內心的聲音告誡他別這麼說。牛頓在短時間內成長得十分迅速。

  安娜絲瑪聳聳肩,對一個正在穿黑長裙的人來說,這不是簡單的動作。「她說咱們只做了一次。」

  牛頓張了兩三次嘴,然後說:「不會的。絶對不會。她不可能預言到這個。我不信。」

  安娜絲瑪已經穿好衣服,她走到卡片匣前,抽出一張遞給牛頓。

  他讀了讀,臉一下紅了,隨即板著面孔把它遞了回去。

  不光是因為阿格妮思預見到了這件事,也不是因為她用最淺顯的密語寫了出來。主要是因為這些年來,許多儀祁家人在頁邊空白上寫下的一段段祝詞。

  安娜絲瑪把濕毛巾遞給他。「給。」她說,「快點。我做了三明治,咱們必須做好準備。」

  牛頓看著浴巾。「這是幹什麼?」

  「讓你洗澡。」

  啊。如此說來,這是不分男女都要做的事。他很高興自己搞清了這個問題。

  「但你得加快速度。」安娜絲瑪說。

  「為什麼?這座房子就要爆炸了,咱們必須在十分鐘內離開。」

  「哦,不。咱們還有幾小時。不過我幾乎用光了熱水。你頭髮裡有好多泥灰。」

  暴風雨在茉莉小屋周圍捲起最後一陣旋風。牛頓拿著不再蓬鬆的粉色濕毛巾,擋在身前關鍵部位,向浴室蹭去,準備洗個涼水澡。

  在沙德維爾的夢境中,他飄浮在一個綠意盈盈的小鎮上空。綠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乾樹枝。柴堆中間戳著根木樁。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綠地周圍,眼光發亮,臉頰發紅,激動地期待著什麼。

  人群中突然一陣騷動:有十個人從草地對面走來,後面跟著位相貌俊俏的中年婦女。她年輕時肯定很有魅力,「生機勃勃」這個詞鑽進了沙德維爾夢中的頭腦。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獵巫軍二等兵牛頓·帕西法。不,不是牛頓。這人比較老,而且穿著一身黑皮衣。沙德維爾心滿意足地發現這是古代獵巫軍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雙手背到身後,讓人捆在木樁上。柴堆被點燃。她沖圍觀的人群講著什麼,但沙德維爾位置太高,聽不真切。人們越聚越攏。

  一個女巫,沙德維爾心想,他們在燒女巫。中士心裡暖洋洋的。就是這麼回事,這才對頭。世界就該是這樣。

  只是……

  女子突然抬起頭盯著他,開口說:「也包括你這個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會死。她會被燒死。而且,沙德維爾在夢中意識到,這是個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燒越高。

  女子抬起頭。儘管沙德維爾認為自己是隱形的,但她還是直勾勾地注視著他,露出微笑。

  接著是「轟」的一聲。

  一陣雷鳴。

  原來是雷,沙德維爾醒來後心想,但被人注視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他睜開眼,十三隻玻璃假眼注視著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閨房中各式櫃架上的毛絨玩具。

  沙德維爾把頭一轉,發現有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而那人正是他自己。

  啊,他心驚膽顫地想道,這是那種什麼離魂體驗。我能看見自己,這回可真叫失魂落魄了……他拚命做出游泳的動作,試圖靠近自己的身體。和故事中的常見情節一樣,他的判斷力很快恢復了正常。

  沙德維爾鬆了口氣,心想怎麼會有人在臥室天花板上裝鏡子。他困惑地搖了搖頭。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來。似乎少了點什麼。一根菸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個小罐,開始捲煙。

  我做了個夢,他心想。沙德維爾不記得自己的夢境,但不管夢到的是什麼,都讓他感覺怪不舒服的。

  他點燃煙捲,正好看見自己的右手:終極武器。最終審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對準壁爐架上的獨眼泰迪熊。

  「邦!」他乾巴巴地笑了起來。沙德維爾不習慣咯咯笑,所以很快開始咳嗽,這才是他熟悉的領域。他想來點喝的。一罐香甜煉乳。

  特蕾西夫人應該有些。

  他大步走出臥室,向廚房前進。

  沙德維爾在小廚房外停下腳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麼人說話。一個男人。

  「那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她問道。

  「嘖,儂這惡婆娘。」沙德維爾嘟囔道。她顯然正跟一位紳士訪客在一起。

  「說實話,親愛的夫人,這種情況下我的計劃難免有些變動。」

  沙德維爾聽得血液凝固。他邁步穿過珠簾,高聲叫道:「索多瑪和蛾摩拉的罪人啊!欺負無力抵抗的妓女!從俺的屍首上踏過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頭,衝他微微一笑。屋裡只有她一個人。

  「他在哪兒?」沙德維爾問道。

  「誰?」特蕾西夫人問道。

  「某個娘娘腔南蠻子。」他說,「俺聽見他叨叨了。就跟這兒,向儂暗示著什麼。俺聽得真真的。」

  特蕾西夫人張開嘴,一個聲音冒了出來。「不是某個娘娘腔南蠻子,沙德維爾中士。是『那個』娘娘腔南蠻子!」

  沙德維爾把煙捲扔在地上。他舉起胳膊,微微顫抖著指向特蕾西夫人。

  「惡魔。」他嘶啞地說。

  「不。」特蕾西夫人用惡魔的聲音說,「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沙德維爾中士。你在想這個腦袋隨時可能一圈圈旋轉,然後開始吐豌豆濃湯,就像《驅魔人》裡那樣。好吧,我不會的。我不是惡魔。另外,我希望你仔細聽聽我要說的話。」

  「惡魔,閉嘴。」沙德維爾喝令道,「俺可不想聽儂瞎咧咧。儂曉得這是甚嗎?是一隻手。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兒晌午,它已經除掉你的一個同類。儂趕緊滾出這位女士的腦袋瓜,不讓俺把儂就轟到天國去。」

  「問題就在這兒,沙德維爾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聲音說,「天國正在降臨。問題就在這兒。阿茲拉斐爾先生都跟我說了。現在別再搞得像個老傻瓜了,沙德維爾先生,坐下來,喝杯茶。他會給你解釋清楚。」

  「俺可不聽他那來自地獄的哄騙,女人。」沙德維爾說。

  特蕾西夫人衝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說。

  沙德維爾什麼都能對付,就是這個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沒有把手放下。

  搖搖晃晃的高架標誌宣告南向車道暫時關閉,一小片橙色交通錐森林已然樹立起來,疏導機動車拐彎駛上北向車道。還有些標誌要求機動車減速到五十。警車驅趕著來往車輛,就好像是群身上長有紅色條紋的牧羊犬。

  天啟四車手沒有理會這些標誌、交通錐和警車,繼續沿著空蕩蕩的M6公路南向車道行駛。另外的四車手就跟在後面,他們稍稍減速。

  「咱們,呃,要不要停下來什麼的?」特別酷的人問。

  「對。可能會撞車。」踩到狗屎說。他之前是所有外國人特別是法國佬,再之前是你使勁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東西,從來不是無酒精啤酒,曾當過幾分鐘難言之隱,過去被人稱作油泥。

  「咱們是下一波天啟四騎士。」重度傷害說,「他們怎麼做,咱們就怎麼做。跟上去。」

  他們向南方駛去。

  「那是屬於咱們的世界。」亞當說,「別人老把世界搞得烏七八糟,但咱們可以全部清空,從頭再來。多棒啊!」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啟示錄》吧?」特蕾西夫人用阿茲拉斐爾的聲音說。

  「嗯。」沙德維爾說。他在撒謊。他的《聖經》知識僅限於《出埃及記》的第二十二章十八節,其中提到了女巫,講到她們謀生的艱難,以及你為何不該幹這行。他還瞟了一眼第十九節,裡面寫到要把跟野獸睡覺的人弄死。沙德維爾認為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

  「那麼你聽說過敵基督了?」

  「嗯。」沙德維爾說。他曾看過一個叫《凶兆》的老片子,裡面講得清清楚楚。他記得就是從大貨車上掉下來一堆玻璃板,削掉別人的腦袋。根本沒提到正經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著了。

  「敵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會引發世界末日大決戰,審判之日,儘管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天堂和地獄都已做好開戰的準備,場面會很難看。」

  沙德維爾只是嘟囔了一聲。

  「事實上,有關部門不許我直接干預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達理的人都不會允許這個世界就此毀滅。我說得對嗎?」

  「嗯。大概齊。」沙德維爾說著從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發現的一個鏽跡斑斑的罐子裡喝了口煉乳。

  「只有一件事能夠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賴。敵基督必須被殺死,沙德維爾中士。這是你的職責。」

  沙德維爾皺皺眉。「俺不曉得。」他說,「獵巫軍只殺巫師。這是規章之一。當然,還有惡魔和小鬼。」

  「但,但敵基督不僅是巫師。他,他是巫師的王。比你想像的更巫師。」

  「他會不會比,嗯,惡魔更難驅除?」沙德維爾逐漸有了興緻。

  「難不了多少。」阿茲拉斐爾想驅除惡魔時,只需要強烈暗示出自己還有事兒,天色似乎已經不早了。克羅里總能領會。

  沙德維爾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著又猶豫起來。

  「這敵基督……他有多少乳頭?」

  只要目的正當,可以不擇手段,阿茲拉斐爾心想。通向地獄的道路是由好意鋪就。(這話其實不對。通向地獄的道路是用冰凍的上門推銷員鋪成。每到週末,就會有很多年輕的惡魔在上面溜冰。)他興高采烈、言之鑿鑿地扯謊說:「很多。滿滿噹噹。他胸口長滿了這東西。以弗所人那個好多胸脯的豐饒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俺不曉得儂那什麼狄安娜。」沙德維爾說,「但如果他是巫師──俺估摸著他沒跑兒,那麼以獵巫軍中士的名義起誓,俺聽儂的了。」

  「很好。」阿茲拉斐爾通過特蕾西夫人說。

  「我不太贊同這種殺戮行為。」特蕾西夫人自己說,「但如果這個人,這個敵基督活著,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們也就別無選擇了。」

  「沒錯,親愛的女士。」她說道,「好了,沙德維爾中士。你有武器嗎?」

  沙德維爾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頭。「嗯。」他說,「俺有這個。」他抬起兩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後輕輕一揮。

  屋裡沉靜片刻。「你的手?」阿茲拉斐爾最終說道。

  「對,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儂,惡魔餘孽,對不?」

  「你沒別的更,呃,實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維爾搖搖頭。「俺有些大頭針。」他說,「還有獵巫軍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帶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時間·達裡波的專用雷電槍……俺可以裝上銀子彈。」

  「那是對付狼人的,我想。」阿茲拉斐爾說。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維爾聳聳肩。「嗯,中。反正俺也沒那些怪子彈了。但雷電槍可以發射任何東西。俺這就去拿。」

  他拖著腳走出房間,心中暗想,俺還用得著武器?俺是個有手的人!

  「好了,親愛的夫人。」阿茲拉斐爾說,「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當然。」特蕾西夫人說。她走到廚房角落,拿起一個粉色摩托頭盔,那上面還畫著朵黃色向日葵。她戴上頭盔,把皮帶繫在下巴上;然後又在一個碗櫥裡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個塑料購物袋和一堆泛黃的本地報紙;最後是頂花裡胡哨的綠頭盔。表面積滿灰塵,頂上寫著「逍遙騎士」幾個字。這是她侄女佩圖拉二十年前送她的禮物。

  沙德維爾扛著雷電槍走回房間,驚詫地盯著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你在看些什麼,沙德維爾先生。」她說,「車就停在樓下路邊。」她把頭盔遞給中士,「你得戴上頭盔。這是法律。我想一輛輕型摩托車應該不允許載三個人,就算其中兩個,呃,是同一人。但這是緊急情況。我保證你絶對不會有危險,只要緊緊抓住我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說,「很有趣,不是嗎?」

  沙德維爾臉色發白,小聲嘟囔一句,隨後把綠頭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麼,沙德維爾先生?」特蕾西夫人瞪著他說。

  「俺說,願魔鬼用利鏟把你的肚子削掉。」沙德維爾說。

  「粗話就到此為止吧,沙德維爾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門廳,走出房門,來到伏尾區主幹道,一輛老舊的小摩托車正等著他們倆。哦,應該說是他們仨。

  大貨車封鎖了道路。波紋狀鋼封鎖了道路。三十英呎高的魚堆封鎖了道路。這是警長平生所見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鎖。

  大雨也在添亂。

  「知道推土機什麼時候能到嗎?」他沖對講機喊道。

  「我們噼裡啪啦會儘快噼裡啪啦。」對方說。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揪自己的褲腿,趕忙低頭向下看去。

  「龍蝦?」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後落在警車頂上,「龍蝦。」他重複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龍蝦,某些身長超過兩英呎。大多數正沿著車道爬行,有六七隻停下來觀察著警車。

  「出了什麼事,警長?」正在隔離墩旁給卡車司機做筆錄的警員問道。

  「我只是不喜歡龍蝦。」警長閉著眼睛嚴肅地說,「會讓我起疹子。那麼多腿。我就在這兒坐會兒,等它們都走了你跟我說一聲。」

  他坐在雨中的車頂上,感覺屁股底下濕了一片。

  一陣低沉的呼嘯聲傳來。打雷?不。這聲音持續不斷,而且逐漸靠近。摩托車。警長睜開一隻眼。

  基督耶穌!

  有四個人正向這邊駛來,速度絶對超過一百。他正要爬下車,衝他們揮手、向他們喊叫。但這四個人已經開了過去,徑直駛向底朝天的大卡車。

  警長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又閉上眼,等待撞擊聲。警長能聽到他們迅速靠近,接著:

  嗖。

  嗖。

  嗖。

  一個聲音在他腦袋裏響起,我會趕上你們的。

  (「你們看見了嗎?」特別酷的人問,「他們飛過去了!」

  「見他媽的鬼。」重度傷害說,「他們能辦到,咱們也行!」)警長睜開眼,扭頭望向警員,嘴張得老大。

  警員說:「他們、他們的確、他們飛……」

  砰。砰。砰。

  噗。

  又是一場魚雨,不過這次持續時間很短,而且也很容易解釋。一條套在皮夾克裡的胳膊在一大堆魚下面無力地揮舞著。一個摩托輪子正絶望地轉動。

  那是迷迷糊糊的油泥。他剛想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比法國人更可恨,那就是被魚埋到脖子,感覺上還斷了條腿。他真是恨死這玩意兒了。

  他想跟重度傷害說一聲自己的新角色,但又不能移動。某種又濕又滑的東西正順著袖子往上鑽。

  後來,當人們把他從魚堆裡揪出來時,油泥看到另外三名車手,毯子遮住了他們的頭。他意識到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怪不得他們沒出現在豬糞總在嘮叨的那本《啟示錄》裡。他們的公路之旅到此為止了。

  油泥嘟囔著什麼。警長探過身來。「別說話,孩子。」他說,「救護車馬上就到。」

  「聽著,」油泥嘶啞地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天啟四騎士……他們真操蛋,四個都是。」

  「他神志不清了。」警長說。

  「別他媽胡扯。我是被魚埋住的人。」油泥說完這句話,就昏了過去。

  倫敦的交通系統比人們想像中要複雜數百倍。

  無論天使還是惡魔,都與此事無關。它主要跟地理學、歷史學和建築學有關。

  交通系統通常是為了給人們提供便利,不過所有人都不相信。

  倫敦不是為機動車設計的。話說回來,它就不是為人類設計的。它就這麼誕生了。問題也由此出現,而解決方案又會引發新的問題,在五年、十年或者一百年後對人們造成困擾。

  最近的解決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環形繞城一週的高速路。到目前為止問題都很普通:比方說還沒完工就被荒廢,或者超級堵車長龍最終套成了圈,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但現在的問題在於,這條路並不存在,至少在人類的空間概念中不存在。堵塞的車隊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是應該尋找其他道路離開倫敦。它們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長龍。倫敦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徹底鎖死。整個城市就是個大型交通擁堵。

  車輛,從理論上說,為你提供了以極快的速度從甲地到達乙地的方法。另一方面,交通擁堵為你提供了老實待著的最佳時機。待在這陰沉沉的大雨中,周圍難聽的喇叭交響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憤怒。

  克羅里受不了了。

  他利用這個機會,重讀了一遍阿茲拉斐爾的筆記,又翻了翻阿格妮思·納特的預言書,併進行了嚴肅認真的思考。

  他的結論歸納如下:

  1)末日之戰即將到來。

  2)克羅里對此無能為力。

  3)它將在塔德菲爾德上演。至少是從那裡開始,然後擴展到全世界。

  4)克羅里上了地獄的黑名單。(地獄也只有這一種名單。)5)據他估計,阿茲拉斐爾已經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顯得黑暗、陰沉、可怕。通道對面沒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來的火車。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間,他也許應該找個不錯的小旅店,喝他個酩酊大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這兒斷了線。

  因為說到底,克羅里是個樂觀主義者。如果說有種堅定不移的信仰幫他熬過了壞年景──他一度想到十四世紀,那就是堅信自己終將時來運轉的信念。這個世界會關照他的。

  好吧,就算地獄要找他的麻煩。就算世界即將終結。就算冷戰結束,大戰即將上演。就算失敗概率比一車灌飽了黃湯的醉鬼還高。但機會總還是有的。

  你只需要在正確的時間到達正確的地點。

  克羅里可以肯定,正確的地點是塔德菲爾德。一方面是因為預言書,另一方面是因為別的感覺:在克羅里腦海中的世界地圖上,塔德菲爾德正像偏頭疼似的跳動。

  正確的時間是趕在世界末日之前。克羅里看看手錶。他需要兩個小時才能達到塔德菲爾德,不過時間的正常通路此刻八成已經動搖。

  克羅里把書扔到副駕駛座上。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來,他一直小心保養著賓利車,連一道劃痕都未曾有過。

  見鬼去吧。

  克羅里突然倒車,給後面的紅色雷諾前端造成嚴重損害,然後開上便道。

  他打開車燈,按響喇叭。

  這足以讓行人們注意到一輛車正在靠近。如果他們來不及避開……好吧,反正過幾小時也都一樣。也許。可能。大概吧。

  「嘿吼。」安東尼·克羅里說著向前駛去。

  屋裡坐著六個女人四個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電話和厚厚一沓打印紙,上面印滿了名字和電話號碼。每個號碼後面都用鉛筆註明了此人有沒有接聽、這個號碼是否還在使用,另外最重要的是,接電話的人有沒有興趣讓空心牆隔音隔熱材料進入他們的生活。

  多數人都沒有。

  十個人夜以繼日地坐在這裡,皮笑肉不笑地哄騙著、懇求著、許諾著。在兩通電話之間,他們會做筆記、喝咖啡、對在窗戶上奔流而下的雨水感到驚奇。他們就像鐵達尼號上的樂隊成員一樣堅守崗位。如果你在這種天氣還賣不掉雙層玻璃窗,那就永遠也賣不掉。

  莉薩·墨羅正在說:「……那麼如果您能讓我說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您能讓……」接著考慮到對方已經掛斷電話,她繼續說,「好吧,去你媽的,鼻涕蟲。」

  她掛上電話。

  「我又碰到個洗澡的。」她對電話銷售員們說。她在每日的「讓別人離開浴室」賭盤上遙遙領先,另外只差兩點就能贏得每週的「打斷交媾獎」。

  莉薩撥了清單上的下一個號碼。

  她沒想過要當電話推銷員。她真正想幹的是魅力四射的國際名流,可惜沒考上大學。

  如果她當年多用點功,當上魅力四射的國際名流,或者牙醫助手(她的第二位職業選擇),或者說實在話,除了在這間辦公室裡當電話推銷員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長,可能也更充實。

  當然,也許長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還剩幾個小時。

  說到底,她如果想活得更長,所要做的只是別打現在這個號碼。這個名字以倫敦上流人士的身份,列在最傳統的十手郵購清單上。A·J·寇魯利先生。

  但她已經打了。莉薩等著鈴響四聲,然後說:「哦,該死,又是個答錄機。」她準備放下聽筒。

  但某種東西從耳機爬了出來。某種很大,還很憤怒的東西。

  它有點像蛆。由成千上萬小蛆蟲組成的巨大憤怒的蛆。它們扭動著,尖叫著。數百萬小蛆蟲的嘴巴一張一合,同聲嘶叫著一個名字:克羅里。

  它停止叫喊,試探著扭擺身軀,似乎在觀察自己的處境。

  接著它土崩瓦解。

  那東西分裂成無可計數的扭動著的灰色蛆蟲。它們溢滿地毯,超過桌面,淹沒了莉薩·墨羅和她的九位同事。蟲子衝進他們嘴中,湧入鼻子,爬進肺部;鑽入他們的肌膚、眼球、大腦和內臟,同時迅速複製,頃刻之間就變成一堆翻滾著的黏稠灰肉,漸漸充滿整個房間。它們開始聚集,凝結成一個微微脈動的巨大肉塊,把這屋子塞得滿滿噹噹。

  肉堆裡張開一張嘴,兩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著許多潮濕髮黏的東西。哈斯塔說:「這頓還不錯。」

  在一部只有阿茲拉斐爾留言的電話答錄機裡困了半個小時,讓他的壞脾氣更加糟糕。

  同樣糟糕的是返回地獄彙報任務的前景,他必須解釋自己為什麼遲到半小時,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沒把克羅里帶回來。

  地獄可不怎麼喜歡失敗。

  但從好的方面來看,他至少知道了阿茲拉斐爾的口信。這個情報也許能讓他逃過一劫。

  更何況,他心想,如果必須面對黑暗議會的熊熊怒火,至少不能當個餓死鬼。

  房間中充滿硫黃濃煙。煙霧散去後,哈斯塔已經消失了。這裡只剩下十具骷髏,肉吃得特別乾淨。還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閃亮的金屬碎片散落四處,很可能曾是電話的一部分。

  當牙醫助手會好得多。

  但如果從好的一面來看,這一幕只是證明了邪惡本身蘊含著毀滅的種子。在英國全境,有些人本可能被迫走出舒適的浴缸,或是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唸錯。但現在平靜祥和、無憂無慮的心情,取代了緊張和憤怒。哈斯塔的行為營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數趨勢在人群中擴散。數百萬人的靈魂得以避免產生輕度淤傷。所以說,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這是原來那輛車。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燈撞碎了。車輪蓋早就沒了。它就像經歷過上百場撞車比賽的老兵。

  人行道路況很糟。地下通道路況更糟。最糟的是橫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關好所有窗戶。

  他最終來到此地。

  再往前幾百碼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個問題:M25環形高速路又擋在克羅里和平坦大道之間。這條嘶吼閃爍的苦痛環帶,散發著黑色光芒。(這並非矛盾修辭法,而是一種存在於紫外線之外的顏色。專業名詞叫作「黑內線」。在實驗條件下很容易觀察到這種顏色。想要進行這一實驗,你只需要找一面結實的磚牆,低下頭,加速向它衝鋒。在你雙眼之下,疼痛之下迸出的光亮就是黑內線。你可以在臨死前看個究竟。)Odegra。沒有東西能活著穿過去。

  至少凡間的東西不行。克羅里不知道它會對惡魔產生什麼影響。這條路可能殺不死他,但至少不是什麼樂事。

  一條警方路障橫亙在他和立交橋之間。燒焦的殘骸──有些還在燃燒──證實了之前想要通過黑路上方立交橋的眾多車輛,最終運命何途。

  警方似乎不太高興。

  克羅里換到二擋,一腳踩下油門。

  他以一百公里的時速衝過路障。這部分還算容易。

  人體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發生。上一分鐘某人還高高興興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鐘就只剩下淒涼的畫面:一堆灰燼再加上孤零零一隻未被燒灼的手或腳。但車輛自燃事件還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現在的數據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開始冒煙。克羅里目不轉睛地正視前方,笨手笨腳地在副駕駛座上摸到《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把它放到大腿上,避免被燒到。克羅里真希望她預言過這件事。

  (事實上,她說過:

  一條光路嘶吼尖叫,巨蛇的黑馬車在烈火中燃燒,皇后再也無法唱起那輕快的小調。

  大多數家族成員都贊同蓋拉泰瑞·儀祁的說法。他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寫了一篇小論文,解釋說這則預言講的是,維索茲創建的秘密組織光明會,在1785年被巴伐利亞當局驅逐。)火焰吞噬了車子。

  他必須繼續往前開。

  高架橋對面還有一條警方路障,以防車輛從這條路進入倫敦。他們正被對講機裡傳來的一條消息逗得哈哈大笑,據說有位摩托騎警在M6公路上攔下一輛被盜的警車,卻發現司機是只大章魚。

  有些警察什麼都信。但大都會警察不一樣。他們是全英國最老辣、最實用主義、最固執己見、最冥頑不靈的警察。

  想讓大都會警察驚慌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

  比方說,一輛散了架的大車,差不多像個火球,或者說燃燒的吼叫的扭曲的來自地獄的金屬檸檬,再加上一個戴墨鏡的瘋子,獰笑著坐在火團中,開著它以八十英里的時速穿過疾風暴雨,向他們直衝過來。

  這招肯定靈。

  採掘場是風暴世界平靜的中心。

  雷電不僅在他們頭頂轟鳴,它幾乎撕裂了天空。

  「還有些朋友要來。」亞當又說了一遍,「他們馬上就到,到時候咱們就可以開始動手了。」

  狗狗吼了兩聲。不再是獨狼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而是一條倒霉的小狗發出的怪異顫音。

  佩帕坐在原地,盯著自己的膝蓋。

  她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

  女孩最終抬起頭來,用黯淡無神的目光盯著亞當。

  「你要哪塊,亞當?」她說。

  風暴突然被響亮的寂靜所取代。

  「什麼?」亞當說。

  「你看,你把世界分了,對吧?我們每人都有一塊,你要哪塊?」

  寂靜猶如豎琴之聲,高亢而尖鋭。

  「對。」布萊恩說,「你沒告訴我們,你要哪塊?」

  「佩帕說得對。」溫斯利戴說,「在我看來,似乎沒剩下多少了。所有國家都被我們分了。」

  亞當的嘴巴一張一合。

  「什麼?」他說。

  「哪塊是你的,亞當?」佩帕說。

  亞當盯著她。狗狗不再叫喚,它也用雜種狗的目光,全神貫注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主人。

  「我……我?」亞當說。

  寂靜還在繼續,它的一個音符就足以吞沒整個世界的雜訊。

  「但我有塔德菲爾德。」亞當說。

  他們盯著他。

  「還、還有下塔德菲爾德,還有諾頓,還有諾頓森林……」

  他們還是盯著他。

  亞當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爬過。

  「我只想要這些地方。」他說。

  他們搖搖頭。

  「我想要就能要。」亞當說,他的語氣有種目空一切的沉鬱感,而這感覺又突然略顯動搖,「我可以讓它們變得更好。有更好的樹可以爬,更好的池塘,更好……」

  他漸漸沒了聲音……

  「你不能。」溫斯利戴平靜地說,「它們不像美國和別的地方。它們是真實的。屬於咱們所有人。塔德菲爾德是咱們的。」

  「而且你不能把它們變得更好。」布萊恩說。

  「就算你這麼做,也得讓我們知道。」佩帕說。

  「哦,如果你們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那沒關係。」亞當輕鬆地說,「因為我可以讓你們都按我的意思去……」

  他愣住了,他的耳朵恐懼地聆聽著嘴巴所說的話。「他們」慢慢向後退。

  狗狗把爪子捂在頭上。

  亞當的臉色彷彿在上演一個帝國的傾覆。

  「不。」他乾澀地說,「不,回來!我命令你們!」

  他們剛要跑,就定住了。

  亞當看著他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你們是我的朋友……」

  他的身體猛地一抖,腦袋向後一仰。他抬起雙臂,握緊拳頭捶向天空。

  亞當面容扭曲。石灰地在他的運動鞋下裂出條條縫隙。

  亞當張開嘴,尖叫起來。這聲音不可能出自一個凡人的喉嚨。它從採掘場躥出,和風暴混在一處,將雲層凝固成難看的新形狀。

  它毫不停歇。

  它在宇宙間迴響──這個宇宙比物理學家們料想的要小很多。

  它撼動了天球。

  它訴說著失落,很長時間沒有停息。

  接著它停止了。

  某種東西漸漸枯竭。

  亞當把頭低下來,睜開眼睛。

  不管之前站在舊採掘場裡的是什麼東西,現在他只是亞當·楊。一個懂得更多的亞當·楊,但肯定是他沒錯。甚至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亞當·楊。

  採掘場中駭人的寂靜,被更為舒適愜意的寂靜所取代。它的成因僅僅是沒有雜訊。

  得到解放的「他們」畏縮地靠在白堊峭壁上,緊盯著亞當。

  「沒事了。」亞當平靜地說,「佩帕?溫斯利戴?布萊恩?回這邊來吧。沒事了,沒事了。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你們得幫我一把,不然一切都會發生。真的會發生。真的都會發生,如果咱們什麼都不做的話。」

  茉莉小屋裡的水暖系統咕嚕咕嚕地噴灑出發黃的洗澡水,澆在牛頓身上。但水是涼的。可能比牛頓這輩子洗過的涼水澡都涼。

  這個澡沒什麼用。

  「天色發紅。」他說著走回房間,感覺有點煩躁,「在下午四點半。8月份。這意味著什麼?用遠洋水手的俗語該怎麼說,你覺得呢?我的意思是,俗話說『暮色紅,水手喜』。那麼想讓在超級郵輪上操縱電腦的人高興起來,需要什麼天氣?哦,是不是『暮色紅,牧人喜』來著?我記不清那個俗語了。」

  安娜絲瑪看著他頭髮裡的灰泥。冷水澡沒能把它洗掉,只是把它打濕展平,現在牛頓就好像頂著插有很多頭髮的白帽子。

  「你肯定撞得不輕。」她說。

  「不,這是我的腦袋撞在牆上時弄的。你知道,當你……」

  「是的。」安娜絲瑪從破窗戶向外望去,「你可以說這是血色嗎?」她說,「這很重要。」

  「我不會這麼說。」牛頓的思維列車暫時出軌了,「不像血。比較粉。可能是風暴捲起了很多灰塵。」

  安娜絲瑪翻找著《精良準確預言書》的卡片。

  「你在幹什麼?」他說。

  「尋找交叉索引。我還是不能……」

  「我想你不用麻煩了。」牛頓說,「我知道第3477則是什麼意思。我剛才……」

  「什麼,你明白那條是什麼意思了?」

  「我到這兒來的途中看見了。你別這麼嚷嚷,我頭疼。我是說我看見了。就寫在你們那個空軍基地外面。這條跟花啊草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它說的是『和平是我們的職業』。就是他們在空軍基地外牆上寫的那種話。比如說:皇家空軍第8657745航空團,代號藍色尖叫惡魔,和平是我們的職業。就是這種東西。」牛頓抓著自己的腦袋,欣悅感顯然正在消退,「如果阿格妮思沒說錯,那麼很可能有某個瘋子會裝上所有導彈,打開發射窗口,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不,不可能。」安娜絲瑪堅定地說。

  「哦,是嗎?我在電影裡看過!你為什麼如此肯定?給我個理由。」

  「那裡什麼炸彈、導彈都沒有。附近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是空軍基地!它有跑道!」

  「只是為了起降運輸機什麼的。他們那兒只有通信設備,無線電之類的。沒有任何能炸的東西。」

  牛頓盯著她。

  再看克羅里,他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時速,沿M40公路向牛津郡狂奔。就連最不上心的路人,都會注意到他有些與眾不同。比方說,緊咬的牙關,還有從墨鏡後面透射出來的微微紅光。再加上這輛車。車子是個明顯的提示。

  克羅里是坐在賓利車上開始這段旅程的,如果結束時他開著的不是賓利車就怪了。但即便那些自備駕車護目鏡的狂熱車迷,都認不出這是一輛古董賓利車。再也不是了。他們甚至很難看出這是輛賓利車,認出這是車的概率在50%。

  首先,車身上一點油漆都沒有。沒露出紅褐色鏽跡的地方,也許還是黑的,但卻是那種陰沉的木炭黑。它帶著一團火球行駛,彷彿是個艱難返回大氣層的太空艙。

  金屬輪緣上還留有一層融化的橡膠。但考慮到輪緣和地面尚有一英吋距離,輪胎問題對車輛懸掛系統倒是不會造成太大損害。

  它早在幾英里前就該散架了。

  克羅里緊咬牙關,正是為了將它聚攏在一起。而由此引發的生物空間回饋作用,導致了綻放明亮紅光的雙眼。

  主要是為了把它聚攏在一起,另外還要記得別喘氣。

  自從十四世紀以來,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採掘場中的氣氛稍顯和諧,但還是有點緊張。

  「你們得幫我把這件事理順。」亞當說,「數千年來人們一直嘗試把它理順,但現在只能靠咱們了。」

  他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你們看,事情是這樣的。」亞當說,「事情是這樣的,就好像……嗯,你們知道戈裡希·約翰遜。」

  三個孩子點點頭。他們都知道戈裡希·約翰遜和下塔德菲爾德另一派人馬。他們年紀較大,也不討人喜歡。幾乎每個禮拜都得幹一架。

  「好的。」亞當說,「總是咱們贏,對吧?」

  「差不多吧。」溫斯利戴說。

  「差不多。」亞當說,「而……」

  「反正超過百分之五十了。」佩帕說,「因為,你們記得吧,那次大人們在鎮會堂聚會時,真夠大驚小怪的,就因為咱們……」

  「那不算。」亞當說,「他們挨的罵跟咱們一樣多。再說了,大人應該喜歡聽到孩子們玩耍的聲音。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要挨說,其實是那些大人們不對勁……」他頓了頓,「總之……咱們比他們強。」

  「哦,咱們比他們強。」佩帕說,「這話沒錯。咱們一直比他們強。但咱們的確不是總贏。」

  「假設,」亞當緩緩說道,「咱們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把他們趕到別的地方去了。以後除了咱們,下塔德菲爾德再沒有別的幫派。你們覺得怎麼樣?」

  「什麼,你是說他……會死?」布萊恩說。

  「不。只是……只是被趕走了。」

  「他們」認真考慮著。自從他們大到可以用玩具火車頭互相敲打的時候起,戈裡希·約翰遜就是生活中從未缺席的麻煩。他們試圖想像缺了約翰遜形物體的世界。

  布萊恩撓撓鼻子。「我覺得沒有戈裡希·約翰遜就帥呆了。」他說,「記得他上次在我的生日聚會上幹了什麼嗎?給我惹了不少麻煩。」

  「我說不好。」佩帕說,「我是說,沒有老戈裡希·約翰遜和他的幫派,就沒勁了。你們仔細想想,咱們在戈裡希·約翰遜和那些約翰遜派小子身上找了不少樂子。咱們也許得去找些其他對手什麼的。」

  「在我看來,」溫斯利戴說,「如果你問問下塔德菲爾德的人,他們會說沒有約翰遜派或是『他們』就最好不過了。」

  聽到這話,就連亞當也頗為震驚。溫斯利戴固執地繼續說道:「大人們會這麼說。還有皮克牧師。還有……」

  「但咱們是好的那撥……」布萊恩猶豫片刻,繼續說,「哦,好吧。但我打賭如果咱們不在這兒,他們肯定覺得沒勁透了。」

  「對。」溫斯利戴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附近的人不想要咱們或者約翰遜派。」他愁眉苦臉地說,「他們不喜歡咱們在人行道上騎自行車,或者玩滑板,還有噪音太大什麼的。這就好像語文書裡那個詞。他們覺得咱們是一丘之駱。」

  這句話遭到了冷遇。

  「那種住在沙漠的,」布萊恩說,「背上長鼓包什麼的。」

  要是他們心情好,這句話會引發五分鐘漫無邊際的爭論,但亞當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你們就是想說,」他拿出最像樣的主席腔總結說,「無論是戈裡希·約翰遜打敗了『他們』,還是『他們』打敗了約翰遜都沒好處?」

  「沒錯。」佩帕說,「因為如果咱們打敗了他們,就會變成自己的死對頭。可能是我跟亞當對布萊恩跟溫斯利。」她坐下來,「每人都需要一個戈裡希·約翰遜。」她說。

  「對。」亞當說,「我就是這麼想的。誰贏都沒好處。我就是這麼想的。」他看著狗狗,或者說看著狗狗發愣。

  「在我看來,這是很簡單的事實。」溫斯利戴坐下來說,「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花好幾千年才能想通。」

  「那是因為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的都是男人。」佩帕意味深長地說。

  「我就不明白幹嗎非得選擇一方。」溫斯利戴說。

  「當然得選一方。」佩帕說,「誰都要在某些事情上選擇某一方。」

  亞當似乎做出了決定。

  「對。但我認為你可以自己成為一方。我想你們最好去拿自行車。」他輕聲說,「我想咱們最好去找某些人談談。」

  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的小摩托車行駛在伏尾區主幹道上。在被機動車、出租車和紅色倫敦公交車塞滿的郊區街道,這是唯一還在移動的交通工具。

  「我從沒見過塞車塞成這樣。」特蕾西夫人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交通事故?」

  「很可能。」阿茲拉斐爾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沙德維爾先生,你要是不抱緊我,就會摔下去的。你知道,這東西不是為兩個人準備的。」

  「仨。」沙德維爾嘟囔著。他一隻手拿著雷電槍,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座子,指節都已經發白。

  「沙德維爾先生,我不想再說一遍了。」

  「那儂得把車靠邊,俺要調整一下俺的武器。」沙德維爾嘆道。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兩聲,她靠向路邊,將小摩托車停住。

  沙德維爾整理了一下裝備,然後很不情願地用手攬住特蕾西夫人,雷電槍就像個女伴護似的夾在他們中間。

  他們在風雨中騎行,十來分鐘都沒人說話。噗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小心翼翼地在轎車和公交車間尋覓路徑。

  她發現自己低下頭,看了一眼速度計──真傻,她心想,因為這東西1974年就壞了,而且在那之前也不好使。

  「親愛的女士,你說咱們速度有多快?」阿茲拉斐爾說。

  「怎麼了?」

  「因為我覺得,咱們可能只比步行快一點。」

  「哦,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最高速度能達到二十五公里。但再加上沙德維爾先生,那肯定是,哦,大概……」

  「七八公里每小時。」她打斷了自己。

  「我想也是。」她表示贊同。

  身後傳來一聲咳嗽。「儂能把這鬼玩意兒開慢點嗎,女人?」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問道。在陰間萬靈殿中,沙德維爾最討厭的就是速度之魔。當然他對普通款的惡魔也沒什麼好感。

  「以這個速度,」阿茲拉斐爾說,「咱們可以在十小時內到達塔德菲爾德。」

  特蕾西夫人頓了一下,然後說:「說起來,這個塔德菲爾德有多遠?」

  「大概六十公里。」

  「啊。」特蕾西夫人說。她曾開著這輛小摩托,到數英里外的芬乞來路拜訪侄女。但從那以後就改坐公交車了,因為這輛小車在返程途中,開始發出怪怪的雜訊。

  「……如果想及時趕到的話,咱們必須把速度提到一百一。」阿茲拉斐爾說,「嗯,沙德維爾中士?千萬要抱緊。」

  噗噗噗噗噗噗,一團閃著柔光的藍色暈環,如同殘像一般,圍繞在摩托車和它的乘客四周。

  噗噗噗噗噗噗,摩托車在沒有可見支持物的情況下,晃晃悠悠離開地面,略微抖動著升到大約五英呎的高度。

  「別往下看,沙德維爾中士。」阿茲拉斐爾建議說。

  「……」沙德維爾緊緊閉住雙眼,發白的額頭上滲出汗珠。他沒朝下看,沒朝任何地方看。

  「咱們這就走。」

  在每部高成本科幻片中,都有這麼個片段:一艘跟紐約那麼大的飛船突然加速到光速。隨之而來的是「啪」的一聲,好像木頭尺子敲在桌子邊緣;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光線,群星瞬間變成細線,然後消失不見。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只不過閃閃發光的二十公里長太空船變成了二十年車齡的白色老摩托。你也不會看到虹彩特效。另外它的時速可能剛到一百九十公里。而取代滑入八度音階的脈衝尖嘯聲的是,噗噗噗噗噗噗……嗡!

  但的確跟那種鏡頭一樣。

  如今的M25公路是一條嘶吼咆哮的凝塞圓環。在它與通往牛津郡的M40公路交會處,聚集起來的警察數量越來越多。跟半小時前克羅里通過隔離帶時相比,已經多了一倍。至少M40這一側是這樣。誰都別想離開倫敦。

  除了警察以外,周圍還站著將近兩百人,正用望遠鏡觀察M25公路。他們包括皇室軍隊代表,還有拆彈小隊、軍情五處、軍情六處、政治保安處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另外還有個人在賣熱狗。

  所有人都又濕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但有個警官不一樣,他是又濕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並且義憤填膺。

  「聽著,我不在乎你們信不信。」他嘆了口氣,「我跟你們說的,都是我親眼所見。它是一輛老車,勞斯萊斯或者賓利。就是那種閃閃發亮的古董車,它開過了立交橋。」

  一位軍方高級技術員打斷他的話。「這不可能。根據我們的設備測量,M25上的溫度超過七百攝氏度。」

  「或是零下一百四十攝氏度。」他的助手說。

  「……或零下一百四十攝氏度。」高級技術員說,「這一點確實有些混亂,但我想完全可以歸因於某種機械故障。(的確如此。地球上的溫度計都不肯接受同時出現七百攝氏度和零下一百四十攝氏度的情況:現在的確是這個溫度。)但事實證明,我們甚至不能讓直升機停在M25上空,它們會變成麥樂直升機套餐。你居然告訴我一輛古董車毫髮無傷地開了過去?」

  「我沒說它毫髮無傷。」警察更正道。他認真考慮著離開大都會警察局,去跟自己的兄弟一起幹。他兄弟剛剛辭去了電力委員會的職務,正準備開個養雞場。「它全都燒著了,但還在繼續前進。」

  「你真以為我們會相信……」有個人開口說。

  一陣尖鋭的雜訊從後方傳來,怪異得讓人印象深刻。就像上千架玻璃鍵琴一同演奏,但都稍稍有些跑調。又像是空氣分子在痛苦地哀嚎。

  然後是「嗡」的一聲。

  在他們頭頂四十英呎的地方,有個東西一閃而過,深藍色光環罩在周圍,邊緣部分褪成了紅色。那是一輛白色小型摩托車,一個戴粉頭盔的中年婦女騎在車上,還有個人坐在後面,緊緊抱住她的腰。那是個穿橡皮雨衣的小個兒男人,頭戴花裡胡哨的綠色頭盔。(摩托車太高了,所有人都沒看見他雙眼緊閉,但事實就是這樣)。那女人正在尖叫。她的叫聲是這樣的:

  「呃呃呃哦哦啊啊啊啊!」

  正如牛頓急於指出的那樣,綠芥末牌汽車的優點之一,在於即便遭受嚴重損壞,你也很難看出。牛頓被迫把迪克·托平開上路肩,避過落在路上的樹枝。

  「你害我把所有卡片都掉在地上了!」

  汽車「砰」的一下開回大路,雜物盒底下傳出一個細小的聲音:「油鴨警包。」

  「我再也沒法把它們整理好了。」安娜絲瑪呻吟道。

  「用不著。」牛頓狂躁地說,「撿一張。隨便哪張都行。無所謂。」

  「此話怎講?」

  「哦,如果阿格妮思說得對,如果咱們所做的一切都被她預言到了,那麼你撿起任何卡片,都會與眼下的情勢相關。這是邏輯。」

  「這是胡扯。」

  「哦?聽著,你在這兒是因為她預言到了。你想過要怎麼跟上校說嗎?如果咱們真要去見他的話。當然咱們肯定不會這麼做。」

  「如果咱們講道理……」

  「聽著,我瞭解這種地方。他們有柚木疙瘩似的高大警衛看守大門,安娜絲瑪,他們有白頭盔和真槍,你明白嗎,會發射真鉛做成的真子彈,能鑽進你的身體,在裡面彈來彈去,再從同一個洞口鑽出來。你都來不及說『抱歉,我們有理由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而且就在這裡上演』。他們還有穿皺皺巴巴的西服、一臉嚴肅的男人,會把你領進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問你各種問題。比方說你是否加入了,或者曾經加入過左傾顛覆主義組織,例如任何英國政黨,而且……」

  「咱們就快到了。」

  「你看,它有大門和鐵絲網,什麼都有!可能還有那種吃人的狗!」

  「我想你激動過頭了。」安娜絲瑪輕聲說道。她從轎車地板上撿起最後一摞卡片。

  「激動過頭?不!我很冷靜地擔心著可能被人射殺的問題!」

  「如果咱們會被射殺,我敢說阿格妮思肯定會提到的。她很擅長這方面的預言。」安娜絲瑪漫不經心地翻找著卡片。

  「你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把卡片捋齊,將兩沓洗在一起,「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有個教派相信電腦是惡魔的工具。他們說末日之戰的發生,就是因為敵基督特別精通電腦。顯然《啟示錄》的某個章節提到過這個問題。我想我肯定是在最近的報紙上看到的……」

  「《每日郵報》,『美國來函』欄目,呃,8月3日。」牛頓說,「它前面的報導講的是內布拉斯加州沃姆斯市,有個女人教她的鴨子演奏手風琴。」

  「嗯。」安娜絲瑪把卡片面朝上攤在腿上。

  電腦是惡魔的工具?牛頓心想。他樂於相信這個說法。電腦肯定是某些人的工具,牛頓只知道某些人中絶對不包括自己。

  車子猛然停住。

  空軍基地看起來破敗不堪。有幾棵大樹倒在入口處,幾個人開著一輛挖掘機正試圖把它們移走,當班的衛兵漠不關心地看著他們。衛兵聽到剎車聲,半轉過身來冷眼望向這邊。

  「好了。」牛頓說,「拿張卡。」

  3001.在鷹巢之後,倒下一株高大樹。

  「就這些?」

  「對。我們一直以為它講的是俄國革命。沿這條路往前開,然後左轉。」

  他們拐進一條狹窄小路,基地圍牆就在左手邊。

  「停在這兒。這兒總有很多車,誰也不會注意。」安娜絲瑪說。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本地的情人小徑。」

  「所以它看起來就像是用膠皮鋪成的?」

  他們沿著樹籬掩映下的小徑走了一百多碼,來到梣樹前。阿格妮思說得對,它很大,就倒在圍牆上。

  有個衛兵坐在樹上抽著煙。他是黑人。牛頓每次看見美國黑人,都會覺得內疚,生怕他們為那兩百多年的奴隷貿易責罵自己。

  他們走過去時,那人站起身,接著又放鬆下來,隨隨便便地站在那兒。

  「哦,嗨,安娜絲瑪。」他說。

  「嗨,喬治。可怕的風暴,不是嗎?」

  「說得沒錯。」

  他們繼續往前走。喬治目送他們離開。

  「你認識他?」牛頓強裝冷淡地說。

  「哦,當然。他們有幾個人偶爾會到酒吧來。乾乾淨淨的,挺招人喜歡。」

  「咱們要是直接走進去,他會開槍嗎?」牛頓說。

  「他可能會用槍指著咱們,作出威脅姿態。」安娜絲瑪說。

  「對我來說就夠了。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阿格妮思肯定知道點什麼。所以我估計咱們就在這兒等著。現在風停了,天氣還不算太糟。」

  「哦。」牛頓看著地平線上積聚的雲層,「老好人阿格妮思。」他說。

  亞當蹬著自行車,沿大路勻速前進。狗狗追在後面,出於興奮時不時張嘴去咬後輪。

  噼裡啪啦一陣響動,佩帕從她家車道騎了出來。她的自行車很容易辨識。佩帕認為用衣夾把一片紙板巧妙地固定在車輪上有助於提高車子性能。鎮上的貓咪早都長了記性,離她兩條街遠就要採取規避動作。

  「我想咱們可以從畜牧商人小徑插過去,然後進入圓顱黨森林。」佩帕說。

  「都是泥。」亞當說。

  「沒錯。」佩帕緊張地說,「那塊全都是泥巴。咱們應該沿著白堊礦坑走,因為有白堊,那裡總是乾的。然後從污水處理廠過。」

  布萊恩和溫斯利戴從後面趕了上來。溫斯利戴的黑色自行車閃閃發亮,感覺有模有樣。布萊恩的車可能曾是白色的,但所有顏色都被一層厚厚的泥巴蓋住了。

  「管那地方叫軍事基地,就很傻。」佩帕說,「我在他們的開放參觀日進去看過,根本沒槍啊、導彈什麼的。只有按鈕、刻度盤和軍樂隊。」

  「對。」亞當說。

  「按鈕和刻度盤可不怎麼像軍事基地。」佩帕說。

  「我不知道,真的。」亞當說,「用按鈕和刻度盤能幹出來的事兒,可以嚇你一跳。」

  「我在聖誕節得到一套工具。」溫斯利戴主動說,「全是電子元件。裡面也有些按鈕和刻度盤。你可以做個收音機,或者會嗶嗶響的東西。」

  「我不知道。」亞當若有所思地說,「我在想的是,也許會有某個人侵入世界軍事通信網絡,告訴所有電腦之類的東西開始打仗。」

  「靠。」布萊恩說,「酷斃了。」

  「有點。」亞當說。

  成為下塔德菲爾德居民委員會主席,是一條孤高之路。

  又矮又胖的R·P·泰勒先生,正心滿意足地大步走在鄉間小徑上,身邊跟著他妻子那條玩具貴賓犬莎茨。R·P·泰勒慣能明辨是非,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帶。但他並不滿足得到明辨善惡的天賜,還認為自己有責任告訴全世界。

  臨時講演台、論辯詩歌和大幅海報都不合他的胃口。R·P·泰勒選定的論壇是《塔德菲爾德廣告報》的讀者來信專欄。如果鄰居家的樹不管不顧地把葉子落在R·P·泰勒的花園裡,他首先會認真仔細地把它們掃起來,放進盒子,然後將盒子擱在鄰居家門外,再附上一張措辭嚴厲的便條。接著他會給《塔德菲爾德廣告報》寫封信。如果他看見年輕人坐在小鎮綠地上,聽著隨身聽自得其樂,就會認為自己有責任指出他們行事不當的地方。在被一通嘲諷趕走之後,泰勒先生會以「道德的沉淪」或「今天的年輕人」為題給《塔德菲爾德廣告報》寫信。

  自從他去年退休後,信件數量與日俱增,就連《廣告報》都無法全部刊登出來。實際上,R·P·泰勒今晚出來散步前剛寫好的信件,是這樣開頭的:

  先生們:

  我失望地注意到,如今的報紙已經不認為自己對公眾負有責任。是我們──普普通通的英國人,支付了你們的薪水……他查看著胡亂掉在鄉村小路上的斷枝落葉。我不認為,他思忖道,他們把暴風雨弄過來時,考慮到了清掃工作的費用。教區行政委員會必須負擔起這些賬單。是我們,納稅人們,支付了他們的工資……這裡的「他們」指的是BBC第四廣播電台的天氣預報員。R·P·泰勒把所有天氣問題都怪在他們頭上。(他沒有電視。正如他妻子常說的那樣:「羅納德不會允許家裡有那種東西的,對吧,羅納德?」而他總是表示贊同。但私下裡,泰勒其實很想看看「英國觀眾及聽眾協會」經常抱怨的暴力、猥褻和淫穢內容。當然了,不是因為他想看,他只是想知道應該保護其他人遠離什麼危險。)莎茨停在路邊的一棵山毛櫸下,蹺起後腿。

  R·P·泰勒尷尬地把頭扭開。他晚上出來散步健身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為了讓小狗撒尿。但如果承認這一點,會讓他趕到困窘不安。泰勒盯著頭頂的暴雨雲。它們堆得很高,形成灰黑色的厚重雲層。閃電吐出分叉的光舌,就像《科學怪人》之類的恐怖片開場時的樣子。更詭異的是,它們一到下塔德菲爾德的邊界就會戛然而止。雲層中露出一片圓形日光,但那光線有種繃緊發黃的感覺,彷彿在強顏歡笑。

  周圍如此安靜。

  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

  四輛摩托車沿小路駛來。它們從泰勒先生身邊一閃而過,拐過彎去,驚到一隻公雉雞。它撲棱棱飛過小路,在空中畫出一道黃綠色弧線。

  「野蠻人!」R·P·泰勒沖騎手們的背影喊道。

  鄉村並不適合他們這種人。這裡最適合他這樣的人。

  泰勒一拉莎茨的狗繩,沿小路向前進發。

  五分鐘後,他拐過彎,發現有三個摩托車手正站在被暴風吹倒的路標旁。第四個人身量很高,頭戴鏡面頭盔,還騎在車上。

  R·P·泰勒觀察了一下局勢,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出結論。這些野蠻人──他當然不會說錯──到鄉村來,是為了褻瀆戰爭紀念碑,順手毀壞沿途的路標。

  他正要怒氣衝衝地走上前去,卻發現對方人數占優:四對一,個頭也比他高,而且無疑是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R·P·泰勒的世界中,只有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才騎摩托。

  所以他抬起下巴,昂首闊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就好像這些人根本不存在。(但作為本地鄰里安全互助會的成員──應該說是發起人,他試圖記下這些摩托車的車牌號碼。)與此同時,他在腦袋裏構思著一封信。(先生們,今晚我失望地注意到,一大群小流氓騎著摩托車侵擾我們寧靜的村莊。為什麼,哦,為什麼有關當局對這些問題袖手旁觀……)「嗨。」一個摩托車手喊道,他抬起面罩露出瘦削面龐和整齊的黑鬍子,「我們似乎迷路了。」

  「哦。」R·P·泰勒不以為然地說。

  「這塊路標牌肯定是被風吹倒了。」摩托車手說。

  「對,我想也是。」R·P·泰勒表示同意。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覺得肚子餓了。

  「嗯。你看,我們要去下塔德菲爾德。」

  一條多管閒事的眉毛揚了起來。「你們是美國人。我猜是在空軍基地工作吧。」(先生們,當我服兵役時,心裡想的都是要為國爭光。我沮喪而驚恐地注意到,塔德菲爾德空軍基地的飛行員們,在我們高貴的鄉間超速行駛,穿著打扮不比本地無賴強多少。雖然我感激他們為保衛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方面做出的貢獻……)接著,他好為人師的天性占了上風。「你們沿這條路開一公里,然後左轉。那裡年久失修,路況恐怕相當糟糕。我給村鎮委員會寫了好幾封信,責問他們到底是人民公僕還是人民的主人。我就是這麼說的,畢竟是誰支付你們的薪水。接著往右轉,只不過它並不是右,剛開始是向左,但你會發現它最終拐向右側。那裡的路標寫著坡瑞特小路,當然其實它不是坡瑞特小路,你如果看一眼官方測繪地圖,就會發現那裡只是山林小路東端。你們會進入小鎮,然後經過『公牛和小提琴』──這是一所酒館,就可以來到教堂。我早就跟繪製官方測繪地圖的人說了,那是一座帶尖頂的教堂,不是帶尖塔。而且我也給《塔德菲爾德廣告報》寫過信,建議他們發起一場公眾運動,迫使有關方面把地圖改過來。我完全相信,只要那些人意識到自己在跟誰打交道,態度上就會有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然後你們就會來到十字路口,直接往前開,很快就會看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在那裡,你們可以走左邊的岔道,或者直行,這兩條路都到空軍基地──不過左邊的岔道要近差不多兩百米。你們不會錯過那地方的。」

  饑荒茫然地看著他。「我,呃,我似乎沒太聽明白……」他開口說。

  我知道了。走吧。

  莎茨輕輕叫了一聲,隨即躥到R·P·泰勒身後,躲在那裡瑟瑟發抖。

  這些陌生人重新騎上摩托車。那個穿白衣服的(模樣一看就是個嬉皮士,R·P·泰勒心想)把空薯片袋扔在路肩的草地上。

  「抱歉。」泰勒咆哮道,「這是你的薯片袋嗎?」

  「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男孩說,「它屬於每一個人。」

  R·P·泰勒挺直一米六八的身板。「年輕人,」他說,「要是我到你家去,把垃圾扔得遍地都是,你會怎麼想?」

  污染露出心馳神往的微笑。「非常非常榮幸。」他說,「哦,那真是太美妙了。」

  在他的摩托車下,一攤機油落到潮濕的道路上,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四部引擎開始轉動。

  「我有點糊塗。」戰爭說,「咱們幹嗎要在教堂那裡一百八十度轉彎?」

  跟著我就行,最前面的大高個兒說。四個人一同出發了。

  R·P·泰勒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接著一陣咔嗒咔嗒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泰勒轉回頭。四個騎自行車的人影從他身邊經過,後面緊跟著一條撒歡的小狗。

  「你們!停下!」R·P·泰勒喊道。

  「他們」停下車,看著他。

  「我就知道是你,亞當·楊。還有你這個,嗯,小集團。我可否詢問一句,你們這些孩子大晚上跑出來幹什麼?你們的父親知道你們出門了嗎?」

  领頭的騎車人轉過身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說現在是大晚上。」他說,「在我看來,在我看來,只要還有太陽,就不算晚。」

  「反正已經超過你們的睡覺時間了。」R·P·泰勒對他們說,「別想衝我伸舌頭,小姑娘。」這話是對佩帕說的,「要不然我就給你媽媽寫封信,說她的後代一點禮貌也不懂,完全沒有淑女的樣子。」

  「好吧,請原諒。」亞當委屈地說,「佩帕只是看著你而已。我不知道看著別人有什麼錯。」

  草坪上一陣騷動。莎茨是一條特別高貴的法國玩具貴賓犬,只有那些永遠無法把養育孩子的開銷整合進家庭預算的人,才會養這種狗。它現在正受到狗狗的威脅。

  「楊先生,」R·P·泰勒呵斥道,「請讓你的……你的野狗離莎茨遠點。」泰勒很討厭狗狗。他們三天前第一次相遇時,狗狗就衝他狂吠,而是眼睛還閃著紅光。這讓泰勒開始撰寫一封信函,指出狗狗無疑患有狂犬病,對整個社區都存在威脅,應該出於大眾利益將它處決。但妻子後來提醒他說,放紅光的眼睛不是狂犬病的症狀。而且話說回來,只有在泰勒夫婦都沒看過,但又對關鍵內容完全瞭解的電影裡,才會出現這種場面。萬分感謝。

  亞當似乎吃了一驚。「狗狗不是野狗。狗狗是條不同尋常的狗。他很聰明。狗狗,別再追泰勒先生那條討厭的貴婦犬了。」

  狗狗沒理他。他還沒享受夠追逐的樂趣呢。

  「狗狗。」亞當沉聲說道。他的狗耷拉著尾巴,一溜小跑回到主人的自行車旁。

  「我想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們四個要去哪兒?」

  「去空軍基地。」布萊恩說。

  「如果您覺得沒問題的話。」亞當希望這句話能體現出尖刻的挖苦,「我是說,如果您覺得有任何問題,我們就不會去了。」

  「你這厚顏無恥的小猴子。」R·P·泰勒說,「等我見到你父親,亞當·楊,我會直言不諱地告訴他……」

  但「他們」已經騎上車,朝下塔德菲爾德空軍基地進發了。他們選擇的路線要比泰勒先生推薦的路線更短、更便捷,風景也更好。

  R·P·泰勒在心中構思出一封長信,主題當然是如今年輕人的墮落。它涉及教育水準的下降,對長輩和上流人士缺乏尊重,他們不會挺起腰桿走路,總是懶洋洋地溜躂,還有青少年犯罪,強迫兵役制的回歸,樺樹條懲戒,鞭刑,以及養狗許可證。

  這封信讓他相當滿意。泰勒心底隱約有些疑慮,這封信對《塔德菲爾德廣告報》來說似乎質量太高了。他最終決定把信寄給《泰晤士報》。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抱歉,親愛的。」一個和藹的女聲說道,「我想我們迷路了。」

  這是一輛古舊的小型摩托車,上面騎著位中年婦女。一個穿雨衣的小個子使勁抱著她,雙眼緊閉,頭戴淺綠色頭盔。在兩人之間插著個東西,似乎是帶漏斗形槍膛的古董槍。

  「哦。你們要去哪兒?」

  「下塔德菲爾德。我不知道準確地址,但我們是想找個人。」女人忽然換上一種迥然不同的聲音說,「他叫亞當·楊。」

  R·P·泰勒有點猶豫。「你們要找那個男孩?」他問,「他幹了什……不、不,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男孩?」女人說,「你沒告訴我是個男孩。他多大年紀?」她又接著說,「十一歲。哦,我真希望你早點說清。這下子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R·P·泰勒愣愣地盯著她,隨即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女人是個口技演員。他剛才以為後面那東西是戴綠頭盔的男人,但其實是口技假人。真奇怪,自己怎麼會認為那是個人?他覺得這東西從上到下都隱約有種粗俗感。

  「我五分鐘前剛見到亞當·楊。」他對女人說,「他和那個小集團正要去美國空軍基地。」

  「哦,天哪。」女人臉色有些發白,「我一直不喜歡那些美國佬。他們其實都是好人,你知道。對,但你怎麼能信任那些玩足球時老把球抱起來的人呢?」

  「啊,抱歉。」R·P·泰勒說,「我覺得您說得太對了,讓人印象深刻。我是本地扶輪社副主席,我在想,您能否提供個人服務?」

  「只在星期四。」特蕾西夫人不以為然地說,「而且我會額外收費。另外不知您能否給我們指一下……」

  泰勒先生遇到過這種情況。他無言地伸出一根手指。

  小摩托車「噗噗噗噗」地沿著鄉間小徑開去。

  它離開時,那個戴綠頭盔的灰白假人睜開一隻眼睛。「儂這該死的南蠻子。」它嘶啞地說。

  R·P·泰勒很是氣憤,但也有些失望。他本以為這東西會更加逼真。

  R·P·泰勒距離小鎮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他停下腳步,讓莎茨再次行使範圍很廣的排泄職責。他將目光投向籬笆對面的牧場。

  泰勒先生掌握的鄉野常識有點含混不清,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母牛趴在地上,就意味著要下雨。如果它們站著,則表示天氣沒問題。這裡的母牛正緩慢莊嚴地輪流翻著跟頭,泰勒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天氣。

  他抽抽鼻子。有什麼東西燒著了,空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似乎是金屬、橡膠和皮革被烤焦了。

  「打擾一下。」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R·P·泰勒轉回身去。

  小路上停著一輛曾經是黑色的大轎車,完全包裹在烈焰之中。有個戴墨鏡的男人把頭探出車窗,透過濃煙說:「抱歉,我似乎有點找不到路了。你能告訴我下塔德菲爾德空軍基地怎麼走嗎?我知道它就在這附近。」

  你的車著火了。

  不。泰勒就是沒法讓自己說出這句話。這人肯定知道,不是嗎?他就坐在車裡。這可能是某種惡作劇。

  所以他說:「我想你在一英里前拐錯了彎。那裡有個路牌被吹倒了。」

  陌生人露出微笑。「肯定是這麼回事。」他說。橙色火舌在他身下躍動,讓他看起來彷彿是個惡魔。

  一陣風透過轎車吹向泰勒,他覺得睫毛都要被燒糊了。

  抱歉,年輕人,但你的車著火了,碰巧它已經紅熱發燙,而你坐在裡面一點事兒沒有。

  不。

  要不要問問他,是否需要自己給汽車協會打個電話?

  但泰勒先生只是仔細解說路線,努力不盯著車看。

  「真是太好了。感激不盡。」克羅里說著開始把車窗搖上去。

  R·P·泰勒必須得說點什麼。

  「抱歉,年輕人。」他說。

  「嗯?」

  我不是說你沒注意到,但你的車著火了。

  一條火舌舔過焦黑的儀表盤。

  「今天天氣真古怪,不是嗎?」他沒話找話地說。

  「是嗎?」克羅里說,「我真沒留意。」他說完就坐在燃燒的轎車裡,沿著小路開始倒車。

  「可能是因為你的車著火了。」R·P·泰勒刻薄地說。他猛地一拉狗繩,把小狗拽到腳邊。

  致編輯:

  先生,

  我希望能引起您對最近一些不良傾向的注意,我發現如今的年輕人開車時,完全不在乎完美合理的安全防範措施。今晚有位紳士向我問路,他的車……不。

  開著一輛……

  不。

  著了火……

  R·P·泰勒的脾氣越來越糟。他跺著腳走完最後一段路程,回到鎮上。

  「嗨!」R·P·泰勒喊道,「揚!」

  楊先生正坐在前院的摺疊椅上抽菸鬥。

  這主要是因為迪爾德麗最近發現了被動吸煙的危害,禁止他在屋子裡抽菸。這種事楊先生是不會跟鄰居們承認的。當然,這很難讓他保持良好心情。被泰勒先生直呼其名也一樣。

  「嗯?」

  「你兒子,亞當。」

  楊先生嘆了口氣。「他又幹什麼了?」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楊先生看看手錶。「我估計,應該準備上床睡覺了。」

  泰勒露出趾高氣揚的冷笑。「我可不這麼想。不到半小時前,我看見他和那些小夥伴們,騎著車朝空軍基地去了。當然還有那條可怕的雜種狗。」

  楊先生抽了口煙。

  「你知道那地方規章有多嚴格。」泰勒先生生怕楊先生不解其意。

  「你知道你兒子要是胡亂按鈕什麼的,肯定會被臭罵一頓。」他補充說。

  楊先生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若有所思地檢查著口柄。

  「嗯。」他說,「我知道了。」

  「好的。」他又說。

  楊先生走進了屋子。

  與此同時,四位摩托車手猛然停在距離基地大門幾百碼的地方。他們關閉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這樣做了。

  「我真希望咱們可以直接闖過這些路障。」戰爭希冀地說。

  「那只會惹麻煩。」饑荒說。

  「很好啊。」

  「我是說,給咱們惹麻煩。電力系統和電話線都斷了,但他們應該有發電機,而且肯定有無線電。如果有人報告有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們就會恢復理性,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哼。」

  咱們進去,咱們幹活,咱們出來。咱們讓人類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職責,死亡說。

  「這跟我想像的不一樣,夥計們。」戰爭說,「我等了好幾千年,可不是為了鼓搗幾根電線。這可談不上戲劇化。我敢說阿爾佈雷希特·丟勒[8]不會浪費時間繪製一幅名為天啟四按鈕者的版畫。」

  「我還以為會有號角什麼的。」污染說。

  「你們可以這麼看。」饑荒說,「這只是基礎工作。咱們之後還可以繼續騎行。正經的騎行。風暴之翼什麼的。你們要有靈活性。」

  「咱們是不是應該遇到……什麼人?」戰爭說。

  除了逐漸冷卻的摩托車引擎發出的金屬雜訊外,四周萬籟俱寂。

  污染緩緩說道:「你們知道,我也沒想到是這種地方。我還以為會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個大國。也許是紐約。或者莫斯科。或者世界末日大決戰本身。」

  又是一陣寂靜。

  戰爭說:「對了,世界末日大決戰到底在哪兒?」

  「問得好。」饑荒說,「我一直想去這地方看看。」

  「賓夕法尼亞州有個叫世界末日大決戰的地方。」污染說,「也可能是馬薩諸塞州,或是別的某個州。有很多留大鬍子的人,還戴著莊重的黑帽子。」

  「不對。」饑荒說,「我想應該是以色列的某個地方。」

  卡梅爾山。

  「我還以為那是他們種鰐梨樹的地方。」

  世界盡頭。

  「是嗎?這可真是老大一棵鰐梨樹。」

  「我想我去過一次。」污染說,「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門。」

  戰爭看著周圍的盈盈綠地。

  「夥計,」她說,「咱們是不是拐錯彎了?」

  地理並不重要。

  「抱歉,閣下?」

  如果世界末日大決戰無所不在,那它就在任何地方。

  「沒錯。」饑荒說,「咱們所說的,不再是幾平方英里的樹叢和山羊。」

  又是一陣沉寂。

  走吧。

  戰爭咳嗽一聲。「我只是以為……他會跟咱們一起來……」

  死亡抻了抻手套。

  他篤定地說,這是為專家準備的工作。

  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後回想起來,發生在門口的事是這樣的:

  一輛很大的高級官員專車停在門口。車型修長,像模像樣。但事後回想起來,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更不明白為何它聽起來像是裝了摩托車引擎。

  四位將軍走下車。中士同樣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想。他們出示了有效身份證明。到底是哪種證明,他承認自己記不清了。但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個禮。

  其中一人說:「突擊檢查,士兵。」

  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長官,我沒接到要進行突擊檢查的通知,長官。」

  「當然沒有。」一位將軍說,「因為這是突擊檢查。」

  中士又敬了個禮。

  「長官,請允許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實這一信息,長官。」他不安地說。

  最高最瘦的將軍往前踱了幾步,轉過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將軍友好地攬住中士的肩膀,稍顯詭秘地探過身去。

  「聽我說……」他瞟了一眼中士的名牌,「……戴森博格,也許我可以給你就交點底。這是一次突擊檢查,明白嗎?突擊。也就意味著我們通過時不要驚擾任何人,懂嗎?也不要離開你的崗位。像你這樣的職業士兵肯定明白,我沒說錯吧?」他擠了下眼睛,又補充道,「不然你會發現自己被降職到最底層,見到個小惡魔都得喊長官。」

  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盯著他。

  「二等兵。」另一個將軍輕聲說道。從名牌來看,她叫詹錚。戴森博格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將軍,但這無疑是軍界一大進步。

  「什麼?」

  「二等兵。不是小惡魔。」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對。二等兵。明白嗎,小夥子?」

  中士考慮著眼前十分有限的幾個選項。

  「長官,突擊檢查,長官?」他說。

  「出於國家安全考量,臨時予以保密處理。」饑荒這些年一直在學習如何把東西賣給聯邦政府,這些官腔又冒了出來。

  「長官,明白,長官。」中士說。

  「好孩子。」欄杆升起時,饑荒說,「你會一步登天的。」他看了眼手錶,「很快。」

  人類有時很像蜜蜂。假如你在蜂巢外面,就會遭到頑強抵抗。可工蜂們似乎認為主管部門肯定會保證巢穴內部的安全,所以你一旦進入,就不會被注意。正因如此,有些寄居昆蟲進化出了完美形態。人類的行為與此類似。

  誰也沒有阻止他們。天線桿森林下有一排低矮狹長的建築,四人徑直走向其中之一。誰都沒注意他們。也許人們什麼都沒看到。也許他們看到的是頭腦自以為看到的東西。因為在戰爭、饑荒、污染和死亡不想被發現時,人類的大腦並沒有識別他們的功能。實際上,它太擅長視而不見了,就算被他們團團圍住,也會設法置若罔聞。

  但警報器是完全沒腦子的東西,它們自以為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四個人,發瘋似的響個沒完。

  牛頓不抽菸,他不允許尼古丁進入身體的神廟,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身體的威爾士公理會劣質小神龕。如果他是個煙鬼,現在肯定會為了穩定心情開始吸煙,那麼在警報聲響起時,就會被煙捲噎住。

  安娜絲瑪鎮靜自若地站起來,撫平裙子上的皺褶。

  「別擔心。」她說,「不是因為咱們。基地裡肯定出了什麼事。」

  她看著牛頓蒼白的面龐,露齒一笑。「來吧,」她說,「這不是《OK鎮大決鬥》[9]。」

  「對。首先,他們的槍更好。」牛頓說。

  安娜絲瑪把他扶起來。「別擔心。」他說,「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辦法來。」

  戰爭心想,他們四個人絶不可能貢獻相當。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對現代武器系統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這些東西的效能比帶尖的金屬片強太多。簡單易懂、絶對可靠的安全防控裝置總讓污染笑逐顏開。饑荒至少也知道電腦是怎麼回事。但他……是的,他除了在附近閒晃以外,幾乎什麼也沒幹。但他就連遊手好閒也有種獨特風範。戰爭曾經想過,也許有一天戰爭會終結,饑荒會終結,也許就連污染也會終結。可能正因如此,你永遠沒法把第四位騎士──也是最強大的騎士,徹底當成自己人。這就像有個稅務監察員在你的球隊裡。有他在你們這邊當然很好,但你決不希望踢完球後跟他到酒吧喝上一杯,閒聊幾句。有他在場,你永遠不能完全放鬆。

  死亡站在污染身後,從他瘦削的肩頭上望過去。與此同時,有幾名士兵徑直穿過了死亡的身軀。

  那些閃來閃去的東西是什麼?你可以從這種語氣判斷出來,他知道自己不會理解對方給出的答案,只想表現出對此有點興趣罷了。

  「七段LED顯示器。」男孩說。他充滿愛憐地把手放在一個繼電器盒上,讓它短路,隨即製造出一堆可以自我複製的病毒,任由它們在電子以太中肆意擴散。

  「我真希望那些該死的警報器能安靜一會兒。」饑荒嘟囔道。

  死亡心不在焉地打了個響指。十幾個高音喇叭一陣哽咽,隨即沒了聲音。

  「是嗎,我還挺喜歡它們的。」污染說。

  戰爭把手伸進另一個金屬櫃。必須承認,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但當她伸手撫摸──有時是撫過──這些電子儀器時,心中備感親切。這跟手持利劍時的感覺差不多,而且她知道這把劍足以籠罩整個世界,再加上部分蒼天。這種感覺令她陶醉,讓她顫慄。它愛她。

  它是一把炎劍。

  人類老是記不住,把利劍隨便亂放會有危險。但他們已經竭盡全力,讓自己相信這種尺寸的武器被意外揮舞起來的概率相當高。這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在把自己的星球炸成碎片這件事上,人類對有意無意之分看得很重。

  污染又把手伸進另一排昂貴的電子儀器。

  守衛圍牆破洞的衛兵一臉迷惑。他察覺到基地裡亂成了一鍋粥,但除了靜電雜訊外,對講機似乎沒有接收到任何信息。與此同時,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著眼前這張卡片。

  他參軍入伍以來,見識過很多身份證明。軍方的、中情局的、聯邦調查局的,甚至是克格勃的。但作為一名年輕士兵,他還沒掌握這個訣竅:組織越不重要,身份證明就越華麗。

  這張身份卡簡直華麗得要死。他又看了一遍,嘴裡默唸著上面的內容,從「英聯邦護國主要求並命令」開始,經過徵集所有柴薪、繩子和火油的部分,一直讀到獵巫軍第一任參事官讚美我主所有功績且需規避淫行·史密斯的名字。牛頓用拇指擋住了「每個女巫九便士」的部分,努力裝出詹姆斯·邦德的樣子。

  衛兵來回查看,最終找到一個他自以為認識的詞。

  「這東西。」他狐疑地說,「是要我們給你柴火?」

  「哦,我們必須得到這些。」牛頓說,「我們要燒它們。」

  「說什麼?」

  「燒它們。」

  衛兵嘴角一咧,露出笑容。別人跟他說過,英國佬都是軟蛋。「明白了!」他說。

  有什麼東西頂在他的腰眼上。

  「放下槍。」安娜絲瑪在他身後說,「不然我會為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後悔。」

  衛兵嚇得身子一僵。哦,我沒撒謊,安娜絲瑪心想,如果他不扔下槍,就會發現這是根樹枝。我肯定會為死於槍下感到後悔。

  在大門口,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又遇上了麻煩。有個小個子男人,身穿髒兮兮的橡膠雨衣,伸出食指對著他,嘴裡還嘟嘟囔囔的。與此同時,一位有點像他母親的中年女士用急迫的口吻跟他說話,還時常被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打斷。

  「我們必須跟這裡的主管官員談談,此事關係重大。」阿茲拉斐爾說,「我必須要求他說得對,你知道,如果他在撒謊我能聽出來是的,謝謝,我想如果您允許我繼續說下去,咱們還有可能成功我只是想替你說句好話是的!呃,你想讓他對好吧……那麼……」

  「看見俺指頭了嗎?」沙德維爾吼道。他的理智還沒完全喪失,但已經掛在一根相當破舊的繩子盡頭。「儂看見了嗎?這根手指,小赤佬,可以把儂送去見造物主!」

  戴森博格中士盯著這根手指,黑得發紫的指甲距離他的臉只有幾英吋之遙。作為一件攻擊性武器,它的效能相當顯著,如果用於烹調食物則更是如此。

  對講機裡只有沙沙雜訊。他又不能離開崗位。戴森博格中士在越南受的傷開始抽痛。(他1983年到那裡度假時,滑倒在旅館淋浴間。如今只要一看見黃色肥皂條,就會讓他回想起那次瀕死體驗。)他琢磨著射殺非美國公民會給自己帶來多大麻煩。

  四輛自行車在基地不遠處停下。土地上的輪胎印和一攤機油,說明不久前有人就停在這裡。

  「咱們停下來幹嗎?」佩帕說。

  「我在考慮。」亞當說。

  這很不容易。屬於他自己的那部分心智並未喪失,但卻試圖漂浮在黑暗歡騰的泉水之上。儘管如此,亞當還是意識到,三個小夥伴都是百分之百的人類。他此前也給他們惹上過麻煩,撕破的衣服、剋扣的零花錢,諸如此類的事情。但這次肯定要比在家裡關禁閉和被迫收拾房間麻煩得多。

  但另一方面,也沒別人能指望了。

  「好吧。」他說,「我想咱們需要點東西。咱們需要一柄劍、一個王冠,再來個天平。」

  他們瞪著他。

  「什麼,在這兒?」布萊恩說,「這裡哪兒有那些東西。」

  「哦。」亞當說,「想想那些遊戲,你們知道,咱們玩過……」

  為了讓戴森博格中士的日子更加完美,一輛車停在基地門口。它完全飄在空中,距離地面幾英吋之遙;沒有輪胎,也沒油漆,只有一溜藍色尾煙。它停下來後,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似乎是高溫金屬正在冷卻。

  它看上去似乎裝有煙色玻璃,但那只是普通玻璃加車內滾滾濃煙形成的效果。

  駕駛席一側的車門打開,一股嗆人的煙霧冒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克羅里。

  他驅散面前的煙氣,眨了眨眼,隨即將手部動作變成打招呼的樣子。

  「嗨。」他說,「怎麼樣了?末日已經降臨了嗎?」

  「他不讓我們進去,克羅里。」特蕾西夫人說。

  「阿茲拉斐爾?是你嗎?衣服不錯。」克羅里含糊其辭地說。他感覺不太好。過去三十分鐘內,他始終把一噸燃燒的金屬、橡膠和皮革,想像成一輛功能完備的汽車。賓利車對他進行了殊死抵抗。最難的部分莫過於全天候輪胎被燒光後,讓這東西繼續轉動。克羅里放棄了對輪胎的想像,賓利車的殘骸猛然落在扭曲的金屬輪緣上。

  他拍了拍熱到足以煎雞蛋的金屬外殼。

  「要換成現在的新型汽車,不可能有這麼好的表現。」他憐愛地說。

  所有人都在瞅他。

  一陣嘀嘀嗒嗒的電子音輕輕響起。

  大門緩緩上升。容納電動機的金屬框架發出呻吟,但面對作用在欄杆上的不可抗力,它最終還是屈服了。

  「嗨!」戴森博格中士說,「這是你們誰幹的?」

  噌。噌。噌。噌。然後是一條小狗,四腿狂奔,快得讓人看不清。

  他們眼看著四個玩命蹬車的人影從欄杆下面鑽了過去,消失在營地中。

  中士打起精神。

  「呃,」他很沒底氣地說,「這幫孩子車筐裡有沒有個外星人,臉長得好像一坨友善的大便?」

  「我沒看到。」克羅里說。

  「那麼,」戴森博格說,「他們就有大麻煩了。」他舉起手裡的槍。謹小慎微就到此為止了,他腦袋裏現在全都是肥皂。「另外,」他說,「你們也一樣。」

  「我警告你……」沙德維爾又開口說。

  「這時間拖得也太長了。」阿茲拉斐爾說,「趕快搞定,克羅里,這才是好夥計。」

  「哦?」克羅里說。

  「我是正義一方。」阿茲拉斐爾說,「你不能指望我……哦,見鬼去吧。我一輩子循規蹈矩的,結果怎麼樣?」他打了個響指。

  「嘭」的一聲憑空響起,彷彿老式閃光燈泡的爆響。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不見了。

  「呃。」阿茲拉斐爾說。

  「瞅見了吧?」沙德維爾說,他還沒徹底領會特蕾西夫人雙重人格的真相,「小菜一碟兒。儂跟著俺,就屁事沒有。」

  「幹得好。」克羅里說,「沒想到你也會這麼幹。」

  「哦。」阿茲拉斐爾說,「實際上我也沒想到。只希望我沒把他送到什麼可怕的地方。」

  「你最好趕緊適應一下。」克羅里說,「你只是把他們送走。別操心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他顯出饒有興趣的樣子,「不打算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新身體嗎?」

  「哦?好的。好的,當然。特蕾西夫人,這是克羅里。克羅里,這是特蕾西夫人。真迷人,我得說。」

  「咱們進去吧。」克羅里說。他難過地看了一眼賓利車殘骸,接著又高興起來。一輛吉普車正朝大門開來,車上擠滿了人。這幫人似乎隨時準備高聲問話,或是開槍射擊,才不管是奉了誰的命令。

  克羅里眼光一亮。可以說這才是最適合他的工作領域。

  他從兜裡抽出手來,像李小龍那樣緩緩抬起,臉上掛著李·范·克里[10]式的笑容。「啊,」他說,「咱們的車來了。」

  他們把自行車停在一棟低矮的建築物外面。溫斯利戴將車仔細鎖好。他就是這種孩子。

  「那麼這些人長什麼樣?」佩帕說。

  「什麼樣都可能。」亞當含含糊糊地說。

  「他們是大人,對嗎?」佩帕說。

  「對。」亞當說,「比你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大很多,我估計。」

  「跟大人較勁根本沒用。」溫斯利戴灰心喪氣地說,「最後倒霉的總是你。」

  「你不用跟他們較勁。」亞當說,「你們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他們」看了看自己帶來的東西。作為拯救世界的工具,它們看起來不是特別有效。

  「咱們怎麼才能找到他們?」布萊恩疑惑地問道,「我記得咱們在開放日來參觀時,這裡全是房間什麼的。好多房間和一閃一閃的燈泡。」

  亞當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一棟棟房舍。警報器還在嗡嗡作響。

  「嗯。」他說,「我覺得……」

  「嗨,你們這些孩子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不是百分之百的威脅口吻,但跟這個範疇相去不遠;而且它出自一名有些神經質的軍官之口,他剛花了十分鐘想要搞清這個警鐘長鳴、大門不開的混沌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兩名同樣煩躁的士兵站在他身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面前的四個嫌疑人個頭很矮,顯然是白種少年,其中之一似乎還是女性。

  「不用替我們操心。」亞當輕鬆地說,「我們只是隨便看看。」

  「現在你們……」领頭的尉官說。

  「睡吧。」亞當說,「你們只想睡覺。你們幾個都去睡吧,如此一來就不會受傷。你們現在只想睡覺。」

  軍官盯著亞當,目光試圖聚焦,接著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酷。」另外兩名士兵倒下時,佩帕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哦。」亞當謹慎地說,「你記得《男孩要做的101件事》裡有關催眠術的內容嗎,咱們一直沒成功?」

  「怎麼?」

  「哦,跟那個有點類似,只是我現在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轉過身,面對通信大樓。

  亞當挺起腰板,整個人從慣常的懶散狀態中伸展開來。泰勒先生如果看到這一幕,肯定會感到驕傲。

  「好吧。」亞當說。

  他想了想,然後又說:「試試看吧。」

  如果你把整個世界拿走,只留下電子系統,它看起來就像是有史以來最精美典雅的細絲工藝品。一個由晶瑩銀絲組成的球體,間或有些衛星信號束閃爍脈動。就連最暗的地方也會放射出雷達波和商用無線電波。就像一頭巨獸的神經系統。

  一座座城市在網中形成樞紐,但大多數電子系統只是肌肉組織,僅能起到粗疏淺陋的作用。可是大約五十年前,人們給它製造出了大腦。

  現如今它活了,就跟火焰一樣鮮活。開關猛然關閉。繼電器短路。精密技術工程師常把矽基晶片比作洛杉磯街道設計圖,那麼新興的道路此時正在它的內部鋪展;數百英里外的地下室中,警鈴響個不停,人們驚駭地注視著屏幕上顯示的信息。在中空的秘密山脈中,厚重鋼門牢牢關閉,任由人們在對面拚命捶打,或是與已經融化的保險絲盒較勁。沙漠和苔原中,有幾塊地面突然滑開,讓新鮮空氣進入裝有空調設備的墓穴,一些鈍頭物體笨拙地從地下升起,緩緩就位。

  電流湧到本不該進入的地方,同時也從以往的河道中退去。在城市裡,交通指示燈熄滅了,然後是街燈,進而是所有燈光。製冷風扇轉速變慢,抖了兩下,最終停止。加熱器變涼變黑。電梯停運。廣播站也紛紛窒息,舒緩動聽的音樂再未響起。

  有人說文明和野蠻之間的距離,只有二十四小時外加兩頓飯。

  夜色在旋轉的地球上漸漸蔓延。它本該充滿星星點點的光芒。但現在卻沒有。

  這顆星球上居住著五十億人。跟即將發生的事情相比,野蠻不過是小菜一碟──熱乎、難聞,最終只能留給螞蟻的小菜一碟。

  死亡直起身。他似乎在靜心聆聽。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在聽什麼。

  他來了,死亡說。

  另外三個人抬起頭。從他們站在那裡的樣子,隱約可以看出些變化。在死亡開口前,他們三個體內不像人類那樣說話行走的部分,包裹住了整個世界。現在他們回來了。

  差不多回來了。

  他們的樣子有點奇怪。似乎不是穿了不合體的衣服,而是穿了不合體的身軀。饑荒變化得不太得體,那位討人喜歡、高傲自信的成功商人過去一直占主導地位,但現在慢慢被古老可怖的本來面目所取代。戰爭的皮膚上閃著汗珠。污染的皮膚本身就在閃爍。

  「一切都……處理好了。」戰爭有些費力地說,「它會……自行發展。」

  「不光是核戰爭。」污染說,「還有化學製品。那些小貨輪裝載著……成千上萬加侖製劑……遍佈全世界。美麗的液體……名字有十八個字母。還有……老一套的備用品。想要什麼都有。鈽可以給你數千年的悲劇,但砷可以給你永恆。」

  「還有……凜冬。」饑荒說,「我喜歡冬天,有種……潔淨的感覺。」

  「這就叫……養虎為患。」戰爭說。

  「再也沒有老虎了。」饑荒平淡地說。

  只有死亡沒變。有些東西永遠不變。

  四騎士往外面走去。污染雖然還在走路,但明顯有種緩緩滲漏的感覺。

  安娜絲瑪和牛頓·帕西法注意到了。

  這是他們走入的第一棟建築。屋子裡面似乎安全得多,此刻外面的情況可是相當刺激。安娜絲瑪推開一扇門,門上的標誌表明這個動作有可能導致死亡。她剛碰了一下,門就打開了。兩人走進去後,它又自動關閉鎖好。

  接著四騎士走了進來,他倆沒多少時間討論門的問題。

  「他們是什麼人?」牛頓說,「恐怖分子?」

  「從精良準確的角度來看,」安娜絲瑪說,「我想你說得沒錯。」

  「他們陰陽怪氣地在說些什麼?」

  「我想可能是世界末日。」安娜絲瑪說,「你看見他們的氣場了嗎?」

  「似乎沒有。」牛頓說。

  「不太好。」

  「哦。」

  「實際上,是負面氣場。」

  「哦?」

  「就像黑洞。」

  「那很糟,是嗎?」

  「是的。」

  安娜絲瑪盯著一排排金屬櫃。只此一次,機械不再按照慣常的程序運轉,因為這不是演習而是現實,它們正要毀滅世界,至少是有生命存在的部分,從地下兩米一直到臭氧層。這裡沒有閃閃發亮的紅色圓柱形燈盞,沒有看起來像是貼著「剪我」標籤的紅藍電線,也沒有正在倒計時的可疑數字顯示屏。你沒法在最後幾秒逆轉進程。這些金屬櫃沉重結實,對最後關頭的英雄主義有很強抗性。

  「現在是什麼情況?」安娜絲瑪說,「他們做了什麼,對嗎?」

  「也許會有個關閉按鈕?」牛頓不抱希望地說,「我敢說如果咱們找找……」

  「這種東西都是內置的。別傻了。你還以為你瞭解這些玩意兒呢。」

  牛頓絶望地點點頭。這跟《電學常識》裡的東西差遠了。為了裝裝樣子,他眯起眼睛往一個櫃子裡看了看。

  「世界範圍通信器材。」他閃爍其詞地說,「你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控制動力系統,接入衛星。無所不能。你可以。」──滋──「呃,你可以。」──咂──「哎呀,讓那些東西。」──噼──「啊,幾乎。」──啪──「哦。」

  「你在鼓搗什麼呢?」

  牛頓嘬嘬手指。到目前為止,他沒發現任何類似晶體管的東西。他用手帕把手包住,將一個電路板從插槽拔了出來。

  有一次,他訂閲的電學雜誌刊登了一則玩笑:一個保證不能工作的電路。在文章最後,他們洋洋得意地說,這玩意兒就連你們這些笨手笨腳的笨瓜都能做得出來,如果它不能工作,那就對了。這個電路中包括插反的二極管、顛倒的晶體管,還有個沒電的電池。牛頓做了一個,接收到莫斯科廣播電台的信號。他給編輯部寫了封信發牢騷,但他們沒有回信。

  「我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他說。

  「詹姆斯·邦德只需要擰下什麼東西。」安娜絲瑪說。

  「不光是擰下來。」牛頓越來越壓不住火氣,「而且我也不是」──滋──「詹姆斯·邦德。如果我是,」──嗖──「那麼壞蛋們就會向我展示所有核武器控制桿,告訴我它們有多管用,不是嗎?」──嗡──「只可惜現實生活沒有這種事,對嗎?我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也沒法阻止它。」

  雲層在地平線附近翻捲。塔德菲爾德上空依舊晴朗,只有和煦的微風從空中吹過。但空氣卻不是普通的空氣。它有種結晶體的樣子,你會覺得如果轉過頭去,就能看到新的層面。它在發光。如果你想找個詞來形容,「群集」這個詞可能會不懷好意地鑽進你心中。那些沒有實體的東西群集這裡,只為了等待時機來臨,變成非常實在的東西。

  亞當抬頭望去。一方面來說,上面只有晴朗的天空。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那延伸到無限遠處的東西,是天堂和地獄的大軍正摩肩接踵,或者說摩翼接踵地等待著。如果你看得特別仔細,又受過專業訓練,就能分辨出兩方的區別。

  寂靜將世界這個氣泡握在掌中。

  房門打開,四騎士走了出來。其中三個幾乎沒了人樣,更像是由他們的本體或是象徵物組成的人形物體。與其相比,死亡倒顯得更加親切。他的皮大衣和黑頭盔變成了帶兜帽的長袍,但這只是細枝末節。一具骷髏,哪怕是會走路的骷髏,至少也算有點人樣,那正是潛伏在所有生靈體內的死亡。

  「關鍵是,」亞當急迫地說,「他們並不真實,就像噩夢,真的。」

  「但……但咱們又沒睡覺。」佩帕說。

  狗狗哀叫兩聲,縮到亞當身後。

  「那個人似乎在融化。」布萊恩說。他伸手指向一個前進中的人形──如果它還配得上這個稱呼。那是污染。

  「就是說啊。」亞當鼓勵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對吧?這是常識。像這種東西不可能真是真的。」

  四騎士在幾米外停住腳步。

  已經辦妥了,死亡說。他略微欠了欠身,用眼眶盯著亞當。很難說他是否感到驚訝。

  「哦,好的。」亞當說,「問題是,我不想把它辦妥。我沒讓你們把它辦妥。」

  死亡看了看其他三人,又轉回頭看著亞當。

  一輛吉普車停在他們身後。所有人都沒理會。

  我不明白,死亡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徵兆。這寫得明明白白。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寫這種話。」亞當平靜地說,「這個世界充滿各種有趣的東西,我還沒見識過呢。所以在我有機會全都見識過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把它弄壞,或是讓它完蛋。你們只要躲遠點就行了。」

  (「就是他,沙德維爾先生。」這句話還沒說完,阿茲拉斐爾的語氣就摻進了將信將疑的成分,「那個……穿T恤衫的……」)死亡盯著亞當。

  「你……是我們的……一部分。」戰爭說。她的牙齒彷彿兩排漂亮的子彈。

  「已經辦妥了。我們……讓……這個……世界……煥然一新。」污染說。他的聲音陰險鬼祟,就像是什麼東西正從被腐蝕的鐵桶裡漏進水面。

  「你……帶領……我們。」饑荒說。

  亞當猶豫了。他體內有個聲音正在叫喊說這是真的,世界屬於他一個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轉過身,帶領他們穿越狂亂的星球。他們是跟他一夥兒的。

  在九天之上,兩方軍隊等待著那個字眼兒。

  (「你不能讓我向他開槍!他只是個孩子!」

  「呃。」阿茲拉斐爾說,「呃。是的。也許咱們最好再等等,你們說呢?」

  「你是說,等他長大?」克羅里說。)

  狗狗開始吠叫。

  亞當看著「他們」。「他們」也是跟他一夥兒的。

  你必須決定誰才是真正的朋友。

  亞當轉回身,看著四騎士。

  「幹掉他們。」亞當平靜地說。

  他的語氣中完全沒了懶散含混的感覺,反而有種奇妙的和諧。誰都不能違抗這種聲音。

  戰爭笑起來,期待地看著孩子們。

  「可憐的小男孩們,」她說,「只能玩你們的小玩具。想想我能給你們什麼玩具……想想所有遊戲。我能讓你們愛上我,小男孩們。帶著小槍的小男孩。」

  她又放聲大笑。佩帕走上前來,顫顫巍巍地抬起胳膊,那機關槍似的笑聲漸漸消失。

  它不太像劍,但這是你用兩片木頭和一根細線所能達到的最佳效果。戰爭盯著它。

  「我明白了。」她說,「單挑,是嗎?」她抽出自己的利劍,高高舉起,讓它發出一陣蜂鳴,彷彿用手指抹過酒杯的聲音。

  它們接觸時,迸出一道閃光。

  死亡盯著亞當的眼睛。

  一陣淒涼的叮噹聲響起。

  「別碰它!」亞當吼道,但他沒有轉頭。

  「他們」看著利劍在混凝土走廊上翻滾,最終停了下來。

  「小男孩。」佩帕厭惡地嘟囔道。每個人都要決定自己屬於哪一派,早晚的事。

  「但、但是,」布萊恩說,「她似乎被那把劍吸進去了……」

  亞當和死亡之間的空氣開始顫動,彷彿處在滾滾熱浪之中。

  溫斯利戴仰起頭,看著饑荒凹陷的眼睛。他舉起一個東西,如果有點想像力,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用細線和樹枝做成的天平。溫斯利戴拿著天平,在腦袋周圍轉了一圈。

  饑荒伸出胳膊,似乎想要保護自己。

  又是一道閃光,然後是一具銀天平掉在地上的叮噹聲。

  「別……碰……它們。」亞當說。

  污染已然準備逃跑,或者說是快速流動,但布萊恩從頭上抓起草莖編成的頭環,向前扔去。它本不該這樣用,但一股大力把它從布萊恩手中拿走,讓它像鐵餅一樣向前飛去。

  這次的爆炸是一團黑煙中冒出的紅色火焰,聞起來有股汽油味。

  細小的翻滾聲響起,一個發黑的銀冠從煙霧中滾了出來,在地上轉了幾圈,聲音彷彿慢慢落定的硬幣。

  至少這次不需要警告他們不要碰。銀冠放射出金屬不該具有的光澤。

  「他們去哪兒了?」溫斯利戴問。

  他們該在的地方,死亡始終盯著亞當的眼睛,一直都在的地方。他們回到了人們心中。

  他沖亞當露齒一笑。

  隨著一陣撕裂聲,死亡的長袍支離破碎,他的翅膀伸展開來。天使的翅膀。但沒有羽毛。這是黑夜的翅膀,形態足以刺穿生靈的實體,進入下方黑暗。幾點微光在這對翅膀上閃爍,可能是遙遠的星辰,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但是我,他說,跟他們不一樣。我是死亡,永遠是生靈的影子。你不能摧毀我。那將摧毀整個世界。

  他們目光中的熱度漸漸退去。亞當撓撓鼻子。

  「哦,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會有個法子。」他也露出笑容。

  「總之,應該停止了,」他說,「所有那些跟機器有關的勾當。你必須按我說的做,我說要讓它停止。」

  死亡聳聳肩。已然停止了,他說,沒有他們,他指了指三騎士可憐的遺骸,它無法繼續。常態熵獲得了勝利。死亡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在敬禮。

  但他們會回來的,他說,他們從來不會遠去。

  翅膀撲扇一下,聲如霹靂驚雷,死亡天使沒了蹤影。

  「那好吧。」亞當衝著空氣說,「好吧。就到此為止了。所有他們啟動的東西,必須馬上停止。」

  牛頓絶望地盯著儀器架。

  「這裡應該有個手冊什麼的。」他說。

  「咱們可以看看阿格妮思有什麼要說的。」安娜絲瑪提議道。

  「哦,對啊。」牛頓諷刺說,「有道理,不是嗎?在十七世紀工房手冊的幫助下,破壞二十世紀電子裝置?阿格妮思·納特知道什麼是晶體管嗎?」

  「哦,我祖父在1948年很準確地解讀出第3328則預言,並據此做出了非常明智的投資。」安娜絲瑪說,「當然,她不知道這東西叫什麼。但總的來說,阿格妮思對電子裝置還是相當瞭解的,但……」

  「我只是打個比方。」

  「反正你也用不著讓它正常工作。你要讓它停止工作。你不需要知識,需要的是無知。」

  牛頓呻吟一聲。

  「好吧。」他倦怠地說,「那咱們就試試看。給我一條預言。」

  安娜絲瑪隨手抽出一張卡片。

  「他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她讀道,「第1002條。很簡單。有什麼思路嗎?」

  「哦,你看。」牛頓可憐兮兮地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但是,」他嚥了口唾沫,「實際上我對電子儀器不太在行。並不特別精通。」

  「我似乎記得,你自稱是電腦工程師。」

  「這是一種誇張。我是說,比你想像中的誇張還要再誇張一些。實際上,我估計這已經不能稱之為說大話。我也許應該斗膽稱之為,」牛頓閉上眼睛,「一種搪塞。」

  「你是說謊言?」安娜絲瑪甜甜地說。

  「哦,我不會那麼過分的。」牛頓說,「但是,」他補充道,「我並不是電腦工程師。根本不是。恰恰相反。」

  「什麼叫相反?」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這麼說吧,我每次試圖讓任何電子儀器工作時,它都會關閉。」

  安娜絲瑪衝他露出燦爛的微笑,擺齣戲劇化的姿勢;就跟每場魔法演出中,穿閃亮金屬片緊身衣的女士走回台上揭露戲法奧秘時一樣。

  「哦耶。」她說。

  「修好它。」她說。

  「什麼?」

  「把它改造得更好。」她說。

  「我不知道。」牛頓說,「我不敢說能否做到這一點。」他把手放在最近的鐵櫃上。

  某種他始終沒有留意的噪音突然停止,遠處的發電機傳來一陣漸漸消逝的哀鳴。儀表板上的小燈泡閃了幾下,大多數就此熄滅。

  世界各地正在跟開關鬥爭的人們發現它們可以正常開關了。斷流器隨即敞開。電腦們停止計劃第三次世界大戰,重新懶洋洋地掃瞄起同溫層。在俄羅斯北方新地島的地下掩體中,發瘋似的試圖拔出保險絲的人們,發現保險絲終於落入自己手中。在懷俄明和內布拉斯加的地下掩體中,疲憊的人們不再互相叫囂,或是揮舞槍支,如果導彈基地裡允許喝酒精飲料的話,他們肯定要來一罐啤酒。這顯然是不允許的,但他們還是喝了。

  燈光亮起。文明停止了通向混沌的滑行,隨即開始給報紙寫信,聲稱人們對這些芝麻小事反應過激。

  在塔德菲爾德,一排排機械不再散發出危險氣氛。它們內部有些東西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電流。

  「天哪。」牛頓說。

  「成了。」安娜絲瑪說,「你把它修好了。聽我的沒錯,你可以信賴老阿格妮思。現在咱們還是離開這裡吧。」

  「他不想幹!」阿茲拉斐爾說,「我不是老這麼跟你說嗎,克羅里?如果你肯受累看一眼任何人的內心,就會發現他們本質上非常……」

  「還沒完。」克羅里平靜地說。

  亞當轉過身,頭一次注意到他們。克羅里還不習慣有人這麼輕易就把他認了出來,但亞當正看著他,彷彿克羅里一輩子的經歷都在腦海深處重演,而亞當正在觀看。這一瞬間,克羅里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恐懼。他本以為自己過去體會到的那種,就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但跟這次的全新體驗相比,它們只是最膚淺的擔心而已。下界的傢伙們可以通過對你施加難以忍受的痛苦,來抹掉你的存在。但這個男孩不僅動個念頭就能抹去你的存在,而且多半可以讓你從來不曾存在過。

  亞當的目光轉向阿茲拉斐爾。

  「抱歉,你為什麼是兩個人?」亞當說。

  「哦,」阿茲拉斐爾說,「這是個很長……」

  「同時當兩個人,這樣不對。」亞當說,「我想你最好還是做兩個不同的人。」

  並沒有華麗的視覺效果。只是阿茲拉斐爾突然坐在了特蕾西夫人身邊。

  「哦,感覺怪癢癢的。」特蕾西夫人說完,上上下下打量了阿茲拉斐爾一番。「哦,」她略顯失望地說,「不知為什麼,我以為你會更年輕些。」

  沙德維爾嫉妒地瞪著天使,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撥弄著雷電槍的擊鐵。

  阿茲拉斐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新身軀,不幸的是,它跟過去區別不大,只是外衣乾淨了些。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天使說。

  「不。」克羅里說,「不。你知道,還沒有。根本沒結束。」

  雲層聚集在他們頭頂,像一鍋到達沸點的寬麵條似的風起雲湧。

  「你看,」克羅里的語氣中有種宿命論般的沉痛感,「這件事根本沒這麼簡單。你以為戰爭打響,是因為某些老公爵被槍殺,或是某人割下了某人的耳朵,或是某些人把他們的導彈部署在錯誤的地點。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這些只是,哦,藉口罷了,對戰爭沒有多大影響。戰爭真正的成因,是兩方再也不能忍受對方的存在,壓力逐漸積聚,最終任何事都會讓它爆發。任何事。你叫什麼名字,呃……孩子?」

  「他是亞當·楊。」安娜絲瑪說。她大步走出房門,身後跟著牛頓·帕西法。

  「沒錯,亞當·楊。」亞當說。

  「幹得好。你拯救了世界。放半天假吧。」克羅里說,「但其實沒什麼差別。」

  「我想你說得對。」阿茲拉斐爾說,「我敢肯定我們這邊需要世界末日大決戰。這真可悲。」

  「誰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安娜絲瑪抱著胳膊嚴肅地說。

  阿茲拉斐爾聳聳肩。「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他說。

  安娜絲瑪仰起頭。「那就快說吧。」她說。

  「好吧。一開始……」

  電光一閃,打在距離亞當幾米外的地面上,並且定在那裡。一道嘶嘶作響的光柱底部開始擴大,彷彿不受約束的電流正在注入一個透明模子。在場的幾個人類紛紛後退,靠在吉普車上。

  電光消失了,一個由金光塑成的年輕人站在那裡。

  「哦,天哪。」阿茲拉斐爾說,「是他。」

  「他是誰?」克羅里說。

  「上帝之聲。」天使說,「邁塔頓。」

  「他們」盯著那人。

  佩帕說:「不,不是。邁塔頓是塑料做的,而且有激光槍,還能變成直升機。」

  「那是威震天。」溫斯利戴有氣無力地說,「我有一個,但腦袋掉了。我想這個肯定不一樣。」

  那毫無表情的美麗目光落在亞當·楊身上,接著又猛然轉向身邊的混凝土地面。那裡正在沸騰。

  一個人影從翻滾的地表慢慢升起,姿態就像舞劇中的惡魔君王。但如果這是一出舞劇,那麼觀眾都不可能活著走出去,而且事後還得找個牧師來把這地方燒個一乾二淨。

  他跟邁塔頓沒多大區別,不過火光是血紅色的。

  「呃。」克羅里說著試圖縮進座椅,「嗨……呃。」

  紅色的人形瞥了他一眼,似乎準備日後再做處理。他的目光隨即轉向亞當,開口說話。這聲音猶如上百萬隻蒼蠅同時起飛。

  對在場的人類來說,他每吐出一個字眼,就像一把銼刀順著脊椎往下蹭。

  他在對亞當講話。男孩說:「哈?不。我說過了。我叫亞當·楊。」他打量著此人,「你是什麼東西?」

  「別西卜。」克羅里說,「他是蠅王……」

  「謝謝嗡,克羅里。」別西卜說,「咱們待會兒嗡必須好好談談。我肯定嗡你有很多話要對我嗡說。」

  「呃。」克羅里說,「好的,您看,最近發生的……」

  「閉嘴嗡!」

  「好的,好的。」克羅里忙不迭說。

  「好了,亞當·楊。」邁塔頓說,「我們當然很欣賞你在這個問題上的協助,但我們必須堅持讓末日之戰馬上開始。也許會有些暫時的不便,但和最終的善果相比,這算不了什麼。」

  「啊。」克羅里對阿茲拉斐爾耳語道,「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摧毀這個世界,好拯救它。」

  「最終嗡結果如何,現在還很難說嗡。」別西卜嗡嗡道,「但必須馬上嗡做出這個決斷嗡,孩子。這是嗡命運。它早已寫明。」

  亞當深吸口氣。在場的人類都屏住呼吸。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忘了呼吸這碼事。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所有人、所有東西都燒乾淨什麼的。」亞當說,「數百萬條魚還有鯨還有樹還有、還有羊之類的。而且也不是為了什麼正經事。只是想知道誰是最棒的一派。這就像我們和約翰遜派。但就算你贏了,也不可能徹底擊敗對方,因為你不想這麼幹。我是說,不想徹底打敗對方。你們會從頭再來。你們會繼續派他們這種人,」他指了指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來給人們搗亂。就算沒有其他人跑來搗亂,想當個人就已經夠難的了。」

  克羅里轉頭看了看阿茲拉斐爾。

  「約翰遜派?」他輕聲說。

  天使聳聳肩。「我想是早期分離教派之一。」他說,「有點像諾斯替派。或者俄斐特派。」他皺了皺眉,「也可能是塞特派?不,我想大概是柯裡瑞底派。哦,上帝啊。抱歉,肯定有上百個教派,太難分清了。」

  「人們一直在瞎搞。」克羅里嘟囔道。

  「那無關緊要!」邁塔頓吼道,「造物的關鍵,還有善惡的要旨……」

  「把人創造成人,又因為他們舉止像人而不滿,我不明白這算怎麼回事。」亞當嚴苛地說,「更何況,如果你們別再跟人們說,一切都會在他們死後走上正軌,也許他們就會在活著的時候讓世界走上正軌。如果是我管事,就會讓人類的壽命更長些,像《聖經》裡的老馬士撒拉那樣,活個九百多歲。這樣肯定更有意思,而且他們沒準兒會開始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對環境和生態的影響,因為過一百多年,他們還會活在這個世界上。」

  「啊。」別西卜說著露出微笑,「你想嗡統治世界。這就更像你父……」

  「我全都考慮過了,但我不想那麼做。」亞當說著半轉過身,沖「他們」會意地點點頭,「我是說,我確實可以改變世界什麼的,但接下來每時每刻都會有人來找我,讓我處理各種事情,清理所有垃圾,為他們造更多樹,這有什麼好處?這就像必須替所有人整理臥室。」

  「你從來沒整理過自己的臥室。」站在他身後的佩帕說。

  「我又沒說是自己的臥室。」亞當說。他臥室裡的地毯已經好幾年不見天日了。「我說的是普遍意義上的臥室,沒說是我自己的。只是打個比方。我就是這個意思。」

  別西卜和邁塔頓對視一眼。

  「總之。」亞當說,「替佩帕、溫斯利和布萊恩想有趣的事情做,好讓他們不至於無聊,就夠我忙的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世界。不過還是謝謝了。」

  邁塔頓臉上的表情,就跟所有遭遇亞當獨特思維邏輯的人相差無幾。

  「你不能拒絶做你自己。」他最終說,「聽著,你的出生和命運都是大計劃的一部分。事態必須這樣發展。所有抉擇必須做出。」

  「反叛是好事。」別西卜說,「但有些事在反叛之上。你必須明白!」

  「我沒反叛任何東西。」亞當通情達理地說,「我只是指出一些問題。在我看來,你不能因為別人指出一些問題就責怪他們。在我看來,最好不要打架,看看人們會怎麼做。如果你們不再搗亂,沒準兒他們也會認真思考,不再給這個世界搗亂。我沒說他們肯定會這麼做,」亞當本著良心補充道,「但有這個可能。」

  「真是荒唐。」邁塔頓說,「你不能違背大計劃。你必須想。它固化在你的基因裡。想。」

  亞當猶豫了。

  黑暗逆流時刻準備著捲土重來,它用尖細的聲音說著,對,就是這樣,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你必須遵循計劃,因為你是它的一部分……這是漫長的一天。亞當累了,拯救世界讓這具十一歲的身體感覺精疲力竭。

  克羅里把頭埋在手裡。「有那麼一會兒,只是一會兒,我還以為咱們有機會成功。」他說,「亞當讓他們感到困惑。哦,是的,這很好……」

  他意識到阿茲拉斐爾站了起來。

  「抱歉。」天使說。

  那三個人看著他。

  「這個大計劃。」他說,「應該就是那個不可言說的計劃,對吧?」

  沒人搭腔。

  「它是大計劃。」邁塔頓冷冷地說,「你很清楚。計劃中有個會持續六千年的世界,然後它會終結……」

  「對,對,這是大計劃沒錯。」阿茲拉斐爾說。他的語氣禮貌恭謹,但卻有種執拗的感覺,就像有人在政治會議上提出了一個不受歡迎的問題,而且在得到答覆之前,堅決不肯離去。「我只是問問,它是不是不可言喻的。我只想弄清這一點。」

  「這無關緊要。」邁塔頓喝道,「都是一回事,肯定是!」

  肯定是?克羅里心想。原來他們也不清楚。他咧開嘴,笑得像個傻子。

  「那麼你們對這個問題,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阿茲拉斐爾說。

  「我們沒有被賦予理解不可言喻計劃的能力。」邁塔頓說,「但大計劃當然……」

  「但大計劃可能只是整個不可言喻計劃的一小部分。」克羅里說,「從不可言喻的觀點來看,你們不敢肯定眼下的發展就不正確。」

  「它早就嗡寫明白了!」別西卜吼道。

  「但也許在別的地方,寫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克羅里說。

  「你們讀不到的地方。」

  「用加粗黑體字。」阿茲拉斐爾說。

  「加下劃線。」克羅里補充說。

  「兩次。」阿茲拉斐爾猜測道。

  「也許這不只是對世界的考驗,」克羅里說,「也是對你們所有人的考驗,嗯?」

  「上帝不會戲弄他忠誠的奴僕。」邁塔頓焦慮地說。

  「哇靠。」克羅里說,「你沒在天堂待過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亞當。他似乎正在特別認真地思考。

  接著他說:「我不知道寫下來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尤其是關係到人時。反正可以把它劃掉。」

  一陣微風在空軍基地中吹過。上空群集的軍容泛起漣漪,彷彿一個海市蜃樓。

  此刻的靜寂,大概跟世界創生前類似。

  亞當露出微笑,看著對面的兩個人。小小的身影正好平衡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克羅里抓住阿茲拉斐爾的胳膊。「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他激動地嘶嘶說,「沒人干擾他!他長成了人類!他既不是邪惡化身,也不是善良化身,他只是……人類的化身……」

  接下來:

  「我想,」邁塔頓說,「我需要尋求進一步指示。」

  「我也嗡是。」別西卜說完這話,將狂怒的面容轉向克羅里:「我會把你在這件事嗡中的行為報告上去嗡,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他又瞪著亞當說:「而且嗡我不知道你父親會怎麼說……」

  雷鳴般的爆炸聲突然響起。沙德維爾已經被極度興奮的情緒困擾了好幾分鐘,他終於略微控制住顫抖的手指,扣動了扳機。

  一片霰彈從別西卜剛才所在的地方飛過。沙德維爾永遠也不知道,射失這一槍是多大的運氣。

  天空波動了一下,變回單純的天空。地平線附近的雲層開始消散。

  特蕾西夫人打破了沉寂。

  「他倆可真怪。」她說。

  她並不是想說「他倆可真怪」。她真正想說的話,可能永遠無法表達出來,除非是通過尖叫。但人類的大腦有極強的恢復力,而「他倆可真怪」這種話,是快速康復過程的一部分。在半小時內,特蕾西夫人就會認為自己只是喝多了。

  「都結束了,你說呢?」阿茲拉斐爾說。

  克羅里聳聳肩。「恐怕對咱們來說還沒完。」

  「我想你們不用擔心。」亞當鄭重其事地說,「你們倆的事我都瞭解。別擔心。」

  他望向三個夥伴。他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後退。亞當似乎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現在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但我感覺,如果所有人都忘掉這件事,應該會更快活些。不是完全忘記,只是記不清楚。然後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但你不能就這麼走掉!」安娜絲瑪擠上前來,「想想你所能做的事!好事。」

  「比如說?」亞當疑惑地說。

  「哦……首先,你可以把所有鯨魚都弄回來。」

  亞當把頭一歪。「這能阻止人們捕殺它們嗎?」

  安娜絲瑪有些為難。要是能說「是的」就好了。

  「如果人們開始屠殺它們,你又會讓我做什麼?」亞當說,「不。我現在似乎已經摸清門路了。一旦我開始動起手腳,就別想停止。在我看來,最合理的方法是讓人們明白,如果他們殺死一條鯨魚,就會得到一條死鯨魚。」

  「這是很負責任的態度。」牛頓說。

  亞當揚起一條眉毛。

  「只是常識。」他說。

  阿茲拉斐爾拍拍克羅里的背。「咱們似乎撿了條命。」他說,「你想想看,要是咱們完全勝任自己的工作,那該有多恐怖。」

  「唔。」克羅里說。

  「你的車還能開嗎?」

  「估計需要修理一下。」克羅里說。

  「我在想,咱們也許應該把這些大好人送到鎮上去。」阿茲拉斐爾說,「我欠特蕾西夫人一頓飯。當然,還有她的男朋友。」

  沙德維爾扭頭往後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特蕾西夫人。

  「他說的是誰?」中士問道。

  亞當走到「他們」身邊。

  「我覺得咱們該回家了。」他說。

  「但到底出了什麼事?」佩帕說,「我是說,所有這些……」

  「全都不重要了。」亞當說。

  「但你可以幫助那麼多……」安娜絲瑪說話時,他們已經向自行車走去。牛頓輕輕拉住她的胳膊。

  「這不是好主意。」他說,「明天是咱們新生活的第一天。」

  「你知道嗎?」她說,「在所有我特別討厭的陳詞濫調中,這句話排第一。」

  「不可思議,不是嗎?」牛頓快活地說。

  「為什麼你的車門上塗著大盜迪克·托平的字樣?」

  「這是個笑話,真的。」牛頓說。

  「哦?」

  「因為我所到之處都會造成交通擁堵。」他可憐兮兮地嘀咕著。

  克羅里沉著臉,看著吉普車的操縱裝置。

  「你那輛車的事,我很遺憾。」阿茲拉斐爾在說,「我知道你有多喜歡它。也許如果你使勁集中精力……」

  「不可能跟原來一樣。」克羅里說。

  「我想也是。」

  「我買來時,它還是輛新車,你知道。它不只是輛車,更像是某種貼身潛水服。」

  他抽了抽鼻子。

  「什麼東西燒著了?」他說。

  一陣微風捲起塵土,又把它們放下。空氣變得悶熱沉重,所有東西都凝在其中,就像果醬裡的蒼蠅。

  克羅里扭過頭,看到阿茲拉斐爾驚恐的表情。

  「但已經結束了。」他說,「不可能現在發生!那……那件事,正確的時機什麼的,都已經過去了!結束了!」

  地面開始顫動。聲響彷彿一輛地鐵駛過,但這下面沒有地鐵。更像是有什麼東西準備鑽出地面。

  克羅里發瘋似的摸索著換擋器。

  「這不是別西卜!」他大聲吼道,試圖壓過風聲,「是他。他父親!這不是末日之戰,而是私事。啟動啊,你這該死的玩意兒!」

  安娜絲瑪和牛頓腳下的地面猛地一搖,把他們扔在跳動的混凝土地面上。黃煙從裂縫中升起。

  「感覺像個火山口!」牛頓喊道,「怎麼回事?」

  「不管是什麼東西,顯然特別生氣。」安娜絲瑪說。

  在吉普車裡,克羅里不住咒罵。阿茲拉斐爾伸出一隻手扶住他的肩頭。

  「這裡還有人類。」他說。

  「對。」克羅里說,「還有我。」

  「我是說,咱們不能把他們捲進來。」

  「哦,那麼……」克羅里很快把嘴閉上。

  「我是說,你仔細考慮一下。咱們已經給他們帶來很多麻煩了。你和我。這些年來。考慮到這樣那樣的事情。」

  「咱們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罷了。」克羅里嘟囔道。

  「對。那又怎樣?歷史上很多人都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看看他們惹下多大的麻煩吧。」

  「你不是真想說,咱們應該試著阻止他吧?」

  「你還能失去什麼?」

  克羅里剛要開口反駁,就意識到自己什麼都沒了。所有能失去的東西,他都已失去。考慮到他已經招惹上的麻煩,誰都不可能再加大懲罰的力度了。克羅里最終感到自由。

  他往椅子底下摸了摸,發現一根輪胎撬棍。它沒什麼用處,但話說回來,什麼東西都沒用。實際上,如果拿著像樣的武器面對撒旦,情況會可怕得多。它也許會讓你抱有一絲希望,那只會更糟。

  阿茲拉斐爾撿起戰爭丟下的長劍,若有所思地掂了掂份量。

  「上帝啊,我已經有好多年沒用過這玩意兒了。」他嘟囔道。

  「大概六千年。」克羅里說。

  「沒錯。」天使說,「毫無疑問,那是多好的日子啊。過去的好時光。」

  「算不上。」克羅里說。轟鳴聲越來越大。

  「那年月,人們知道好歹。」阿茲拉斐爾沉浸在回憶中。

  「哦,是的。回想起來,也沒錯。」

  「啊。是的。搗的亂太多了?」

  「是啊。」

  阿茲拉斐爾舉起長劍。只聽「砰」的一聲,它像鎂條似的冒出火焰。

  「只要你學會了該怎麼做,就永遠不會忘記。」他說。

  天使衝剋魯利笑了笑。

  「我只想說,」他說,「如果咱們不能倖免,那麼……我知道,在你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絲善良的火花。」

  「說得好。」克羅里譏諷地說,「真讓我感動啊。」

  阿茲拉斐爾伸出手。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

  克羅里把它握住。

  「有緣再見。」他說,「對了……阿茲拉斐爾?」

  「嗯。」

  「記住我這句話。我也知道,在你內心深處,你就是個討人喜歡的混球。」

  一陣刮蹭聲響起,他們被某個矮小的動態物體擠開。它是沙德維爾,正果決地揮舞著雷電槍。

  「俺不信任儂。儂們倆娘娘腔南蠻子,估計連酒桶裡的瘸腿老鼠都對付不了。」他說,「咱跟誰兒打?」

  「撒旦本尊。」阿茲拉斐爾言簡意賅地說。

  沙德維爾點點頭,似乎一點也不吃驚。他把槍放下,摘下帽子,露出所有街巷鬥士都熟識乃至懼怕的額頭。

  「一猜就是。」他說,「這麼著,俺用手就中。」

  牛頓和安娜絲瑪看著三個人晃晃悠悠離開吉普車。沙德維爾走在中間,他們看起來像個藝術體的W。

  「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去?」牛頓說,「他們……他們是怎麼回事?」

  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的大衣沿接縫撕裂。如果你必須離去,那最好是以真身上路。潔白的羽翼伸向藍天。

  跟通行的看法不同,惡魔的翅膀和天使完全一樣,只是通常梳理得更加整齊。

  「沙德維爾不能跟他們走!」牛頓搖晃著站起身。

  「誰是沙德維爾?」

  「他是我的中……他就是這個神奇的老人,你肯定不會相信的……我得去幫他!」

  「幫他?」安娜絲瑪說。

  「我發過誓什麼的。」牛頓含含糊糊地說,「好吧,差不多像個誓言。而且他提前給了我一個月的薪水!」

  「那麼,另外那兩個是誰?你的朋友……」安娜絲瑪突然愣住了。阿茲拉斐爾半轉過身,側影終於對上了號。

  「我就知道以前見過他!」安娜絲瑪喊道。地面上下抖動,她扶著牛頓站了起來。「快來!」

  「但有某種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如果他弄壞了那本書,你說的就他媽沒錯!」

  牛頓摸了摸自己的翻領,找到那根軍用大頭針。他不知道這次要對付的是什麼東西,但這根針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們跑了起來。

  亞當向周圍看。

  他向下看。臉上露出

  恰到好處的天真無邪。

  的確有一瞬間的矛盾。

  但這是他的強項。

  最後總會是他的強項。

  他抬起一隻手,

  划過一個模糊的

  半圓。

  ……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感到世界在改變。

  這裡沒有轟鳴。這裡沒有噼啪爆響。這裡不過是地獄火山即將爆發的地方,只有漸漸散去的青煙,和一輛慢慢停下的車。引擎聲在夜晚的靜寂中,顯得格外響亮。

  這是輛老車,但保養得很好。當然不是用克羅里的保養法,賓利車上的凹痕都是在轉念間消失的。你只要看見這輛車,就會發自本能地相信這一點:二十多年來,它的主人每到週末都會執行手冊所說的、每週末應該進行的保養工作。在每次出行前,他會繞著車轉一圈,檢查車燈,清數輪胎。抽菸鬥留鬍子的認真負責的男人寫下了認真負責的建議,告訴人們應該怎麼做,所以他就照辦了。因為他也是抽菸鬥留鬍子的認真負責的男人,不會小視這些建議。如果你不這麼做,那成何體統?他上了數目精確的車險。他開車從來比最高限速慢三英里,而且絶不超過四十。他打領帶,哪怕是在週六。

  阿基米德曾說,給我一個足夠長的槓桿,和一個足夠站立的堅實之地,我就可以撬動地球。

  他可以站在楊先生身上。

  車門打開,楊先生走了出來。

  「這兒是怎麼回事?」他說,「亞當?亞當!」

  但「他們」已經朝大門騎去。

  楊先生看了看震驚的人們。至少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還有足夠的自控能力,適時收起了翅膀。

  「他又要折騰什麼去啊?」楊先生嘆了口氣,並沒指望得到回答。

  「那孩子跑哪兒去了?亞當!馬上給我過來!」

  但亞當很少聽父親的話。

  托馬斯·A·戴森博格睜開眼。周圍的環境只有一點他覺得奇怪,那就是為何如此熟悉 上掛著他中學時的照片,小星條旗就插在牙缸裡,放在牙刷旁。就連他的小泰迪熊也在這兒,還穿著那身小制服。午後的陽光從臥室窗戶灑了進來。

  他聞到蘋果派味。駐紮在離家千里的地方,每到週六夜晚,蘋果派是戴森博格最想念的東西之一。

  戴森博格走下樓梯。

  他媽媽站在爐子旁,從烤箱裡拿出個巨大的蘋果派,讓它冷卻。

  「嗨,湯米。」她說,「我還以為你在英國。」

  「是的,媽,我通常是在英國。媽,保衛民主主義,媽,長官。」托馬斯·A·戴森博格說。

  「那很好,寶貝。」他媽媽說,「你爹到大球場去了,跟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他們見到你肯定會很高興。」

  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點點頭。

  他摘下軍隊制式頭盔,脫掉軍隊制式上衣,捲起軍隊制式襯衫袖子。有一瞬間,他似乎在思考,大概是有生以來想得最深的一次。但他的部分思路被蘋果派佔據了。

  「媽,如果出現任何行動,意圖以通話模式接洽托馬斯·A·戴森博格中士。這一個體將……」

  「你說什麼,湯米?」

  托馬斯·A·戴森博格把槍掛上牆,就放在父親破爛老舊的步槍之上。

  「我說,如果有人打電話來,媽,告訴他我去大球場了,跟老爸、切斯特和特德在一起。」

  一輛麵包車緩緩駛向空軍基地的大門。它停下來。夜班衛兵往車窗裡看了一眼,檢查司機的通行證,然後揮手讓他進去。

  麵包車緩緩駛過空場。

  它停在空蕩蕩的跑道停機坪上。不遠處坐著兩個人,正在分享一瓶紅酒。其中一個戴著墨鏡。奇怪的是,完全沒人注意他們。

  「你是想說,」克羅里說,「他計劃了這一切?打一開始?」

  阿茲拉斐爾很自覺地抹了抹瓶口,把酒遞給惡魔。

  「有可能。」他說,「有可能。我想可以去問問他。」

  「我和他根本連人們常說的泛泛之交都談不上。」克羅里思慮著說,「但我記得,他就不是個會直接回答問題的人。實際上,實際上,他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微笑,就好像知道什麼你不知道的東西。」

  「他當然知道。」天使說,「要不然,這還有什麼意義?」

  他們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很久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麵包車司機走出麵包車,手裡拿著個紙板盒,還有一對夾子。

  停機坪上躺著一頂失去光澤的金屬王冠,還有一具天平。那人用夾子把它們拾起,放進盒子。

  然後他走向正在喝酒的兩個人。

  「抱歉,打擾一下,先生們。」他說,「但應該還有一柄劍在這附近。至少上面是這麼寫的,我在想……」

  阿茲拉斐爾有點尷尬。他環顧四周,稍顯迷惑,然後站起身,發現自己已經在那把劍上坐了一個多小時。阿茲拉斐爾伸手把它拿起來。「抱歉。」他說著將劍放入紙盒。

  麵包車司機頭戴國際快遞的帽子,他說,這不值一提,而且他倆正好在這兒,真是天賜之喜,因為必須有人簽個字,證明他按照要求回收了這些東西。而且今天肯定是值得銘記的一天,不是嗎?

  阿茲拉斐爾和克羅里都表示同意。麵包車司機遞來一個筆記板,天使簽下名字,證明一頂王冠、一具天平和一柄劍已經被完好無損地收件,並將遞送到一個被污漬蓋住的地址,並由一個字跡模糊的賬號繳費。

  那人走向麵包車,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如果我把今天的遭遇告訴妻子。」他有點難過地對他們說,「她肯定不會相信。也不能怪她,連我自己都不信。」他爬上麵包車,慢慢開走了。

  克羅里站起身,腳底下有點不穩。他朝阿茲拉斐爾伸出一隻手。

  「來吧。」他說,「我來開車,送咱們回倫敦。」

  他坐進一輛吉普。誰都沒阻止他們。

  這輛車有台錄音機。這並不符合標準配置,哪怕美國軍用車輛也沒有音響系統。但克羅里自然而然地認為,他開的所有車上都會有卡帶錄音機,因此這輛吉普上也有。他剛坐進來沒幾秒鐘就有了。

  克羅里發動汽車。他塞進去的磁帶是德國作曲家韓德爾的名曲《水上音樂》,這一路上它始終都是韓德爾的《水上音樂》。

  [1] 分別來自香港武俠片《保鏢》、斯蒂芬·金的小說《槍俠》《007之金槍客》和又名《六壯士》的「二戰」經典影片《納瓦隆大砲》。

  [2] 在愛倫·坡的小說《陷坑與鐘擺》中,作為宗教審判對象的主角,就被綁在一個巨大鋒利的鐘擺之下。

  [3] 索尼公司在1975年推出了Betamax格式錄影機,但在80年代初期的市場大戰中,輸給JVC公司的VHS格式,最終退出市場,而購買了Betamax錄影機的用戶陷入無片可看的窘境。

  [4] 他是各教派和國際社會的成員,以把《聖經》放在旅館的房間裡而聞名。

  [5] 馬弗京位於南非博普塔茨瓦納附近,曾作為英屬貝專納(現在的博茨瓦納)的行政首府長達八十年之久。1895年,英國殖民者曾從這裡發動對德蘭士瓦布爾共和國的奇襲,進而導致1899年的南非戰爭爆發。

  [6] 格羅尼默1829年出生於新墨西哥州,作為一支阿帕西印第安人的領袖,對美國政府進行了長期抵抗,戰功卓著。

  [7] 你會講德文嗎?你會講法文嗎?你會講中文嗎?

  [8] 德國畫家。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藝術家。他多才多藝,學識淵博。不僅是油畫家,還是銅版畫家、雕刻家、建築師。

  [9] 西部片名匠約翰·史都區在五十年代拍攝的經典影片,講述美國西部傳奇英雄懷特·厄普與霍利迪醫生的故事。劇情重點放在OK鎮的一場正邪大戰。

  [10] 西部片明星,參演過《黃金三鏢客》《正午》等名片。